周一清早的码头有点冷清。
整条街上许多家商铺还没开门,路边躺着几个宿醉的酒鬼,一个上午过去,几乎没什么人从这条路上经过。
温芙抱着一箱啤酒站在杰克酒馆的门口,她穿着一身小丑服,脸上化着夸张的妆容,戴着顶红色假发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上午,最后兜售出去三瓶啤酒,到了中午换班的时候才抱着剩下的酒瓶子回到店里。
酒馆老板扫了眼她怀里的酒箱,挑剔地皱起眉头:“温南还打算回来吗?”
温芙低着头没说话。
老板无奈地说:“酒馆很缺人手,说实话我要准备开始招人接替他的工作了。”
“我知道,”温芙慢吞吞地说,“谢谢您。”
老板看见她这副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可以下班了。
温芙走进杂物间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又在角落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等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才从酒馆后门走出去,准备去邻街的二手书店,她下午在那儿打工。
前段时间,她的哥哥温南在酒馆工作的时候,为了阻止一个喝酒闹事的客人,在混乱中被对方打断了几根骨头。温芙得到消息从乡下赶来时,他独自躺在破旧潮湿的出租屋里,几乎已经没了气息。
听说那位打伤他的客人不肯支付医药费,好心的酒馆老板替他垫付了这笔钱,于是温芙留在这里一边照顾哥哥一边打工还钱。
十二点的时候,她经过鸢尾公馆的后门,博格·科里亚蒂已经等在了那里。
看到她的身影从酒馆后门出现,满脸雀斑的红发男孩不耐烦地朝她走了过来:“你昨天就该给我画稿的,现在它在哪儿呢?”
“还差几张,”温芙补充道,“抱歉,我这几天实在是太忙了。”
博格:“你在忙些什么?你知道我随时都能找其他人。”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一幅画一个银币,我现在连吃饭都是问题。”
“你想涨价?”博格冷笑一声,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想涨到多少?”
“十个银币。”
“十个银币?你做梦!”博格喊道。
他怒气冲冲的声音盖过她的之后,温芙就不说话了。博格见她这样,低声咒骂了一句。他一脚踢翻了墙角的垃圾桶,闹出很大的动静。这条又旧又脏的街上住着的几乎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混混和做皮肉生意的妓女,夜里灯红酒绿,白天空无一人。垃圾桶翻倒的声音弄醒了睡在楼上的女人,二楼的窗户打开了,头顶传来叫骂声。
温芙漠然地看着他跟二楼的女人对骂了几句,随后不客气地又踹了角落的垃圾桶几脚,才气冲冲地对她说:“滚吧,我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了,别让我再看到你!”
博格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巷子。
温芙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的身影离开了小巷,才又继续朝集市的方向走去。
集市旁的石头巷开着一家二手书店,老板冉宁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同时他也是温芙的房东。
这家二手书店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不过冉宁对经营一家书店毫无兴趣,他有去希里维亚学医的打算,目前还在存他的学费。温芙在黑市找止痛药的时候认识了他,正好冉宁那段时间在替书店招工,并且提供食宿,于是等温南伤好一些回乡下休养之后,温芙退掉了他之前租住的房子,搬到了书店三楼的阁楼里住了下来。
回到店里,温芙先去后门的水井旁打水洗了把脸。一上午厚重的底妆像是面具似的糊在脸上,用肥皂冲洗好几遍才能洗干净。她今年才不过十五岁,美丽得如同一朵欲开的玫瑰。可惜她天生不大活泼,虽漂亮得显而易见,却又莫名死气沉沉,连带着那点还未完全展露出的少女柔美都像蒙上了一层灰。
等温芙回到店里,就看见冉宁站在柜台后算账。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提醒道:“你这周的画稿放在椅子后面忘记交给邮差了。”
温芙看了眼柜台的椅子后打包好的画稿,随意地应了一声。
冉宁听见动静,抬起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故意没按时寄出去?”
“我告诉他从这次开始要多收十个银币的颜料费。”
“他怎么说?”
“他让我滚。”
她面无表情重复这句话的样子有点可爱,冉宁忍俊不禁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温芙套上店里的围裙,面不改色地说,“等着他回来找我。”
“如果他不来呢?”
“他会来的,”温芙专心整理起放在书架上的旧书,“如果他想继续留在鸢尾公馆。”
·
温芙口中提到的鸢尾公馆坐落在闹中取静的花园大街上。这座古老而又华丽的公馆出自杜德有名的建筑师之手,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杰作。前一任杜德公爵贝克·艾尔吉诺买下这里之后,将它送给了自己的妻子安娜作为新婚礼物,后来他又将自己搜集到的许多珍贵藏品全都搬到了这里,使这儿成为了一座举世无双的珍宝馆。
现任公爵扎克罗·艾尔吉诺自小受到父亲的熏陶,也对艺术充满热情。但是与老公爵不同,他并不热衷于收集各种冷冰冰的艺术品。他生性开朗,喜欢热闹,热衷于和各种各样的人交朋友。因此他邀请了许多艺术家来到杜德,为他们的工作室投资。
因为这些艺术家的到来,这里成为了一所学术氛围浓厚的宫廷学校。城中各大旧臣新贵都纷纷将自己的子女送到这里,他们在此社交学习,为将来进入宫廷铺设人脉。
夏天的太阳照在窗旁的书桌前,屋子里女人朗读着诗歌如同在吟唱一支安睡曲,听得人昏昏欲睡。
泽尔文坐在窗边走神,他的目光越过楼下那扇爬满了花藤的铁门,落在了门外绿树成荫的小巷,随后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黑色长发的少女。
泽尔文之所以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她那滑稽的妆容实在很难不叫人印象深刻。他好几次设想她是出于什么理由才会化着这样拙劣的妆,但又实在想不出具体原因。
这大半个月来,他经常能够看见她从公馆后门经过,巷路旁的草坪上种着高大的梧桐,初夏树枝刚发新绿,还没形成遮天蔽日的绿荫,从高处透过树叶缝隙,能看到她今天穿了一条半旧的棕红色长裙,黑色的长发扎成一股辫子,被人拦在了公馆后门的巷子里。
紧接着一个红头发的男孩出现在她跟前,两人交谈了几句,那个男孩怒气冲冲地踢翻了脚边的垃圾桶。他们头顶的二楼窗户被推开,楼上的女人和他对骂起来,声音没有传到这里,不过依旧叫人好奇楼下发生了什么。
“咳!”
怀特夫人在他的书桌旁停下脚步,挡住了他看向窗外的视线。她用手里的笔在他书桌上轻轻点了一下:“泽尔文,不如你来读读上周交上来的那首诗。”
屋里的其他人转头朝他看了过来。泽尔文低头看了眼书页夹层里那首只得到“合格”评价的短诗,面不改色地将书页翻了过去:“我忘了把它放在哪儿了,夫人。”
女人看了眼他一字未动的课本,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听公爵说你的算术和马术都学得很好,如果你能在我的课上多用点心的话,我相信他会很高兴的。”
泽尔文没作声,倒是坐在他附近的男孩笑起来:“放过他吧夫人,只有我们这些长相平庸的小伙子才要努力学着用诗歌去寻找爱情。”
他的话引来一阵低笑,怀特夫人板起脸佯装冷漠地教训他:“你如果能学着少说几句,爱情可能早就已经找上你了,尤里卡先生。”
屋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就连泽尔文都忍不住牵动了一下唇角,这个短暂的插曲于是就这样被不痛不痒地揭了过去。等泽尔文坐下的时候,再一次看向窗外,公馆后门空无一人,那几个人影都已经消失在了巷子里。
好不容易挨到文学课结束,一群人簇拥着朝门口走去。突然,走在中间的少年回过头朝泽尔文问道:“哥哥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身旁的几个人于是也停下了脚步,泽尔文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垂下眼,显得有些冷漠。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倒是那个说话的男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好吧,下回我们再一起。”
等那群人走出了房间,尤里卡假惺惺地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输在哪儿吗?你连装模作样都不会。”
泽尔文没说话,不过他脸上的神情明显透露着不以为然。尤里卡完全理解他的高傲,他是公爵长子,在杜德他的确不必费心去讨好任何人。但前提是,他最好没有一个更讨人喜欢的弟弟。
两个人并肩离开屋子,负责接送他的马车就停在外面。除去蔷薇花园和鸢尾公馆,泽尔文很少外出,尤里卡一直觉得老公爵夫人对他的保护有些过度。
一头亚麻色卷发的年轻护卫站在马车旁,尤里卡认得他,加西亚家最受器重的小儿子——亚恒·加西亚,前段时间刚被老公爵夫人派到泽尔文身旁,成为他的贴身护卫。
亚恒朝着他们走过来时,泽尔文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冷冷地说道:“我说过,不用跟着我。”
年轻的护卫迟疑地站在原地,显出几分手足无措。老公爵夫人派他到泽尔文身旁时刻不离地保护他的安全,但是这位年轻的殿下显然并不喜欢这样寸步不离的保护。
好在尤里卡立即上前打了个圆场:“我打算邀请我的朋友去我那儿做客,请放心,天黑前我会让我的车夫把他完好无损地送回去的。”
亚恒不希望引起泽尔文的厌恶,因此大多数时候在确认安全的情况下,他会做出一些适当的让步。
德利肯特庄园的马车开出了公馆,尤里卡放下车帘对身旁的人说道:“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没什么。”泽尔文搪塞说。当马车经过公馆后门的小巷时,他随口问道:“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尤里卡隔着车窗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古怪地问他。
“白天很少看见有人从这儿经过。”
尤里卡嗤笑一声:“那是因为你没在晚上来过这儿。”
他暧昧不明的回答引得泽尔文朝他看了过来,尤里卡耸了耸肩,语气暧昧地说道:“白天会出现在这儿的,多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宿醉找不着家的酒鬼,另一种是白天刚送客人出门的妓女。”
泽尔文愣了一下,他不期然间想起了女孩那张化着浓妆的脸,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