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费文·格列德尔长着一张娃娃脸,精致的五官和白瓷般的皮肤使他看上去仿佛还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有一双格列德尔家族标志性的蓝眼睛,温和可爱的外表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我刚刚欣赏了您的画,它和我想像中的一样好。”费文意味深长地说,“老师想必十分为你感到骄傲。”
温芙听说过有关他和里昂之间的绯闻,不过她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也并不清楚他对里昂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因此面对这位尊贵的殿下,她的态度也显得十分谨慎:“谢谢,那是我的荣幸。”
费文又接着说:“我还听说了你和布鲁斯先生之间的事情,听说那面墙壁原本应该属于他。”
“我想没有哪面墙壁必须属于某个人,”温芙说,“如果希里维亚人民不喜欢我的画,那么他们也可以找其他人来画一幅更好的。”
费文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如果光从外表上看,温芙很容易给人留下温和柔顺的印象。乌黑细长的眉眼和小而尖的下颌叫人感觉她总是低着头,仿佛就连抬眼看人都叫她感到胆怯。她说话的声调也是这样不轻不重的,不过语调没什么起伏,既不过分热切也不过分冷淡,冷冷清清的,透出一股疏离。
费文用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她:“我只是想起当初老师离开希里维亚时,是那样的坚决,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但是,他却为了你回来了。”
“他并不是为了我回来的。”温芙说。
“那么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见温芙沉默,费文勉强牵起笑容:“你如果知道他在离开前对我说了什么,你也会像我一样这么想的。”
温芙的确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她隐隐能够感觉到事情或许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
费文将她的沉默理解为了默认,他轻声问道:“那么你呢,你爱他吗?”
温芙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想您或许误会了什么……里昂先生是我的老师。”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也曾是我的老师。”费文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不过这会儿这笑容看起来古怪极了。
温芙已经不想继续与他在这里交谈下去了,不过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她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维持着最后一丝耐心对他说道:“我不知道您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
费文直勾勾地盯着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和他上床了吗?”
他粗俗而又直白的问题叫人不适,温芙皱起了眉头,冷冷地注视着他。费文对她长久地沉默感到不满,又一次逼问道:“是吗?”
温芙不卑不亢地回答:“如果您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失礼,为什么不去问他?”费文神情一顿,露出稍许犹豫。温芙观察着他的反应,紧接着又轻声问道:“因为他不肯见您吗?”
费文的脸色猛地一沉,像是被说中了痛处,不由朝她逼近了两步,他咬着牙恨声道:“你以为……”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忽然有人拦在了他们中间,抬手抵住了他的肩膀。对方个子很高,几乎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费文恼怒地抬起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相貌英俊的黑发男人。他不像是希里维亚人,高挑的身材和深邃的五官使他站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事实上,温芙也有些意外,她盯着面前男人的背影,听见费文不悦地冲他低声呵斥:“滚开,少管闲事!你知道我是谁吗?”而他则用一种比对方更为轻蔑的语气说:“我只知道你看起来像是一条疯狗。”
费文呼吸一窒,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面前来路不明的男人,大约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不过泽尔文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温芙淡淡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这位先生说的吗?”
温芙没说话,她倒是有许多话要问他,不过和眼前这位费文殿下,她恐怕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见两人准备就这么离开,费文又一次上前拦住了他们。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执拗地盯着温芙说道。
温芙最后一次对他说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向您解释了里昂先生只是我的老师。但是我想,除非他亲口告诉您,否则无论我说些什么,您都不会相信的。”
费文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又将目光落在她身旁的泽尔文身上,像是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一些证据:“那么他呢?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温芙微微皱眉,看起来仿佛已经耐心告罄。倒是泽尔文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避重就轻地替她回答道:“我们住在一起。”
这个答案令费文和温芙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费文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她的情人?”
温芙看不见泽尔文的表情,不过她好似听见他泄出一声轻笑,随后处变不惊地说:“如果她愿意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答案,费文的脸色竟然变得好了一些。离开前,他蓝色的瞳孔如同一颗冰蓝色的珠子,毫无感情地对温芙说:“我会弄清楚我要的答案,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这次短暂的见面更像是一种威胁和试探,温芙并不好奇他和里昂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她衷心地希望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费文·格列德尔是个疯子,不要和他走得太近。”等他离开之后,泽尔文这样对温芙说道。看来,他一早就认出了这位王室的继承人。
“你认识他?”
“我听说过一些有关于他的事情。”
不过泽尔文并没有说那些事情究竟是什么,好在温芙也并不关心。她下意识看了看四周经过的人群:“你怎么会在这儿?”
泽尔文瞥了她一眼,故作姿态地说道:“我以为有人邀请我来看她的画。”
听见这个答案,温芙愣了一下:“您在希里维亚还有其他画家朋友?”
泽尔文瞬间黑了脸,见他这副神色,温芙终于忍不住抿唇微微笑了起来。泽尔文意识到她的恶作剧,佯装气恼,转头就走。温芙在身后快步追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语含笑意地说道:“好吧,请您务必要去看看那幅画,您的评价对我来说很重要。”
泽尔文停下脚步,又见她看了看不远处人来人往的长廊,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那条早上出门时带来的围巾递给他:“不过我想你最好戴上这个。”
泽尔文低头看了眼面前那条墨绿色的围巾,在忽冷忽热的春天戴着它倒是不会显得太过突兀,不过他皱起眉头。温芙以为他不乐意,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踮着脚替他围上了那条围巾:“我保证它很干净,而且对你很有用。”
围巾确实很有用,长度适中,很好地遮住了泽尔文的大半张脸,使他只露出了一双银灰色的眼睛。而且的确像她说的那样,也很干净。泽尔文能闻到上面好闻的香皂味,还带着一点刚被取下时的余温。
他最终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接受了这条围巾。
当他们两个重新回到庭审厅,发现大厅里没什么人。下午的庭审还没开始,人们都在外面的凉廊上休息。
经过门厅时,只有巴特先生抬起头,注意到温芙去而复返的身影奇怪地问道:“我以为刚才您已经回去了。”
“我邀请了一位重要的朋友来欣赏我刚刚完成的那幅壁画,”温芙强调说,“毕竟他的评价对我来说很重要。”
泽尔文目不斜视地站在一旁不说话,不过听见这话时,眼珠子微微动了动,似乎对她的介绍很满意。巴特先生认为她今天有些古怪,不过他留意到她唇角若有似无的微笑以及站在她身旁一言不发的神秘男人,很快就恍然大悟地对那位围巾挡住大半张脸的先生说道:“是的,您一定会喜欢那幅画的,这几天我已经听到不少人夸赞它了。”
他意有所指地说:“温芙小姐是我见过最勤勉的画家,如果您也喜欢那幅画的话,可以把我说的这句话也一块加上去。”
泽尔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显然不明白他准备让自己加些什么。只有温芙听出了巴特先生的意思,他似乎因为温芙的话,将泽尔文误认为了报纸上撰写评论的批评家。
这使她不由失笑了一瞬,不过或许也没错,她很想听听从泽尔文这样苛刻的批评家嘴里会对她的画作做出怎样的评价。
他们两个走进大厅,在那幅壁画前站了一会儿。
泽尔文仰头看着那幅画,好一会儿没说话。温芙在等待他开口的间隙里不禁开始走神,直到他问:“那个苹果——”
温芙回过神,早在蔷薇花园的时候她已经听说过有关泽尔文殿下评价一幅画的好坏,取决于画面中的那个苹果是否画得够圆这样的传闻了。
不过好在这一次他并没有提出这一点,他问的是:“那个苹果是代表什么?”
“欲望。”温芙说。
泽尔文像是感到有趣,因此他追问道:“所以你认为欲望是一种罪恶吗?”
温芙迟疑了一下,但教义告知她真理:“欲望使我们迷失自我。”
“但我觉得有时候是欲望引导你走向那条正确的路。”泽尔文轻声道,“只有失败的,无法被满足的欲望,才会被定义为罪恶。成功被摘下的金色苹果,摇身一变,就会成为神的恩赐。”
他的目光放到屋脊的最高处,那是神的居所,但他野心勃勃,不再俯首。
温芙感到她的画笔落下时,某一刻在脑海中无意间拨动的琴弦,在这一刻仿佛得到了回音,而又正是这一声回音,才叫她隐约知道了她所拨动的琴弦发出的究竟是哪一个音符。
片刻之后,她才回过神来问道:“那么您觉得这幅画怎么样呢?”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父亲一直为我毫无艺术天赋感到遗憾。”泽尔文注视着眼前的壁画,平静地说,“但我认为一幅画的好坏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角度和见解,美丑是很直观的东西。”
泽尔文转过头看着她说:“真可惜这幅画没有留在杜德中心法院的墙壁上。”
下午庭审快要开始的时候,两人才从大厅出来。巴特先生还坐在门厅里,看见他们两个的身影,主动问道:“您觉得那幅画怎么样?”
泽尔文注意到对方热切的目光,尽管不明所以,但还是沉吟片刻后回答道:“构图不错,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
巴特先生认为他的评价果然很像一个评论家,又觉得从他的态度来看大约也很喜欢那幅画,不由替温芙高兴。
“真高兴您也这么觉得。我本来还担心因为壁画损毁的事情,人们会对这幅画有偏见。温芙小姐是个好心又有才华的姑娘,希里维亚人永远不会讨厌这样的画家。”巴特先生笑眯眯地说。
不过说起这个,巴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您之前带回去的猫怎么样了?”
泽尔文可不记得温芙养了猫,他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紧接着就听见温芙顿了顿,随即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他适应得很好,比想像中好养得多。”
第72章
离开中心法院后,温芙与泽尔文回到了出租屋,葛兰太太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今天的晚餐。但泽尔文似乎并不准备用饭,他径直朝卧室走去,温芙叫住了他:“你不吃点东西吗?”
“不,”他拒绝得很快,因为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的原故,所以连拒绝的声音听起来都显得有些含糊,“我想先休息一会儿。”
温芙奇怪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冷漠反手地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等温芙简单地用过晚餐,又洗完澡后从浴室出来后,天已经黑了。她回到自己的卧室之前忍不住又看了眼对面的房间。房门后面静悄悄的,里面的人似乎已经睡下了。
温芙于是熄灭了客厅的灯,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夜里又开始下雨,希里维亚无休止的雨季叫人厌烦。在雨声的掩饰下,安静的房间终于传来动静,客卧的房门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泽尔文摸黑走出房间,等视线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缓步来到餐桌旁。桌上还放着一小锅已经冷掉的汤和几块干面包,泽尔文弯下腰,一手撑着桌子,一手从餐盘里捞起一块干面包沾了点汤汁放进嘴里。已经冷掉的番茄汤味道发酸,泽尔文微微皱着眉头,默不作声地将嘴里的面包咽了下去。
“您每个月多付三十个银币,就是为了在半夜起来吃已经冷掉的面包吗?”身后传来冷冷的女声。泽尔文的背影一僵,转过身就发现身后卧室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温芙站在卧室门口,抱着手臂打量着他。
她身后的卧室里有微弱的灯光,但客厅里暗沉沉的。泽尔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抵上餐桌,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呢,你来干什么?”
尽管不清楚什么原因,但温芙注意到他似乎将自己往黑暗的更深处藏了起来,于是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您还没有把我的围巾还给我。”
提到那条围巾,泽尔文顿了顿:“在我的房间里,我明天早上给你。”
温芙听出了他的搪塞,于是又说:“明天早上我可能很早就要出门。”
泽尔文镇定地说:“我保证你明天早上会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它。”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干脆直接说道:“好吧,但我想看看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温芙不讲理地威胁道,“如果你不走过来,那么就让我走过去。”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正当温芙放下手臂,准备走过去的时候,站在餐桌旁的男人终于动了动,他放下了撑着桌沿的手臂,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
尽管早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但是当看到他出现在灯光下的时候,温芙还是不禁愣了愣。
泽尔文穿着一件短袖,领口露出大片皮肤,裸露在外的修长脖颈上起了一片红疹,一直蔓延到下半张脸。
“因为那条围巾?”温芙立即就猜出了这些红疹出现的原因。
从站在灯光下开始,泽尔文脸上的表情就没好过。他紧抿着嘴唇,撇开脸,有些不自在似的,下意识想要抬手捂住脖子上的皮肤。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对羊毛过敏?”温芙问。
“给你机会来嘲笑我这贵族的毛病吗?”泽尔文冷冷地回答道。
他又不会好好说话了。
不过看在他今晚惨状的份上,温芙决定宽宏大量地原谅他这一次。
“穷人也会过敏。”她轻描淡写地说,“但你需要擦药。”
说完这句话后,温芙走进房间披了一件外套出来,看样子像是准备出门。
泽尔文站在门外,皱起眉头:“你要去哪儿?”
“找葛兰太太要一些药膏。”温芙回答到。
万幸因为下雨,葛兰太太并没有出门。听完温芙的来意之后,她从家里的药箱翻出了她要的东西。
“还有一封信,”葛兰太太顺手将放在门厅的信件交给她,“下午邮差送来的。”
温芙起初以为是温南的来信,但很快她就发现这封信来自希里维亚。真稀奇,她想不出这座城市还有谁会给她写信。
当她收起雨伞回到住处之后,浴室里传来水声,泽尔文正在洗澡。等他从浴室出来时,发现餐桌上传来番茄汤的香气,温芙正坐在沙发上低头拆信。
他慢吞吞地走到餐桌旁坐下,用了几块面包。他吃东西的教养很好,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外面的雨声还没停,客厅里只点着一盏灯,房间里格外安静。
温芙读完了手里的信,一抬头才发现泽尔文站在面前。他身上还有刚从浴室出来时,身上蒸腾的热气。温芙将手里的信纸放在一边,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
泽尔文表现的有些别扭,尽管他听话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又忍不住提出古怪的要求:“能不能把灯灭掉?”
温芙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灯我没法帮你上药。”
泽尔文抿着嘴,没再提出其他无理的要求。
温芙去洗了手,回到客厅后拧开药瓶的盖子,低着头端详了一下他脖子上的红疹,随后用没有沾上药膏的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泽尔文被迫抬起头仰视着她,像是注意到他的视线,温芙垂下眼与他对视了一眼。她乌黑的瞳孔里映着一旁柜子上跳动的烛火,这样明暗不定的光线下,叫她本就素雅的五官带着些许冷艳的味道,就像她身上沾染着的雨水的气息。
温芙将带着凉意的药膏抹在他泛起红疹的脖子上,冰凉的薄荷气息混合着指尖的热度滑过喉咙,引得身下的人微微颤栗了一下,泽尔文蜷起手指,有些狼狈地撇开眼。
他的目光落在沙发边随手放下的信封上,底下压着一张烫金的邀请函。
“那是什么?”泽尔文问道。
温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后的茶几,意识到他指的是那封信后,随口回答道:“山羊公社寄来的邀请函。”
“山羊公社?”
“希里维亚的艺术家工会。”温芙心不在焉地向他解释道,“他们邀请我参加他们每周五晚上的聚会。”
“他们喜欢你的画?”
温芙不确定地说:“大概吧。”
“你准备去吗?”泽尔文漫不经心地问。
温芙顿了顿,才对他说:“在希里维亚,没有一个画家会拒绝他们的邀请。”
她刚来到希里维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山羊公社。那时候她几乎跑遍了全城的画室,想要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但是没有画室愿意接纳他,希里维亚有自己的规矩,那些艺术家们每周五在落日酒馆举行聚会,他们彼此介绍各自的赞助人,最受欢迎的画家在聚会中话语权也就越高,而那些不被公社所接纳的画家,很难在希里维亚生存下去。
“听起来是一群并不怎样的家伙。”泽尔文这样评价道。
温芙笑了笑:“里昂先生曾是他们的公社主席。”
她笑起来的时候冲淡了一点身上冷艳的距离感,泽尔文盯着她的笑容,过了一会儿撇开眼,像是尽力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强迫自己继续往下问道:“他们通常会在聚会上干什么?”
“喝酒、聊天?”温芙也不知道,“可能像公爵的晚餐那样……”
她的回答使泽尔文想起了他们还在花园的那段时间,尽管他一向讨厌人多的聚会,但现在想起来竟然会感到一种由衷的怀念。那时候他还没有失去他的父亲,宫里住了许多人,餐桌上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
温芙注意到他沉静下来的眉眼,意识到自己或许令他想起了一些伤感的话题。她涂抹药膏的动作一顿,伸手摆正了他的脸,低声道:“别乱动。”
于是泽尔文不得不再一次看向她。她很快就为他脖子抹完了药膏,这会儿已经开始替他处理脸上的疹子了。和涂抹脖子时相比,她这会儿的态度显然要仔细得多,目光专注得像是在修复一件艺术品。
泽尔文注视着她的神情,情不自禁地问道:“很难看吗?”
因为他的提问,温芙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了一声:“您很在意您的外表吗?”
泽尔文不作声,他神色不佳地皱起了眉头。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出色的外貌或许能带来一些好处,但是对一个出身高贵的贵族来说,外貌是最不值一提的优势,它无法换取任何东西。
泽尔文并不在意他的外貌,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曾自我厌弃过自己的长相,因为他既没有一头如他父亲那样的棕发,也没有一双像他母亲那样的黑眼睛。他一度渴望从外表上与父母更为相似一些,哪怕是继承了两人五官上的缺点,或许因此也能够得到他们更多的爱怜。
温芙突然间想起刚才他提出要把灯灭掉的古怪要求。如果眼前的这个男人都要因为相貌而感到自卑,那么全世界的男人恐怕都应该戴着面具上街。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他说:“您很好看,即使是现在这样,也依然是所有画家心目中最理想的模特。”
“你就从没请我做过你的模特。”泽尔文说。
温芙哑然:“我付不起您的模特费。”
“你刚刚完成了一幅壁画,”泽尔文盯着她说,“很快就会收到一大笔尾款。”
他像个觊觎着她钱袋的骗子,诱哄着希望她能够买下自己。他曾是珠宝店摆放在橱窗里最昂贵的宝石,底下标着她买不起的价格。但现在,那颗名贵的宝石滚落下展示台,而她似乎也的确比自己想像中富裕了一些。
像是看出了她目光中的动摇,泽尔文握住了她的手,温芙没有挣脱,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跟随着他的引导,用指尖轻轻地勾勒他五官的轮廓,最后落在他的唇角。
黑夜滋生着欲望。
你认为欲望是一种罪恶吗?
但我觉得有时候是欲望引导你走向那条正确的路。
只有失败的,无法被满足的欲望,才会被定义为罪恶。成功被摘下的金色苹果,摇身一变,就会成为神的恩赐。
……
温芙看着面前这张冷峻昳丽的脸,许多画家都会找他们的情人充当模特,他们用画笔千万遍地描绘着恋人的脸,爱情给了他们不竭的灵感源泉。
泽尔文仰头凝视着她,像是屏住了呼吸正等待着什么。
在他的注视中,温芙缓缓弯下腰,将唇瓣贴近他的唇角,在那上面落下了一个吻。
第73章
第二天早上,温芙起床的时候,葛兰太太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
她今天一大早就起来烘烤了一个巨大的苹果派,现在正放在外面的餐桌上,桌上还有两杯热牛奶,而她正在客厅收拾杂物。
温芙帮忙摆放好餐具,又去楼下的信箱里拿了一份报纸,上楼后葛兰太太问道:“泽尔文先生呢,他好些了吗?不如你去叫他起床一块儿用个早饭。”
换做平时,温芙很乐意帮她这个忙,不过今天早上,她一反常态地牢牢坐在椅子上,敷衍道:“我觉得可以让他再睡一会儿。”
葛兰太太:“可是我想趁你们用饭的时间打扫一下卧室。”
温芙拿起一块苹果派埋头咬了一口,像只将头埋进沙地里的鸵鸟,假装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葛兰太太觉得她今天的状态有些反常,她狐疑地问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温芙咕哝着回答道。
葛兰太太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只好自己朝里间走去。
温芙听见她敲了敲门,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开门声。看样子卧室里的人已经醒了,葛兰太太告诉了他早餐已经准备好的消息,没多久里间传来脚步声,听声音似乎是朝浴室的方向走去了。
温芙盯着桌子上那几份摊开的报纸,她想看看那些评论家们是如何评价她的那幅壁画的,不过耳边传来浴室里的水流声,她好一会儿没能集中注意力。
没多久,葛兰太太抱着一堆脏衣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泽尔文是个省心的租客,他比过去葛兰太太遇到的所有单身汉都要讲究,他不会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也不会把脏衣服丢得到处都是,不过尽管如此,对于葛兰太太来说,这依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自从上了年纪之后,她的腰就不太好,今早烘烤苹果派已经使她在厨房站得够久了,因此只是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房间之后,她就不得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说真的……”葛兰太太坐在温芙对面捶了锤肩膀,吞吞吐吐地说,“你们两个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呢?”
温芙起初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我们现在就住在一起。”
“我是说你们为什么不住在一个房间里?”葛兰太太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每天需要打扫一整栋楼的房间,如果你们搬到一起的话,我就可以少打扫一个房间了。”
温芙用了极大的努力来保持镇定:“我可以自己收拾房间。”
“我并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葛兰太太连忙解释道,“泽尔文先生每个月多给我三十个银币就是雇我来干这个的,只是我认为多余的房间可以用来放置杂物。”
并且她还试图宽慰温芙:“而且我并不是一个老古板,年轻人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昨天之前,温芙还能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辩驳几句,但是想起昨晚那个黑暗中的吻,温芙欲盖弥彰地转开眼:“我想您误会了什么……”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泽尔文从浴室走了出来。葛兰太太还在等着她的下半句话,温芙却硬生生地卡在了这儿,突然间有些说不下去了。
泽尔文走到餐桌旁,站在她的身后,随口问道:“你们在聊什么?”他的声音略显低沉,不过听起来心情不错。
“我想知道你们是否打算搬到一个房间,这样我就可以少打扫一间卧室了。”葛兰太太将她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温芙梗着脖子没回头,但她感觉到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泽尔文拿起桌上的热牛奶,慢悠悠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呢?”
“温芙小姐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葛兰太太惋惜地叹了口气。
温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有些心虚,她假装盯着桌上的报纸,并没有留意到两人的对话,片刻后就听泽尔文戏谑道:“一对兄妹的确不适合住在一个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后,温芙感觉自己的面颊又热了起来。
直到葛兰太太离开之后,温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她刚刚直起腰,突然,听见站在她身后的人慢悠悠地对她说:“你嘴角上有牛奶。”
温芙下意识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唇角,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才想起她今天早上压根还没有喝过桌上的牛奶。温芙无语地抬起头,紧接着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却忽然弯下腰,俯身贴上了她的嘴唇。
泽尔文一手扶着椅背,一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与她交换了一个牛奶味的吻。温芙愣住了,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并没有什么接吻的经验,好在对方似乎也一样。不过这个吻倒是为她确认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境,直到他的嘴唇离开之后,她下意识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唇角,这回果然擦到了一点残留的热牛奶。
“你今天要去干什么?”泽尔文站直了身体之后,走到她的对面,拿起一块苹果派咬了一口,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问道。
他脸上的红疹已经退了许多,看来葛兰太太的药很有效。
温芙的思路被那个牛奶味的吻打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去参加山羊公社的聚会。”
“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泽尔文问。
温芙发现自己为这个提议竟然迟疑了一秒,尽管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我想我可以应付的来。”
泽尔文没有坚持,他当然相信她应付的来,不过他还是澄清了一下:“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你刚刚拥有了一位新的模特,我希望你能多花一些时间在他身上,毕竟他的佣金并不便宜。”
“他要多少佣金?”温芙配合地问道。
“我想你今天已经付过了。”泽尔文看了她一眼说道。
温芙过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刚刚的那个吻。她低下头嘟囔了一句什么,泽尔文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温芙故意板起脸正色道,“我说请他尽快用完早餐,我想早点开始今天的工作。”
傍晚的时候,温芙离开了住处,前往位于雕塑广场旁的落日酒馆。这是一家宽敞又安静的酒馆,非常适合举行一些私人聚会。
温芙将收到的邀请函递给酒馆里的人,随后跟着他走到了山羊公社每周固定举行聚会的房间。门内传来笑声和隐隐的说话声,温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才推开门。
屋里坐了十几个人,几乎都是男人。他们围着壁炉坐在一起,许多人手里拿着酒瓶,聚在一起聊天。角落里有人带来了自己最新的画稿,与身旁的人不知在争论什么,当温芙走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人纷纷回过头来,当看见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他们用好奇亦或者是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她,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温芙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的人,发现布鲁斯先生也在里面,他坐在最靠近壁炉的位置,人群围绕着他,看的出来他在这群人中地位很高。
“我可不记得这家酒馆什么时候新招了一个女服务员。”有人冲她开了个无聊的玩笑,周围的人群发出不太明显的笑声。男人的目光隐晦地落在她的身上,他们似乎想看看她对此会有怎样的反应。
好在来之前,温芙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无论是她第一次以一个平民的身份走进杜德的议会厅,还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进入里昂的画室,她已经习惯了成为那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她拿出手里的邀请函,对那个朝她开玩笑的男人说道:“有人给我寄了这个,所以我就来了。”
她平淡的反应叫人失望,有人撇了撇嘴,不屑地将头扭到了一边,似乎对她失去了兴趣。同时也有人对她不卑不亢的表现产生好感,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朝她走来,友好地向她介绍道:“我想你就是温芙小姐。我叫班森,是现任的公社主席。我看了你为庭审厅新画的壁画,我认为山羊公社需要像你这样的新鲜血液。”
班森先生带着她走到人群中,一群人正在角落讨论几份画稿。班森先生将那些画稿拿过来递给她看,温芙发现画稿上的内容多是一些教会故事。
“瑟尔特尼亚的红衣主教正为他们新修的圣教堂寻找合适的画师,我们的国王陛下准备将希里维亚最优秀的画师送去那里。”班森先生解释道。
据说那是一座惊人的建筑,因为房间很多,因此这项工程需要大量的画师,足以养活全城一半的画室。
人人都想为红衣主教服务,这项工作将会带来的丰厚报酬吸引了全城的画师,他们为得到这个机会而争破了头。为了确保大多数人都能得到这份工作,最后聚集在这里的画家们商量以山羊公社的名义,集体绘制出几套壁画方案,以获得伯德三世的青睐。
公社本就聚集了全城最受欢迎的一批画家,对于这份工作本该十拿九稳。但是随着里昂的回国,人们开始出现了危机感。
听说他对这份工作也同样有着浓厚的兴趣。
“国王陛下不可能将他推荐给红衣主教。”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经过费文殿下的事情之后,他早已对里昂改变了看法。”
“红衣主教可不这么觉得。”有人说,“你认为当他们听说名单里有里昂·卡普特列尔的名字时,他们还会选择我们吗?”
“而且我听说国王准备组织一次画展,由民众来选出画展上最好的那幅画,最后决定出去往瑟尔特尼亚为圣教堂绘制壁画的人选。”
这个消息使众人陷入沉默,里昂在民间的人气有目共睹。
班森先生叹了口气说道:“里昂先生曾是我们中的一员,我想即使他曾犯下过一些错误,但是并不影响人们认可他的画技。如果他愿意,或许可以让他重新回到这里,我们可以一起完成圣教堂的壁画。”
人们对此表现出稍许犹豫,不过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得出来,这是个叫人心动的提议。如果里昂能够回到山羊公社,那么毫无疑问,即使是与杜德、伊文、阿卡维斯的画师一同竞争,红衣主教心中的天平也有极大的可能会倾向希里维亚。
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壁炉旁的布鲁斯,似乎在等待着他来做出这个决定。于是布鲁斯沉默片刻之后,默认道:“既然是为上帝工作,我想他会宽恕一切。”
班森先生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温芙:“您觉得呢?”
温芙现在终于明白了班森先生今天邀请自己来到这里的用意,他希望邀请里昂重新回到公社,可是不难想像,在这儿的人或许都与里昂有过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他们需要有一个人来充当这个说客。
“所以您并不是因为欣赏我的壁画才邀请我来到这儿的?”温芙直截了当地问道。
她的问题令班森感到有些尴尬:“当然,您的画很优秀……这里的所有人都承认这一点。”
温芙看向周围的其他人,注意到那些傲慢的,回避的目光,认为这句话的真实性有待商榷。她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果里昂先生拒绝了呢?”
“他为什么拒绝?”有人不服气地回呛道,显然要主动向里昂伸出橄榄枝,邀请他重新回到他们当中来,在情感上依然有许多人感到难以接受。
“他和王室的龃龉依然存在,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回到这里才是他最好的选择。”布鲁斯摸了摸胡子这样说。
“既然如此,你们在害怕什么呢?”温芙轻声问道。
她的话令在场的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班森先生也不赞同地说:“就像布鲁斯先生说的那样,我们是在帮助他重新被希里维亚的艺术圈所接受。”
“我想您说错了一点。”温芙指正道,“里昂先生或许并不在意是否被您口中的艺术圈所接受。离开山羊公社,里昂依然还是里昂;但是失去里昂,山羊公社就仅仅只是山羊公社了。”
第74章
傍晚,当温芙离开公寓没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当泽尔文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奥利普时,恍然间有种被重新拉回现实世界的错觉。
他们已经差不多有一周没有见面了,自从温芙结束了她的壁画工作之后,这还是奥利普第一次来到这里。
“看起来您这一周过得还不错。”奥利普摘下帽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泽尔文没有否认,在希里维亚的这段时间,是他成年以后所度过的最平静的时光。下午温芙在客厅为他画画时,他甚至产生过如果他不再回到杜德,那么像这样一直生活在希里维亚或许也不错的念头。
“那么您想好了吗?”奥利普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您做好了和现下的一切道别,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去的准备吗?”
泽尔文沉默了片刻,他望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太阳,过了许久才回答道:“成人礼上我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平静往往只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对我来说,身处危险之中,才让我感到安全。”
“我很高兴您这么早就已经明白了这点,这是您的敌人才能教给您的东西。”
奥利普从口袋里取出一封来自杜德的密信,泽尔文接过信后拆开看了一遍。信中写到了杜德当下的局势,乔希里为黛莉找了一位适龄的贵族青年订婚,以此为借口推掉了瑟尔特尼亚的联姻。这一举动无疑激怒了教廷,红衣主教认为黛莉已经是上帝为他们选定的新娘,她与其他人结婚是对教廷的侮辱,为此瑟尔特尼亚向杜德发出了宣战。
为了平息教廷的怒火,乔希里已经派出使团前往瑟尔特尼亚进行和谈,但是谈判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杜德人民悲观地意识到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
奥利普:“乔希里在军事上并没有什么才干,他对教廷暧昧不清的态度也已经激怒了一部分人,国内的舆论发生了变化,许多人意识到您是对的,他们希望您能回去组织一支足以抵抗教廷的军队,他们愿意拥护您重新回到杜德。”
说实话,乔希里为了黛莉的幸福这次竟然公开违抗教廷,令泽尔文也感到有些意外。他的弟弟并不是一个完全冷血的人,起码在对待黛莉的婚事上,他们两个做出了完全一样的决定,这一点令泽尔文的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因此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到狂喜,相反他折起手中的信纸,十分冷静地问道:“亚恒那边还是没有传回任何消息吗?”
奥利普沉默以对。
不过很快他又说道:“即便亚恒无法如期赶回,在瑟尔特尼亚的军队正式进入杜德的国境线之前,我们也必须有所行动,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等待泽尔文做出决定。
窗外的西沉的太阳,没人知道苏里大陆的未来将走向何方。是瑟尔特尼亚在教廷的带领下重现卢索帝国昔日的荣光,还是如裂锦般的地图上那十三个星罗棋布的公国,在这片大陆的历史上闪现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泽尔文沉吟了片刻之后,终于站直了身体,像是下了什么决断那样,沉声说道:“去见一见伯德三世吧,看看他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朋友。”
温芙回到公寓的时候,奥利普已经离开了。
泽尔文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的夜空。听见她回来的声音,他像是才回过神,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你回来得很早,”他说,“看样子今晚的聚会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温芙无法对此进行反驳,她走到沙发旁,发现茶几上摊着一本黑色的画夹,底下压着几张凌乱的画稿。
泽尔文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向她解释道:“你走的时候把它忘在了画架上,有几张被风吹落,我替你收了起来。”
画夹里有许多她过去的练习,许多她都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画的了。温芙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泽尔文见她没有反对,于是光明正大地开始翻看那叠画稿。
里面大多是关于人体的局部练习,也掺杂着好几张风景画,那是她在杜德最后的几个月里画的。有杜德的港口,丁香镇的林场、中心广场的钟楼……温芙已经很久没有画过一张单独的肖像画了,有一段时间她对人像产生了厌倦,但是很明显,因为模特换成了泽尔文,使她对此重新拾起了兴趣。
今天下午,温芙在客厅支起了画架,随后告诉泽尔文可以在这间屋子里任意活动,唯一的要求是尽量待在客厅。
于是泽尔文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的书,不过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尤其是他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目光时不时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尽管少年时的泽尔文一定不会承认,但是他的确曾经这样希望过——他希望能够做些什么来引起她的注意,他希望眼前的这个人能够更加长久地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上,他甚至嫉妒过花园里的那些雕塑,为它们得到了她长久的凝望。
可是有一天当她真的这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又有了新的冀求。他不满于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带有冰冷的审视,她注视着他就像观赏着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不应该这样,泽尔文想,在希望得到她的视线之后,他又得寸进尺地希望得到她的心。
也就是这时,他注意到了那叠已经发黄的画稿中一张头戴花环的少年肖像画。
在所有类似随手涂鸦般的画稿中,无论是画面的精细程度,还是整幅画的完成度,这幅画都是最接近于成品的作品。
温芙也注意到了那幅画,她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抢过他手里的画。可惜泽尔文的反应比她更快,当温芙探身想要从他手里抢走那幅画时,泽尔文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什么时候画的?”他的眉眼忽然亮了起来,唇角噙着一丝笑意问道。
温芙绷着脸,确定他不会主动将它还给自己之后说道:“我忘了,把画给我,我不希望你像上次那样,弄丢了我的画。”
泽尔文知道她指的是他坐在马车上,叫她的画稿飞出车窗落进了水池里那一回。不过他挑眉对她说道:“你回避话题的方式并不高明,而且我已经看到它了。”
温芙隐蔽地抿了一下嘴唇,在泽尔文的坚持下,无奈地承认道:“我第一次来到花园的时候。”
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泽尔文终于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坐在黛莉寝宫的小花园里,而她和他的父亲一起站在二楼的房间里,隔着透光的玻璃,看见黛莉为他戴上了花环。
“为什么要画我?”泽尔文问。
“我喜欢那顶花环。”温芙说道。
泽尔文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扣住了她的手指,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黛莉用什么花编织了那顶花环?”
温芙一时语塞,在她沉默的那几秒钟里,她仿佛听见了一旁的人传来的低笑声。
泽尔文牵过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当他抬起眼看她的时候,英俊的五官在这一刻简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承认吧,你的画比你更早认清了你的心。”
因为得罪了山羊公社,温芙很快就重新面临再没有人找她画画的困境。
那些批评家们诋毁她的画,认为她的画里充满了恐怖怪诞的意向,他们认为她是一个异教徒,于是希里维亚的教堂拒绝再找她绘制壁画,而那些有钱的资助人们对于一位杜德来的女画家显然也心存疑虑。
好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不被山羊公社所接纳的“异教徒”,筹备了几个月后,里昂准备重新在希里维亚开办画室。
尽管人们早就听说了他回来的消息,但是这段时间,里昂始终非常低调,他没有接触任何一位对他的画表现出兴趣的资助人,也没有接下任何一个大型的公共壁画订单。
直到昨天,据说他已经向市政厅的负责人提交了部分画稿,最令山羊公社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里昂·卡普特列尔将加入这次为圣教堂绘制壁画的竞争。
这天,当温芙跟着雷诺先生走进里昂的新画室时,发现已经有其他客人比她先到一步。
里昂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的人似乎刚刚进行了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里昂将手放在门把手上,神情冷漠地抬手请面前的人出去。而费文则不甘心地站在他的对面,当看见温芙的身影出现在画室的时候,费文的脸色明显变得更糟糕了。
“我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费文诚恳地劝说道,“我已经认识到了五年前那个幼稚的行为带来了怎样不可挽回的后果,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换取您的原谅。”
面对他真诚的忏悔,里昂发出了一声冷笑:“别再玩这种孩子的把戏了,你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我也了解你。如果你曾真的感到过后悔,那一定是因为五年前你没有料到杜德公爵会向我发出邀请。”
他说完这句话后,费文果然哑口无言。
里昂再不耐烦和他多说半句,他冷冷地看向雷诺,身为他的助手,雷诺立即上前一步,将这位冒昧造访的客人请出了画室。
大约是因为还有其他人在场,费文总算保持了基本的体面,他一言不发地跟着雷诺走出了画室的阀门,临走之前,还不忘阴恻恻地瞪了温芙一眼。
这场并不愉快的对话显然破坏了里昂一整天的心情,他背对着她在他的工作台前站了一会儿。温芙很熟悉他这会儿的样子,一般在鸢尾公馆的时候,画室里的所有学生都会选择在这种时候离他远点。因为通常这时,里昂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你在那儿站着干什么,我是来请你当画室模特的吗?”果然几分钟后,里昂转过身,语气不善地问道。
温芙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我以为您会希望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的确如此。”里昂说,“可惜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准备竞争圣教堂壁画负责人的工作。”
温芙立即从这句话中抓住了重点:“我们?”
面对她的质疑,里昂瞥了她一眼:“没错,我们。我听说你得罪了山羊公社的那群人?”
温芙:“……”
里昂冷笑一声:“布鲁斯·希尔的心胸不会比针眼更大,看来他是忘了五年前我还在这儿的时候,他只能勉强从我手里捡到一些所剩无几的订单。于其让他们整天提心吊胆地提防着我会抢走他们的工作,不如就满足他们的心愿。”
温芙突然有些理解山羊公社的那群人为什么这样抵触里昂重新回到他们口中的艺术圈了,这个人的报复心与暴躁恶劣的性格有目共睹。很难想像,他在希里维亚最风光的那段时间,又该是多么的张扬跋扈。
不过他有一点说的没错,布鲁斯·希尔是个小心眼的画家,她已经彻底得罪了他。如果她还想在希里维亚画画,或许赢下圣教堂的壁画工作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么我该以什么身份与您一起接受这份工作呢?”温芙不动声色地问道。
里昂瞥了她一眼,像是一眼看穿了她狡猾的心思,他扬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别担心,作为我的合作者,圣教堂的墙壁上会有你的名字。”
第75章
伯德三世准备送一批出色的艺术家前往瑟尔特尼亚参与到圣教堂的建成工作中去,这个消息一经放出就吸引了很多人。市政厅收到了雪花般的自荐信,最后他们选择了其中最出色的一批画家前往太阳宫,接受国王陛下的接见。
泽尔文在二楼的阳台上,目送着温芙坐上马车出发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套衣服,等他出来的时候,奥利普已经等在了外面。
“您有什么不高兴的吗?”奥利普对他说。
“我感觉自己像是要去和人偷情。”泽尔文冷冷地自嘲道。
奥利普被他的比喻逗笑了:“这都是因为您至今没有告诉温芙小姐您准备去见伯德三世的原故。”
泽尔文不置可否,他们两个沿着楼梯往走下楼,路上奥利普善意地规劝道:“您应该也很清楚,告别的时间取决于瑟尔特尼亚的军队已经到了哪里,而不是您什么时候开口。”
“我再清楚不过了。”泽尔文不太爱听,他一条腿蹬上马车,一边对奥利普说道,“我可不希望你突然间多了一个好为人师的毛病。”
奥利普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和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
伯德三世的太阳宫是一座拱顶设计的宫殿,位于城内最高的一座小山坡上。
温芙跟着里昂走进太阳宫的正厅,发现今天伯德三世邀请了不少人。山羊公社的那些画家们坐在一起,另外也不有一些小画室的独立画家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当他们看见里昂和她两个一块走进来的时候,众人表现各异。有人直接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有人露出局促不安的表情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还有人流露出热切的神情像是想要上前攀谈……
可是里昂昂着头,旁若无人地从这些视线中穿过,径直走进大厅,没有为任何人停步驻足,仿佛这一屋子的人此刻出现在这里都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似的。相较之下,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温芙,谦虚低调地如同他不起眼的助手。
尽管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外界传言王室与里昂的关系有些紧张,但是侍者依然为他安排了一个最靠近伯德三世的位置。里昂心安理得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最前面的位置坐了下来,令众人十分眼红。
不知是不是温芙的错觉,她总感觉自从他们走进大厅之后,这里的气氛就变得沉闷了起来。所有人都放弃了交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等待伯德三世出现。
可是,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国王依然没有现身。过了一会儿,有个管家模样的老人走进大厅,抱歉地对所有人说:“就在刚刚,有一位重要的客人到访,国王陛下不得不先去接见那位贵客,因此需要几位在此稍候。”
一位突如其来的访客,却能叫国王将这座城市最出色的画家们晾在一旁,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位贵客的身份。
温芙坐在靠窗的位置,她转头朝窗外看去,隐约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穿过花园的长廊,消失在另一头的紫藤花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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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尔文走进伯德三世的书房,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希里维亚的主人。伯德三世与他的父亲差不多年纪,不过相比于扎克罗,他看起来要显得更加谨小慎微也更加严肃。
伯德三世坐在他那把金碧辉煌的椅子上,目光挑剔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意有所指地问道:“我应该如何称呼你?泽尔文·艾尔吉诺亦或是杜德公爵。”
“我想您不会接受一个平民的来访,而我也早已失去了公爵的权柄。”泽尔文说,“但是您可以称呼我为艾尔吉诺,这是我光辉的姓氏。”
他优雅得体的谈吐为他赢得了伯德三世的好感,国王脸上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一些。他邀请泽尔文在他的对面坐下,随后询问他的来意:“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来到希里维亚?”
泽尔文也并不掩饰他的目的:“想必您已经听说了瑟尔特尼亚向杜德宣战的消息,我来到这儿,是想请您成为杜德的朋友,联手抵抗教廷无止境扩张的野心。”
伯德三世:“希里维亚与教廷并没有明面上的冲突。”
泽尔文:“或许现在还没有,但是我想很快就不再如此了。”
伯德三世:“你认为瑟尔特尼亚下一步将对希里维亚发兵?”
泽尔文:“我不相信您对此一无所觉,一直以来瑟尔特尼亚都以联姻或征服两种手段,不断扩充着自己的领土。我听说您准备送一批艺术家前往瑟尔特尼亚帮助教廷修建圣教堂,但我并不认为这种表面上的讨好就能满足教廷的野心。当杜德成为下一个厄普,希里维亚就会是下一个杜德。”
他尖锐的毫不掩饰的大胆言论激怒了伯德三世。
“大胆!”国王怒气冲冲地大声呵斥道,“是谁让你来到这里挑唆教廷与希里维亚的关系?”
泽尔文并没有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变脸而受到威吓:“请相信我的诚意,如果您还记得我的祖父与我的父亲在时,杜德与希里维亚之间曾经有过怎样深厚的友谊,那么请您相信,艾尔吉诺绝不会背叛他的朋友。”
贝克·艾尔吉诺与扎克罗·艾尔吉诺在位时,与各个公国之间都保持着一种微妙而平衡的关系。如果说他的祖父是一只狡猾老练的狐狸,他的父亲是一匹温驯忠诚的马,那么眼前的年轻人则更像是一头伪装成猫咪的狮子。他用漂亮的鬃毛藏起他野心勃勃的目光,温顺地塌下他的脊梁,收起锋利的爪子。可是一旦被他找到机会,伯德三世相信,他绝不会对侵占领地的敌人手软。
一个非典型的艾尔吉诺家的孩子。
伯德三世想起那些有关他身世的传言,听说他是个私生子,并且由他的祖母——那个丽佳博特家的女人抚养长大,这倒是很好的解释了他身上充满矛盾的特性。
伯德三世静静地审视着他,像是在考虑他提出的建议。泽尔文平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唯有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微微收紧暴露出他此刻的紧张,和眼前这位经历过王朝更迭的君王相比,他唯一的不足之处或许就是太过年轻。
是否相比于瑟尔特尼亚那群年老的红衣主教,眼前的年轻人或许会成为一个更加强大的敌人。伯德三世的确正在思考,不过他思考的是:他可以选择此刻向杜德伸出援手,那么希里维亚将会得到一个更年轻的盟友,但是谁能保证三十年后,杜德不会是下一个瑟尔特尼亚?
许久之后,伯德三世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他遗憾地对他说道:“你说得或许很有道理,但是相比于未来不可预知的战争,我更珍视眼前的和平。”
他拒绝了泽尔文的提议,希里维亚不会阻止瑟尔特尼亚的军队踏进杜德的土地。
泽尔文感到无比的失望,尽管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预想到了这种结果。可是当得到这样明确的拒绝之后,还是令他的一颗心无限地沉了下去。
他维持着最后的一点体面,缓缓地站了起来。在离开前,他向对方致意:“我完全理解您的担忧,但我还是想对您说,假如有一天您改变了心意,那个时候,杜德依然欢迎它的朋友。”
·
与此同时,太阳宫的正厅里,在经过将近半个小时的等待之后,里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厅内的侍者愣了一愣上前询问他有什么需要。
里昂皱着眉头说道:“如果国王陛下今天没有时间,我想我们可以下一次再来,毕竟我的时间也很宝贵。”
大厅里的其他人都被他的这番话震惊了,大约这个世界上,他是唯一个敢因为国王的迟到而直接离席的人。布鲁斯对此却似乎已经十分习以为常,他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在鸦雀无声的空旷大厅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嗤笑声引来里昂的侧目:“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不,我没什么要说的。”布鲁斯叼着嘴里的烟斗说道,“我认为你现在离开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起码能够保持住最后的一点体面。”
里昂默不作声地冷眼看着他,大约在等他后面的解释。
“还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吗?”布鲁斯说,“与其在竞争中落选,现在主动退出,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里昂冷笑了一声:“你在说什么梦话?你认为我会输给你们?”
布鲁斯不急不慢地说:“如果你不担心这点,为什么要让你的学生来公社偷看我们的画稿?”
他说完这话,不单是里昂,温芙也不禁愣了一下。四周的其他人个个闷不做声,实际上都悄悄竖起了耳朵,想要听一听事情的经过。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温芙站出来澄清道,“我从没偷看过你们的画稿。”
布鲁斯从容不迫地说:“那天在落日酒馆,你难道没有看过从班森先生手里接过的画?”
落日酒馆……画稿……教会故事……
温芙怔住了,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她这一瞬间的神情,这仿佛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据。里昂的脸色黑了下来,布鲁斯则发出一声轻笑:“看来你想起来了,不过就算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我相信那天在酒馆有很多人都可以为我的话做出证明。”
“我的确看到了几张画稿,但那是班森先生递给我的,我那时候也并不知道这些画稿的作用。”温芙紧锁着眉头辩驳道。
布鲁斯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可是在当天班森先生就告诉了你那些画稿的作用,并且紧接着你就与里昂先生一起向市政厅提交了参加选拔的申请。那么在之后的画展中,我想很难保证你们不会抄袭我们的设计。”
“你觉得我会抄袭你们的画稿?”里昂的脸色如乌云压境,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布鲁斯,像是怒极反笑道,“你们加在一起都找不出一个值得我多看一眼的亮点。毫无灵魂的人物,刻意献媚的主题!我保证,要毁掉一座教堂最好的方法,就是请你去为四周画上壁画。”
他这一连串刻薄的言语攻击,一个再好涵养的人听后也忍不住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布鲁斯也是如此,他捏着椅子的扶手像是随时都要跳起来和他对骂,不过为了人前的风度,他忍住了。
“随你怎么说吧,”布鲁斯忍气吞声地重重吐出一口气,“除非你不准备在壁画上绘制人物,否则我都有理由相信是你抄袭了我的构思。”
此时,温芙已经明白,从她收到那封邀请信开始,就已经是一场设计好了的阴谋。从她踏进落日酒馆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两种结局:她答应成为山羊公社的说客,劝里昂回到公社;她拒绝成为他们的说客,他们就可以以她看过画稿为理由,污蔑她的老师,以此逼里昂退出这场竞争。
“我会向市政厅提出抗议。”里昂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你认为那有用的话。”布鲁斯发出了一声嘲弄,“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放弃那些刻意献媚的主题。”
教堂的壁画围绕着宗教的主题,无论是天使报喜还是圣母子都早已被历代艺术家重现过无数次。只要是同一个故事,必定会有相同的元素,温芙甚至都不记得她那天看到的画稿上都画了些什么,但是现在,他们却要为他们栽赃上抄袭的污名。而且,从布鲁斯的语气中看得出来,他非常有自信里昂的申诉并不会得到正面的回应。
他的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默许了他的行为,甚至那个人或许才是这场阴谋背后的主谋。这种荒谬的诬陷对其他人来说未必有用,但是对里昂来说,一个早已成就斐然的画家,绝不可能忍受这种抄袭的污名,尤其是被人诬陷抄袭了某个他丝毫都看不上眼的画师的作品。
里昂似乎也已经想通了这点,在片刻后他仿佛已经恢复了冷静,他冷冷地当众宣布道:“如你所愿,我会退出这场圣教堂的壁画竞争。”
在布鲁斯虚伪的微笑中,他又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说道:“不过接下去看来你的余生只能做一件事情了——那就是千方百计地阻止我继续画画。否则,你只能永远活在输给我的恐惧中。”
第76章
从大厅离开后,里昂径直朝着停在外面的马车走去。他个子很高,当他怒气冲冲地快步朝外走时,温芙一路提着裙摆小跑着才追得上他。
最后她在庭院的草坪上拦住了他:“您真的要放弃圣教堂的壁画吗?”
“不然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好建议吗?”里昂冷冷地说道。
温芙:“你知道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或许我们应该来谈一谈您和费文殿下的事情。”
“没什么好说的。”里昂粗暴地说,显然他不愿意再谈起任何与费文有关的话题。
不过温芙非常坚持:“但现在和我有关了,我是您的合作者,不是您的助手或是学生。您并不和我商量就退出这次壁画的竞争,我认为我应当有权利知道所有的事情。”
她的话触怒了这位“暴君”,里昂余怒未消地说道:“的确和你有关,你为什么要接受那个愚蠢的邀请?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虚荣心,布鲁斯那群人根本没有办法实施这个卑鄙的计划!”
他的话也同样刺痛了她,温芙脸上的神情也冷了下来:“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您一向如此,在面对问题的时候只会理直气壮地推卸责任,以及逃避您的确不懂得如何处理身边那些糟糕的人际关系这一现实。”
里昂针锋相对地讥讽道:“当你理直气壮地指责我在推卸责任的时候,最好想想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温芙对他不成熟的反应感到失望,她冷冷地说:“起码我不会像你一样当个逃兵。我以为你回到希里维亚是因为你已经做好了面对过去的准备,看样子并没有。如果你打算像五年前那样逃跑,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祝您前途无量,先生。”
这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当泽尔文从伯德三世的书房离开后,他的马车正等在太阳宫外的林荫道上。奥利普坐在马车上,握着一块怀表时不时低头看一眼那上面的时间,当他终于看见泽尔文的身影出现在林荫道尽头的时候,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您总算回来了。”他这样说着,伸手拉泽尔文上车,随即立刻命令车夫离开这里。
泽尔文:“发生了什么?”
奥利普:“里昂的马车已经提前走了。”
泽尔文一愣,他下意识说道:“不可能,我刚刚从伯德三世的书房离开,那时候他正要前往正厅接见他的客人。”
按照他们原先的计划,等泽尔文离开后,伯德三世才会去正厅接见那些画家,泽尔文则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赶回葛兰太太的公寓,在温芙回来之前假装从没离开过那里。但是现在,伯德三世还没有露面之前,里昂竟然先一步从太阳宫离开了。
奥利普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正厅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事情并没有按照我们的预想进行。”
事情的确无法按照人们的希望发展。泽尔文的神情有些沉重,他回想起不久前在书房发生的对话,并将伯德三世的决定告诉了奥利普。在听到这个坏消息之后,奥利普沉默了几秒钟后回答道:“看来我们就要为提前离开希里维亚做好准备了。”
马车在距离公寓附近的一条街区停下车,这时泽尔文发现这条旧街区上,忽然间多了许多巡逻的士兵,他们正在挨家挨户地盘问,似乎正在搜查什么人。
事态发展的糟糕程度远比他们想像中要快得多。
“看来放您从他的宫殿离开已经是那位伯德三世最后的仁慈。”奥利普大概已经猜出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泽尔文与伯德三世在书房的谈话是一次秘密的会面,但是泽尔文悄悄来到希里维亚的消息恐怕早就已经传出去了。希里维亚不希望触怒教廷,让那些红衣主教们以为他公然包庇他们的敌人,于是在泽尔文离开之后,立刻命令手下的士兵大张旗鼓地在城里搜巡他的踪迹。
“我们离开的计划要提前了。”奥利普不容乐观地说道,“我们必须立刻出发,这样才能在太阳落山前出城。”
泽尔文知道他说的对,希里维亚不再安全了,他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他沉思片刻,飞快地做出了决定:“你先回到基尔兰达银行,把我们的人集合起来,然后伪装成商队连夜离开。”
奥利普立即猜出了他的打算,并且不赞同地说道:“您打算一个人去和温芙小姐告别吗?这太危险了。”
“别担心,伯德三世只是想在所有人面前演一出戏,他更希望用这种方式把我赶出希里维亚,而不是把我留在这里。太阳落山之后,我们在城外阿尔赫索山的营地碰面。”泽尔文留下这句话后,不等奥利普再说什么,已经跳下马车。
伯德三世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分散成几支队伍在城里活动,不过因为中心城区实在太大,又有不少流动的外来人口,加之目前并没有泽尔文的画像流出,要想找到国王口中的那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泽尔文绕过小路,很快就到了葛兰太太的公寓楼下。隔了一条街区,这里也有不少士兵正在沿街盘查。泽尔文从人群后面经过,听见几个女人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人们都在猜测这些士兵到底在找什么人。这一下午城里兵荒马乱,有人说莱顿河上刚刚发现了一具尸体,也有人说这附近有个女人被抓走了,还有说是一伙强盗刚刚抢完了银行……
泽尔文顾不上这些,他匆匆赶回葛兰太太的公寓,避开人群来到二楼走进屋子之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温芙似乎并没有回来。
泽尔文感到松了口气,为她还没发现自己在下午悄悄离开了公寓。但很快,他又感到心情有些沉重,因为这意味着他没有时间再和她告别了。
太阳下山时,他必须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开主城区。
泽尔文在公寓多待了半个小时,温芙始终没有回来,他最终不得不在下午四点前离开。他下楼的时候,遇见了葛兰太太。
“您要现在出去吗?外面可不太平。”房东太太好心地规劝道。
可惜泽尔文现在并没有时间和心情与她闲聊,外面的街道上很空旷人们不知都去了哪里,几个士兵还站在街边,泽尔文不希望引起他们的注意,因此他不得不绕着小路从莱顿河桥下穿过城区。
下午四点的莱顿河静静流淌,河边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泽尔文想起了刚才听到的议论:莱顿河上刚刚发现了一具尸体。
现在那具尸体显然已经被打捞上来了,正放在河边,从体型上来看应该是个高大的男人,不过尸体上盖着一块白布,遮住了死者的脸。
泽尔文原本只是路过匆匆一瞥,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死去的流浪汉出现在路边,酒鬼们失足落水更不是什么新闻,尽管有不少围在桥上看热闹的人,但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正当他准备悄悄绕过人群,离开这里的时候,忽然听见人群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正和负责看守的巡查员据理力争:“……拜托了,我只想看一眼那具尸体。”
巡查员拒绝的也很干脆:“算了吧,已经被泡发了的尸体并不美观,很有可能会吓坏您这样美丽的小姐。”
可是那位女士十分固执,她坚持道:“我在墓地见过各种尸体,我保证,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你认识那个人?”巡查员狐疑地问道。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确认一下。”
她异乎寻常的态度似乎打动了那位巡查员,对方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松口道:“好吧,但是我要和我的上级请示一下。”
“谢谢。”温芙感激地对他说道。她目送他朝河边走去,同时紧盯着那面白布下的尸体。她有个不太好的预感,从她离开太阳宫开始就萦绕在她的脑海,尽管她努力安慰自己在紫藤花架下看见的背影或许是她的错觉,但是一离开太阳宫,这满街的士兵,总叫她感到不安。
正在这时,几乎就在那位巡查员转身的那一瞬间,有人从身后拉住了她的手将她人群中带了出来。
温芙吓了一跳,当她看清面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时,几乎诧异地叫出了声。好在泽尔文适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温芙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确定了面前的男人并不是躲在桥洞中的鬼魂。
“你在这儿干什么?”泽尔文问道。
温芙哑然,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太阳落山前,高大的城门渐渐关闭,堆满了干草的牛车慢慢悠悠地沿着蜿蜒的山路翻过一座小山坡,不远处的城市终于变得不再那样巨大。
温芙坐在牛车后朝山下远眺,太阳像是一轮巨大的火球渐渐没入城市背后,将它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城市仿佛置于火炉上炙烤般蒸腾。
山间的风吹起她的发丝,暮色中的山坡也宁静得使这趟旅途不像是末日前的奔逃,身旁的人握住了她的手。温芙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泽尔文,发现他同样目不转睛地眺望着来时的方向,银灰色的眼睛像是黯淡的星河。
温芙回握住他的手,当泽尔文转过头来的时候,仰头亲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第77章
天黑之后,阿尔赫索山的峡谷亮起了灯。这儿有一座人口不多的小镇,镇上的人靠种地打猎为生,他们欢迎过往的外来者到镇上来,以此来换取一些外面才有的生活用品。
奥利普他们已经到了,镇上没有旅店,他们今晚住在镇长切斯特的家里。
晚上泽尔文和追随他的那些部下聚在一起讨论他们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他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组织一支军队来抵御瑟尔特尼亚的入侵。在希里维亚的这段时间,除去争取伯德三世的联盟之外,他们也做出了其他的努力,一部分追随泽尔文的亲信在杜德周边地区,整合了驻扎在当地的民兵。另外一部分人正训练雇佣军,为将来投入战争做准备。
不过相比于教廷的军队,他们手中所能用的人手和武器都太少了。
但在某一点上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他们应该先回到杜德去。国内现在的舆论风向有利于他们,如果乔希里能够看清局势,联合杜德的军队,那么或许战争会有转机。
等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都陆续离开了,泽尔文独自一人站在地图前。奥利普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之前,他来到泽尔文的身旁:“我已经请人为温芙小姐也准备好了房间。”
“辛苦了。”泽尔文说。
今晚温芙出现在这儿算是一个意外,为了赶在太阳落山前出城,泽尔文起初准备了一件斗篷,打算做一些伪装。但是这似乎更加让人起疑,为了躲过城门外盘问的士兵,温芙主动提出可以陪他一块出城。她告诉城门的审查员:自己是个画家,现在正准备去乡下采风,泽尔文则伪装成了她的助手。
她起初有些担心那位审查员并不相信她的话,但是当她说出自己最近刚刚完成的那幅画后,他们立即叫出了她的名字。
其中一个士兵对她说:“我的妻子很喜欢你的画,礼拜天的时候,我特意和她一块儿去看了那幅壁画,她甚至在回来后特意翻出了那些堆在阁楼里的画具。”
他们给了她出城的证明,并且祝福她画出好的作品。这几乎令温芙感到有些内疚,好在这种内疚持续的时间很短。
“我们出城的时候也遇到了一些麻烦,最后出钱解决了。如果您和我们一起,或许今晚我们都会待在伯德三世的监狱里。”奥利普玩笑地说,“这么看来,您坚持要去找温芙小姐告别是个完全正确的决定。”
泽尔文扯了下唇角,尽管奥利普这样说,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那绝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那时候只是忽然变得有些迷信。”泽尔文低声说道,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每一次告别的时候,我都以为那或许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但是命运还是给了我们下一次相见的机会。所以……”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当时那种强烈的带着警示般的念头。不过奥利普已经理解了他所想要说的——如果无法好好告别,他担心命运不会再给他下一次机会,尽管在他的前半生里,那个名为命运的东西从未给过他其他的偏爱。
奥利普拍了拍他的肩膀,迟疑了片刻之后,不太确定地问道:“难么,您准备带上温芙小姐和我们一起回到杜德吗?”
这次,泽尔文沉默了许久,他似乎也并没有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取决于她自己的意愿。”最后他说,“无论她要去哪儿,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当泽尔文从开完会的房间里出来时,温芙正在院子里和镇长家的小儿子下棋。
那是一副已经很旧的象棋,似乎是上一个路过这里的客人留下的。看得出来,温芙并不擅长这个,她坐在棋盘前苦思冥想的神情仿佛眼前的黑白象棋,比人体的两百多块骨头还要难以摆对位置。
小男孩坐在她的对面,抱着手臂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你已经思考了快要有三分钟了,我觉得你可以选择现在向我投降。”
温芙不理会他,她盯着面前的棋盘,这时从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挪动了她棋盘上的步兵。温芙愣了一下,她这才发现泽尔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你是谁?”那个小男孩不高兴地说,“这不公平,我正在和她打赌。”
泽尔文听见这话,微微挑了挑眉:“赌什么?”
“如果我赢了的话,她答应给我十个杜比。”小男孩眉飞色舞地说,显然他对这场棋局胜券在握。
“如果她赢了呢?”泽尔文问。
“明天早上五点钟,我为她领路,带她去山谷那边看阿尔赫索山的日出。”
泽尔文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坐在椅子上的温芙,对方目光闪烁看起来有些心虚。
“我替她下完这盘棋,如果你赢了,我可以给你一百个杜比。”泽尔文说。
男孩像是吓了一跳,确定没有听错之后,有些迟疑地问:“要是你赢了呢?”
泽尔文:“明天早上五点钟,你带她去山谷那边看阿尔赫索山的日出。”
这听起来很容易,男孩看了眼面前已经所剩无几的棋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这盘棋确实结束得很快,泽尔文甚至没有坐下来,他只是站在温芙身后,指挥她替自己移动棋盘上的棋子。最后“将军”的时候,棋盘上几乎已经只剩下两三颗棋子了。男孩紧锁着眉头,抿着嘴盯着面前的棋盘挣扎良久,最终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黑棋。于是泽尔文微笑着弯下腰,用他手中的白棋,轻轻推倒了对面的国王。
从不知道第几步开始,温芙的注意力就已经不在棋盘上了,她抬起头注意到站在身后的男人笔挺的身姿和噙着笑的唇角,一时间有些出神。
等男孩垂头丧气地离开后,泽尔文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头问道:“在想什么?”
温芙回过神,不自在地转开脸:“我想你刚刚用并不光彩的手段赢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泽尔文对她这无端的指责并不服气,他从棋盘上取下一颗棋子放到她的手里,并且纠正道:“我刚刚为你赢得了一场胜利。”
温芙低下头,发现那是一颗白色的女王棋。
泽尔文告诉她:“知道吗?在象棋里,女王棋能够在棋盘上横直斜走,格数不限,所以它也是棋局中最强大的一颗棋子。”
温芙静静地看向他,月色皎洁的光辉温柔地映照着他的侧脸。她像是预感到了他接下来将要说的话,于是她垂下眼望着掌心上的那颗白棋。
——自由且强大。
泽尔文则伸手拨开她侧脸垂落的发丝,强迫她抬起头来继续注视着自己,他告诉她说:“阿尔赫索山的日出很漂亮,你应该去看看。”
“那么你呢?”温芙问道。
泽尔文笑了笑,他拿起棋盘上代表国王的那颗白棋对她说:“我将为你继续赢得下一场胜利。”
第二天早上,当温芙醒来时,泽尔文他们已经离开了旅店。太阳还没升起来,当温芙准备好一切出门时,男孩已经在院子里牵出了两匹小马驹。早晨天气很好,不冷不热,外没有下雨。温芙心想:阿尔赫索山的日出一定会很漂亮。
当温芙告别了镇长切斯特一家,从山里回来赶到希里维亚时已经是下午了。
城里似乎还和昨天一样,温芙坐车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楼下和葛兰太太打过招呼之后,对方告知她有个客人来这儿找她,这会儿已经在二楼等了很久。
温芙愣了愣,她起初以为是冉宁听说了昨天的事情,猜到是伯德三世正在找泽尔文,所以一大早到这儿打探情况。但是等她走到二楼,才发现她的出租屋外站着一位金色长发的男人。
听见脚步声,里昂转过头。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脸上布满了不耐烦的神情。温芙想到昨天在太阳宫,为了等候伯德三世的接见,只不过半个小时就已经足够叫眼前这位大画家先生起身离席,这次竟然在屋外足足等了她一下午,温芙在短暂地惊讶之后,对他说道:“看来您已经准备好面对那些过去的事情了。”
房间里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温芙打开门请里昂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随后去厨房为他泡了一杯茶。
当她带着泡好的红茶回到客厅时,里昂似乎也终于想好了要用一个怎样的开头来讲述五年前发生的事情。
“费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最后他用这个句子作为整个故事的开头。
伯德三世有众多情人,这些情人也为他生下了许多个儿子,其中费文是众多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伯德三世并不赐予他的情人名正言顺的身份,倒是慷慨地将他的众多私生子都接回了太阳宫。
里昂来到希里维亚时,费文刚刚十岁。他在希里维亚生活了近十年,作为最受伯德三世重用的宫廷画师,同时也成为了费文殿下的老师。
或许是因为画家流落异乡的孤独与这个宫廷中无人关注的男孩产生了共鸣,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中,里昂给了费文如同父亲那样的关爱。
但是就像温芙说的那样,里昂并不是一个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人。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大,雪花一般涌来的订单占据了他太多的时间,希里维亚庞大的上流社交圈也不约而同地向他投来了橄榄枝。里昂很快在城里创办了自己的画室,他有了其他的学生,并且变得越来越繁忙。
费文很少能再见到他,于是他越来越强烈地希望一切都能回到里昂刚刚来到希里维亚时那样,因此,费文认为要想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毁掉他。
他编织出一些暧昧不清的谎言,攻击里昂的私生活混乱,画作大多是由学徒经手,性格暴躁、整日酗酒……因为里昂本就张扬跋扈的性格,使他原本就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流言愈演愈烈。那些嫉妒他厌恶他的人,趁机添油加醋地攻击他,很快所有人都相信了那些传言。
起初这样的谎言的确起到了费文想要的结果,里昂手里的订单急剧减少,他的情人、学生、朋友都抛弃了他。于是这时费文找到了他,他邀请里昂留在自己身边:“为什么要把你的才华浪费在其他人身上?你想要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只要我们还像之前那样。”
里昂终于意识到了这些流言的源头来自于哪儿,这使他出离愤怒,因为他感觉遭到了背叛。那天他们大吵了一架,近乎决裂。而第二天,费文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被传了出去,人们对这对师徒间的关系议论纷纷。这些流言传到了伯德三世的耳朵里,他认为是自己将里昂安排为费文的绘画老师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因此他决定将里昂赶出太阳宫。
在那之后,里昂背负着狼藉的名声,一无所有地离开了希里维亚,前往杜德。
“您认为那天费文殿下和您之间的对话是他故意叫人传出去的?”温芙问。
里昂冷冷地说道:“这并不重要,起码之前我所遭遇一切无端的指责都是因为他。”
温芙无法反驳,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画了一幅男性裸体取名叫做《情人》,以此构陷博格,牵连泽尔文,引发公爵的不满。她回想起当时里昂反应,忽然间理解了他的愤怒,因为他刚刚遭受过这样不公平的构陷。
“我很抱歉。”温芙说道。
“为你昨天指责我是个逃兵吗?”里昂瞥了她一眼。
温芙不知道这代表着他已经原谅了她最初所做的欺骗,还是因为他已经不想再提起过去的事情了,于是她低下头抿起嘴笑了笑:“为我今天让您在外面等了一个下午。”
第78章
伯德三世在太阳宫召见过准备参加竞选的画家之后,市政厅正式开始为几个月之后的画展忙活起来。
他们把举办画展的地点定在了太阳宫外的月亮广场,那是一个由三百根柱廊组成的圆形广场,庞大得足以容纳一支接受检阅的军队。所有参展的画作会被挂在近六百米长的圆形长廊上,而中间空旷的广场,则可以用来安放一些雕塑作品。毫无疑问,这会是一场惊人的作品展。
广场向所有人开放参观,除去希里维亚人,到时候甚至还会吸引不少来自其他地区的人民。
画家们野心勃勃地想要在这样一场万众瞩目的展出中脱颖而出,市政厅的办公室也因此变得繁忙起来。
当温芙走进市政厅时,布鲁斯刚从市长罗杰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他们看起来刚刚结束了一场愉快的谈话,直当看到温芙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布鲁斯脸上的笑容才消失了。他停下脚步,诧异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温芙并不理会他的提问,而是直接将手里装订好的文件递给了面前的罗杰先生:“我听说每一幅参展作品要提前递交资料,好让市政厅安排展位。”
在希里维亚还没有人敢这样无视自己,布鲁斯还没来得及感到不满,紧接着在听到她的话后,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记得里昂已经宣布退出了这次画展。”他皱着眉头提醒道。
这一次温芙终于转头看向了他,她带着礼貌的假笑对他说:“没错,所以这次只有我的作品会参加展出。”
“这听起来似乎不合规矩。”罗杰先生说道,“我想太阳宫最初的邀请名单里,并没有你的名字。”
温芙:“但是你们向里昂画室发出了邀请?”
罗杰先生迟疑了一下:“是这样没错。”
“我想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温芙将手里的文件翻到背面,那上面落着里昂画室的火漆印。
罗杰哑然,他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但又说不出她的做法有什么不符合条件的地方。
站在一旁的布鲁斯发出了一声嗤笑:“里昂不想背负抄袭的指控却又不舍得失去他的名声,所以你们联合起来想出了样可笑的招数吗?”
“这有什么问题吗?”温芙转头问道。
“当然有问题,”布鲁斯理直气壮地说,“国王邀请的是里昂,你们这么做难道不算是一种欺骗?”
温芙面不改色地说:“那么由您的学生们一块完成的作品,是否能算是布鲁斯画室的作品?”
布鲁斯语塞,一时间无法反驳。
所有人都知道,布鲁斯画室的作品大多都是由他的学生们完成的,最后完成的订单上只署有画室的落款。
“而且您可以放心。”温芙继续说道,“这次画展的作品上只会出现我一个人的名字,我想不会有人将它误认为是里昂先生的画作。”
布鲁斯当然听得出她话语间的讥讽,因此面色变得越发不好看。
罗杰先生有些为难地夹在两人中间,他既不想得罪如今在艺术圈举足轻重的布鲁斯,也不愿招惹赫赫有名的里昂。于是,他只能委婉地向温芙问道:“但我听说您已经看过山羊公社准备参展的画稿,正是为了避嫌,里昂先生才会宣布退出这次的画展?”
“的确如此,他无疑是一个高尚的人。”温芙说,“虽然我认为在面对一些卑鄙的手段时,他本不必做到这样。”
罗杰先生努力忽视她话里的言外之意,继续问道:“既然如此,您参加这场画展恐怕对山羊公社的其他画家来说并不公平。”
“您担心我会偷走那些画稿中的设计吗?”温芙问。
罗杰先生不说话,但显然这正是布鲁斯他们当初设计这一切的意图。
温芙:“关于这点,我想您大可放心,那幅画上绝不会有一点儿和其他人相似的东西。”
她的话不单令罗杰诧异,就连布鲁斯也再一次转头朝她看了过来。他冷笑着说道:“你要怎么保证这一点?”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温芙不冷不热地说,“很遗憾我不能再跟您说得更多,因为那可能会让您担上抄袭的罪名。”
布鲁斯再一次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在太阳宫彻底撕破脸了之后,温芙终于对他连最表面的尊敬都懒得伪装一下了,倒是让布鲁斯终于相信了在某些方面,她的确很像里昂的学生。
“除非由你来创作一本新的教典,否则我也想知道你的画要怎么做到不会和其他人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布鲁斯撂下这句话后,朝罗杰先生欠了欠身,冷着脸扭头离去。
而因为这句话,也使市政厅对温芙的画产生了兴趣,他们接受了里昂画室的展位申请,这意味着温芙可以开始准备她的画了。
夏天的时候,瑟尔特尼亚的军队终于迈过了西嘉利亚山脉,抵达杜德。乔希里派出了军队迎击,但是很快,在几次小规模的交手之后,瑟尔特尼亚人就意识到杜德的军队并不像他们想像中那样强大。
这里曾是艺术家的天堂,几任公爵大力发展城市的公共建设,同时对阿卡维斯式的武力崇拜嗤之以鼻。繁荣的市民生活与海上贸易带来了大量的财富,但是这里的人却似乎并没有想过要怎样去守护它。
泽尔文或许曾经考虑到了这一点,在他的父亲扎克罗还未去世之前,他就已经有意识地开始训练军队,提拔那些出身低微,但是有军事才能的平民进入军营,这也曾是他引起那些贵族不满的地方。但是在他还没来得及完全做好准备之前,他私生子的身份曝光了,乔希里带着维尔人将他赶出了杜德。
战线推进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中都要快得多,不单单是因为瑟尔特尼亚人骁勇善战的骑兵,更多的是,作为公爵的乔希里依然对教廷抱有一丝天真的幻想。他一边抵御着瑟尔特尼亚的军队,一边还在不断地派出使者,希望能够与这次随行的红衣主教布莱希争取谈判。
不过他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八月,瑟尔特尼亚的军队终于抵达了杜德城外。当乔希里站在城墙上看见瑟尔特尼亚红蓝交错的旗帜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布莱希一边拖延时间,给他和谈的希望,一边毫不留情地带领着军队气势汹汹地来到了这里。
派去维尔求援的使者迟迟没有回来,瑟尔特尼亚人却已经在城墙下虎视眈眈,他们对这座城市势在必得。
听说敌人已经抵达的消息,很多杜德人开始连夜收拾东西逃难。不过为了保证这座城市的安全,乔希里很早就已经下令关紧城门,这座曾经向全世界开放的城市,入如今被围困在西嘉利亚广阔的山脚下。
艾尔吉诺的宫廷大臣们提议由新任公爵亲自出城,带领士兵抵御瑟尔特尼亚人的进攻。起初这种做法的确取得了鼓舞士气的效果,但是正如布莱尔主教猜测的那样,这位年轻的公爵从未经历过战争。在他之前的人生里,甚至没有直面过鲜血和死亡,这使他在第一次面对敌人的刀剑时,几乎立即就吓破了胆。
杜德的士兵一边要抵御敌人的进攻,一边要掩护他们的公爵撤退,第一次在翡翠河边的会战,以杜德惨败收场。
更可悲的是,在败退回城的路上,乔希里因为惊慌不幸从马上摔了下来,这一幕落在一路追在他们身后的敌人眼里,无疑遭到了对方的大肆嘲笑。瑟尔特尼亚人将这件事情编成歌谣,四处传唱,借此羞辱躲在城里不肯出来的公爵。
杜德的士兵听着城外肆意的嘲笑和谩骂,恨不能立即洗刷这场耻辱,但是那次从马上摔下来之后,乔希里就病倒了,他被恐惧和病痛折磨着,再也不愿意出城面对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
这件事情传到城里,杜德人感到既丢脸又愤怒,他们指责艾尔吉诺的胆小与懦弱,要求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去。满大街的杜德人再一次包围了蔷薇花园进行抗议。
远在希里维亚的温芙也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她一边为还在杜德的母亲与哥哥担心,一边关注着泽尔文的去向。
可是,整个八月她都没有得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直到某个起风的夜里,夏日干燥的天气已经一连几天没有下雨,而那些懦弱的杜德人还躲在城内,一连几场胜利使教廷的这支远行军放松了警惕,直到黑暗中不知哪儿燃起了大火,驻扎在城外的瑟尔特尼亚人在深夜沉睡时,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当人们惊慌失措地穿好衣服,以为是城里的杜德军队半夜出来偷袭,赶忙拿上武器准备迎战时,却发现这群冲进营地的人与以往接触过的杜德士兵并不一样。
这支半夜奇袭的军队训练有素,目标明确,更关键的是,黑暗中,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只短短一个小时不到的拚杀之后,主教布莱尔就不得不坐着他那辆豪华的马车,带领着他的军队开始了大规模的撤退,山谷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和欢呼声。
城外的动静当然也引起了城墙上士兵们的注意,他们的第一反应以为是维尔的援兵到了。但是夜里天黑,看不清情况,他们不敢贸然将这些人放进城。而那些人似乎也并没有进城的打算,等教廷的军队离开之后,他们也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等天亮的时候,瑟尔特尼亚人终于在山脚下重新整顿好了一切。布莱尔主教大发雷霆,他立即命令手下的士兵去打探情况,很快士兵带回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昨晚偷袭营地的那支队伍并不是维尔派来支援的军队,而是早在半年前就已经被赶出杜德的泽尔文·艾尔吉诺。
没人知道他这半年去了哪里,因为不清楚他这次赶来杜德到底带了多少人,身后是否还有其他援军,使得主教一时间竟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局势突然间陷入了僵局。
而城里的人也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蔷薇花园趁机再次向主教发出和谈的邀请,这一次,布莱尔答应杜德的请求,因为他同样也想知道泽尔文和杜德目前究竟处于怎样的关系。
备受煎熬的杜德人民终于等来了救星,时隔几月,杜德的城门再一次打开。翡翠河两岸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群,落日桥上,杜德的军队在道路两旁维持秩序,泽尔文骑马进城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跟在他身后的是瑟尔特尼亚的使团。
街道上的人们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去而复返的放逐者,泽尔文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朝他投来的目光,那些站在翡翠河两岸的人和那些躲在二楼窗户后的眼睛……
杜德人对于这个曾被驱逐出杜德的前任公爵显然怀有某种十分复杂的心情,他们曾经鄙夷过他私生子的出身,也曾畏惧过他铁血冷酷的行事手段。半年前他们刚刚庆祝过将他赶出杜德,此时却也是他带领着部下回到这里解救被围困在这儿的人民。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朝行进的队伍扔了一颗石头。尽管两旁的士兵很快就把那个闹事的男人抓了起来,但是当他被带到泽尔文面前的时候,口中依然不甘心地叫嚷着:“滚出去,艾尔吉诺家的魔鬼!是你带来了这一切,你有什么资格回到这里!”
泽尔文安抚了一下受惊的马儿,随后看向那个愤怒叫嚷的男人。
十八岁那年,他曾在父亲的带领下走上高高的台阶,面对欢呼的人群,他的父亲告诉他:“这座城市将会属于你,我希望你能真心对待你的臣民。”那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属于这里,被这座城市爱着。
而现在,泽尔文再一次直视着那些抬头仰望着他的人,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仇恨、迷茫和畏惧。
你有什么资格回到这里?作为一个生母不明的私生子,一个曾被这座城市驱逐的流放者,一个不知会将这座城市带往何处的领导者……
泽尔文坐在高高的马上,他抬头看向四周沉默的人群,面对无数双迟疑而又带着躲闪的眼睛,像是在告诉自己,同时也像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之所以回到这里,是因为我是杜德的儿子。”
第79章
尽管希里维亚的夏天并不过分炎热,但是一天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画画依然叫人难以忍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里昂允许温芙待在他的画室里。
在画室的学生眼里,温芙是个特别的存在。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画室里唯一的女人,更是因为她和里昂之间奇特的师徒关系。
有一次,温芙画画的时候,里昂从她的身后经过,在她的画板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对她说:“你这里应该用红色。”
温芙停下笔,盯着那块区域看了一会儿之后回答道:“我觉得橙红色更好。”
附近的其他学生在听到这句话后,诧异地停下了笔,谁都知道,在这间画室,里昂决不允许有人质疑他的话,他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暴君。果然里昂听到她的回答之后,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道:“我想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应该能够看得出来,红色用在这里会使整幅画的颜色更协调。”
“好吧,您说的对。”温芙从善如流地说,“我会考虑您的建议的。”
可是几天后,人们发现那幅画并没有被修改过,她最后还是坚持用了橙红色。
更让人惊讶的是,里昂并没有对此再提出任何异议。他只是在每一次经过她的画架前瞥一眼那上面的画,随后发出一声冷哼,像是表达着了他默不作声的抗议。
“温芙小姐无疑才是他最看重的学生。”某一天,画室里的一个学生对助手雷诺先生抱怨说,“他总是对她格外包容,如果我敢像她那样做的话,他一定会让我立即滚出画室。”
雷诺听见这话之后,笑了笑告诉他说:“相信我,五年前他对温芙小姐比对任何人都要严厉。只是现在,他已经把她当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画家了。”
尽管从未出面,但是关于逼迫里昂退出画展这件事情,其中无疑有费文·格列德尔的身影。他很清楚里昂急需一次机会重新回到公众的视线,因此他相信里昂会愿意为了这次机会主动上门来找自己。
可是在等了大半个月后,他并没有等来里昂怒气冲冲地上门质问,等到的反而是温芙代替他参加这次画展的消息。
于是某天下午,费文再一次光顾了里昂的画室,他找到温芙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山羊公社的人找过我,他们希望我能联合市政厅取消你的参展资格。”
温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所以您同意了吗?”
“我可以让你无法参加这次画展,也可以保证让你得到圣教堂壁画负责人的工作。”费文趾高气扬地对她说,“那取决于你。”
温芙觉得他故作姿态与自己谈判的样子很有趣,于是也配合地问道:“条件是什么?”
“离开希里维亚,再也不要回来。”费文冷冰冰地说道。
里昂说的对,费文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依然认为里昂不愿意再见他是因为其他人分走了他的时间。
“我会离开这儿的,但是要等画展结束之后。”温芙这样回答道。
费文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他既得意于自己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又为她轻易向名利屈服而感到鄙夷。
“你会感谢我的。”费文说,“只要你信守承诺,我保证圣教堂的那份工作属于你。”
画展临近的时候,杜德传来了第一次和谈失败的消息。
在僵持了近半个月后,布莱克主教似乎终于确定了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援兵,泽尔文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泽尔文进城之后很快接手了杜德的城防,清点了城里的物资和可以利用的人手之后,立即调整军队组织反攻。
乔希里依然躲在蔷薇花园,听说他病得很重。泽尔文还没有机会见到他,因为柏莎坚决不肯让他靠近花园一步。倒是已经搬出花园的黛莉在听说泽尔文回到杜德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来见了他。
十五岁的黛莉依然不爱说话,她那双曾经天真无邪的眼睛在经历过与亲人的生离和父亲的死别之后,已经带上了一丝忧郁。听说乔希里为她找了一位温柔体贴的丈夫,这次来见泽尔文,就是那个名叫科林的男人送她来的。
兄妹俩一块坐在花园的凉亭里聊天,泽尔文注意到黛莉好几次回头去寻找丈夫的身影,直到确认他就在这附近才安心地回过头继续听她的哥哥说话。
“看来乔希里为你找了一个好丈夫。”泽尔文忍不住微笑着说道。
黛莉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紧接着她又抓住了他的手,转而问道:“你呢?”
泽尔文想起了在希里维亚的那间公寓里度过的时间,他离开那里已经快要有三个月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这样说道。
·
第一次和谈失败之后,被愚弄的愤怒使得布莱克主教立刻下令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这次进攻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最危急的时刻,有一部分敌人几乎已经冲进了城内。但是最后,在杜德士兵的顽强抵抗与泽尔文部下的两面夹击之下,这次进攻依然以失败告终。
战争令两边都筋疲力尽,杜德人比想像中顽强得多。瑟尔特尼亚的士兵们离开家乡太久,军营里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渴望回国的声音。同时,因为那场半夜突袭的大火,使得营地里的物资被烧毁了大半,如果没有新的物资及时补充,那么教廷的军队只能选择空手而归。
布莱克主教感到有些急躁,这次胜利关乎他是否能够顺利当选下一任大主教,这使他不得不想尽办法拿下这座城市。
旷日持久的战争,也同样令所有远在别国他乡的杜德人感到揪心。
温芙把自己关在画室里,那枚泽尔文送给她的女王棋被摆放在画架前的窗台上。每当她精疲力尽的时候,总要抬头看看那枚白色的棋子。她始终记得泽尔文告诉她的话,那是足以决定胜局的棋子,她迫切地希望自己也能为杜德和他做些什么。
在乡下生活的时候,温芙觉得杜德离自己很远;在港口卖啤酒的时候,她对杜德的一切感到厌烦;进入鸢尾公馆学习的时候,她又认为自己不属于杜德。但是有一天,当她来到了别处,她才意识到她的心从没离开过那里。
画展当天,上百幅画在月亮广场展出。
大多数人选择了宗教画主题,其中最出色的无疑是山羊公社送来的那几幅大型油画。作为希里维亚画派的代表,山羊公社的成员们的确算得上是这里最为优秀的一批画家,尤其是布鲁斯·希尔。
他画了一幅堕天使,或许是那天里昂在太阳宫的那番话刺痛了他,这次他的画作一改以往谄媚的风格,转而选择了描绘堕落天使这样的主题。他画笔下的堕天使不同于以往画家笔下被批判的形象,天使的神情中流露出痛苦失败的不甘与倔强执着的反叛精神,相比他之前刻板的人物,这幅画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
布鲁斯的画作左边原本是市政厅留给里昂的位置,现在上面挂着一幅中等大小的木板画。画展第一天,山羊公社的人就来看过这幅画了,他们试图从那幅画上找出一些与他们的画相似的痕迹,不过很快他们就放弃了,因为那是一幅纯粹的风景画。
画家在画布上画了一座热闹繁华的港口,河水在阳光下泛起银色的波纹,河面上是靠岸的货轮,甲板上堆积着各种各样的艺术品,雪白的大理石雕像,堆积如山的典籍,排列整齐的画框……岸上是色彩鲜艳的房屋,高耸的钟楼,广场上飞翔的白鸽,一派繁荣的景色。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座城市的原型,那是杜德的十字港。
随着水流的方向,远处是美丽的阿尔赫索山,山的更远处出现了城市的一角,希里维亚最具有代表性的太阳宫耸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宫殿高耸的穹顶折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
这幅画的优秀之处是它层次分明的布局,以及画面中叫人眼前一亮的色彩搭配,宁静美好的港口清晨,叫所有去过或是没去过杜德的人都对这座城市心向往之。
它的确与众不同,当人们走过六百多米的长廊走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间看见一幅风景画,确实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何况这幅画又是如此出色,几乎叫人叹为观止。而在画板的角落,上面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来自杜德的温芙,于希里维亚。
可是从画展举办的第一天起,这幅画就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喜欢这幅画的人认为这幅画的技巧无可挑剔,在风景画并不受到重视的当下,一幅出色的风景画,能够引起人们新的审美感受;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幅画非常无聊,只不过将献媚的对象从教廷换成了伯德三世。
相比于千篇一律的赞美,这种争议使这幅画的风头甚至一度压过了一旁布鲁斯的堕天使。
“可它没有名字。”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对此,温芙这样回答道:“它的确还没有起好名字,因为我还没有完成它。”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负责这次画展的罗杰先生严肃地警告她,“这是国王的画展,如果这幅画没有完成,它就不该出现在这次的画展上。”
“别担心,等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会完成它的。”温芙说,“它不差多少了。”
希里维亚这两天都在下雨,这种潮湿的天气确实不太容易上色。
三天后,太阳终于吝啬地从云朵后探出了头。晴朗的天气,吸引了更多的游客来到广场参观这次的画展。
温芙也来了,经过中心法庭的壁画风波与这次国王的画展之后,她走在希里维亚的大街上,已经能够被不少人认出来。她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一样多,许多人都听说了她要在天晴时补完这幅画,但是人们注意到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任何颜料或是画笔。
“你准备怎么做呢?”注意到她的到来后,罗杰先生朝她走了过来。
“您能让人先把它搬下来吗?”温芙问,“它挂得太高了,我不希望弄脏了走廊的墙壁。”
这个要求听起来倒是很合理。于是罗杰先生让人把这幅画搬到了广场中心。那儿有一尊和平女神的雕像,高度正好可以用来充当画架。
当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广场四周的人们都朝这里聚拢过来,许多人都想看看她准备在这幅画上再添上一点什么。
人们围在那幅画周围,窃窃私语。
温芙站在人群中央,她找了一个叼着烟斗的男人,礼貌地询问道:“您身上有火柴吗?”
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递给她。
有人起哄着问了一句:“你准备烧掉它吗?”
听见他的话,许多人都笑了起来,没人把他的话当真。但温芙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划出一团火苗,随后靠近木板点燃了画板上的一朵云。
很快那朵云燃烧了起来,它不应该烧得这么快的,人们惊呆了。很快火焰如同流星,顺着画家落在画板上的笔触迅速往下蔓延,眨眼间港口的轮船被大火吞没了,还有钟楼、教堂、五颜六色的楼房……整幅画似乎顷刻间就要陷入被大火烧毁的境地,人群发出惊呼,他们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但围观的人中也有不少画家,很快就有人意识到,画板上用了某种调制过的颜料。当上层被点着的颜料掉落之后,失去燃烧点的火苗就会随之熄灭。等画板上的火焰消失之后,这幅画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原本清澈的蓝天染上了肮脏的颜色,繁荣的港口变得凋零,所有的建筑被火苗熏得黑漆漆一片。如同上帝降下一场天火,在顷刻间毁灭了一座城市。而山的另一边,那座遥远的城市在画板上尽管并没有受到火焰的侵袭,却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波及。
人们还记得这幅画先前的样子,现在已经被烧过的那一半和完好无损的另一半对比着出现在眼前,这种震撼,让在场的所有人保持了沉默。
温芙吹灭了手里的火柴,转过身对罗杰先生说道:“我的画完成了,我叫它《虚妄之火》。”
上帝命令天使毁灭罪恶之城索多玛,天上降下火球,火焰将整座城市吞噬殆尽。现在上帝口中的“索多玛”已经被毁灭了,这场天火或许很快就要降落在另一座城市“蛾摩拉”。
人们通常称这个故事为天使灭城,可现在,她却将这幅画取名为《虚妄之火》。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想指代什么。她用这种方式向教廷提出了抗议,她反对这场大火的正确性,指责教廷正在毁灭一座城市的文明。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知道这幅画必将为她招致教廷的报复,因此当她点燃那根火柴的时候,画面中唯一在这场火里被烧毁的人物,是画家写在角落里的名字:来自杜德的温芙,于希里维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