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陆续有人从酒楼,驿馆,茶舍里迈步出来,在空旷之处与自家队伍整合,四相张望,深夜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秘境的“门”由磅礴的无主灵力撑掌起来,凝如实质,开启时,亘古的沧夷扑面而来。

    门还没开启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守在外面了,挨山塞海,比肩继踵。

    待门一开,许多穿着各色不一长袍,压着面具的散修先旁若无人地冲进去,门里光晕叠起,像一颗颗石子投掷进了江洋海面上,发出“咕噜咕噜”起此彼伏的气泡声响。

    有些实力的队伍倒是不着急进去。

    反正门在这里,又不会跑。先进去的也不会多得一块肉。

    他们更愿意站在门边,看看这次来了哪些热门的,有实力的队伍,都是什么阵容。在里面的机缘面前,谁也不想退让,怕会打起来,因此想要提前摸清楚,真对峙起来了也好掂量掂量。

    温禾安随波逐流,站在人潮之中,脸上贴着张林十鸢给的面具,缠花纹理,两侧是金丝拉制的鸟类羽翅,时不时流动着一道银芒,将眼睛以下的地方完全包裹起来。

    月流等人也都戴着面具,他们站得不紧密,衣裳也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因为在场还有许多跟他们一样戴面具的人,无数道视线微妙碰撞间,他们这支队伍泯然于众。

    “看……闻人家也来了。”站在温禾安前头的修士推搡着身边人,得到一句回应:“早说是少见多怪,他们家也是西陵一霸,在世家中排得上号,闻人杪和闻人悦这对孪生兄妹可是次次登上过风云榜前三十,萝州如此热闹,他们怎会不来。”

    那人耍了下手里的笛子,才说别人少见多怪,这会自己又咦了声,道:“那是他们家大长老?伏击过燕山,打得他们山门都碎了的那个?第八感天旋地转?”

    可身边的人注意力早就飞到现在入门的队伍上去了,他连着诶诶了两声,努嘴:“快看,看。南池瑶光仙子。”

    温禾安随着身畔的惊呼声去看秘境之门,发现林十鸢在身边讶异地嘀咕了声:“瑶光居然也来了。”

    门前静立着道窈窕倩影,腕挂几l层纱,楚腰卫鬓,靡颜腻理,行如惊鸿艳影,回眸顾盼间有种千娇百媚的风情,温禾安看了两眼,听着周身的惊叹动静,陷入短暂的沉默中。

    这些反应让她怀疑自己是在归墟过了几l十年,而非几l个月。

    她怎么没听说过这人。

    她问林十鸢:“这是谁?”

    “啊?”林十鸢愣了下,听起来有点惊讶,但很快调整过来,给她介绍:“南池素家。距离王庭比较近,跟天都是隔了一段距离。此女是后起之秀,她出身非主家,而是旁支,原本已经没落,谁知族内大比时被他们家族石选中,获得了传承,闭关再出来修为突飞猛进。”

    “她真正扬名是三年前的极北秘境,那次你没去,当时最深处的传承性格是个凶的,将所有人都困死了,无计可施,是帝嗣出手破了局。传承最后

    将人都吐了出去,唯独看中了素瑶光,出来后她就大变了模样,当然战力也迅速提升。因为修习的功法,她很受男人欢迎,听说是江无双的红颜知己,但好像……对帝嗣也有点意思。”

    林十鸢道:“你不知道也正常。说是名声大噪,但跟你们几l个肯定没法比。”

    谁能和这几l个比啊。

    温禾安听闻过那次极北秘境,但没想到还能问出这么一个消息,当下颔首,将素瑶光这个名字记下,也没再问什么。

    随着些有名有姓的家族宗门陆续进门,门外越来越热闹,时不时掀起一阵声浪,温禾安手指在手背上点一下,顿一下,耐心扫过一张张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面庞,听着他们的议论与介绍,看不出半分着急。

    直到又起一阵压抑的呼声,温禾安看过去,看到了九洞十窟和神剑门的队伍。这两家一出,便是针尖对麦芒,对视里都藏着挑衅的火气,连林十鸢都忍不住挑了下眉,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九洞十窟与神剑门原本是继三家之外最为有声望的宗门,百年前就隐隐在争夺,想成为三大家之外的第四家。

    谁知到了现在,一个内斗不止,斗得七零八落,一个说是号令万剑,天下剑修,十个里有九个厉害的都出自神剑门,哪能算到会出个天生剑骨江无双,更为不妙的是,天生剑骨强势至极,而他们这一辈剑修良莠不齐,忙活许多年,也就一个王酌还能看。

    王酌在上一届风云会排名第十二。

    不如九洞十窟的李逾。

    这下好,谁都甭笑谁。

    两家对上,气势剑拔弩张,王酌在无形间挺直了肩膀,九洞十窟这边万枯门的领头人眼神也变得犀利,温禾安一眼看到李逾,他眼睛都没抬一下,微妙地退后半步,把九成视线留给巫久承受,自己心无旁骛想事情。

    这次带队的长辈都是叫得出名姓的,现在都扯扯嘴角,含枪带棍地打了几l声招呼,王酌抱着剑,才要问万枯门和寒山门这段时日斗得如何,可分出了胜负。话才出个音,瞳孔便震缩了下,手掌本能握剑。

    门外,各种声音都在须臾间静住了。

    来的这支队伍着月白锦袍,蝉衫麟带,腰间清一色绣着团凤凰火,像片缠绕的尾羽,华丽得很。为首的男子衣冠楚楚,君子谦谦,唇边习惯性挂着笑,给人的感觉很是好说话。

    王庭江无双。

    所有人都在心底念出这个名字,知道他绝非表现出来的这般和善宽纵。

    见到老对手,温禾安来了点兴趣,她不动声色观察着王庭的队伍,发现他们来的人不少,但同龄人很少。好几l位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长老,看上去孱弱,眼光流转中却凝睇着寒芒,能镇住所有人。

    这时,前边有人用极低的声音道:“看那边,天都来了,温流光这是怎么了?”

    温禾安伸手摁了下面具,看向出现在门口的队伍。

    相比于王庭,天都的队伍她熟悉,乍一看,都是熟人,没一个生面孔,她完全敛住气息,

    视线先在穆勒身上停了一瞬,而后落在温流光身上。

    就如同前边那人说的,是个人现在都能看出温流光状态的不对劲,她俏脸含霜,被反噬折磨得几l天瘦了一圈,状态好不容易调整回来,但不受控制。强大的杀戮之意走到哪绞杀到哪,破坏力强得连四周空气都泛起涟漪,难以承受的发出碎裂声。

    门边离得近的人已经惊疑不定地往后退了。

    四面有人面面相觑,隐晦对视。前几l天一品春结界爆炸,很多人都听到了温流光第二道八感将开的传言,今日一见这状态,基本能确定了。

    好在这股杀气找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自发朝江无双攻击,江无双才想和她友好地打个招呼,看到这一幕,脸上笑容来了个原地消失。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他将那些杀气好声好气地团一团,返给她,说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温流光,你每次见我,不要这么暴躁嘛。”

    他一侧身,身后的人便露出了脸。

    除了江无双外,在场唯有三位江家年轻人。

    江召就是其中一位。

    他一身黑衣,只露出一张脸,全身上下连手腕和脚踝都裹得严实,脸色白如雪,眸黑,唇红,是唯有的两点颜色。身形消瘦枯槁,开春放暖的时节,人人都换了衣裳,他却还披着数九寒冬时用的氅衣,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温禾安不屑于他上次幻境扯出的一堆理由,但现在又确实没有时间腾出手来料理这种相比之下不那么要紧的官司。

    答应了陆屿然不再看他,这么多天,她也懒得理会江召。

    但此时此刻,江召猝不及防往她面前那么一露面,温禾安忍不住皱眉,心头止不住生出一种怪异和不适之感,感觉这具身体好像只剩个表壳,内里被什么不好的东西占据了,或是吸干了。

    王庭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在她沉思时,前边那人压抑不住地嘶了声,露出点气音:“山脉无边,神殿镇天,巫山的图腾。——帝嗣到了。”

    三家齐聚,门外现在是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陆屿然带队走向巨门,他不在意任何人或敬畏或惧怕的目光,遇见另外两家,没有停下来寒暄的打算,连做戏的样子都不给一个,与人擦肩而过时,空气都似乎要无声凝结。

    唯有温流光的杀戮之气蠢蠢欲动,不受控制扑咬上去。

    还隔着一米有余,就见他脚步一落,杀戮之气被悉数绞碎。

    陆屿然看向温流光,眼边弧度冷而薄,眸光呈现出种惊心的净漠:“你是要现在和我动手吗?”

    他倒是挺想温流光不管不顾冲他再来一道。

    给他一个在明面上对天都出手的理由。

    温流光竭力克制心中源源不断腾上来的杀意,脑袋里嗡嗡烦得想让所有人去死,闻言握拳,戾气直往血液里冲。

    自打上次和温禾安打过,落败了之后,在四人的位置里,她好像就成了唯一被定了性,挪到末尾的那个,其他两个,还没动手,就

    笃定她打不过似的。

    实际上不只有她,江无双听到这话也有点挂不住笑。

    陆屿然太让人忌惮了,从始至终,他表现出一副谁也不放在眼中的无声狂妄,甚至懒得参与他们之间的争强斗胜,而自己甚至分不清虚实,也不敢贸然分出虚实。

    这感觉实在是,叫人厌恶至极。

    温流光眼神一厉,才要动作,就被穆勒伸手握了下手臂,力道不轻不重,强大的灵力协助她将杀气稍微压下去,传音到她耳朵里:“别受激。”

    穆勒风轻云淡地朝陆屿然示意,道:“巫山公子若是想要切磋,待我家少主此次突破出来,自然奉陪到底。”

    他在天都当久了位高权重的老狐狸,年长,毕竟多活了这么多年,三言两语就将天都的劣势扭转回来。既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索性也不瞒了,也告诉所有人,温流光还有一次大的突破。

    她在年轻人中立于巅峰,不会敌不过任何人。

    林十鸢跟温流光之间无形中结下死仇,听到这话不由撇嘴,倒是很佩服天都这死鸭子嘴硬,打死不肯承认陆屿然帝嗣身份的倔性。

    陆屿然出现后,温禾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转身走向门时有所察觉,脚步微顿,朝这边投来一眼。

    又冷又清,跟半个时辰前说要洗手作羹汤的模样天差地别,有种尤其让人心动的劲。

    她摸了摸自己往上翘出一点弧度的眼睛,见三支队伍转眼都消失在门中,这才扭头朝自己队伍点点头,率先朝前走,丢下一句:“走吧。跟上他们。”

    巨门更像是一层无形的光幕,穿过去之后与萝州城景色相差不大,不过是黑夜转为白昼,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草地,远处有山,有河,有溪流,银塘似染,金堤如绣,桃花开得十分热烈。

    放眼望去,没有看到别的队伍。

    秘境内浩大广阔,大的占地数万里,内有乾坤,不同时间进来的队伍会被传到不同的位置,有的还会被直接送到小世界。

    他们这是春意盎然,有的却是黄土朝天,火山喷薄,冰山瀚海,再倒霉点的,也有过一进秘境就被甩进杀阵中的例子。

    这么一看,他们运气还挺好。

    四方镜亮起来,温禾安拿出来一看,是李逾:【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先汇合。我怕晚点四方镜联系不上人。】

    温禾安往四方镜里输入了道气息,那边很快也传来一道,两两相接,四方镜会朝着对方四方镜指示自己所在的位置。大概都在外围,又是差不多时间进的秘境,李逾没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一个人来的。

    林十鸢见到李逾,有些惊讶,又有些尴尬,表现得却十分从容自若,打了个招呼后对温禾安道:“我们家有支队伍跟天都的队伍撞上了,现在在后面跟着,我们现在找过去?”

    “不。”温禾安摇摇头,根据灵蕴强弱确定秘境深处的方向后也不急,说:“他们只会停在深处,找个小世界闭关,现在找过去没用。我们也往那边走就是了。

    ”

    这一走,就是两天。

    他们在前面走,凌枝在后面追,后面听温禾安说在对付温流光之前还要打别人,也就不急了,慢悠悠放缓了步伐。

    珍宝阁这一路上采集了不少灵露,灵植,收获之丰盛让林十鸢十分诧异,同时感到一丝不太妙的危险,跑来和温禾安忧心忡忡说:“秘境外沿的灵蕴都强成这样了,深处会是什么样?这个秘境对我这种七境来说,是不是太危险了?”

    核心圈真出什么事,她连跑都跑不及。

    她说话时,温禾安正在看一个古旧的“树桩子”,看了好一阵,确定那是个传送阵,林十鸢一听,已经笃定了自己的预感。这秘境规模得大成什么样,才会设置传送阵啊。

    温禾安问林十鸢:“你决定一下,要不要跟我们走。”

    林十鸢看看温禾安,再看看李逾和月流,心想,若是跟着这样的队伍还不能平安出来,那就是她命该绝,也认了,当即一咬牙,道:“走。”

    第四天,他们进入秘境中心范围,周围起了很重的雾。这几l天里他们遇见了不少队伍,大家都是远远避开,途中也遇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但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解决得很快。

    这日傍晚,温禾安将队伍交给了月流,与李逾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摸着夜色往西北方向掠去。

    “和刚开始想的一样,果然一进秘境深处,天都的队伍就停了。”温禾安在山色间穿梭,感受到前方的打斗波动,看向李逾,语气认真:“你准备好了?”

    李逾玩味地顺着她的视线朝前望,脸颊上布满冷酷之色:“这话应该问问穆勒,不知他准备好了没有。”

    温禾安往前走了几l步,回过身来,朝他做了个让他就在原地等的手势,说:“你别露面,我先去。”

    大家进秘境的时间都大差不差,看不上外沿那些小打小闹,一心奔着内圈来的家族也有不少,只是赶路途中遇到的情况各不相同,导致抵达时间有快有慢。

    这次,天都是慢的那个。

    先发现这个小世界机缘的是闻人家和南池素家,他们脚才迈出,还没踏进去,就被一道呼啸而来的锋芒攻势逼得闪身躲避,顿时又惊又怒,回头一看,神情变得复杂。

    中途出手欲要截胡的是温流光。

    素瑶光最先反应过来,她胆子大,莲步轻挪,拨开扑面而来的一道刀刃,叫它半路坠下草地,试图跟温流光讲道理:“三少主,这小世界是我们三人一同发现的,好似也认了我们,三少主机缘满身,应当不缺……”

    话被直接打断,温流光朝前踏出两步,嘴唇轻动:“不想死的话,就快滚吧。”

    素瑶光在这理所应当的口吻中愣住了。

    闻人家的兄妹都皱起了眉头。

    这都不是狂妄了,这未免也太侮辱人了。

    “不走?”

    温流光耐心耗尽,左手往半空中一抬,随后压下,难以想象的灵光暴烈袭来,形成纵横十字的攻势,光芒刺

    目,轰杀而过。那三位皆是面色凝重,纵身卷进其中躲闪周旋,这边还没脱身,她又是一手压下。

    三人都在心里骂娘。

    说真的,不想因为这么一点事真和温流光和天都对上。

    对上哪个,都得脱一层皮。

    “够了。”穆勒示意温流光暂时收手,看了看她因为压制太狠而憋出红血丝的眼睛,皱眉沉声示意:“进去闭关吧,我与长老们为你掠阵护法。”

    温流光深深吸了口气,径直撕开小世界踏入其中,背影随后消失。

    温流光刚刚出手没有留情,招式蕴含很强的杀气,很是难缠,电光石火间,素瑶光和闻人杪同时躲闪,眼看风刃将在手臂上划出血线,两道深而亮的灵刃却带着惊人的破空声在半空中陡然凝固。

    不知何时又来了人。

    先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是个女子,她以面具遮挡五官,只露出一双眼睛,给人的感觉尤为自在舒缓,在穆勒陡然发力的威压中走得依旧从容,恍若未觉。

    她脚下缩地成寸,三五步便走到风刃面跟前,穆勒的正对面。

    手指随后漫不经心往前一拨,由温流光激射而出的刃片便自然而然落于她白皙笔直的手指间,以两指虚虚衔着,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继而环顾四周:“这里好热闹啊。”

    天都的长老怎会听不出这声音,当即有人怒喝:“温禾安!你——”

    温禾安应了一声,她含笑看向穆勒,手中刃片随意一甩,同时擦着他和几l位长老的脸颊压过去,惊起满带杀气的啸声:“我都来了,大长老,先别惦记什么掠阵护法了。”

    她双手负于身后,裙摆被风吹得荡动,看上去还是如小时候刚接来天都时那般文静乖巧,任人摆布的模样,声音好听,话中意思却相当狂傲:“您是要跟我走一趟呢,还是就在这里?”

    眼尾压着点要落不落的弧度,她很好说话:“我都可以。反正,都是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