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竟带着几分思怀之感。
安无雪怔愣了片刻。
思怀?
思怀什么?
谢折风思怀一个被自己亲手斩杀的人的往事?
他宁愿谢折风把他彻彻底底忘了,而不是莫名其妙地用他的剑名当做化名,记得那些已经没什么用的往事。
一如昨夜,谢折风出手教训那几个修士做什么?
还有当时落月弟子告诉他的弟子册除名之事。
他从前确实很在乎落月峰。
但那是从前。
谢折风直接把他除名了便好,何必徒增那么多麻烦呢?
“安无雪”是个伏诛的死人。
若不是这人非要查清云剑门是否和他有牵扯,他说不定已经天高海阔任鸟飞了。
他冷静了片刻,这才说:“那真是可惜了。”
这回轮到谢折风微诧:“可惜什么?”
“宿雪之前不认识谢道友,”他稍稍回过头,倚靠在长廊的梁柱之上,逆着窗外吹来的轻风,一字一顿道,“若我当真是谢道友的哪位故友,还能在此地此刻同道友说上几句。但我无话可说。”
“可惜了。”
“我没有故人。”
——“没有故人”。
这话安无雪说了两次。
第一次只是淡然的陈述,第二次却像是决然的割席。
谢折风立于窗边,天光隔开了他们两人,顺着光,安无雪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他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谢折风才缓缓开口:“是我模糊了前尘往事。你确实不像他。”
哦?
上一辈子曾经自以为最亲近的师弟居然说他自己不像自己?
安无雪倒觉得稀奇了起来:“哪儿不像?”
方才说像的人是谢折风,现在说不像的也是谢折风。
谢折风语气稍缓:“他性子温润,从来没有尖锐决断之语。”
安无雪想笑。
他也确实笑出来了。
修真界的修士说他杀孽过重,落月弟子觉得他愧对宗门,戚循劝他莫要做事太绝,秦微骂他变得越来越心狠手辣。
上官了了曾抱着上官然的尸体,歇斯底里地问他:“安无雪,你是从来没有心的吗!?”
只有他每回剑尖沾血都要沐浴更衣才敢去相见的师弟,还会在他陨落了千年之后,天真地说出“性子温润”这样可笑的话。
他足足笑了好几声,这才勉强开口道:“所以真是可惜了啊谢道友,我不是他,也……”
“也不会是他了。”
此言刺耳得太明显,谢折风眉头微皱。
“在说什么呢这么好笑?”
云舟的声音由远及近。
安无雪点了点头:“一些好笑的笑话。”
谢折风以为他只是在敷衍云舟,没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在了前头,道:“去城主府,找灭门之日拜访云剑门之人。”
-
照水城这种修士和凡人都有的地界,城主府通常都是修为颇高的修士组成的——类似于修士的宗门,同样有传承。
城主府门口把守的修士自然知道落月峰的名头,谢折风刚递出落月拜帖,不过片刻便有人领着他们四人入内,说:“照水城正值天水祭,近日北冥城有来使替北冥城主送上天水祭的贺礼。城主正在招待北冥来客,无法亲自出门相应,特意让我来引各位入内。”
北冥城和照水城素来有来往,这倒是没什么。
但天水祭到底是什么?
眼下不是打探的好时候。
他只能压着好奇,跟着这帮人走到了会客的大堂。
他们刚刚入内,遥遥望去,只见主座之上坐着个气质威严的男子,应当就是照水城主。
照水城主面前站着个身量高挑、身着墨竹纹案白袍的青年。青年虽然背对着他们,但这背影便能看出几分出尘来。
照水城主似乎也看到他们来了,起身拍了拍那青年,说:“北冥照水万里之遥,姜道友既然来了这么久,也不急在一天两天。再过三日天水祭就结束了,到时再回北冥城也不急。”
青年嗓音格外清和:“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城主有来客,我先回客房自行休息。”
双方寒暄了几句,待到这姓姜的修士转过身来之时,本来在旁边心不在焉到处乱看的安无雪倏地呆了呆。
这姓姜的修士眉目清秀,样貌出挑,眉眼之间带着柔和之意,可他右眼眼角有一簇业火印记,给他的面容添了一丝锐利,竟显得有几分艳色。
这人走出大堂,双方擦肩之时,安无雪看着这人,仍然有些出神。
可对方似乎不识得安无雪等人,只是稍稍颔首示意,快步走过。
入得大堂,云舟率先说出了安无雪心中疑虑:“刚才那位道友脸上有业火印记,是胎灵族?胎灵族不是……仙祸之时便灭族了吗?”
云尧呵斥道:“师弟,有些话出口前该斟酌一番。”
照水城主却爽朗道:“无妨无妨,那位是北冥城的修士,叫姜轻。姜道友不忌讳说这个。我先前也好奇问过,他说他千年前刚刚生出灵智还未修成人形之时,险些被浊气所污,被一位修为高绝的修士封在了冥海,洗去了浊气,这几百年来才诞生于世修成了人形,因此幸免于难。”
云舟唏嘘:“那位落下封印的修士真是好功德,居然救下了世间最后一个胎灵族。”
照水城主点头道:“可惜,姜道友恢复灵智之后,完全不知道当初封存他的人是谁,想报恩也找不到人。”
安无雪回头看了一眼姜轻离开的方向。
果然是它!
胎灵一族是业火烧尽之后留下的胎石化成的,灵智未开之时都是胎石的模样。
他记忆里的姜轻,还是个巴掌大的白色石头。
——姜轻就是他封在冥海之中的。
那时谢折风暂代仙尊之位不久。
冥海深处的鲛族出了个渡劫期巅峰的大魔。
仙祸末期四海无一人登仙,若是这鲛族大妖成功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冥海异动。
安无雪正好在北冥城。
他与上官了了还有上官了了的弟弟上官然一道,正忙着落下四海万剑阵以修补天柱地灵的亏损。
北冥城就是这四方大阵的一角,布阵到了关键时刻,不容有失。
他传信回落月求援,谢折风亲自赶到,派人封锁冥海,孤身一人下了万丈水渊斩杀大魔。
安无雪一开始并没有任何的担忧。
他的师弟也是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无情道走的本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磨出来的自然是比他人更锋利的剑。
同等境界之下,那魅道鲛人不会是师弟的对手。
可七日过去,冥海仍然风平浪静。
谢折风还是没有回来。
安无雪心开始乱了。
上官了了本就双目失明,水中神识不易展开,她下海修为必然受限。
上官然修为不够。
只能他去。
他将临到关头的布阵事宜暂时交给上官了了和上官然,深入冥海去寻谢折风。
到了深海之中,他发现寻常入魔的鲛人尸体漂浮于水中,落在其间的蚌壳都染上了血色。
那大妖和他师弟呢?
他往里走,终于看到了一个隔绝了所有海水的结界,结界冒着浊气,里面还有谢折风的气息——显然那大妖和谢折风都在里面!
安无雪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结界。
他以为是那鲛人实在厉害,谢折风无法斩杀对方,因而缠斗七日。
可他进了结界,才发现那鲛人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
谢折风握着出寒,身形有些摇晃。
安无雪赶至谢折风面前。
“师弟?”
谢折风似是恍惚了一下。
他又喊了一声:“师弟?”
师弟侧过头来看他。
年轻仙尊平日里那总是带着霜色的面容竟然浮着绯红,双瞳微红,呼吸急促,神色竟然有些茫然。
可下一瞬,谢折风回了神,用着格外沙哑的声音疑惑道:“……师兄?”
安无雪的心跟着荡了一下。
他赶忙收束心神,总算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伸手扶着谢折风,春华“锵”的一声飞出,剑芒落于那躺倒在地的鲛人的脖颈。
他话语中杀意愈来愈盛:“你给他下了魅毒!?”
魅毒会无止尽地勾动修士的心中情念,只有两种解法:下毒之人亲自解开,或者是……双修。
鲛人笑了。
刚笑一声,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是又如何?”
“解法。”
搜魂之法只能对境界更低的修士使用,这鲛人和谢折风境界相当,搜不了魂,只能逼问。
“我已经输了,左右不过是神魂俱灭,能拉谢仙尊为我垫背,何乐而不为?他杀尽我全族,出寒剑在我神魂之上悬了七日我都不曾说,你凭什么觉得你能让我说?”
安无雪冷笑一声:“我师弟是我师弟,我是我。”
鲛人一愣,点了点头:“安首座的威名,我自然是听过的。”
春华和出寒的剑光都悬在鲛人的命门之上,可鲛人的笑声却越来越大,倏地——
鲛人突然停了声息。
这鲛人居然鱼死网破,自灭了神魂!!!
安无雪的心猛地一沉。
下毒之人死了,那魅毒唯有双修可解。
寻常修士若是有两情相悦之人,魅毒根本无伤大雅。
可谢折风修的是无情道。
安无雪看向谢折风,只见他的师弟神色似乎仍然有些出离,目光直勾勾地挂在他的身上。
“……师兄。”谢折风喊他。
他咬牙:“我在附近搜一下,再看看那鲛人的尸体,指不定能找到解法。师弟等我片——”
身侧的人倏地抓着他的手腕,连灵力都不曾用,而是带着蛮力,猛地将他往那鲛人的蚌床上拉。
安无雪对谢折风毫无防备,他话未说完,眼前天旋地转,师弟温热的呼吸已至耳侧。
他空白了一瞬。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浮现,泛着微红。
匆忙间,安无雪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知道抽出手往后躲。
他刚往后缩,对方便立刻抓回他的手腕。
他躲闪不开,慌张地呵斥道:“师弟!”
谢折风在他耳侧低声唤他:“师兄……”
这一句“师兄”将他的窘迫与慌乱推到了顶峰。
他浑身都绷了起来。
他是谢折风的师兄。
他的师弟无情道已经行至最后一步。
他的师弟此刻中了魅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他知道。
他不能……
他近乎被谢折风笼罩,背后是退无可退的蚌壳。
逼仄的空间中,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说:“师弟,你看清楚我是……”
“嗯,”谢折风轻轻呢喃道,“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