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珂看向嬴政,一字一句,表情认真道:“其实,我要找的人就是你,我就是为了你才下山的。”
她的眼神非常真诚,看起来没有丝毫虚假。
嬴政一下子被她的话给弄懵了:“为我下山,这是何意?”
姜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后面那句合久必分她没敢说。
“大争之世,天下恟恟,连续数百年的兵戈扰攘,使各国之间战火不断,这些国家便如同汹涌的河川,可无论河川如何奔腾流淌,最后的结果都是汇入大海,百川归海,众望所归,而你,或者说秦国,便是这条包容各条山川的大海。”
嬴政笑着摇头说道:“阿珂说笑了,政不过是被阿父丢弃在赵国的无用质子罢了,寄居在邯郸里巷之间求活,战战兢兢,不敢争头,何来大海之比。”
来了来了,历代帝王通有的习惯,话不说全,或者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你猜。
没想到啊,老祖宗你丫的从小就腹黑,多少皇帝一辈子都没搞明白的帝王之术你八岁就无师自通学会了。
牛逼。
姜珂高情商小课堂开课了。
被丢弃在赵国,潜意思是我想回咸阳。
无用质子,老赢家传统自谦话术,真信你就输了。
不敢争头,只说不敢,没说没有那个心思。
大概是基因问题吧,反正她八岁的时候可不这样,那时的姜珂处于分不清英文字母到底是有24个还是26个的阶段,每次都要伸手指头数一下。
姜珂也不继续来虚的,直接说道:“我先生说让我下山来邯郸找秦国的质子,然后和他一起回咸阳,让他当上大王,统一六国。”
嬴政:……!?
全程听得莫名其妙的屠门贾:……!?
短短一句话,将两个人震惊三次。
回咸阳一次,当大王一次,统一六国一次。
嬴政将眼睛瞪到最大,呆在原地,快速旋转自己的大脑来消耗姜珂说得话,虽然他聪明早慧,不过很明显八岁小孩的cup还没有这么大的内存,无法处理姜珂的话。
他又问了一遍:“阿珂,你说……什么?”
他是有想过要回咸阳,但回到咸阳之后的路如何行走,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别说什么六国了。结果今天就被姜珂这猝不及防的一个炸雷给弄懵了。
姜珂:“我说你会统一六国,六王毕,四海一。”
这次屠门贾抢先开口说道:“小孩,你快莫要说笑了,你可饿了?快快和少君一起用朝食去吧。”
屠门贾并非是那种随便看轻他人之辈,但姜珂说得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一时间他只能用说笑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
毕竟就算是那位野心极大的商人吕不韦,耗尽家产,也只为他家主君得了个太子的继承人的位置,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继承王位呢,更何况他们家少君了。
屠门贾心想,一定是今日的风太大,将这孩子吹得迷糊了。
姜珂却道:“先生不信珂之所言?”
“因为姜珂是个小孩子?”
屠门贾点头,然后又很快地摇了摇头。
还不止这个原因……
他觉得姜珂可能真是病了,统一六国这四个字,就算是商君,樗里子、张仪、范睢这些人同时站在这里,可能都不会像她这般轻易坦荡地说出来。
就好像是在说今日朝食吃葵菜粟米那样简单。
姜珂问道:“先生,阿政,你们可曾听过宋人养铁这个故事?”
她也要开始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了。
二人同时摇头。
姜珂道:“我在山上时曾听闻,宋国的一处城池中曾经坠落过一块寒光闪烁的陨铁,这陨铁气势凌厉,偶然间被一位宋人游侠所得,宋人的朋友是位铁匠,铁匠慧眼识宝,告诉宋人若是将这块陨铁送去铺中,经过千锤百炼,必将成为一柄名剑。”
嬴政迫不及待问道:“那后来呢?这把名剑现在何处?”
姜珂摇了摇头,惋惜道:“宋人并未铸剑。”
嬴政疑惑:“并未铸剑?”
“嗯。”姜珂继续讲道,“这位游侠拒绝了好友为他铸剑的提议,并说道,吾父之智多于吾,吾之智多于吾子。由此可见,时间越久,经历越深才越好,因此他决定将这块陨铁放在家中,过些年月,再将其拿出铸剑。就这样时光一点一点逝去,可他总是觉得时间未到,直到他死前,都未曾将其铸剑,最终抱憾而亡,什么也没得到,后来这块陨铁也在战乱之中丢失,不知所踪了。”
嬴政好像有些懂她的意思了。
“和氏璧数十年没有现世是因为世人眼拙,错把璞玉当顽石;姜太公八十出山是因为纣王残暴,未遇明主。晋文公晚年称霸是因为王室内乱。他们大器晚成的原因都并非是自身能力不足。圣人曾言,大器免成,真正好的器物是自然形成的,不需要时间雕琢和他人的历练。垂垂老矣的猛虎可以轻松咬断正值壮年的雉鸡,如今正逢乱世,人才是第一竞争力,您怎么能因为我是个小孩子就轻看我呢?”
故事是我编的,但道理是真的。
姜珂根据中学语文课本里学得文言文和看过的历史小段子总结出了个结论。
或者说是一个公式。
古代人劝谏自家大王都很委婉,不直接劝。
流程一般都是,某某,我听闻,然后讲一个小故事,再举几个例子,从讽刺性极强的故事中总结出结论,把这个结论聚焦在现今出现的问题上,最后提出建议。
有了这公式,到战国后咋也能混个士大夫当当。
反正语文书里的邹忌讽齐王纳谏和齐威王一鸣惊人就都是这个套路。
甚至这俩故事还都是齐国的,看来在齐国做大臣是真的很不容易,除了忙政务之外还要选修"语言的艺术"这门课程。
果然,她这一番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哄得小嬴政和屠门贾一愣一愣的。
屋内一片安静。
屠门贾:我在思考。
听完她这番话后,姜珂在屠门贾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从一个不足四尺的小孩子变成了高达八尺的伟岸形象。
他还能放下脸来和姜珂道歉。
“您说得有道理,是贾愚钝了。”
姜珂站得有些累了,这时嬴政也反应了过来,连忙为她铺上席子,三人分别跽坐,听着姜珂忽悠。
啊不对,是听她说着自己的见解。
嬴政迫不及待地问道:“那阿珂,你在山上都学习了些什么?也像我一样学这些诸子学说吗?”
屠门贾虽然是嬴异人的门客,但他并不博学,加上嬴政现在年龄尚小,因此屠门贾也只是简单教他学一些诸子学说,再往深里研究,屠门贾教不明白,嬴政也不一定能学会。
姜珂心中默默吐槽,我学什么?我学数理化。
但她表面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诸子百家每样都学习一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取百家之所长,融会贯通,杂糅成一家之学说,是为杂家。”
嬴政: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姜珂:“不过主要是研究墨家学说。兼有农法二家。”
姜珂心中:墨家=工科,农学=阳台上种了点豌豆尖儿。法家=大学思修。
屠门贾却是不屑一顾:“墨家那些东西有什么好主要学习的?”
这并不是贬低墨家,只不过在他心中百家学说中占据第一位的还是法家。
而墨家,除了研究那些奇技淫巧之外,太过迷恋鬼神,还喜欢吃苦,明明资金充足,却偏偏喜欢穿着草鞋粗衣,吃着豆饭藿羹,胼手砥足地干活,日夜不休,没有娱乐活动,干活干得连腿毛都给磨没了,这种违背常理的生活谁会喜欢啊?
嬴政道:“墨家虽然擅长制作工巧,又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己任,可是其兼爱,非攻之理论太过空想,政并不喜欢。”
所谓兼爱,便是不分亲疏,等级,卑贱等各因素,平等地去爱每一个人,像爱自己母亲一样爱你的邻居,像爱自己父亲一样去爱一个陌生人。
只要人人都能相爱,自然可以做到非攻,不去侵略别人的国家。
可是阿珂刚刚还说要帮助自己统一六国,海纳百川,这不是相互矛盾吗?
姜珂淡淡回道:“哪里空想了,我倒是认为墨子之言很是实用。”
“兼爱,非攻,不就是兼并自己喜爱的国家,朝着非人之地攻去的意思吗?这多好啊,正好符合咱们一统六国的核心思想。”
嬴政:……?
屠门贾:……?
啊?
兼爱,非攻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少年嬴政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那请问阿珂,其余百家学说有何解释?”
儒家讲究仁人,道家无为而治,名家善辨名实,阴阳家核心为阴阳五行,杂占六术……
姜珂有个优点,那就是无论心里多么慌乱无依,表面上都是能装出一副平淡的样子,就比如现在,她宁愿嬴政让她背个元素周期表都不想讨论诸子学说了,两千年多年来多少哲学家都没研究明白的思想对于她来说还太过高深。
于是她硬着头皮开始胡说。
“农家,就是种田嘛,民以食为天,这是国家的基石,大力发展农业,助力里巷振兴,这些才是富国之本,国富自然兵强。”
姜珂:用头条广告开始编吧。
嬴政默默将视线转向屠门贾,眼神中还带着些幽怨。
先生,您以前只教了我农家学派重视耕种,提倡贤者应该与民同耕同食,也没说农家还有国富自然兵强这个理论啊。
屠门贾用眼神回他:不知道啊,当年你阿父就是这么教我的。
姜珂:“儒家学派,讲究以礼治国,以德服人。这个想法也是非常好的,以兵理去治理别人的国家,以武德让别的国家之人服从。”
嬴政:懂了,原来儒家的礼和德是兵礼和武德啊!
姜珂:“老庄学说讲究无为而治,陈铺开来就是无所不为其极地去治理别人的国家。”
嬴政眼前一亮。
“至于名家学派……”这个姜珂还真就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不过名家,名家,从名字上来看应该和“命名”有关,类似于最终解释权归某某所有的那种,她沉思片刻,有了主意。
“为我们治理别人的国家添上名分。”
“法家,学会用秦国的法律治理别人的国家。”
“纵横家,以纵横捭阖之谋略去摇摆别人家的国君。”
楚怀王:你礼貌吗?
至于阴阳家,姜珂并未提及。
可能是因为她本身就是老阴阳人吧。
嬴政的眼前一亮一亮又一亮,只觉得此刻姜珂的声音比这世界上最优美的乐声还要动听。
他看姜珂的眼神亮得吓人,仿佛她比世界上所有的珍宝都要珍贵。
“阿珂且懂我!”
至于屠门贾,他虽然也认为姜珂所言令他耳目一新,是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想法,但就是觉得好像哪里有些怪怪的?
电光火石刹那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了姜珂的奇怪之处。
这个小姑娘怎么对治理别人的国家那么执着啊!?
姜珂继续添柴加火:“昔日曾有贤人诸葛子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珂愿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姜珂的第二个优点,嘴甜,而且还不是低段位的溜须拍马,是那种能说到人心坎里的甜言蜜语。
“到时我们一起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日月所照,皆为秦土,风雨所至,莫敢不服!”
别管能力行不行,反正先把这个大饼给嬴政画上。
姜珂,给老祖宗画饼第一人。
屠门贾:感觉我在这个屋子里就是有点多余了。
嬴政一时间激动地不能自已。
其实他的反应不算震惊,如果突然有个想法极其合拍的朋友过来告诉你,她是为你而来,她要陪你一起打下六国,说要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搁谁身上能受得了啊?
有那么一刻,嬴政认为姜珂可能是自己流落在外,异父异母的亲阿妹。
“咦……”姜珂注意到屠门贾在上飞快写了什么,于是问道,“先生,您这是在写何物?”
屠门贾:“我把你们二人今日谈话在版牍上记录下来,日后回到咸阳再将它交给史官。”
姜珂: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