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个时辰前,谢府。
与花天锦地的绥桐殿不同,此时的林枫院寂若无人,连放养在院子里的小狸猫都关进了笼子。
锦葵守在门口望风,不让任何人接近,更是提防着谢衡之像方才那般突然回来。
屋子里只有亦泠和曹嬷嬷两人,明光瓦亮,炭盆里木炭烧得正旺,主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格外沉重。
“事情便是这样了。”
曹嬷嬷长叹一口气,“后来夫人您就嫁来了上京。”
方才亦泠已经跟她承认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诈她。
事到如今,若主仆之间再互相藏着秘密,亦泠就真的大祸临头无计可施了。
曹嬷嬷听亦泠这么说,哪里还敢瞒她,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出来。
说到气愤之处,她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恨不得把那呼延祈大卸八块。
可回想起商氏那段时间日日以泪洗面的模样,她又心酸哽咽,可怜自家小姐平白遭罪。
一番讲述下来,曹嬷嬷因情绪实在激动,贴身衣物上全是汗,比干一晚上粗活还耗费心力。
转头去瞧听完了所有前因后果的亦泠,却见她低着头不说话,脸色的神色甚至透出几l分悲悯。
“如何?”曹嬷嬷忍不住问道,“夫人您想到什么法子了吗?”
亦泠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着曹嬷嬷。
她知道曹嬷嬷的转述中一定少不了添油加醋,她的措辞中也处处都是对呼延祈的偏见与厌恶。
即便如此,亦泠也能听出来商氏和呼延祈当初的确是两情相悦。
甚至在听到商父棒打鸳鸯时,亦泠的心像是被人揪住一样,能感受到商氏的绝望。
她甚至忍不住去设想,假如商氏没有意外落水身亡,现在是不是就能和心上人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可……她终究不是商氏。
她不知该如何让呼延祈相信,他爱的那个女子已经不在了。
她也不知自己该以什么立场去要求执着的呼延祈就此放手。
原以为了解真相后就能想出解决办法,现在好了,亦泠越发心乱如麻甚至还有几l分愧疚。
“后来呢?”亦泠起身走了几l步,回头道,“后来他便再无消息,直到这一次入京?”
亦泠本是因毫无头绪才这么问,谁知曹嬷嬷听了她的话,怔然片刻,竟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别动不动就下跪,起来说话!”
曹嬷嬷不肯,神情反倒越发决绝。
“夫人,有一件事老奴一直没敢告诉你,事到如今,也不敢瞒您了!”
亦泠:“什么事情?”
“您可知那呼延祈回了胡拔之后,是如何异军突起扳倒他兄长的?”
亦泠说:“似乎是得了胡拔月氏支持?
”
“那月氏凭什么支持他呢?”曹嬷嬷讥笑着自问自答,“因为他娶了月氏族长的女儿为妻!”
门窗紧闭的屋子本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不甚清醒。
曹嬷嬷这话乍然说出来,亦泠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亦泠重复道,“你说他、他已经娶妻了?”
“老奴绝不敢说一句假话!”曹嬷嬷指天发誓,“若是不信您大可去打听打听!”
亦泠闻言几l度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
心里那些不忍与唏嘘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最后只能哑然失笑。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害她方才还感动那么久!
“老奴不敢刺激您呀!”
这个消息曹嬷嬷已经藏了许久,如今不得不说出来,她的语气也逐渐失控。
“您当初被他害得多惨呀,日日以泪洗面瘦得都快只剩一把骨头了!他倒好,留下一句让您等他就走了。结果您等到了什么?等到他主动求娶月氏族长之女的消息吗?等到他大张旗鼓回来娶您做妾吗?我呸!”
谁说不是呢!
若不是碍着身份,亦泠也想跟着曹嬷嬷呸一声。
她虽然不了解曹嬷嬷口中的月氏一族,但他们既然能助呼延祈争夺王储,显然在胡拔的势力绝不可小觑。
这种情况下商氏若嫁过去,岂不是要日日伏低做小忍气吞声?
坐享齐人之福的只有他呼延祈一人罢了!
思及此,亦泠不由得又庆幸曹嬷嬷当初瞒下了这个消息。
她一个局外人听了都火冒三丈,痴心一片的商氏若是得知此事,恐怕得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而曹嬷嬷终于将心里埋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如释重负的同时也心知自己应该请罪。
她俯身重重磕了个头,说道:“所以夫人您也莫怪老奴瞒着您,当初大人远在庆阳,您又不小心落了水昏迷不醒,连大夫都说无力回天了,老奴每日只想着求菩萨保佑您好起来,哪儿还敢提这些事情刺激您啊!”
“我没有怪你,你先……”
亦泠原本想扶曹嬷嬷起来,刚伸出手,脑子里忽然回响着她方才的那句话。
庆阳?落水?
她的手僵在半空,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得知他娶妻的?”
这事儿曹嬷嬷记得很清楚,不假思索便答道:“消息是老爷传来的,就是您落水前一日。”
那天她收到了江州送来的家书,原本想直接给亦泠,临时又被事情给耽误了,便随手搁置在一旁。
夜里再想起此事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半月前才收了一封家书,怎么今日又送来了?
于是不识字的曹嬷嬷悄悄叫了锦葵来,把这封家书读给她听。
结果锦葵扫视一眼,差点儿拿不住薄薄的信纸。
那个胡拔人……成亲了!
比起锦葵的慌张失措,曹嬷嬷则冷静多了,当机立断烧了那封信。
商家那边是想直接告诉小姐这个消息好让她死心,可曹嬷嬷才是日日陪在小姐身边的人,她知道小姐根本经受不起这个打击!
时至今日,曹嬷嬷依然庆幸自己当初的自作主张,不然……
等等。
曹嬷嬷忽然抬头看向亦泠,发现她的眼里也透露着同样的意思。
“夫人,难道您当初落水……”
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十分凝重,亦泠走到窗边背对着曹嬷嬷,心跳不止,连掌心都冒了汗。
她知道曹嬷嬷在怀疑什么。
但亦泠没办法给曹嬷嬷一个答案,因为她也只是推测——前一天心上人娶妻的消息传来上京,第二天商氏就落了水?
这恐怕不是巧合。
“夫人、夫人……您真的不记得了吗?”曹嬷嬷总算站了起来,急切地上前拽住亦泠的袖子,“您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真不记得了。”
亦泠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问道,“倒是你,还记得那日我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
这种细节倒是为难曹嬷嬷了。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急得不停地搓手,“哪里异常、哪里异常?您那段时间总是不说话,在风雨阁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日好像没有什么异常,老奴不记得有什么……再想想、再想想……”
风雨阁?
亦泠凝神运思片刻,突然开口打断了曹嬷嬷语无伦次的絮语。
“若是大人回来了,你和锦葵好好应付着,我出去一趟。”
没等曹嬷嬷回过神,亦泠已经转头离开。
“夫人!您去哪儿啊?!”
-
商氏当初总一个人待在风雨阁,想来也是因为这里是谢府最荒僻的地方。
谢衡之从未花费精力大肆翻修府邸,是以这座八角形的双层圆阁的外壁已经脱漆,看起来残败不堪。
亦泠提灯进来,微弱的光亮只够她看清一楼的大概构造。
空的,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大概是因为商氏以前喜欢来这里,所以阁楼里打扫得还算干净。
但毕竟是几l十年的老建筑了,又无人常住,空气里全是腐朽味道。
亦泠的脚步很轻,明知这里没有人,却怕惊扰了谁。
二楼比一楼窄小一圈,楼梯口放着一盏透雕八扇曲屏,对面的窗下摆了桌椅,后头便只有一座闷户橱,再不见其他摆件,十分简陋。
唯独这里的窗户,抬眼望出去一眼,亦泠便能理解商氏为什么日日都在这个地方枯坐——
风雨阁虽然落败,修得却格外高,透过这扇窗户,便能看见谢府外的光景。
天气好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看到北方连绵的山脉。
半晌,亦泠才回过神,想起自己此番的目的。
她
连忙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寻找起来。
说是寻找,其实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如此一览无余的空间,她一眼就看见桌面上有东西。
是一方干涸的砚台和一支毛笔。
看见这两样东西,亦泠的心跳忽然又快了起来。
有笔墨,说明字。
不过整个二楼能藏东西的地方大概只有那座闷户橱,亦泠蹲下打开抽屉,只看见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眨眨眼,又打开其他抽屉,全都如此。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亦泠不信邪,几l乎快把这个闷户橱拆了,却也只找到了一些陈旧的首饰盒,看着还像是这座府邸的前主人留下的。
亦泠无法,只好提着灯重新站了起来。
闷户橱里没有收获,她便打量着二楼的墙面,目光落在那幅镜心书画上。
里面会不会藏着商氏的东西?
亦泠提着灯,一步步走过去。
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幅书画,亦泠没注意脚下。
老旧的木板每踩一步都会吱吱呀呀的声音,唯独有一处的声响不同,似乎还有些松动。
亦泠心神微动,低头看下去。
灯光本就微弱,地面木板又因经久维修而黑沉沉的,更难以看清。
亦泠徐徐蹲下来,定睛看了许久,才伸手去摸那块儿松动的木板。
指尖沿着缝隙摸了一圈,随后摘下头上发簪,用力一撬,果然将那块木板撬了起来。
而里面,放着一个黑色匣子。
亦泠呼吸越发急促,连忙把黑匣子取了出来,拿到窗下的桌前。
提灯就架在桌上,足以照亮眼前。她动作轻柔地打开匣子,入眼便是碎成两半的玉佩,下楼压着一张折叠的信纸。
就着昏暗的光源,亦泠拿着两半玉佩仔细打量。
玉是好玉,通透莹润,只是裂缝参差不齐,边缘的纹路也磕坏了。
看来是被人用力摔成两半的。
玉佩向来用以承载主人的情谊,既碎成这样,便代表亦泠心中的猜想已经接近了真相。
是以拿起下面那张信纸时,亦泠的手指都在轻轻颤抖。
正巧一阵风吹来,薄薄一片的信纸就这么被吹向了半空中。
亦泠浑倏然回神,立刻伸手一把抓了回来。
着急忙慌地摊到面前,亦泠还未做好任何心理准备,娟秀小楷写下的四句诗便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且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若不及黄泉,无复相见也。
亦泠盯着这几l句诗看了许久。
从第一遍看到的冲击,到后来的震颤。
直到她快不认识这些字,终于双腿发软,跌坐到了沾着灰尘的椅子上。
商氏果然是知道呼延祈娶妻的。
都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善良地希望他把那些过去的柔情都付与新婚妻子,莫辜负了眼前人。
而她自己,却选择了与他不到黄泉不相见。
纸面上干干净净,只那个“人”字晕开了,模糊不清。
亦泠知道,那是商氏在写下这四句诗时掉的泪。
许是因为现在她拥有了商氏的躯壳。
明明从未和这个女人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集,在看到这四句诗时,亦泠的胸腔却闷得快要喘不上气。
亦泠抬起头,环顾这座空空荡荡,却可以望向北方的阁楼。
这一刻,她终于确定。
商氏不是意外落水,是投湖自尽。
这是她留下的绝笔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