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静谧的车厢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提篮花灯的灯芯还燃着,总感觉有些闷。
可亦泠又舍不得让锦葵掐了灯芯,光亮虽微弱,但总要亮着,就像她心里那点儿难以名状的倔强。
说来也奇怪,亦泠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没骨气地跟着谢衡之回家了。
或许是因为冬夜的风太刺骨,又或许是因为谢衡之将花灯递到她手里时,温柔的语气里又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
当然,亦泠知道这种时候她再怎么较劲都是纯粹和自己过不去。
她本就只计划着在外头消磨些许时光,不至于和谢衡之在府里孤男寡女面面相对太长的时间。
又没打算在外面流浪。
只是没想到,谢衡之会亲自出来抓她。
那一刻,亦泠忽然就有一种缴械投降的感觉。
沉默着上了马车,她也做好了要和谢衡之单独相处一路的准备。
谁知策马而来的谢衡之并没有像先前那样不容分说地挤进她的马车,再一次翻身上了马,扬鞭走在前头。
一行人已经离开了东市,四下里逐渐安静。
亦泠偷偷打开轩窗,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刻涌进了车厢。
黑沉沉的夜色里,骑马的随从们提灯开路,光亮起起伏伏,给谢衡之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仿佛是幻象,而非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真是捉摸不透。
亦泠看着谢衡之清隽挺拔的背影,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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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过了戌时,林枫院里依然灯火通明。
等听到外院的人说亦泠和谢衡之回来了,曹嬷嬷立刻走到屋檐下候着。
和往常一样,夫妻俩是一前一后踏进来的,绝对算不上亲密。
但谢衡之终究是亲自去接人了,怎么他在前头昂首阔步,亦泠倒蔫巴巴的,没有丝毫精神气儿。
垂首敛目等谢衡之大步进向书房,曹嬷嬷立刻凑到亦泠身旁问道:“夫人怎么不开心呢?”
亦泠冷着脸回答:“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看来是还没从胡拔人的事情中缓过神。
曹嬷嬷心下明亮,瞅了锦葵一眼,故意说道:“好漂亮的花灯,夫人买的吗?”
“哪用得着夫人买呢!”
锦葵得意洋洋地拎着灯,“是大人送给夫人的!”
“哟!那一定很贵重。”
曹嬷嬷满脸堆起了笑,“那夫人您看这灯放在哪里好呢?就挂在寝居可好?这样日日也可瞧见。”
曹嬷嬷天生嗓门儿大,即便她已经很克制了,声音也比旁人响亮。
亦泠看向谢衡之远去的背影,脚步都没顿一下。可亦泠就是觉得他听见了。
“挂在寝居像话吗?”
亦泠扭开头,“扔——”
顿了顿,还是舍不得当真扔了
,便改口道:“扔库房去吧。”
说完,便快步走进了屋子里。
曹嬷嬷先前得知亦泠和锦葵去了东市,怕她嘴挑不吃外面的东西,又想着她这几日担惊受怕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便让厨房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肴,全都是她平日里喜欢的。
特别是那道五味杏酪鹅,每回出现在饭桌上,她都能多吃半碗饭。
更衣净手后,亦泠迫不及待地坐到了桌子前。
折腾了一天,着实是饥肠辘辘。
尽管她此刻心情依然复杂,却不影响她的胃口。
只是刚拿起筷箸没吃两口,一阵熟悉的感觉就涌了进来。
亦泠夹菜的动作停滞,抬起眼的那一瞬,那点儿本来就稀少的轻松感又消失殆尽。
她僵硬地转过头,只见谢衡之怡然自得地走了进来,掀袍坐在她旁边,拿起筷箸就准备吃饭。
什么话都没说。
亦泠眼眸转了转,也无声地站了起来,准备撤离。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一双干净的白玉筷箸挡在了她身前。
“坐下,再吃两口。”
亦泠:“……”
确实是因为自己太饿了,才坐下来的。
绝不是迫于谢衡之那一句话的淫威。
见她重新执起筷箸后,曹嬷嬷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亦泠头也不抬,只想着赶紧吃完这顿饭,连菜都懒得夹。
看似心无旁骛,却在谢衡之给她夹来一筷子五味杏酪鹅的时候敏捷地捧开了自己的碗。
“我不爱吃这个。”
谢衡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随即将那块儿鹅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慢腾腾地咀嚼吞咽后,把曹嬷嬷叫了进来。
他的双眼依然盯着亦泠,不紧不慢地说:“夫人不爱吃这道菜,以后不准再做了。”
亦泠:“……”
曹嬷嬷诧异地看了这两人一眼,最后还是神情复杂地说:“是,老奴记下了。”
随即谢衡之又夹来一块儿葱泼兔。
亦泠刚要躲,就听他说:“这道菜也不喜欢?”
亦泠:“……喜欢。”
她乖乖把碗推了回去。
看着她视死如归地吃下兔肉后,谢衡之反倒放下了筷子,郑重地看着亦泠。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亦泠心头忽然狂跳起来。
她甚至都没有扭头正视谢衡之,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随即把头埋得更低了。
“食不言寝不语!”
谢衡之:“其实我……”
亦泠:“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
-
夜半三更时。
亦泠躺在床上,左臂紧紧贴着墙面,恨不得自己能缩成一条缝。
谢衡之躺下来的那一刻,亦泠又朝床角挤了挤。
而
谢衡之睡觉又习惯靠边,所以两人之间空隔的距离已经可以放下第二张普通尺寸的床榻了。
“你睡那么远做什么?”
两人隔得远,连声音也缥缈,且谢衡之都语气还平静得像在梦语。
若不是这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亦泠都意识不到他在跟她说话。
思绪凝滞了片刻,亦泠把胸前的被褥扯到了下巴。
“有些热。”
谢衡之:“那我让人把窗户都打开?”
亦泠:“……”
想冻死谁。
“倒也不必。”她小声说,“是大人您身上的阳刚之气热到我了。”
说完后,谢衡之很久没出声。
就在亦泠以为他无话可说之时,突然感觉到了身旁床榻的响动。
“你别过——”
转头一看,竟是谢衡之下了床,走到了窗边的罗汉榻。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连一床被褥都没拿就躺了下去。
尽管能感觉到谢衡之心情不善,但床上没了属于他的气息,亦泠觉得呼吸都顺畅了。
屋子里的灯火早已熄灭,亦泠扭过头,靠着窗外投进来的隐约光亮看见谢衡之那般高大一个男人,就那么局促地睡在一张榻上,连双腿都无法伸直。
毕竟是才救过她一命的人。
亦泠那一丝丝愧疚来得悄无声息。
“要不……我睡榻,你睡床?”
漆黑的屋子里没有丁点儿声响。
谢衡之虽然没说话,亦泠却感觉他似乎更生气了。
怎么她难得发一次善心,这男人还不领情呢?
“不必。”
谢衡之翻了个身,背对亦泠的目光,冷声道,“让你想入非非了,我自罚睡榻。”
亦泠:“……”
-
第二日天不亮,亦泠睁开眼睛,还是气不过。
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是她情迷意乱了?
做人虽须能屈能伸,但这口气亦泠实在吞不下去。
她不能再这样躲躲藏藏,必须同谢衡之说个明明白白——
他们二人注定只能是虚假夫妻,休想假戏真做!
气鼓鼓地坐了起来,亦泠一把掀开床榻罗帷。
凌晨的天色黑如浓墨,屋子里却点亮了好几盏灯,还有细微的说话声。
方才睁眼的时候,亦泠睡意蒙眬,丝毫没察觉到这个异常。
等她揉了揉双眼,定睛看去,发现刀雨正指挥着两个婢女收拾衣裳。
而另一旁,穿戴整齐的谢衡之正要离开寝居。
看着他一身行装,亦泠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要出远门?”
谢衡之闻言回过头,“嗯”了一声。
亦泠的火气又噌地冒了出来。
“你为何不告诉我?!”
听到亦泠生气的声音,婢女们都停下了手里动作,回头
看着两个主子。
得到谢衡之的眼神示意,才又继续整理衣物。
“我昨晚是要告诉你的。”
谢衡之说,“不是你不想听吗?”
亦泠:“……”
原来他要说的是这件事。
不过现在亦泠也没心思和他计较这些,只一心想着自己的小命。
慌乱地看了眼四周,亦泠脱口便说:“那你带上我!”
毕竟相处这么久了,谢衡之对亦泠这个要求也不意外。
“我此番外出并非游玩,乃是公干,你跟着去做什么?”
“我、我……我去照顾你呀。”
虽然这话亦泠自己都不信,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出门在外,总要有个贴心人知暖知热的。”
可惜谢衡之还是无动于衷。
“前些日子我同你说过,蒙阳州那里瘟疫蔓延。如今情况越发严重,我要去亲自看看。”
何况此次是圣上钦派,他带个家室算什么?
不过后面这些话不需要他说出来,光是听到“瘟疫”两个字,亦泠脸色就变了。
“瘟、瘟疫啊……”
喃喃自语后,她便垂着眼睛不再说话。
出发在即,谢衡之也没有时间再同她周旋。
就在他转身要离开时,身后的女子突然说道:“那、那你会保护好我的吧?”
微颤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哭腔。
谢衡之脚步顿住,看着门外的夜色抿了抿唇。
回过头时,果然见发丝凌乱的亦泠眼巴巴地望着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睡醒,眼眶还泛了红,看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泪。
谢衡之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你想清楚了,蒙阳州贫苦,可没有这么大的床和能折腾的榻。”
没等亦泠说什么,后头收拾东西的几个婢女倒是手臂一颤。
这、这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片刻,亦泠也意识到这些话听着有些不对劲。
可她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有问题,直愣愣地盯着谢衡之半晌,支吾道:“床再小……努力挤挤也是可以的。”
-
死活要跟着出来的是亦泠,出来之后,生无可恋的也是亦泠。
蒙阳州可不是什么米粮川,地处遐方绝域,路途遥远且崎岖难行,光是一个上午,已经颠簸得亦泠极度欲呕。
何况她还一直和谢衡之坐在同一辆马车里。
这次出行是为公干,谢衡之又向来不是铺张的性子,一共就派用了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便是用来堆放行囊以及供给随行婢女歇息,亦泠想换马车都没得换。
蒙阳州路途遥远,一刻不耽误地赶路也需半旬。
若是途中遇到降雪,他们甚至还可能要风餐露宿。
一想到自己要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受这个苦,亦泠便想一头撞死。
可她又不敢真的死,只能退而求其次,摆出一副死人脸。
偏偏这种时候,谢衡之还明知故问。
“你不开心吗?”
亦泠懒得说话,装作没听见。
谢衡之斜睨着她,悠悠道:“早上求我带你出来时,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亦泠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
那你现在知道什么叫做过河拆桥了。
同时她抬手打开了轩窗,想透透气。
翻过了几座山,马车正在穿越一片平原。
这里并非可耕地,绵延不绝的旷野上长满了枯黄的荒草,让本就心情不佳的亦泠更郁郁了。
就在她打算关上轩窗时,却瞥见了利春撒欢的身影。
边塞长大的少年在上京憋久了,遇到旷野难免本性爆发。
他总忍不住打马疾驰,又不敢离队太远,跑出一段距离又掉头回来,在亦泠和谢衡之的马车旁晃悠晃悠,随后又出去狂奔。
亦泠板着脸关上了轩窗,还能听到利春快乐的“呜呼”声。
“他凭什么如此开心?”
亦泠面无表情地说。
一旁的谢衡之声音平静:“或许是因为他没有一个阴晴不定的妻子吧。”
“……”
亦泠点点头,“那他也没有一个阴阳怪气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