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自松远县回京,日日都在赶路。
加之又下了一路的雨,亦泠白天几乎一直待在马车里,夜晚宿在驿馆也是一切从简,没有心思外出,对气温的变化也不敏感。
直到今晚的风迎面吹来也不刺骨了,亦泠才意识到眼下已经出了正月,步入春日。
难怪她总觉得驿馆的被褥格外厚,浑身燥热,让人难以入眠。
不一会儿,她悄悄下了床,披着一件外衫站到了窗边。
探了上半身出去,往右边张望,看见隔壁厢房已经熄了灯,没有丁点儿动静。
“唉……”
亦泠长长地叹着气,撑着窗户望向夜空。
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也许天都快亮了,但她依然毫无睡意。
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谢衡之那软硬不吃的模样。
她当时怎么说得来着?
“你别误会,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死。”
话都说得这么难听了,谢衡之依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个字也不说。
那笃定而又直白的目光,仿佛在告诉她:别强词夺理了。
到底是谁在强词夺理啊!
最后气得亦泠无话可说,转头就跑来了隔壁的厢房。
辗转难眠半晌,亦泠还是很生气。
她不过是去看看他的身体状况如何,毕竟也是为了救她而负的伤,怎么就变成了他并非一厢情愿的证据?
这分明只能证明她是菩萨心肠!
第二日清晨。
当亦泠顶着眼下一片青黑下床时,把锦葵吓了个半死。
“夫人您怎么了?”她端着一盆清水进来,看见亦泠憔悴的模样,连忙说道,“是不是病了?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不必。”
亦泠趿拉着鞋子下了床,朝她摆摆手,“不过是有些认床,没有休息好。”
认床?
出来一个月多了,怎么才开始认床?
哦……夫人跟大人在吵架呢,这不都分床睡了么。
看来不是认床,是认人。
想明白了这一层,锦葵顿时松了口气,笑着说:“没事的夫人,回京就好了。”
好什么呀好。
想到这个亦泠就越发头疼。
一天前,她也归心似箭,恨不得早点回去好好休整。
可如今她是看明白了,谢衡之出行在外都这么蛮不讲理,回到了他的地盘,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快别说了。”亦泠揉了揉额角,“替我梳洗吧。”
不一会儿,连带着用完早膳,亦泠终于耷拉着眉眼准备走出厢房。
刚推开门,一只脚还未踏出去,便听到了隔壁厢房的动静。
亦泠当即顿住脚步,停在了门边,侧身偷偷看出去。
天刚亮不久,驿馆内的窗户大多还关着,屋外
也昏昏暗暗的。
候在外头的利春见谢衡之出来,便说道:“大人,一切准备就绪,今天天黑前应该就能回京。”
谢衡之闻言点点头,转身欲走,却突然看了利春一眼。
利春顿时有些紧张,问道:“大人还有吩咐?”
谢衡之朝他抬抬下巴:“你腰带没系好。”
“……啊?”
利春低下头,果然看见自己的腰带松松垮垮的。
他立刻重新系规矩,再抬起头时,见谢衡之已经下了楼梯。
利春看着谢衡之的背影,挠了挠头。
大人今日怎么……
另一边,和亦泠一块儿偷偷看着他们的锦葵拉了拉亦泠的衣袖,小声说道:“大人今日怎么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亦泠:“……”
是啊,他在心情好个什么好啊?
-
这趟出远行的马车虽不算华丽,但足够宽敞实用。
仅亦泠和谢衡之两人并肩坐着,空间绰绰有余。若非山路崎岖颠簸,中间甚至还能再摆上一张案几供他们二人品茶。
谢衡之并未开口说过话。
出发一会儿后,他甚至还掏出了一卷书,旁若无人地看着。
其实他们二人往日间都是这样的。
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路途上,又不是熟到可以聊上一整天的关系,通常都是谢衡之看他的书,亦泠发她的呆。
但不知为何,亦泠总觉得今日的沉默很诡异。
明明方才在驿馆里对着随从们都善气迎人,怎么到她这里却不言不语的。
她怀疑谢衡之在憋什么坏水。
于是亦泠也板着脸别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轩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犹如老僧入定。
果然。
在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的车厢中,亦泠感觉到谢衡之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背影上。
仿佛带着火,一遍遍燎过她的后背,让人心烦意乱。
越是寂静,车厢里的视线就越是有重量。
最后亦泠实在憋不住了,猛然转过身看向谢衡之,果然对上了他的目光。
“你老是盯着我看做什么?”
谢衡之斜身倚着车厢壁,并未靠近亦泠,保持着守礼的距离。
但他的视线却很不守礼。
“我看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哪条律法不允许?”
亦泠:“……”
还是大意了。
若是谢衡之有尾巴,这会儿恐怕已经翘上了天。
唯有化身铜墙铁壁,才不会给他想入非非的机会。
于是亦泠再次背过身去,只留给谢衡之一个后脑勺。
轩窗大开着,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一股股吹进车厢。
望着窗外的初春之景,谢衡之握着书卷,正了神色,问道:“出来这么久,你可想家了?”
亦泠:“不想。”
回答得冷冰又生硬。
谢衡之一挑眉,顺口便问:“那你在想什么?”
亦泠:“在想这天上什么时候再掉点石头下来砸死你。”
谢衡之“啧”了声。
“别吧,这要是砸下来,你一晚上得偷偷来看我多少次?”
亦泠:“……”
没再听到冷冰冰的声音,只看见她的肩背因深深吸气而微耸,又沉沉的呼了出去,谢衡之不再说话,只是垂头笑了笑,继续翻开手里的书卷。
这一整天,亦泠果然没再说过一个字。
即便是中午下车用膳,她也冷着一张脸,弄得锦葵和利春都毛骨悚然的,饭都没吃几口。
胃口格外好的只有谢衡之罢了。
休整片刻后,一行人继续出发。
就这么过了一两个时辰。
道路越发平坦宽敞,周遭也越来越多的青堂瓦舍,亦泠便知道他们快已经进了京界。
许是马夫也急着回家,鞭子扬得老高,车轮都快磨出了火星子。
而亦泠还在心里催促着马夫,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她是一刻也不想跟谢衡之单独待在这车厢里了!
-
离开上京时,尚在寒冬,入目皆是枯枝败叶,连红墙绿瓦也显得灰败不堪。
而这一趟回来,却已是草长莺飞,春回大地,连路上的行人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隔着老远,亦泠便在冥冥暮色中看见了谢府的楼台。
外出整整一个多月,连年关都是在驿馆度过的,亦泠感觉浑身都快散架了。
眼看着距离谢府越来越近,亦泠透过轩窗看了眼,却见庄严的大门外,除却曹嬷嬷和管家等人,连谢萱也带着婢女候在了外头,前前后后有十余人,个个都翘首以盼。
他们还准备了一个火盆摆在门口,亦泠一下车,话还没说上一句就被众人拥簇着跨火盆去。
接着曹嬷嬷又端出了一碗柚子叶煮的水,五指沾上,给亦泠从头洒到了脚。
这还不够,进了林枫院,还得用柚子水洗洗手去晦气。
完了还有一大盆烧好的热水等着让亦泠沐浴。
这一通忙下来,天都黑透了。
洗净了一身的疲惫,亦泠拧干头发后,懒洋洋地走出来,这才发现不对劲。
她四处张望一番,还没问出口,曹嬷嬷就学会抢答了。
“大人进宫了。”她说,“先前换了一身衣服就走了。”
难怪下人们都格外轻松些。
亦泠点点头,坐到了桌前。
“等会儿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吧,我去那边过夜。”
“嗯?”
曹嬷嬷不解,“为、为何?”
亦泠没解释,只说:“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毕竟……
谢衡之出门在外都敢非礼她,回了家还得了?
看她这神色,曹嬷嬷心里有数了。
估计又是路上闹了别扭。
唉。
曹嬷嬷转过身去布菜,轻轻叹了口气。
她早已备好了一桌子饭菜,全都是亦泠喜欢吃的。
一面给亦泠盛汤,一面说道:“夫人,方才听锦葵说松远县根本没有瘟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亦泠就有太多要说的了。
恰好谢萱也带着婢女过来找她,锦葵又领着几个婢女在屋子里整理东西。
听亦泠说起此行的见闻,全都凑了过来。
她先说自己到松远县后见到的阴森之迹,又说起悲田坊里面的惨象。
而后讲到自己夜探“鬼市”时,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不停地追问。
“然后呢?当真有鬼市吗?”
亦泠特意卖了个关子,让大家别急,然后又说起误以为自己染上了瘟疫的惊险一环。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当亦泠说到谢衡之要防火烧悲田坊时,这屋子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不少人,个个瞠目结舌地盯着亦泠。
“原本我也吓着了,后来一琢磨,立即就知道了他的计划。”
“于是我站到那个瞭望塔上,假装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好唬住那县令夫人。”
“果然,等他一声令下,那县令夫人果然崩溃了,跪着说出了实情!”
“真是一对心肠歹毒的夫妇啊,为了骗取朝廷的赈灾银子,竟然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四周惊呼声一片,有人震惊地说:“夫人可真厉害,若是换了我,定然想不出大人究竟想做什么的。”
“这也不难。”
亦泠说,“多简单的道理呀,我当时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周围又是一片夸赞声,倒弄得亦泠有些不好意思。
她觉得再吹嘘下去就有些过了,便说道:“好了,我也累了,你们先——”
一抬头,却见谢衡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夜幕低垂,屋子里外都亮着灯。
谢衡之抱着双臂靠在门边,身后的灯光温柔,而他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亦泠。
在亦泠愣住的这一瞬,其他人也都发现了谢衡之的存在。
沉寂片刻后,谢萱第一个跑了出去,其他人也紧跟着默不作声地离开。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子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亦泠心里的慌张便尤为明显。
所有人都因为被谢衡之撞见了不合规矩的场面而担惊受怕。
只有亦泠感觉到,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实在是……
坏了坏了。
他又要开始一厢情愿了。
于是亦泠一句话也没说,低着脑袋就要出去。
刚走到门边,谢衡之站直了往旁边一站,便把亦泠挡了个严严实实。
亦泠脚步顿住,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
“你干什么?”
谢衡之仍然抱着双臂,逼近两步,几乎抵在了亦泠身前。
“你不是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想干什么?”
明明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的调侃,他偏偏压低了声音,在这安静的寝居里,显得别有意味。
亦泠更不敢抬眼,别开脸,看着桌旁跳跃的烛光。
“我、我不知道。”
他的目光落了下来,看不见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那你脸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