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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金鱼

    江稚茵的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枚助听器,掌心渗出粘腻的薄汗,感受到自己的舌头被迫抵到角落。

    她眼前突然现出道道光线,像白虹贯日,在大脑缺氧的时候又陡然间记起什么。

    在废弃的铁路轨道,在漫山遍野的黄色油菜花田里,在漫漫长夜中,好像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见过邓林卓,抬着那双永远不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与人谈笑的背影。

    等到江稚茵回头,却只能看见一个挂着松散帽衫与她相背而行的黑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舌尖被轻吮着,如同刻意放慢的呼吸频,如同落水的金鱼鼓着一张一翕的鳃,攫取了江稚茵还没捉到线头的回忆。

    在漫长的湿吻中,她又突然记起自己初中一位姓黄的语文老师提过一个观点。

    她说:“感情是双向的,文章的主题是父爱,但一定也表达了作者对父亲的爱,如果作者没有一直盯着父亲的背影,她又怎么知道爸爸在拐角处回了头。”

    如果你不爱她,你根本看不见她的爱;反过来,如果你爱她,那么她做的所有细枝末节的事,都会被你无限放大。

    之前她一直说邓林卓对她像是一种“雏鸟情节”。

    现在她想要邓林卓一直当她身边的小鸟了,一个电话,一个短信,她就不分昼夜地赶过来。

    仿佛只要这样,风筝那头就还有人牵着她的线,希望她留下。

    上颚发出触电般的麻意,她的手掌仍旧握在江稚茵后脖颈上,她感到那里逐渐散发出热意,像有蚂蚁攀爬而上,钻进每一个神经末梢。

    邓林卓的舌尖最后停在她唇角的位置,欲.望似乎没有平息,她漆色的眼里燃着不小的火苗,但是还是将舌头慢吞吞缩了回去。

    她的目光专注而炙热,只是非常克制地多看了她两秒,然后就把眼睛低了下去,仿佛心里的熔岩再多一秒就要喷薄而出,将这里熔烧殆尽,而江稚茵对她的感情还很浅薄,甚至处于一种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状态,过早暴露会让她退缩。

    邓林卓只想勾着她前进。

    江稚茵的视野里仍旧是一片漆黑,她连对方的眼睛都看不见,只看得见那枚在月光下发着淡色光芒的耳钉。

    “你回房间的时候,给我留一盏灯吧。”她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仿佛刚刚的热吻从未发生过。

    邓林卓又躺了下去,蜷缩着身子,把身上的被子拉高,声线喑哑:“以前经常被锁在柜子啊箱子啊这些地方,我比较怕黑。”

    江稚茵还有些没回过来神,她不明白邓林卓怎么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同她讲话,她要非常努力才能把舌头捋直。

    她也是在很后来的时候才知道,邓林卓这个人非常狡猾,总是动不动示弱,用一种云淡风轻又极其平静的口吻诉说她的过往是多么苦痛,骗取她泛滥的同情心。

    她十分热切地想把这点同情心当成国家货币,同她交换一点爱。

    只是这时候刚与她接吻到脑子发懵的江稚茵对此还一无所知。

    她起身时摁开一盏不太亮的小夜灯,又把客厅的窗帘拉得更开了一些,好让外面的光透进来。

    只剩下枯枝败叶的树挤在一线天的楼房夹道里继续生长,楼上不知道谁家的衣服没有拧干,滴滴答答地朝下滴水,像下了一场缓慢的雨。

    江稚茵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也许她其实在内心深处也需要着闻祈。

    /

    寒假期间下了很大的雪,江稚茵在某一天早上走出居民楼的楼道,一脚就踩进了外面的雪堆里,新买的靴子被吞吃下去半头。

    街边商铺的员工们都穿上厚厚的冬衣,捂着耳罩,拿着铁锹铲自家门口的雪。

    因为这块儿的楼都挤成一团,外卖员的动车很难开进逼仄的过道,江稚茵只能跑到路口去拿外卖。

    雪下得太厚,车轮子阻力太大,等过几天雪水化了还会打滑,估计这一阵都没什么人跑单。

    江稚茵等一份早餐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拿到手的时候已经不怎么热了。

    她拎着外卖进屋的时候闻祈刚醒,江稚茵一边给学姐回消息,一边嘱咐闻祈把炒面回锅热一下。

    闻祈“嗯”一声,异常乖地照做。

    从上次她俩不明不白又亲了一遍以后,闻祈就一直很听话,虽然还是一副冷冷淡淡、不谙世事的闲散样,但是以前江稚茵跟她说个什么事她会说“哦”“随便”“都行”。

    现在统一点头回“好”。

    江稚茵准备回房间打电话的动作滞了一下,她微微侧头看向站在灶台边的闻祈,穿着oversize款的黑色毛衣,低头往锅里敲鸡蛋的时候出脖颈的弧线,锁骨延伸消失在领口的位置,居然也不嫌冷。

    她们家里没装暖气,江稚茵在考虑要不要找人来装个暖气片,不然感觉这个冬天会很难捱。

    学姐拨了语音电话过来,江稚茵蓦然回了神,摁了接通回房间聊大创赛的事了。

    她们计划着做“函数映射技术在人脸识别中的优化”课题,她联系到的学姐是数学系的,还在找新的队员。

    学姐向她推荐卓恪方,说她最近在跟导师做有关方向的研究,把她拉进队还能多白嫖一个指导老师。

    江稚茵犹豫了一下,她从来没单独找过卓恪方,突然说这个事还有些不太好开口,也许找闻祈去联系她会更容易一些。

    但卓恪方还是学生会长,不一定有那个时间。

    于是她只能回复:“我去问问吧。”

    这时候闻祈敲了几下门,说早餐热好了,江稚茵回头应了一声,挂了通话。

    在饭桌上,江稚茵跟闻祈说了这事,顺便又问她有没有时间,她们人还不太够。

    闻祈低头用筷子卷起冒热气的炒面,答应了。

    她什么都答应,情绪淡到江稚茵觉得纳闷。

    江稚茵在感知别人情绪方面比较迟钝,她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于是停了筷子,迟疑着发问:“你在生我气?因为我上次亲——”

    “咳。”她把自己呛了一下,抓起旁边的杯子猛灌下去半杯水,“……不是。”

    话都说出口了她又懊恼起来,咬着舌尖把词儿咽进去了。

    闻祈仍旧不紧不慢地吃东西,掀了眼皮看向她,黑眸沉沉,辩不明她心里在想什么。

    只听见她说:“没有生气,只是想问……”

    “在你心里那算什么?扯平吗?”

    江稚茵结舌半,给不出回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算什么,那次就跟鬼迷心窍了一样,觉得眼前斜倚在沙发上的人对那时孤独无助的她来说,突然就具有了无可替代的吸引力。

    “……是吧。”

    人在不知道答案的时候就会下意识顺着对方的思路走,像被点名又回答不上来的学生,老师抛出一个答案她就喏喏答是。

    坐在对面的人的心情似乎一瞬间变得很差,连食物也不往嘴里送了,连江稚茵这样钝感力很强的人也察觉到她动作里夹杂的情绪。

    于是她继续找补着:“那天我不是回了滨城一趟吗,陪小雨去医院检查的时候碰见我妈了。”

    江稚茵停顿了一下,言简意赅:“被我撞见了她才告诉我,说她有遗传性心脏病,以前生过一个带病的孩子,被她丢给她当时的男朋友了,后来再也没见过。”

    “我妈问我怎么办,我就说让她把孩子找回来,我这么说确实没什么毛病。”

    她一边说话一边慢吞吞搅弄着碗里的炒面,神情变得落寞起来:“但是我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心里还是会有些不安。怕孤独,怕没人爱,怕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闻祈就听得出神了,她眉头轻蹙几秒,似乎想到了谁,又觉得不太可能。

    江稚茵看着她的神情,突然觉得脖子有些痒,抬手用指甲挠了挠,尴尬道:“所以那天晚上心情有点古怪,总是特别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于是就抓住了你。

    “……这事就翻篇吧,谁也别提了,我当时脑子坏了,以后会控制好自己的。”

    而且那时候根本不是她主动的不是?

    虽然她确实有那个意思,但还不是被摁着脖子亲的?连舌头都没敢往外伸,完全被堵在家门口了。

    所以怎么也不能一个劲儿把罪名摁在她身上吧?

    江稚茵这么为自己开脱着。

    闻祈动了动唇角,用牙齿轻微咬住下唇,垂着眼皮盯住自己的手指,眉头仍旧不太愉悦地皱起,眼睛里蕴着一团黑色。

    江稚茵对此感到头痛:“没生气就好。”

    “因为只有我在外宿,学姐就说过几天来我这儿讨论一下分工和流程,到时候你问问卓恪方有没有时间。”她生硬地结束了对于“扯不扯平”的讨论,开启了新的话题,并扬了扬下颌:“天气太冷,面都快凉了,快吃吧。”

    因为一连下了好几天大雪,她们都出不来,等到差不多一周以后雪停日出,街上的雪都被居委会派人撒盐融得差不多了以后,她们才约了个日子见面。

    客厅的小茶几摞了一堆资料,学姐把这个题目大概的概念设计讲了一遍,几个人按照流程各自担了一部分的任务。

    第一天聚在一起讨论主要就是熟悉一下任务,聊着聊着就到晚上十一点多了,江稚茵端起茶杯发现杯子里的水空了,一站起身来才发现腿都坐麻了。

    卓恪方在门外接电话,聊了没一会儿就进来收拾东西,看上去有点着急,说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以后再计划。

    江稚茵刚想答“好”,家里的门突然被敲响了,卓恪方闭了眼,虚虚叹出一口气,嘴里念叨着什么。

    闻祈起身去开门,外面站的是之前她参加马拉松的时候看见的那个女人,卓恪方说的“成蓁”。

    成蓁穿一身棕色的皮草,手里拎着限定的名牌手提包,看样子怎么也与这栋老旧的居民楼格格不入。

    闻祈很识趣,直接回头喊卓恪方,成蓁站在门外闲闲地等。

    她的目光陡然落在江稚茵身上,江稚茵刚接完水,玻璃杯里还冒着热气,两个人莫名其妙对视了几秒,她问成蓁:“要喝杯水吗?”

    “不用了。”成蓁很干脆地回答。

    等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学姐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江稚茵帮她把资料摞好用夹子夹住,学姐跟她说闲话:

    “刚刚那人是卓恪方女朋友?看上去好有钱的样子。”

    江稚茵无法告诉她实话,只能含笑点点头。

    学姐又嘀咕:“长得跟你还挺像。”

    第32章 金鱼

    江稚茵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着:“有吗”

    学姐煞有介事地点头,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江稚茵的皮肤比较敏感,到冬天就发红,连鼻头也红红的,眨着一双含水的眼睛看向她。

    “就鼻子嘴巴有点像吧,眼睛不太像。”

    江稚茵从小就长得和善,脸也圆,褪去婴儿肥以后一张鹅蛋脸,成蓁要比她更瘦一些,眼型更上挑,更有气势一点。

    风格上不太一样,但是鼻子和嘴型确实有些相像。

    闻祈在柜子里翻着什么东西,学姐扬着脑袋观察了一下,又招招手叫江稚茵过去小声说话,压低到只剩气音:“你跟你男朋友都搬出来一起住了?我看你这儿就只有一张床,发展这么快?”

    江稚茵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她慌忙眨动几下眼睛,瞥向靠墙壁放置的鱼缸,抿唇几秒后刚想张嘴解释她跟闻祈并不是那种关系,结果嘴巴刚张开一个缝,不知道从哪里探过来的微凉指尖就把一个扁平方块的物体推进她的口中,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言语。

    嘴巴里泛起一点苦涩的味道,巧克力在唇齿间化开,江稚茵盘腿坐在地毯上,闻祈就站在她身后,胳膊从她脑袋后面环过来,指腹重重压了下她的唇,微滞一秒,随即撤离。

    “似乎快过期了,最好今天把这袋巧克力吃掉。”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找到一袋将要过期的巧克力。

    闻祈把剩下的一半搁在桌子上,让学姐尝尝,然后十分自然地弯腰拾起散落在周围的文件。

    江稚茵的口舌被那块黑巧克力全然占据,苦得人舌面发麻,但毕竟是他好心好意喂进嘴里的,也不能直接吐出来,只能忍着点儿,嚼了几下咽下去。

    学姐一副“我都知道了”的表情,麻利收拾了自己的书,叹道:“哎呀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这个点儿也该走了,再晚网约车都打不到了。”

    江稚茵眼巴巴地嚼着巧克力。

    ……其实真的不是那样。

    大门被轻轻关上,江稚茵拿起桌子上刚拆开的巧克力,包装上还印着日期,明明是两周前生产的,离过期还遥遥无期。

    她刚扭头想质问,结果洗手间的门咔哒一响,接着响起了淋水的声音,江稚茵就像油箱被耗尽的汽车,发不出声音了。

    ……他是掐准了时间吧,非在这个时候去洗澡。

    江稚茵在心里直犯嘀咕,随手找了个夹子把剩下那半块巧克力封好,她低眼看着玻璃桌上自己的影子,嘴角似乎还蹭到一点巧克力,舌尖探出去,又舔到那股淡淡的苦味。

    她心说这样的氛围实在不太妙。

    好像自从上次她鬼使神差一般主动去吻闻祈,关系的发展就越来越暧昧了。

    这哪里像室友,简直就是……

    思绪还乱作一团,陡生的猜疑还来不及完全浮出水面,头顶的灯忽一下灭掉了,江稚茵愣一秒,转头去看窗外,对面的居民楼也没了灯光。

    外面有人操着方言喊叫:“怎么要停电也没下个通知啊!”

    “娃还点灯写作业呢……真是的。”

    这儿附近有所重点初中,所以也有不少家长图便宜,租房陪孩子读书。

    隔壁徐婶家里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读高中,小的刚上初中,等开春就中考了,正是关键时期,她家是“鸡娃”教育模式,两口子把所有财力和精力都倾注在两个小孩身上。

    一停电,没灯写作业了,就急得不行,敲了江稚茵家的门问她有没有亮一点的手电筒。

    江稚茵记着之前好像备过一两个,她说帮忙找找,转头拉开电视柜下面的一排抽屉,找了半天没找到。

    因为忙着找东西,注意力就没放在浴室那边,连闻祈出来了她都毫无察觉,低着脑袋在乱糟糟的抽屉里翻翻找找。

    直到一只沾着温凉水汽的胳膊压上她肩膀,江稚茵下意识缩着脖子,下颌边沿蹭过他小臂。

    闻祈的袖子挽上去一半,于是她刚好蹭过那片温热的皮肤,大脑宕机了一瞬,眼见他懒散勾了下手指,把挤在里面的手电筒的带子勾了出来。

    江稚茵手里还捏着自己开着闪光灯的手机,她视线上移,黑色的电视屏幕投射出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江稚茵看见他的眼睛斜睨着自己,眸中情绪晦暗不明,像克制,像情.欲,混杂交织成一种复杂感。

    但闻祈似乎并不知道她通过电视机屏幕的倒影看见了他的表情,视线还是丝毫没有收敛。

    江稚茵偏一下头,咽掉口水,夺过他手里的手电筒就起身,还喃喃自语:“啊,原来在这里啊。”

    她把东西交给徐婶,对方向她表达了几次谢意,江稚茵有些走神,但还是和善微笑,说没关系,能帮到她就好。

    关上门以后,室内又恢复了黑暗与寂静,闻祈的声音又变得很淡很轻,永远是散漫平静的情绪:“热水器也用不了了,水不太热,应该洗不成澡了。”

    江稚茵结巴了一下:“……啊?好吧,那我直接睡了。”

    她加快步子往房间里躲,结果莫名其妙被拽了一下手腕,闻祈突然很轻地叹气,话语似乎对准了她的耳朵才吐出口:“你忘了事情。”

    “我又……忘什么了?”江稚茵很少有如此失语的时刻。

    老是说她忘记这又忘记那,用那种有点可怜的气声说这种话,给江稚茵一种对不起良心的感觉。

    闻祈扯动一下唇角,继续把嗓音放轻,含糊喑哑:“我说过我怕黑。”

    透过手机薄薄的光线,江稚茵看见他垂落着眼皮,身上还带有刚出浴的沐浴露香味,迷得人心旌摇曳。

    好像是说过这话……什么时候来着?

    记忆回溯到那天晚上,江稚茵又脸热起来。

    她偏开身子,与他错开一个身位的距离:“窗户不是开着呢?有光能透进来的。”

    “啊。”他拖拽着嗓音,一副敷衍的样子,“看不清。”

    江稚茵退一步,他跟一步,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又缠上来,她感觉自己脑子昏昏沉沉,跟中毒了一样,眼睛丝毫不敢往上抬,指甲扣着手机边框,偏开头喘了几口气。

    “那要怎么办?”

    “你房间采光好像……好一些。”

    “那今天你睡床我睡沙发?”

    “……”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表情差点维持不住,似乎觉得她非常不争气,于是挺轻地笑了一声:“那样不太好。”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江稚茵只想赶快逃离这样面面相觑、让人感到呼吸不顺的场面。

    闻祈在思考后建议:“我可以去你房间打地铺,像上次一样。”

    上次让他打地铺完全是因为沙发被他睡得湿哒哒的,那时候的江稚茵又完全没什么防备心,根本不疑有他。

    但现如今的心态已经与当初完全不同了,她现在一看见闻祈,感觉连眼球都在发烫。

    她睡沙发不太好,你跟她睡一个屋子就好了?

    江稚茵不能理解这其间的逻辑,于是她抹干手心结起的一层层的汗,讪讪道:“那样应该……更不合适。”

    她说得直白,回避似的斜低着头,看见地板的瓷砖上落下一块又一块窗外投影进来的细小光斑,以及两道被拉得很长的影子,从地面这到墙面上,闻祈的睡衣鼓起一个弧度,像一片冬天即将坠落的叶子。

    握住她手腕的手陡然间松掉,指节屈起,垂在身体侧边。

    “嗯。”他发出一个不重不轻的鼻音,“我知道了。”

    江稚茵的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明明自己没说错什么,但是却莫名觉得心腔变得不舒服起来。

    她抿抿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手指刚搭上门把手,肩膀却突然传来痛感。

    闻祈捏着她的肩膀把人往回拽了下,力道不小,另一只手覆上她手背,大力把卧室的门关上,空寂的室内猛然发出“砰”的一声。

    江稚茵感觉自己的手臂都快被震麻了,身体被人推了一下,背脊贴上冰凉的门板,肩膀上那只手仍旧摁在原处,闻祈的体温隔着一层棉质睡衣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愕然地张了下嘴,手机的闪光灯对向了别的位置,眼前的所有物体又变得不那么清晰,像虚了焦的镜头捕捉不到视野中心。

    只觉得身前那人的呼吸越来越重,一只大手逐渐从她的肩膀移到她不断颤动的脖颈上,另一只手大力握着她捉着门把手的手,掌心变得越来越灼热,被情绪激出的薄汗像胶水一样将彼此的身体粘在一起。

    江稚茵心慌一秒,迟钝地察觉到他将要落下来的嘴唇与炽热到稍显急促的呼吸,于是机械地偏开头,眼睫无措地翕动,声音从牙齿缝里飘出来,她差点咬了舌头:“……闻祈,这样就扯不清了。”

    闻祈磨了下牙,摸着她脖子的手上移捏住她的下巴,克制着力道把她的头缓慢往回坂,抵在她下颌上的拇指指腹粗砺,那一点的触感被无限放大,江稚茵被这举动吓到,喉咙微动,紧张地吞咽起口水来。

    “本来就扯不清。”闻祈嗓音阴郁,蕴着幽怨,他啧一声,轻声细语:“……还要多久,你怎么还在坚持?”

    虽然仍旧看不清他的脸和眼底的情绪,但江稚茵觉得他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第33章 金鱼

    风吹纱帘动,树影摇晃,吹着他模糊的音节飘进江稚茵的耳朵里。

    闻祈的指尖从她脖颈处的皮肤慢慢下滑,轻轻抵上她心口,他一字一顿把声音发得清楚:

    “茵茵,你这里,到底装着哪些人?”

    “有我吗?”

    你心里有他吗?

    或者说,他可以进去吗?

    他的声音像一块从包装袋里被抖落出来的拼图,稀稀拉拉落了一地,她需要很努力地对准每一个字的边缘,扣在一起,才能拼凑出这句话完整的意思。

    尽管身处一片黑暗里;尽管江稚茵的视线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躲闪、乱撞,但是触感是清晰的,抵到她心口的手指是实实在在的,温热交错的呼吸是可闻的。

    这一秒她只祈求心跳不要太快,不然总有种一脚踏进深渊的错觉。

    她突然觉得嘴唇像搁浅在沙滩上快要死掉的鱼一般干痒,努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句子来:“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他直视着江稚茵,轻声反问。

    总是不剖析自己的感受,总让江稚茵去猜。江稚茵讨厌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于是她轻轻皱眉:“我不想猜,我不知道。”

    触摸着她的两只手同时一僵,然后缓慢回缩了一下,撤开了。

    闻祈像一件被暴晒到失去所有水分的衣服,变得皱巴巴的。

    至少他此时此刻是如此表现给她看的。

    “那就别猜了,毕竟我确实不是值得你怜惜的对象。”他压抑着呼吸,拖着缓慢的步子,缩回自己的沙发上背对着江稚茵躺下,两条腿艰难地屈着。

    被子透不出他呼吸的幅度,他像死了一样。

    闻祈是一个古怪到江稚茵无法用自己所学的所有知识去解释的人。

    ……但这个人好像喜欢她。

    虽然江稚茵不太愿意承认,也不太敢做这种猜想,可是她退一步闻祈就逼近一步,非要把答案摊在她的眼前,摁头让她念出来。

    跟她在一起总是一副恹恹的样子,说话也冷冰冰,像是只会回答“嗯”“啊”“哦”“好”的机器。

    喜欢穿宽大到把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的衣服,刘海总是懒于整理,发尾戳在眼皮上,就像怕人看见他的眼睛。

    唇钉、脐钉、舌钉,要把浑身上下都捅穿才罢休。

    明明下雨了耳朵就会发痛,但还是喜欢在雨天站在打开的窗户前,然后用那双上扬着的漂亮眼睛偏头望着她,用有点蹩脚的普通话叫她过去一起看下雨。

    为什么那么喜欢从窗户往外看呢?

    窗户外有什么?

    江稚茵一直把儿时在孤儿院互相陪伴的这些人当朋友,闻祈也在其中,她没想过这段关系最终会向这个方向发展。

    她吸一口气,拧开卧室的门旋身进去,卧室的窗户半开着,屋外透凉的空气钻进来,那种头脑发热的感觉就消失了大半,江稚茵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心想,停电停得真不是时候。

    老旧筒子楼的各种设施都很旧了,这么多年也没人翻修过,外接的电线风吹日晒的,绝缘皮爆开几截,很容易失灵造成供电中断。

    徐婶说以前时常有这种情况发生,只不过每次停电后大概一两个小时就自己接上了,可能是接触不良的原因。

    因为时间短暂,大部分时间都是半夜里大家睡觉的时候停,所以一直也没人管。

    徐婶之前也懒得管,直到她大女儿上了高三,时间紧任务重,每天晚上从学校回来还得带一叠作业做,这时候再停电就耽误事儿了,所以就着急起来。

    主要是这块儿也没有物业,住户也都是老人,总是觉得将就一下再将就一下,捱一下再捱一下,总能活下去。

    有的老人家里连开水壶都没有,有的时候渴得急了就拿一个搪瓷杯子凑到楼底下那根生锈水龙头里接生水喝,为了省点水费,刷牙洗脸洗衣服都靠那根水管,一旦停水就只能干着。

    有什么办法呢?没钱也要活着。徐婶说。

    江稚茵听得心里难受,徐婶叹一口气,把之前借的手电筒还给了她,说是已经充好了电。

    她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捏着手电筒回了屋子。

    闻祈正把一个大行李箱从衣柜和墙的缝隙里拖出来,抽了张纸巾擦去上面的灰尘。

    其实他的行李一直没怎么动过,家里的衣柜很小,也容不下两个人的衣服,平时都是江稚茵在使用,闻祈的衣服都塞在他来的时候拎着的那个黑色行李箱里,扣好了卡扣,整齐堆叠着。

    还有三天就过新年,江稚茵提前抢好了回滨城的票,准备在家陪江琳待半个多月。

    闻祈在滨城没有家,但他似乎也决定要回去,江稚茵不知道他会住在哪里,是不是又要去投奔邓林卓,去挤那个满是灰尘的地下车库。

    她把手电筒塞回原来的位置,又突然间想到什么,于是往门口走,拉开大门扫过上面贴的各种小广告,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打了个电话。

    等江稚茵再进来的时候,闻祈已经拉好行李箱的拉链了,他看上去比往常更加冷漠,一边拨弄着行李箱的锁扣一边说:“在这里也住了挺久的了,我这次把行李全部收好了,等从滨城过完年回来,就搬出去。”

    他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行李箱,和阳台上的几盆花,江稚茵记得那花前几天还开得正好,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又被切掉了花枝,只剩一点行将就木的茎干,像是被人以十分烦躁又不耐烦的态度给裁掉了艳丽的花朵。

    她突然愣住,神情有些不可思议,怔忡几秒后徐徐开口:“那你要住在哪儿?”

    闻祈目不斜视,嗓音过分平静:“回学校吧,应该可以申到新的宿舍。”

    江稚茵抿紧嘴唇看着他,但男人的神色仍旧不动如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如果能申到新宿舍,那为什么早不申晚不申,偏偏要在今天走?

    就因为昨天她说她不想猜闻祈的心思,他觉得自己被拒绝了,已经打算放弃了吗?

    江稚茵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一股酸涩,像刚打开一罐气泡水,汹涌的碳酸气泡争着抢着往心口的地方冲撞。

    他真是太没毅力了。

    她也郁闷,“哦”了一声,关上自己卧室门的时候声音还挺大。

    闻祈站在客厅里,慢慢直起了身子,漫不经心拍掉手上的灰,低敛着眸一言不发。

    然后皱眉,习惯性在焦躁的时候用指甲狠狠嵌入掌心,直到挠出道道血痕,用疼痛感减轻大脑中的焦虑。

    /

    拖着各自的行李离开海城回家过年的那天,江稚茵经过徐婶说的那户独居老头的家门,从兜里往上拍了一张纸条。

    老旧的木门在她手上落了厚厚一层灰,江稚茵瞥见二十米开外的生锈的水龙头,抱着尝试的态度跑过去洗手,结果看见里面喷出了淅淅沥沥的淡黄色的水。

    她关了水龙头,又回头看了一眼。

    “……”

    下午的时候有人敲响一楼西北角的门,送水的工人提着两桶纯净饮用水进了老头家,老人连忙摆手说自己没买这个。

    工人把水泵给他插进去,“是你楼上的住户给你订的,让我两周给您送一次,至少送一年。”

    老头不怎么舍得用,第二天拿着搪瓷杯颤颤巍巍去水管接水刷牙,发现水龙头也换了新,刷完牙回家的时候,看见门上贴的纸条。

    纸条轻飘飘的,他用老花眼努力地看,上面只有八个字:

    ——“爷爷,祝您新年快乐。”

    “……”

    海城的雪已经停了,滨城却还在下小雪,电视机里在直播春节联欢晚会,江稚茵听了个七七八八,帮江琳包春卷。

    她没怎么干过这种活儿,手很生,江琳拿筷子不轻不重拍开她的手:“得了吧你,别添乱了,把我的春卷皮都给扣破了。”

    江稚茵“哎呀”一声,嘀咕着:“给你帮忙还不乐意。”

    江琳指挥她去洗手,江稚茵打开厨房水槽的水龙头,很关切地问:“你上次检查结果怎么样?没出岔子吧?”

    一般都是女儿嫌妈妈唠叨,在她们家反倒翻了个个儿,江琳长声叹气:“没事没事,我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猝死率没那么高,别担心了。”

    江稚茵“嗯”一声,关掉水龙头,慢慢吞吞拿至今擦手,斟酌再三后还是说出口:“那……你找得怎么样了,公安局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电视机里的声音还是很大,吵吵嚷嚷的,一片热闹气息,屋外簌簌下着小雪,渐渐落了一屋檐的白色。

    江琳往春卷皮里塞东西的动作僵硬住,她低了下头:“还没消息呢,都这么多年了。”

    说不定……已经病死了。

    江琳不知道此时想到这一点时,自己心里的感觉要怎么形容。

    她不愿意多说下去,端着两盘刚包好的春卷,把江稚茵赶出厨房,说她要下锅炸了,让江稚茵躲远点。

    楼外突然响起一声炮竹炸开的声音,河边似乎有人正在放炮,噼里啪啦的像是要把黑夜炸出几个洞来。

    江稚茵做了个深呼吸,窝到沙发上去,翻阅着手机的消息,一条一条跟大家回新年祝福。

    邓林卓在群里问大家是不是都回到滨城了,要不要过几天一起出去聚一顿。

    陈雨婕说自己要跟着家里走亲戚,到初五才有空,几个人约了个时间,打算再一起吃顿饭。

    中国人就好这一口,想见面了就聚一顿,好像每天都在找各种理由聚餐,饭桌文化特别盛行。

    江稚茵往上多翻了几条消息,始终没见到闻祈出来答一句,甚至也没给她发新年祝福。

    她不明白他怎么能气成这样,居然一句话都不愿意同她讲了。

    但心底漫上来的失落感却是实实在在的,像一块压在心头沉重的石头,榨出里面酸涩的汁水,舌尖都泛着苦意——

    [2014年2月10日,雪]

    茵茵。

    奶奶总问我窗户外面有什么。

    我说“茵茵”。

    我也只能说“茵茵”。

    第34章 金鱼

    滨城的雪并没有持续多久,只在新年那两天里下了薄薄一层,隔天下午就化得差不多了。

    江稚茵换了新的雪地靴,鞋底有四五厘米厚,抬脚走路的时候还能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

    临出门前她从自己装首饰的盒子里把之前买的那对蝴蝶耳夹找出来戴上,手机响了几声,邓林卓给她发了定位。

    她再次打开消息列表,发现闻祈还是没有发消息过来。

    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高兴,江稚茵十分心烦地把手机扔进挎包里,在家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把她送到了聚餐的地点。

    她来得比较早,桌上只有邓林卓和小马在,小马看上去瘦了一些,把原先的锅盖头剃成了板寸,整个人看上去也没有那么憨了,配上壮实的体格还挺能唬人。

    服务员来催点单,邓林卓冲对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人还没来齐,再稍等一下吧。”

    圆桌边上一共摆了八个凳子,江稚茵把每个人都数了一遍,发现还多出来一个凳子,她问邓林卓还有谁要来,邓林卓说卓恪方要带家属。

    江稚茵诧异:“他不是一直不承认吗?”

    这么说着,邓林卓还怪不好意思的:“嗨呀,嘴硬心软呗,卓哥挺喜欢成蓁的,只是因为人家不给名分,再加上他觉得自己的家世配不上人家,所以一直郁闷着呢,只是不说而已。”

    江稚茵了然地点点头,把开水壶里的热水倒在碗里涮了一遍。

    马世聪看上去有点困,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邓林卓锤他一下:“精神点儿,别睡过去了。”

    马世聪揉揉眼睛,迷糊道:“哥儿什么时候来?”

    “哥儿啊?他不一定能来。”

    话音刚落,江稚茵擦筷子的手一顿,她的声音和马世聪同时响起:“为什么?”

    邓林卓被他俩这默契搞得愣住,眨巴几下眼睛,无辜道:“我不知道啊,他只说他有事,不一定能到,没跟我说原因。”

    江稚茵沉默几秒,紧接着问:“你们这段时间不是住在一起的吗?”

    邓林卓摇头:“没啊,他没来找过我。”

    在聊天的间隙,陈雨婕也到了,坐在江稚茵旁边,看见她紧咬着下嘴唇,一副纠结的样子。

    她拍拍江稚茵,小声问她怎么了,邓林卓是不是瞎说什么了,江稚茵抬头看着她,张了张嘴,最后又抿上,晃晃头说没什么。

    江稚茵盯着自己搁在碗上的筷子,走了很久的神。

    突然搬走,连大家说好的聚餐也不来,过年连一句新年快乐都不给她发。

    哪怕群发一下呢?

    有那么生气吗?连见她都不想。

    江稚茵郁闷地捉起自己的筷子,捣弄着碗里的热水,眉心一直不太松快。

    邓林卓突然冲对面招了几下手,她以为是卓恪方,没去理,又听见邓林卓话语调侃:“诶你不是说没空,不来了吗?”

    “我说的是‘可能不来’。”闻祈步子停顿一下,走到邓林卓旁边拉开一个空凳子坐下,“被一点麻烦事绊住脚,解决完了就来了。”

    那位置离她十万八千里远,闻祈跟邓林卓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也没往她这边看一眼。

    ……以前不会这样的。

    江稚茵默默把洗碗的水倒掉,期间不小心倒在了自己外套的衣摆上,她暗道倒霉,两只手拧弄着衣角,想把上面的水擦干。

    陈雨婕见这情况就问有没有纸巾,邓林卓是个粗线条,根本照顾不到这么细的层面。

    江稚茵正准备问服务员要餐巾纸,闻祈突然出了声:“我这里有。”

    他把纸递过来,视线终于落到她身上,江稚茵反应两秒后说了“谢谢”,伸手去接纸巾,还没握紧,他就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爽快松手了。

    江稚茵就又皱眉,缓缓把手往回收,擦拭着衣服上的水渍。

    大概又五分钟过去,卓恪方带着成蓁姗姗来迟,这时只剩下江稚茵和小马中间有两个空位,成蓁跟她坐在了一起。

    在服务员上菜的过程中邓林卓才注意到她们耳朵上的耳夹,笑说一句:“以前从来没见过小雨戴饰品。”

    陈雨婕真的是第一次在外出的时候捣鼓这些,以前的她就是光顾着读书的那种好学生,上大学后压力没那么大了,也开始研究化妆和穿搭之类的东西。

    但是被这么公开一说,桌子上几双眼睛都看向她,陈雨婕还是很不好意思,下意识拿手去盖:“那个,我——”

    江稚茵挨过来,捉住她的手,跟她头碰头:“对啊,我们戴的是一对姐妹款呢。”

    她对陈雨婕笑:“当时就觉得你戴着好看。”

    陈雨婕愣一下,好像被她夸得自信了一些,又把手垂了下去,大大方方往外露,耳尖羞赧得有些红,上面的蓝色蝴蝶像是马上要飞起来。

    江稚茵对她眨眨眼睛,余光瞥见闻祈的目光似乎很轻地在她面颊上落了一秒,等她侧目看过去时,他却只是慢条斯理地低头小口抿着热粥,仍旧禀着那张从容不迫的神情。

    成蓁多看了她几眼,又懒懒移回视线,指挥着卓恪方给她剥螃蟹。

    卓恪方顶着一张不乐意的臭脸,手上动作倒是勤快。

    饭桌上江稚茵跟谁都能搭上两句话,甚至跟成蓁都能聊上几句,讨论着减肥时期有什么推荐的食谱。

    但就是自始至终跟闻祈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似乎都有意躲避着对方的视线。

    陈雨婕在旁边咬了下筷子,低头摁手机:“你跟闻祈怎么了?你俩坐那么远,也不说话。”

    【拉粑粑大王】:“也没什么,闹了点不愉快,他从我家搬出去了,然后就不跟我说话了,应该在生气。”

    陈雨婕有点难以置信。

    【C】:“……什么样的不愉快能让闻祈从你家搬出去?”

    【拉粑粑大王】:“?”

    这话说的,好像闻祈就多稀罕她家,多想赖在她这儿不走一样。

    江稚茵刚打了几个字,转念又抿住嘴唇。

    两个人吃得差不多了,都把手放到桌子下面低头打字,陈雨婕突然语出惊人。

    【C】:“闻祈不是喜欢你吗?我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放弃。”

    江稚茵惊得手机差点都掉在地上,她立马调整呼吸回复陈雨婕:“你怎么知道?很明显吗?”

    陈雨婕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冲她招招手,让她把耳朵伸过去听。

    江稚茵照做,表情异常严肃,她眨了几下眼睛,看见闻祈突然拉开凳子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不自觉的向她投去,眼睛向上扬,在闻祈路过她身边的时候,有了那么两秒的对视。

    周围人声嘈杂,瓷盘相互碰过的声音在其间此起彼伏地穿插着,江稚茵瞥见她斜瞥过来的黑色瞳孔,灰色风衣竖起的领口恰好抵在她下颌,她看见她望向自己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然后刻意错开眼,淡色的唇轻抿着。

    陈雨婕这一秒恰好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看见她亲过你的眼睛。”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她万分小心翼翼地,亲吻过你的眼睛。

    江稚茵是在听见这话的一瞬间,开始觉得自己心里的沙漏像是突然出现一个裂口,容器里的沙子就哗啦哗啦往外露,满泻而出。

    她僵着脖子往后退了半米距离:“……什么时候?”

    “很早。”陈雨婕认真说,“去年夏天的事了。”

    她朝江稚茵耸一下肩:“本来我不想帮她的,让她慢慢熬,但是又觉得闻祈也怪不容易的,我没说想撮合你俩啊,答不答应都听你的。”

    江稚茵问她:“只有你看出来了?没别人了吧?”

    陈雨婕默然,诚实回答:“邓林卓也知道。她跟我说,闻祈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在等你了。”

    可是,更早是多早呢?

    她那么多年没有回来过,怎么会从更早的时候就在等她呢……

    江稚茵垂下眼皮,缓缓把眼睛转向门口的位置,看见闻祈正与一个矮她一头的中年男人说着话。

    那男人看起来瘦得不正常,两颊凹陷,跟闻祈说话时的表情异常狰狞,然后一瞬间变得有些胆怯,像是被闻祈说的什么话吓到,梗着脖子磨牙齿,像是不服气又不敢再顶嘴。

    而闻祈一直背对着她,江稚茵看不见她任何表情,也认不出站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是谁。

    她盯了一会儿,察觉到闻祈即将转身进来,于是又默默把眼睛低下去,假装看手机。

    几个人打算AA制买单,成蓁嫌麻烦,直接大手一挥全付了,邓林卓嘿嘿笑着:“真是不好意思,没想让你请吃饭的。”

    成蓁的脸色十分淡定,完全不把这几百块钱当钱,她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都比这多。

    大家起身准备离开,江稚茵的脚踢到一个圆柱形的东西,她弯腰捡起来,是一只口红,应该是成蓁掉的。

    江稚茵四处寻找成蓁的身影,见她正拎着包跟卓恪方一起往外走,于是追了上去:“成姐,这是你的口红吗?”

    冬天的头发很容易起静电,江稚茵用手把头发绾到耳后,露出耳朵上跟陈雨婕同一款式的粉色蝴蝶耳夹。

    成蓁突然走了一下神,在江稚茵又出声问了一遍以后才反应过来,拿走了她手心的口红,跟她道谢。

    卓恪方把车开到了门口,她降下车窗,看见江稚茵跟成蓁站在一起,就开口问:“不然一起上车吧,大创项目还有一点细节想大家一起讨论一下。”

    这让江稚茵本想开口拒绝的想法立马偃旗息鼓。

    既然是为了大创赛的事情,那就没办法了。

    成蓁很自然地坐进副驾驶的位置,江稚茵去拉后座的门,突然发现里面还有个人——闻祈正靠坐在窗边的位置,低头看着手机。

    后头的车摁着车笛声催促,江稚茵来不及多想,只能先弯身进去,控制着距离,跟闻祈两人一人靠一边窗户。

    成蓁把口红装进包里,思衬了很久以后还是从后视镜里看着江稚茵,问她:“你的耳夹是自己挑的吗?”

    这话把她问了个措手不及,江稚茵缓慢点头:“是啊,过年前去逛夜市的时候顺手在小摊上买的。”

    “这样啊。”成蓁的声音骤然变得很轻,“我妈妈以前也买过一对蝴蝶的耳夹。”

    她回忆着:“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妈妈十几年前就去世了,那耳夹我还留着,跟你耳朵上那个很像,我的是紫色的,我妹妹是粉色的。”

    闻祈自幼看惯了别人的眼色,心思也比旁人细腻不少,善于捕风捉影,听见这话的同时停了手上的动作,视线从屏幕上抬起,晃过江稚茵又晃过成蓁,作沉思状。

    卓恪方像是觉得奇怪:“从来没听你提过你妹妹。”

    成蓁笑一下,不说话了。

    第35章 金鱼

    前面是一个红绿灯路口,车堪堪停住,江稚茵不太喜欢坐这种车,尤其是在冬天,车里打上暖气,只会加重她晕车的症状。

    闻祈默不作声把车窗摁开,江稚茵感受到从侧面的车窗里透进来一股凉意,她缓慢转过脖子,发现男人把头斜靠在车窗边沿,耳鬓的碎发随风颤抖,她双眼被风吹得微微眯住,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外面停滞的街景。

    江稚茵搭在膝盖上的手兀自蜷起,她稍稍低了下头,阻止自己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边。

    冬季的世界仿佛是一张在水里浸泡很久的油画,颜色被冲淡,泛起白来,从车窗往外看,像一张曝光的旧照片。

    卓恪方先把成蓁送回家,江稚茵看见外面是一排别墅区,楼房都建得低调奢华,家家户户都圈了院子,院子里有她认不出品种的狗在跑来跑去地叼着球。

    这一带的绿化做得也非常好,处处都能看见绿色植物,似乎无论春夏秋冬都有应季的花会开。

    卓恪方顺嘴问了一句:“我们三个要找个店坐着聊吗?还是去我家?”

    她记得闻祈说过卓恪方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妈妈还在住院,贸然去别人家里叨扰也不太好,于是就说去店里坐一会儿算了。

    闻祈始终没有吱声,灰色大衣的纽扣散开着,被风灌得鼓起来。

    她闻见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像是鼻子固有的记忆模式,能够精准识别,气味与高三那天下雨时她扔给自己的那件校服别无二差。

    卓恪方把她们俩送到店门口,然后打着方向盘说要找个停车位,让她们俩先进去。

    两个人同一时间下车,江琳缓慢拢紧了外套,结果进店要拿号,前台服务员说她们前面还有五六桌,大概再等二十多分钟就行,她建议两人可以一起去附近的商店街逛逛。

    江琳讪讪点了几下头,又推开门走进街头巷尾的风里。

    卓恪方不知道去哪里停车了,半晌都没回来,闻祈去买了两杯热咖啡,递给江琳一杯。

    纸杯捂在手里热乎乎的,江琳缓慢眨动双眼,盯着面前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她缓声道:“你现在住在哪儿?”

    闻祈沉默几秒后开口:“问这个做什么。”

    那种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又袭来,江琳默默扁起嘴,又状似好脾气地笑:“没话找话呗,我不知道要和你说什么,你看上去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

    闻祈捏了捏手里的咖啡杯,“没有。”

    “我那天说的话让你生气了?”

    “没有。”

    “……你骗人。”

    “……”

    她抿了一口咖啡,低敛着眸子不搭腔,江琳以为她不会说话了,结果在空了小半杯咖啡后她又开口:“那我能怎么办?”

    江琳偏头看着她的侧脸:“什么怎么办?”

    闻祈的表情看上去无波无澜,如同置身于台风针眼,明明风雨欲来,她偏安然自若,声音轻得不行:“你想要和我继续住在一起吗?为什么呢,只是因为我会做饭会照顾你,还可以承担一半租金?”

    她眼睛一直低着,声音听不出悲喜,上下眼睫随着眨眼的动作交错在一起,视线定定落在地面的影子上,眸中一片寂静。

    “你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你只是觉得自己过得开心,所以想继续维持之前的状态。就像你那天在沙发上想亲我,我问你原因你说你不知道,事后跟我解释只是因为妈妈生病了而感到恐慌寂寞。”

    “不接受我,又渴望我陪着你,我是免费的玩具吗?”

    江琳怔怔张嘴:“我没那么想过。”

    闻祈勉强提着唇角笑一下,仰着脖子喝完杯中剩余的咖啡,偏开头错开话题:“卓恪方回来了。”

    店里正好叫到她们取的号码,闻祈先一步拿着小票进去,卓恪方大步走过来,说不好意思附近没有停车位,她找了很久才把车停好。

    江琳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喏喏点着头,握着手里凉了一半的咖啡。

    三个人公事公办,除了大赛的项目企划之外没有聊任何其它的东西,差不多到晚上六点半的时候,江琳去洗手间接了江琳的电话,被催着尽早回家吃饭,不然炒的菜都要凉了。

    江琳跟两个人告别,准备拎着包先走,临走前停了一下动作,侧目看向闻祈,对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投来,于是心里又酸胀起来。

    店里的人少了许多,来办公的人也都纷纷拎着电脑手提包推门离开了,橱柜那边传来玻璃杯相互碰撞的声音,服务生已经开始收店。

    头顶只剩下一圈暖光灯还亮着,和夜色混杂缠绕着,给人一种安宁平和的错觉。

    卓恪方把电脑关机,看见闻祈单手拖着下巴,双眼望着落地窗的位置,眼神发空。

    她心下了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闹矛盾了?”

    江琳不在身边的时候,闻祈的情绪一直都是颓恹的,眼中无物,空寂可怕:“等太久了,没耐心了。我一直跟着,她就以为我会一直当她的小狗,招招手就过去,根本没有危机感。”

    怎么江稚茵就不能能像她一样,每分每秒都叫嚣着嫉妒心,患得患失到精神紧绷……

    “那要是她真没那意思怎么办?”卓恪方问。

    闻祈把身子坐直,视线落往灯影晃动的虚空。

    “能怎么办?再追,再松手看她过不过来,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卓恪方看着她偏执的态度,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能留下一句“祝你好运”。

    在卓恪方走后,闻祈慢吞吞收拾东西,店里的员工开始礼貌催促,她说自己会尽快离开。

    搁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亮起,一个她眼熟的号码打了进来,闻祈视线一凝,把电话挂断。

    对方的短信几乎是立刻弹进来:“你甩得掉我吗?”

    她视线一瞬间变得冷戾,直接把那个号码拉黑了。

    手机回到主页面,闻祈摁开了微信,看着置顶的对话框,上面有一个红色感叹号。

    是她在新年那天,断网发出去的“新年快乐”。

    /

    江稚茵在年后回到了海城的家,明明并没有离开太久,家里怎么就变得灰扑扑的。

    沙发上的被子都被叠好搬进了柜子里,沙发垫平整得像是根本没有人睡过的痕迹,洗手台的牙杯也只剩下自己的一只,挂钩空掉了好多,天花板的防水漆又渗出一块水渍,无人修理。

    江稚茵默默把自己的毛巾整理好,又安静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看见地面有头发,她记得之前有买过粘猫毛的滚筒,可以把头发和灰尘都粘起来,结果翻遍家里的柜子都没有看见。

    似乎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江稚茵急忙折回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摁通了闻祈的电话,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似乎有点紧张。

    十几秒后电话才被接通,对面“喂”了一声。

    她把声音放得自然:“家里那个粘毛的卷筒,你是不是带走了?我找了很久没找到。”

    闻祈静了一秒,答:“用完了,你在网上再买一些吧。”

    “哦……嗯,好吧。”

    江稚茵没挂电话,两人都听着各自的呼吸声。

    她下了很久的决心,刚要开口,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

    “我——”

    于是想要说的话只能退而求其次,闻祈率先一步开口:“我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我的行李箱,其余的东西没碰过。”

    “嗯。”

    “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要打电话了。”

    “……”江稚茵持久沉默,“我再也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可以打,但我们现在是那种可以随时分享生活中的小事的关系吗?”

    江稚茵不说话。

    闻祈在短暂沉默后再度开口,似乎在叙述事实,又平白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如果不是的话,就拣着重要的事情说吧。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只是想跟我说话,但于我而言,我会误会。”

    “江稚茵,如果不愿意,就别给希望,吊人胃口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那你就不是吗……

    江稚茵很想问这句话,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能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发起呆来。

    二月末尾的时候开了学,陈雨婕为学生会的各种事宜忙得团团转,每天都在被当成免费劳动力,叫苦不迭。

    江稚茵偶尔在没课的时候会去帮她的忙,但是她这阵子心情不佳,做什么事都有点失魂落魄的,帮忙搬舞台道具的时候还差点砸了脚。

    陈雨婕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下面的观众席上休息一下,江稚茵揉一下太阳穴,点了头。

    中间休整的时候,陈雨婕从自动贩卖机那儿给她捎了一瓶水,然后坐在她旁边问:“你最近怎么了,有烦心事?”

    江稚茵默默吞咽着矿泉水,垂着眼皮停顿一下。

    她双眉拧起,坦诚道:“我不知道,从闻祈搬离我家后,我就这样了,很不高兴,但是我明明没有理由不高兴。”

    陈雨婕看着她,“你先别急着找客观原因,你就主观地形容一下,她做的哪些事让你不高兴。”

    江稚茵把瓶盖拧紧,一条条陈述:

    “是她当初一声不吭,冒雨拎着行李箱来求我收留的,结果我都跟她一起待习惯了,她又自顾自走了。家里没人做饭,我每天回家都黑漆漆的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厕所天花板掉皮天天砸我的头。我现在都不想回那个家了,我以前很想的。”

    “而且,就因为我拒绝她索吻,她就气成这样,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新年也不给我发祝福,我给她打电话她就说让我别打了。”

    “我现在知道她喜欢我了,那难道就不能……在她喜欢我的前提上,我们继续像以前那样吗?”

    陈雨婕有点无奈地提醒:“你这样多残忍啊。”

    “你要让一个喜欢你的人在你面前克制着不动心思,日日夜夜跟你相处,她哪里做得到啊。”

    陈雨婕深深叹一口气,问她:“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闻祈向你……那什么。”她说不出“索吻”那两个字,糊弄过去了,“你会怎么办?”

    舞台突然重新亮起灯光,彩排又一遍开始,音响的鼓点声在会场上空荡来荡去,响起了《告白之夜》的曲子。

    江稚茵恍惚一下,盯着陈雨婕的眼睛,突然想起某一次,她跟闻祈一起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看演出,她在玩火锅店游戏,闻祈靠过来,问她舞台上表演的曲目好不好听。

    她记起那双倒映着彩光的眼睛。

    于是开口说:“我愿意。”

    “……因为我现在好想她。”

    第36章 金鱼

    音乐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江稚茵的神经紧绷了一瞬,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话,下意识用手指覆上嘴唇,自己也有些错愕。

    陈雨婕叹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什么大麻烦:“那不就得了。”

    江稚茵沉默地抿住嘴唇,缓缓把身子压在靠背上,两只手的手心捂着自己的手机。

    台上的人叫着陈雨婕的名字,让她回去帮着排演,陈雨婕抬头应了一声,又看向江稚茵,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会场里只有舞台处的彩光灯在毫无规律地闪动,江稚茵,在脑子里反复琢磨着陈雨婕的话,将手机摁开,却又没有下一步动作。

    手机屏幕的光折射在她眼底,几秒后随着手机屏幕熄灭而消失。

    从排练场地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斜阳满坡,她揣着兜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在手机里翻翻找找,也不知道怎么挑起话题。

    其实从出生以来她极少会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刻,本身也不是那种畏畏缩缩的人,但在感情这种事情上却总是反复斟酌、考虑再三,才敢开口。

    她迟疑了一下,问卓恪方知不知道闻祈现在住在哪里,卓恪方回答得很快,给她发了一个地址。

    “她找了家宾馆定了几天房,等学校宿舍手续办下来了好像就会重新搬回宿舍。”

    江稚茵把她给的地址存到备忘录里,走出校门跨上单车,手掌捏动着手刹停滞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转头朝向相反的方向行驶。

    她去了宾馆楼下的一个饭店,定了两盒小龙虾,想了想,最后还是拎了几罐啤酒一起打包带走,在宾馆大堂里坐下来,两手捏着手机给闻祈发了消息。

    【拉粑粑大王】:“我在你宾馆楼下,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稚茵打字的动作一停,切换到个人信息页面,把昵称改了一下,然后才切回来继续发消息。

    【悲伤到拉不出粑粑的大王】:“哇,今天还有点冷诶。”

    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对面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中……”,但是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新的消息弹进来。

    只是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十多分钟,江稚茵也等了十多分钟。

    在消息发出后的第十一分钟,她才终于等到闻祈的两个字:

    【用户136】:“到了。”

    她推开门进来,呼吸很沉,像是这一路都赶得很急,但视线却仅在推开酒店大门的那一瞬间往她身上落了一秒,然后又漫不经心地撇开。

    江稚茵从沙发上站起来,面对着她,闻祈没说话,拎着她打包的两盒小龙虾,目光落到另外一袋啤酒上的时候凝了凝,沉默地一起勾在了手指上。

    在上电梯的时候,江稚茵一直低着头,闻祈只留给她一个背影,问她:“卓恪方跟你说的我的地址?”

    她点头说是,又连忙信口胡诌:“其实也没有非常想来,就是突然很想吃你煮的龙虾面,然后上大众点评上一搜,宾馆楼下那家就很好,所以就来了。”

    电梯一层一层往上升,中间停都没停。

    江稚茵从模糊的电梯门上探视她的身形,却描摹不出她的表情,只好试探着说:“虽然你从我家搬走了,但我们应该……还有得谈吧?”

    闻祈沉默良久,江稚茵一直憋着呼吸,半晌听见她不咸不淡地回复:“你带着酒来宾馆和我谈什么?”

    电梯里传来“叮”的一声,面前的门打开来,现出一条长而窄的走廊,头顶的灯光是暖黄色,乍一看上去像走进一场黄昏日暮。

    “我不喝酒。”江稚茵解释,“是给你买的。”

    闻祈的脸色不算好看,低眸睨着那袋子啤酒的时候,似乎重重咬了下牙齿,眼底是浓浓的厌弃。

    她一边抬着步子往房间走一边说:“灌醉我能套话?你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接说。”

    房卡怼上门锁发出“滴”的一声,她订的是单人间,里面只有一张床,黑色行李箱躺在地上,入门处的全身镜前挂着一两件外套,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齐有秩。

    说出自己的心意大抵还是需要一些勇气和情绪铺垫的,现在让她这样干巴巴地怎么说“我想你”这种肉麻兮兮的话……

    江稚茵在闻祈这儿远没有在陈雨婕面前坦诚。

    她低头换了一次性拖鞋,找了个理由道:“就来看看你现在住在哪儿。”

    闻祈把小龙虾搁在桌子上,啤酒看也没看就扔在地上,江稚茵从她话语间听出一些讽刺的意味:“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说完她睫毛轻抖一下,声音愈发像呢喃:“连送来的吃的也都跟以前一样。”

    江稚茵的记忆突然闪回了一下,连带着拎住鞋子的手指都滞了滞,她此时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陈雨婕说的那句:“我看见她亲吻过你的眼睛。”心脏一瞬间涌出异样又澎湃的情绪。

    但好像因为她说错了话,闻祈现在已经不太想搭理她了……

    她缓慢把自己的鞋子搁在墙角,另起话题:“小龙虾还是趁热剥了吃掉吧,我在大堂等了超级久,不知道还热不热。”

    江稚茵像没事人一样去掀装着小龙虾的塑料饭盒盖子,低着头喃喃一句:“啊……好像有点凉了,要是酒店有小电锅和面条就好了,你还能煮龙虾面,我还挺想那个味道的。”

    闻祈站立在她旁边,张张嘴本想再说几句,却又兀自攥住手指,克制住自己关心的言语。

    “吃完就走吧。”她嗓音发干。

    江稚茵甫一眨一下眼睛,又停住,眼神停留在饭盒上有些失焦,半晌,她听见自己的嗓音,说了“好”。

    以一种她自己都从未听见过的干哑哽咽感。

    由于情感经历太过匮乏,她都不能理解此刻为何自己这样难过,闻祈怎么这样伤她的心。

    难道她的喜欢真就这样廉价,连坚持一下的余地都没有,她委婉拒绝一下她就转身放弃,哪里像真的喜欢……

    闻祈一定是不喜欢她的,陈雨婕可能看错了,同时也是她自信过了头,错误地解读了闻祈的行为。

    她拖开唯一一个凳子给江稚茵坐,自己拎起塑料袋里的一次性手套,往手上戴,身姿站得笔直,胯骨顶在桌边,默默无言为她剥虾壳。

    这根本不是江稚茵的本意,她来找她并不是为了找一个剥虾的工人,但事情却真的演变成没有一句对话,她安静着默默咽下已经不冒热气的龙虾肉,吃掉几个就没了胃口,笑了笑,说剩下的她自己吃掉吧。

    闻祈摘了手套,似乎又侧眸让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会儿,在那几秒的时间空隙里期待她能说出一些有用的话,但江稚茵又始终沉默。

    于是她偏开头,去洗手间洗了手,水龙头簌簌落下温热的水,江稚茵走到门口,又捡起自己整齐摆放在墙角的鞋,倒出里面的石子,把鞋带紧了又紧,解了又散,一直等到闻祈洗完手拽着干毛巾擦水,她才假装终于系好,站起身来。

    “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她垂眼挣扎一秒,还是弯身捡起随手扔在地上的啤酒,食指扣进去拉开,“谢谢你的虾和酒。”

    江稚茵不愿意再说话了,最后看见闻祈的嘴唇搭上易拉罐边沿,似乎打算喝下那些讨人厌的酒水。

    她关上了门,坐电梯下楼后,又揣着兜在宾馆门口站了很久,眼见着马路上亮起霓虹灯,斑马线上轧过一辆辆白色或黑色的轿车。

    酒店外风声大作,刮在江稚茵耳边轰隆隆得犹如列车在她眼前疾驰而过,所有思绪都被这道声音带走,变成一道空白而无法执行的程序。

    站了十多分钟,江稚茵又突然转身,重新疾步冲进宾馆,摁了刚才摁过的电梯楼层,手掌搭上那扇门的时候发现本来关好的房门此时却是开着的。

    于是又在门前怔住,仿佛只要再踏进一步,就落进了专为她准备的陷阱。

    在那几秒的犹豫时间里,房间里的人再也等不及,伸出一只胳膊将她扯进去。

    江稚茵的背脊被顶上门板,凸起的门把手恰好卡在她后腰的位置,撞得她闷哼一声。

    闻祈一只手拽着她,一只手很快抽掉了房卡,房间的灯全然熄灭,门锁没电,也无法再拧开。

    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她的下颌向上抬,低一下头,急不可耐、被欲.火与渴望点燃,整具冷淡的身体都被焚烧殆尽,变成骨灰,溶于烈焰,吻上来。

    江稚茵呜咽一声,来不及发出的惊呼被尽数堵在口腔里。

    又湿又热的舌头在窄小的口腔里翻搅,几个呼吸不稳间,齿关已经相撞好几次,她就像是急切到想用舌尖入侵她喉咙。

    江稚茵在她的唇齿里品到一点酒味,像是刚灌进去,烧得舌头和喉咙都是滚烫的。

    她的舌尖极具侵略性地扫荡,从上颚舔到牙齿,所经之处都后知后觉地覆上一层沉重的麻意,然后又被新一轮的攻击覆盖。

    江稚茵没接过这么久的吻,她下意识抬手抚上她肩头,闻祈就捉着她的手让她环抱住她的脖子,脑袋稍稍往后移动几厘米,唇离开了舌尖都没舍得撤离,探出唇齿之外,在一个喘息以后又覆上来。

    像沙漠里干渴至极的旅人见到唯一水源,既想纠缠到死,又想死不罢休。

    好不容易被放过以后,江稚茵感觉自己的舌头已经全部麻痹掉了,恍若味觉都要被吮吸得失了灵。

    她开始大口喘气,复而听见闻祈道:“我现在喝醉了。”

    江稚茵抬一抬眼睛,但什么也看不清,她心想这个人说话也不打腹稿,哪有人喝醉了亲人这样凶。

    闻祈又说:“你可以对我说你不敢说的话,或者套我的话了,等我一觉睡醒,什么也不会记得。”

    江稚茵大脑尚且还有些发懵,她嘴唇也有些痛,说话都不太利索:“你不会记得……那我还能跟你说什么?”

    她用粗糙的指腹重重蹭过她唇上的潮热湿意,沉沉道:“所以在我明天清醒后,你要把你今天想说的话再跟我说一遍。”

    你要说你爱她,你不会抛弃她。

    第37章 金鱼

    闻祈垂下眼皮,透过暗沉的月影,盯着她略显紧张而微微咬住的嘴唇,停了两秒左右的时间,就错开了视线,问她:“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有的。”她的话语急急从双唇间溢出,眼神却逃避对视,想了很久想出一个分外蹩脚的理由:“你的宿舍找好了吗?”

    “找好了。”

    “……”

    “所以你只想说这个吗?”

    江稚茵从小到大没有接触过这种事,所有的表白环节都只在电视剧和小说里看见过,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组织好一句真情实感的话。

    闻祈开始将身子撤离,似乎打算转身,江稚茵就开始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洗手间又漏水了。”

    “嗯。”她分了一点耐心出来。

    “前几天楼里有人养狗,一到晚上就叫得好厉害,徐婶每天就跟那户人对骂,晚上好吵,我都睡不好觉。”

    闻祈不再说话。

    江稚茵就又重复:“我说我睡不好觉。”

    她重申:“我已经搬走了。”

    这话说得她心烦,连江稚茵自己也觉得很莫名其妙:“晚上睡不好,家里也黑漆漆的,没人陪我说话,我去戳玻璃缸的金鱼,它老拿屁股对着我,它以前明明很亲我的。我把附近的滑蛋饭都点了个遍,怎么都不好吃。”

    闻祈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她,仍旧说那一句,却加重了最后两个字:“所以呢?我听不懂暗示。”

    所以你要明明白白告诉她,你喜欢她,你会爱她。

    “你走以后,怎么一切都变了。”她最后的嗓音变得很低沉,像一颗渐渐沉入河底的石头,连带着她的心绪一起往下沉没。

    他突然偏头闭了几秒的眼睛,轻声哈出一口气,看上去比江稚茵还要疲惫。

    “你——”闻祈突然叫了她一声,又没了下文。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让她本就理不清的思维更是一团乱。

    “茵茵。”他有意叫她的小名,“我说了我不是摆在床边替你疏解寂寞的免费玩具。”

    “你无聊了,没人陪了,就想叫我过去。”闻祈半阖着眼睛,冷嘲般勾了下唇,“我在的时候,你又只想着赶走我,去找别人。”

    江稚茵的大脑空白一瞬:“我什么时候找过别人?”

    “是吗?可我既没有像齐楠一样给你带早饭帮你值日,也没能像以前的课代表一样给你辅导作业到晚上九点半,甚至也不能像孙晔一样送你很名贵的礼物。”

    “你跟他们亲近是应该的。”闻祈低头要走,“我不值得,但我也不想当你没人陪时解闷的玩具。”

    从他嘴里突然冒出来若干人名,江稚茵甚至已经记不清他说的“齐楠”是谁了,她下意识伸手想抓一下他,结果只摸到一手窗户外透进来的夜风。

    她一张口,这凉风就灌进喉咙里,让人哽住。

    江稚茵两步当一步跨过去追人,前面的人的步子也突然放慢,江稚茵第一次主动拽住他手腕。

    闻祈侧睨着地面上晃动的两道影子,被窗帘的影子覆去大半,但仍旧让人心情愉悦,他保持岿然不动的表情,但面上的薄冰似乎也将要在这个春夜消融。

    江稚茵捏了捏他指尖,急声道:“我和他们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你也不是玩具。”

    闻祈没有回头,漆色的短发在风中飘起,拂落到耳畔的助听器上,被他抬手往耳朵里摁了又摁。

    “那你说,我是什么?”

    他回头,突然死死握住她的手,眼神愈来愈浓郁,像一张蓦然张大的兽口。

    但闻祈眼里似乎闪着情动,他轻声,一字一顿地逼问:“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房屋外乌云乍散,月光倾泄,照亮了江稚茵灰暗的视野。

    她终于看清他眼睛里别样的情绪。

    晦暗不明,欲言又止,急不可耐,却又被一层表面虚伪的温和覆盖着。

    闻祈静静等待着她的答案,等到窗外春花都被风拂落,江稚茵却只是拉着他的手什么也没有说。

    她眼瞳微动,像是在做一道送分的数学题,只要此时她能在那个括号里写上他想要的答案,一切仿佛就尘埃落定。

    “我没有谈过恋爱。”江稚茵说,“今天小雨问我为什么对你离开的事情感到那么气愤。”

    闻祈持续回握着她的手,发了个“嗯”的鼻音,等着她的下文,手指竟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牙齿咬合在一起。

    “我回答她说。”

    楼底摩托车疾驰而过,拖出一道响亮的尾音,差点湮没掉江稚茵的声音。

    ——“你走以后我就好想你。”

    风也凝滞,连落叶剐蹭地面的声音都消失殆尽,被深深摁进耳朵里的助听器仍旧只能听到分外到模糊的声音。

    但又仿佛接收到了一段迟来的宇宙信号,宣告一切胜利。

    十二年的光阴,苦心孤诣咬碎牙齿的忍耐,似乎变成一个久久无人触碰过的盒子,在打开的那一瞬间,发出一声经久的叹息。

    江稚茵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眼见闻祈眼睫轻微抖动几下,迟迟收不到回答也让她紧张起来。

    自她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在断断续续的话语间,掌心也变得汗涔涔的。

    她稍稍低了下头,嘀咕着:“我搞不懂你啊,你难道不是喜欢我?”

    “但你一直都很冷淡,而且放弃得也太快了,搬家搬得爽快,一点也不像喜欢我的样子。”

    她有些退缩,企图把手松开,结果又被他挺轻地拽了一下。

    “冷淡代表不喜欢?”闻祈的声音仍旧淡定,紧接着又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我花这么大气力死死抑制住的感情,在你看来,居然是不喜欢吗?”

    江稚茵瞬间哑音,那种浑身仿佛被热浆兜头浇下的感觉再度袭来,让她觉得十分熟悉。

    在第一次被闻祈摁着脖子亲吻的时候,好似也出现过这种感觉,像一颗那时就埋于她身体深处的种子,在此刻发出芽来。

    “可是你……”其实她压根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嘴巴快于脑子先出了声。

    闻祈慢声反问:“可是我?”

    “可是你很快就放弃了。”江稚茵强调。

    他保持着缄默,低着眼睛说:“因为没有理由,也没有身份留在你那儿了。”

    “你也拒绝过我,这不就是你想要的‘扯平’?怎么还不高兴呢?”

    他直白地盯着她的眼睛、她蹙起的眉头,最终落在江稚茵因为无言而紧抿的唇角。

    “那就不扯平,我现在觉得你说得对,有些事情本身就是扯不清的。”她缓了一口气,“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了,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是什么意思?”他微眯起眼,淡笑着摇了一下头,“我不想猜,我不知道。”

    ……这也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在这一刻被原封不动地奉还,看来这人真是记仇记得厉害。

    江稚茵被逗了这么久,团团转的,还被摁着亲了一通,撞上门把手的后腰现在还痛,她此时也有点恼怒了,把闻祈的手从自己的手上拽下去:“不猜了!”

    “……”

    他的神情出现一秒的错愕,手还停在原地,但掌心已经空掉。

    江稚茵快步往门口走,闻祈停了一会儿,又移步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听着她一条条地吩咐:

    “你今天就要搬回来。”

    “嗯。”

    “洗手间的天花板要重新上漆。”

    “知道了。”

    “你也要负责跟邻居沟通,让他们晚上小点声音,总之我每天要睡够八个小时。”

    “……”

    江稚茵这次没听见回音,停住步子回头去看,见他双手揣兜,脚下踩着几片碎掉的影子,复杂又漂亮的双眼微微眯住,问她:“你的要求我都满足的话,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江稚茵迟疑地看着他,闻祈就开口声明:“不难。”

    “你说。”

    “换个大床吧,房东也说过,两个人住一起应该换一张双人床。”

    “?”

    “茵茵啊,沙发很小,我睡得很挤。”

    “……”

    /

    她预约了上门服务,印有家具品牌的送货车就停在老居民楼楼下拐角的位置。

    因为两栋楼之间的空隙实在过于狭窄,稍微大一点的车都开不进来,于是只能停在街口,由几个工人扛上楼。

    其实房子的面积根本不大,尤其是卧室,放了一张双人床以后更显逼仄。

    江稚茵坐在新床上,突然想到前几天夜里听到的,不知道是左邻右舍还是楼上楼下哪一家夫妻的哼唧声,神情突然变得苦大仇深起来。

    她猛晃了几下,这床质量还挺好,够稳,不会吱呀叫。

    闻祈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斜倚在门边的,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江琳测试床板稳定度的动作一下子僵住。

    “质量还满意?”

    她表情愕然一瞬,别别扭扭地说:“还……行吧。”

    说完她就不太自在地咳嗽几声,闻祈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换好新的床单枕头以后,江琳洗完澡出来,念及闻祈说他怕黑,于是把客厅的小夜灯移到了卧室里来,插进插座里,亮出一点暖黄色的淡光。

    洗过澡的身子萦绕着沐浴露的果香,刚换的大床空出一半的身位,她顿了顿,背向那边,把整个头都捂在被子里,枕头上只露出了一缕吹至半干的头发。

    江琳在被子里睁着眼睛,动了动腿,然后又打算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结果手腕刚刚伸出被子,突然触到一股湿意,凉凉的拽住她的手腕,她下意识回缩,结果罩在脑袋上的被子又被掀起。

    她头发一团乱,压在脑袋底下,江琳怔怔转了下头,说:“哈哈,好巧呀。”

    “……”好尴尬,她在说什么?

    好巧,你也来睡这张床吗?

    闻祈一只手握着她伸出去的手腕,另一只手斜撑在她身体另一侧,眼睑半敛着,只用毛巾敷衍擦过的黑色短发泛着潮湿和洗发水花果香的气息。

    身子朝下低的时候,领口就掉下大片,白皙的皮肤隐隐能窥见皮肤纹路和黛色血管。

    江琳视线朝下漫过去,瞥见两点深红色,又急急错开眼,抻直了脖子,抬着眼睛望向别处。

    第38章 金鱼

    虽然说男人的上半身并不是什么隐私,但是江琳还是骤然觉得自己的眼球发起烫来,无法直视那个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接触不良的原因,小夜灯的光闪了几下,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客厅接一杯冷水喝一下,好好冷静一下,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太妙。

    她指了指另一边,嗓音干巴巴的:“你掀我被子干什么?你睡那边。”

    兴许是她错看,闻祈眉梢微微挑动,唇角浮现一秒笑意,然后就又一副淡定得不像话的语气:“怕你憋死。”

    他突然松开江琳的手腕,转而去挑她的头发,指尖从耳廓滑下去,用带薄薄一层茧的指腹去搓捻,那声音响在她耳畔格外清晰,像风经过树叶后发出的漫长婆娑。

    江琳不敢看他的双眼,只听见他掐着一股稍显刻意的狎昵语调道:“你头发好像没吹干。”

    她侧了侧脖子,不太自在地“哦”了一声,把头发从闻祈手中拽出来,然后在心里做了无数个深呼吸。

    “吹到半干就差不多了,我太困了,想睡觉。”

    说着,她卷卷自己的被子,还试探性往闻祈这边看了一眼,对这过于近的距离感到心慌,还特别直白地补了一句:“今天才第一天,你别想太多。”

    “……”

    闻祈沉默。

    他唇线绷了一瞬,抬手去关灯,江琳疑惑地问他:“你不是怕黑吗?”

    闻祈的手顿一下,像是才想起来这茬,嘴唇绷得更紧了,在短暂思考过后才道:“我怕你有光睡不着,依你的来就好,我无所谓的。”

    江琳也说:“没关系的,开着吧。”

    刚说完这句话,闪动几下的小夜灯因为故障完全熄灭了,玻璃缸里的金鱼懒懒甩着尾巴,吐出几个泡泡,浮到水面上又破掉。

    江琳在一片黑暗里发愣,闻祈的脸又变得模糊了,只有那股洗发水的味道还经久不散。

    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闻祈躺了回去,往她这边靠了靠,半湿的头发几乎要蹭上她的耳朵。

    约莫半分钟以后,江琳本想就这样睡过去,结果又听见身边人说话:

    “其实还是有点怕的。”

    她又把眼睛睁开,询问着:“那我去开窗?”

    江稚茵作势要起身,闻祈就有理由拉住她的手,却也没敢太过分,只圈住一个手指,像小孩子那样握住,在夜里发着气声:“不用,你在我边上待着就好很多。”

    她平躺着,胳膊伸出来压在被子上,闻祈动了几下,似乎调整成了侧对着她的姿势,因为江稚茵能感受到从他呼吸里喷洒出来的热气。

    圈住她手指的温度始终没有移去,闻祈戴着右耳的助听器,他以往会觉得戴着难受而摘掉,但是偏偏今晚又不想摘,似乎觉得多听她说几句话都已经极为难得。

    闻祈的声音极轻,如同窗外惊起的微弱夜风:“王奶奶身体不好的那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躺在那张以前大家都在的大通铺上睡觉。”

    “我的头对着窗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一睁眼能看见半边月亮,还有你留下的风铃,看着它晃啊晃,好像真的能听见声音。”

    他动了动,靠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要把下巴压上她肩膀,凑到江稚茵耳朵边上说话,嗓音还黏黏的发不清楚。

    “那时候觉得,有人陪我一下的话,夜晚好像就没有那么难捱。”

    江稚茵的心像一块泡在热水里的软木,发起微微的涨意。

    她紧紧回握住闻祈的手,扣进他温凉的指缝。

    “我在呢。”

    闻祈的身子僵了一下。

    江稚茵看不清,于是也并不知道,身边人在诉说那些往事的时候,面上情绪毫无悲苦,眼睛始终斜睨着两人交握的手,一瞬不移。

    那双眼睛只在最后一秒她回握住自己的时候弯起,漆眸里覆上一层病态又隐忍的快意。

    /

    两个人共用一把钥匙,除非另一个人在家待着,否则就总得约着时间一起回去。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几天闻祈下午应该都是在学院楼做实验,于是江稚茵就想走小路,从没什么人的后门进去。

    将将看见学院楼一楼的玻璃门,从旁边走过来一个老人,拎着一个棕色的小手提包,来向她借电话。

    “同学啊,我想给我孙子打个电话,结果手机在路上没电了,能帮我打个电话过去吗?”

    江稚茵点了头,老人就又絮絮叨叨的:“我啊,上个月叫他回一趟家,他老是说学校课多,周末也要学习什么的,诶,你们学校计算机都特别忙吗?”

    他回答:“是有一点儿,但是大一的就还好吧,明年升学了应该会更忙。”

    “我孙子就是去年入学的啊?”

    江稚茵拨号拨到一半,好奇问:“我就是这个专业的,你孙子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

    “赵永伟。”

    他手一顿,在电话刚拨出去的瞬间不小心摁上了“挂断”,然后又慌慌张张重拨,心想着可能只是重名吧,但这老人的口音明显就是滨城人……

    不可能吧……赵永伟根本没有考上海城大学。

    在一番胡思乱想间,电话终于被接通,江稚茵摁开免提给老人听,但那边嘴很快地说:“你好,海大快递站,有什么问题?”

    手机扬声器传出来的声音总有一股失真的感觉,但是江稚茵还是认出来,这就是高中那个赵永伟的声音。

    他没有说话,旁边的老人反应了好久,突然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怎么打到快递站去了?”

    江稚茵欲言又止,没有多做思考就直接把电话摁断了,含糊其词:“可能是吧……计算机今天下午没有课,您孙子可能现在不在学校了,要不我叫个车送您回去,您回去再打。”

    老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很纠结,但还是点头,没让江稚茵送,说自己可以坐公交回去。

    他刚扭头没走几步,江稚茵的电话就又响起来,是赵永伟又打回来了,他摁了接通,放在耳朵边听,却半天没人说话。

    江稚茵深深叹一口气:“你奶奶到学校看你,说你不回家。”

    赵永伟似乎把他当陌生人:“他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了没?”

    “听到了。”江稚茵说,“但我说我打错了。”

    “撒谎撒不了一辈子,你自己找个机会好好跟你奶奶沟通一下吧。”

    前面的老人走得很慢,赵永伟沉默几秒,拜托他:“你先帮我看着他,他身体不好,让他在那儿等我一下,我现在过去接他。”

    “麻烦了。”

    这还是江稚茵第一次听见他用这样礼貌的语气讲话,似乎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但是却很在意家人。

    于是他又把老人叫住,让他再等一下。

    大概十分钟以后,赵永伟到了,看见他的时候迟疑了很久,还是在老人的注视下说了“谢谢”。

    江稚茵礼貌性笑了一下,见赵永伟握着老人的手腕,又偏头抬着眼睛看他,似乎有想说的话。

    他的视线往后伸得远了一些,在某个位置停住,眼睛瞪得大了一些,又狠狠咬牙,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领着老人离开了。

    江稚茵做了个深呼吸,肩膀往下塌了一会儿,摁开手机看看时间,闻祈应该早就下课了。

    他刚转头,看见闻祈在学院楼底下的玻璃门门口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肩膀上甚至还落了一片叶子。

    尚且还没想好该说的话,江稚茵显得有些局促,闻祈悠悠地踏着步子走过来,目光向前看,倏地开口问:“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江稚茵偏着眼睛看看他:“偶然遇见了。”

    “说了什么?”他的话语有些冷淡生硬,闻祈自己似乎也有所意识,又缓和着补了一句,“有点好奇。”

    这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于是江稚茵诚实道:“没说什么,就是帮他奶奶找人,他好像跟家里人撒谎说在这里上学。”

    闻祈面色缓和一瞬,他双目眺望着赵永伟缩成一个点的背影,轻“嗯”了一声。

    学校里的海棠将开预开的,生了不少花苞出来,这几天海城的风有些大,叶子簌簌落了一地,堆积在花坛边缘的位置。

    花枝在他头顶晃动,闻祈散漫地摘掉粘在自己衣服上的叶子,对江稚茵说:“以后碰上了别理他。”

    闻祈和赵永伟之间的关系似乎一直很恶劣,江稚茵点头,干着嗓音应了一声。

    开门回家的时候,江稚茵还频频念叨“放假了一定要去配一把钥匙”,闻祈保持沉默,一个字也没说。

    他和闻祈的课程不重合,有的时候并不是同进同出。

    但是每次只要他跟闻祈提前打一声招呼,他就总会在楼下等他。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说着:啊,有时间一定要再去配一把钥匙。但是每次都没去过,总得让一个人等着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在楼下接另一个人。

    江稚茵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所有刚确定关系的恋人都这样黏糊。

    第39章 金鱼

    春天降临以后,楼底下唯一一棵海棠花树开了,樱红夹着绿,在狭窄的楼房缝隙里生长。

    江稚茵刚绕进过道,远远就看见闻祈靠在树边看手机,海棠花底下支了一个很矮的桌子,有三两个穿薄衬衣的老头围桌而坐,下着象棋。

    他刚往里走了没几步,从楼梯间里忽地跑出来一个小孩,抱着玩具撞上他。

    小孩一屁股跌在地上,手里的机器人飞出去,胳膊摔断一截,小男孩龇牙咧嘴的。

    江稚茵连连说了几声“对不起”,蹲下身子帮他捡摔坏的机器人玩具,一抬头看见小孩子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他把机器人的零件一起递过去,对方却没顾得上,站起来原地绕了一个圈,紧接着捡起一个白色的助听器塞进耳朵里。

    他的衣服看上去像是被反复水洗过好多次,洗得发透,变得皱巴巴的,头发也很长,死命把助听器往耳朵里摁。

    江稚茵看着他这副样子愣了一会儿的神,远处的闻祈正注视着这里的情况,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过道里刮了风,他手里拿着半截机器人,仿佛站在了过去与现在的时间罅隙,遇见了十二年前的闻祈。

    但那时的闻祈显然买不起玩具。

    小男孩摊开手朝他索要机器人,江稚茵张张嘴巴,递出去一半又收回去,他蹲下身子,说:“这个摔坏了,我赔一个给你吧。”

    男孩反应了很久,摇了摇头,于是江稚茵又说:“那我带回家给你修好,你住在哪里?我下午送到你家去好吗?”

    机器人胳膊只是摔掉了一个螺丝,回家用螺丝刀拧一下应该还能复原。

    小男孩迟疑一瞬,伸手朝旁边一指,他看过去,发现是他之前送水过去的唐爷爷家。

    只不过没听说过老人家里还有个听不见的小孩。

    江稚茵在这边跟小孩沟通着,闻祈站在树下,抬着双眸眺望这边,眼神被他脸上的笑意晃了几下。

    如果说,长大是开向童年的一枪。

    那么此时此刻他凝望着这一幕场面,就仿佛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得到了日思夜想那个人的拯救。

    闻祈没有多看,缓慢垂下了眼皮,瞥向对面的出口,在那里看见了一个让人恶心的身影,于是牙齿立即咬合在一起磋磨。

    等到江稚茵跟小朋友沟通好以后,他再度站起身望过去,只看见闻祈一个背影,正朝另一边走去,白色衬衣下摆在风中划出一道痕迹。

    手机震动一下,闻祈让他先上楼,他去便利店买个东西。

    江稚茵低头回复“好”。

    他从电视柜的工具箱里抽出螺丝刀,重新把机器人手臂的螺丝拧紧,结果机器人的手臂拧得太紧,并不能转动,于是他又拆卸下来重新上螺丝。

    闻祈回来得很快,他回了一下头,问他去买了什么。

    他两臂的袖子都挽了上去,手指上勾着一个711便利店的袋子,说只是买了几瓶饮料。

    江稚茵并未多想,继续摆弄机器人的手臂去了,却见闻祈搁下塑料袋就往客厅的窗户走去,用手指挑起窗帘一角,漆黑的眼底凌冽如冰,朝楼下看了一眼就把窗帘拉得很紧,家里变得密不透光。

    这让他觉得奇怪,因为闻祈一直喜欢开着那扇窗户,去年冬天飘雪都要开着,结果现在一反常态地把窗户关这么严实。

    他放下机器人,站起身来,狐疑问:“白天拉什么窗帘?”

    闻祈并未正面应答,语调平平:“开灯吧。”

    他把家里的白炽灯拍开,然后拎起从便利店买回来的饮料往冰箱里搁。

    江稚茵还想追问几句,结果被他一下子打断:“玩具修好了吗?”

    他拎起机器人的胳膊审视一番,发现还是拧不动。

    他的思路跑偏了一下,顺着闻祈的话往下抱怨着:“这个零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要是拧得太紧就转不动,拧松一点胳膊就软绵绵的抬不起来。”

    “不对。”江稚茵皱眉,一下子又反应过来,“我在问你为什么关窗户呢。”

    闻祈瞟了他一眼,嗓音过分安定:“我耳朵开始痛了,应该是要下雨,先把窗户关上吧,雨停了再打开。”

    说完,他接替了江稚茵的工作,坐在凳子上,十分顺手地拿起了搁在一边螺丝刀,将尖端对准小型螺丝上的十字豁口,开始调整松紧。

    闻祈之前跟学校社团里几个人一起参加过机器人大赛,对这种事情还算上手,没拧几下就调整好了,然后又急忙起身去找别的事情做。

    风驰电掣的,似乎有什么事正让他感到焦虑。

    江稚茵看见他有好几次想下意识咬手指,又努力克制了下来。

    下午把机器人还给男孩的时候,他们家正在煮面吃,之前他给爷爷送水的时候并没有留名,于是老人也不太认得他,只朝他微笑了一下,踏着慢吞吞的步子往锅里倒水。

    看见这一幕,不知怎的,江稚茵心里感到有些宽慰。

    那孩子的年纪比较小,配置一个助听器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也不容易,因此爷孙俩总是过得分外节俭。

    江稚茵看见唐爷爷和小孩子交流也要靠不断比划,不是所有的聋哑人都能像闻祈一样开口说话的,也不知道闻祈自己是花了多大的功夫调整发音才能说到现在这个流利程度的。

    应当也是很不容易。

    闻祈只盯了那小孩几秒,然后非常不留情地转头,在外面催促江稚茵出门。

    他们申请的大创项目通过了初审,学校分配了指导老师对这个项目进行指导,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出成果。

    江稚茵他们做的是创业方向,后期甚至可以拿企划书去招资创业。

    但是目前还没有确定下来是否真的要将这个项目做到底,去承担创业风险,于是几个人还处于走一步看一步的状态,在短期内只考虑项目是否可以获国奖。

    在实验室讨论到晚上八点多,江稚茵准备收拾东西回去了,他让闻祈把家里钥匙给他。

    卓恪方挑一下眉,看了一眼闻祈,对方表情泰然自若,从书包夹层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江稚茵手里。

    今天社团晚上还有个活动,卓恪方和闻祈都要去参加,处理完事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闻祈没有任何其它打算,只想回家。

    卓恪方说成蓁正在附近逛街,马上就到校门口,可以捎他一段。

    两个人站在学校大门口吹风,闻祈看了无数次时间,翻了无数次列表,江稚茵也没催他。

    这举动把卓恪方看笑了:“你就这么急?一秒都等不了?”

    闻祈目不斜视,仍旧在刷新手机消息列表,右上角的时间又跳了一分钟,他皱眉,神色不太愉悦。

    “我已经等了太久了,现在确实连一秒钟都等不了。”

    自从上次那个人摸过来以后,闻祈的心里一直不太踏实,甚至一步都不愿意离开江稚茵身边,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如果杀人不犯法,如果不是为了有命见茵茵。

    他甚至想跟那个人同归于尽。

    但卓恪方只以为他陷入热恋而心急,还说:“没想到真被你勾到手了,之前那阵子我还以为你俩得掰。”

    没有收到江稚茵的任何消息,闻祈抿紧唇角把手机塞回去,拖沓着嗓音吐字:“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江稚茵的性格脾性,喜怒哀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甚至于看到电影哪一分哪一秒会感性地落泪。闻祈全都掐得清楚明白。

    他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呼吸,都在揣摩他的喜好,连江稚茵自己都不一定知道的事情,他全都知晓。

    这是他耗费十二年才抛出去的一颗石子,在今日才听到回响。

    卓恪方微微讶异,侧目看向他,变得无言以对。

    左边车灯照亮长长的一段距离,成蓁坐在车里摁了车笛,催促他俩快点上车。

    闻祈自觉窝到后座车窗的位置,成蓁对他还有印象,只不过提的是江稚茵,问他今天怎么没跟女朋友一起出来。

    卓恪方不记得自己有告诉他闻祈和江稚茵在谈恋爱,兴许是他自己猜的。

    闻祈停顿一下,回应:“他先回去了。”

    导航提示前方路段有红绿灯违规拍照,车刚跑到三叉路口灯就变红,成蓁缓缓把车停住,随口念叨一句:“我还挺喜欢那女孩。”

    他的眼睛往下垂了垂,摁开车窗,被外面的风吹了满脸,话语也仿佛要随风而逝:

    “他的眼睛和我妈妈很像。”

    闻祈的手一缩。

    “之前听说你有个妹妹?”他难得多了一句嘴。

    成蓁的表情在夜色下显得更加复杂,他点头承认:“是,但我妈妈去世那天,妹妹一个人哭着出了一趟门,再也没回来过。”

    “在这么大的中国,想仅凭一张童年照片找到一个人,宛如大海捞针。”

    卓恪方并不知道江稚茵的身世,还泼着冷水:“江稚茵有妈妈的。”

    成蓁叹气:“我知道。”

    街景的霓虹灯晃过后座,在闻祈苍白的脸上闪过明明灭灭的光斑,他继续开始焦虑起来,齿关抵住大拇指,嘴唇翕张几下,最终还是紧闭,说不出话来。

    第40章 金鱼

    江稚茵今晚困得很早,窝在床上睡了个囫囵觉,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床边有很轻的脚步声,紧接着背脊凉了一瞬,有人掀开了被子钻进来。

    但那时的他困得无心去注意时间,因此也并不知道闻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间爬上床的。

    今夜他睡得似乎格外不安稳。

    闻祈从小到大都极少做梦,阖上眼睛翻几次身,就能一觉到天亮,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了太多,他的神经紧绷起来,梦境回到他倚靠在海棠花树下等江稚茵的那个中午。

    他一回头,看见闻春山。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狱的,浑身上下还是那股让人恶心的酒臭味,明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怎么就是死不了。

    他质问闻春山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那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只笑:“我一直跟着你啊。”

    闻祈把人抵到墙上,用胳膊压住他的喉咙,死死摁住他,眼神像盯着死人,让人毛骨悚然:“你再敢找到这里来,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我就先拿一把刀砍了你。”

    “你想子承父业,去牢里蹲蹲?等你出来了,那女的都结婚生子了吧。”

    闻祈眼神动也不动,死寂如深海浮冰,他轻言细语:“那我就自杀,死了就不会难受了。”

    闻春山慌了一下,无论是从面前这个人的神态还是语气,似乎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缩了下脖子,咬牙切齿讪笑:“你妈都死了,我也半死不活的,凭什么就你过得快活?”

    “我妈是被你逼死的,我的耳朵也是你害的,所有的罪都是你犯下的,我平白受了你的连累,为什么不能活得快活?”

    闻祈更使劲地钳住他的脖子,眼神阴毒得像是就想这一秒就弄死他,闻春山急促呼吸几下,像是即将窒息,两只眼睛也向上翻动着,两只手攥住闻祈的胳膊,指甲都快隔着布料扎进他的皮肉。

    闻祈嗓音幽幽:“你怎么还不死啊?你死了大家都快活。”

    他松了力气,闻春山一下子跌在墙角,捂着自己的脖子喘气,闻祈居高临下盯着他:“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下次你再找到这里来,我们就同归于尽。”

    闻春山骂他:“疯子,神经病。”

    闻祈瘆人地笑了一下,撸着袖子准备继续压着他打,像小时候他扇自己耳朵一样,闻春山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当初那个瘦猴一样的孩子打怕了,连滚带爬地溜掉,临走前还不忘恶心他一下:“本来就是个命硬的贱种,还指望摆脱我过上好日子,我呸,你想都别想,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不然我就闹得你和你女人不得好死!”

    闻春山就擅长两件事,喝酒和恶心人,说完了见闻祈脸色跟恐怖片的阴鬼一般冷怖,立马逃得比火箭还快。

    闻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脸白眼睛黑,刚刚揍过人的手现在还震得有些麻,他嫌碰过闻春山的自己脏,跑到楼底下的水管处洗了好久的手,把手上、胳膊上的皮肤都搓得发红,牙齿咬至酸软起来,确定身上没有那股恶心的酒臭味以后才停手,摁着眉心去了一趟便利店,拎了几瓶饮料回家。

    打开狭窄楼道的门,他看见安安稳稳坐在桌子旁边,苦大仇深拧螺丝的江稚茵,浑身的力气都失掉了,差点站都站不住。

    这梦魇得他将醒欲醒,闻祈似乎又看见成蓁找上门,说江稚茵就是他的妹妹,他要带江稚茵回家。

    成家这样的豪门,肯定会给茵茵寻一个知书达理、斯文温柔的联姻对象。

    那人家世会比他好,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父母都温柔和煦,茵茵这么讨人喜欢,对方父母一定会把他当亲生女儿去疼爱。

    说不定那个人的厨艺会比他更好,也能够吃掉他不爱吃的胡萝卜,他们的新家不会有总是漏水的洗手间,每天早晨不会有卖发糕的爷爷骑着三轮车开着大喇叭叫喊,茵茵能睡到自然醒。

    但是闻祈什么也没有,没有教养,没有花不完的钱,还多了一段颓废到混吃等死的经历,多了一个噩梦般的亲生父亲。

    王奶奶去世后那几年,他的生活颓唐低迷,每天抱着明天就去死的态度,糜烂又百无聊赖地活着,躺在硬板床上都在想,不如就这样把自己玩儿废、玩儿死。

    反正他的人生也没有别的意义。

    这些烂事,要怎么告诉他呢?

    他要如何拿他这样疮痍到不可直视的人生,去与别人的精英世家来做比较呢?

    真是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闻祈像是被囚禁在这般设想中,逃无可逃,也无法自救,他被这梦魇得喘不上来气,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却像一只被扔在沼泽里缓慢下陷的金鱼一样无助,十指蜷起,把床单抓至发皱。

    他突然睁开眼睛惊醒,发觉自己胸口像压着一块巨大石头一般窒息,闻祈抬手摸了一下眼角,再度闭上眼的时候,潮湿的睫毛黏在了下眼皮处。

    江稚茵伏在他肩头,问他怎么了,怎么心跳这么快。

    闻祈抬手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助听器,胳膊有些发软,松松把助听器摁进左边耳朵,身上出了一些薄汗,带着一股热气拱起背,双手撑在江稚茵身体上方。

    他头发散乱,平铺在枕头上,那枕头芯很软,下陷进去一个窝,江稚茵因为夜盲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通过触感和嗅觉去探寻闻祈的体温。

    他身上的热气像是要把人吞吃掉,嗓音也是哑的、烫的:“要来做吗?”

    他眨动双眼,久久没有反应过来这简短三个字的含义,大脑像宕机的机器,卡顿到难以进行下一步操作。

    直到带着滚烫体温的湿吻落在他耳侧,江稚茵下意识缩着脖子,两只手抵在他肩头,嗓音含糊:“今天是不是……不太适合?”

    他看不见闻祈的眼睛,这让江稚茵更加心慌起来,闻祈动作停滞一瞬,下巴却仍旧轻轻戳弄着他肩窝,稍显急促的呼吸裹着热气一次次顺着耳道滑进耳朵里,无论外还是里,都是难耐又灼人的痒意。

    闻祈稍稍撤离一点,抬着胳膊摁开了小夜灯,乍一见光,江稚茵不太适应地眯起眼睛,下一秒就被人抱起,变成跨坐的姿势,闻祈在这种时候仍旧波澜不惊,淡定地垂下眼皮,动作莫名急切,却不像是动情,而是应激后的心慌。

    他开口说着惊人的话:“那我做,你看着。”

    江稚茵怔住,闻祈补充:“之前在门外的时候,你听见了吧。”

    他噤声不答,闻祈背脊抵着墙面,半倚在墙面上,他嗓音一瞬间变轻:“我知道你在门外。”

    此时他双手撑着江稚茵腰窝,让他坐于耻骨上方,但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江稚茵两只手扶上他肩膀,感受到他似乎连血管都在随着心跳颤动不已。

    “那你……”他难以理解。

    闻祈像是很累,淡笑一下:“因为喜欢你,想勾.引你。”

    现在也是,不知道用什么才能留下他,所以急切地想要做一些事情。

    要是被依赖就好了,要是他离不开他就好了,要是他再好看一点就好了。

    说着,他突然倾身过来,空虚太久的人十分渴望这样一个温热的拥抱,闻祈半阖着眼帘,轻轻嗅他的脖子和头发。

    江稚茵不敢回头看,耳朵却捕捉到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有什么东西被扯下去,层层叠叠的布料堆在他小腹下方。

    闻祈把下巴压上他肩头,腾出一只手与他五指相扣,掌心渗出一层又一层汗意,他反复捏动江稚茵的手指,从指腹摸到虎口、指缝,难舍难分。

    江稚茵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喘息,耳根渐渐被他滚烫的呼吸浸透。

    不知为何,他今晚的话格外多,两只手各有各的忙,嘴也不停,一边喘还要一边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耳钉。”

    “花形的,圆形的?”闻祈嗓音断断续续,提一个就哼一声,“蝴蝶的?”

    他突然张嘴咬上他脖子。

    “你跟陈雨婕都戴一样的,怎么不跟我戴一样的?我以为……你会觉得我戴那些东西漂亮。”

    江稚茵闭上眼睛,只想快点让这难捱的时光过去,点点头:“漂亮漂亮,戴戴戴,明天去买。”

    他沉默几秒,又吐一口气,嗓音黏糊:“你敷衍我啊……你不是说过我好看吗?哄我的啊?”

    江稚茵把头埋在他颈侧,闻祈身上的体香一阵阵钻入鼻息,他神智有些不清,摇了两下头,说没有。

    交握的手突然被牵引到他肚脐的位置,江稚茵摸到一个很小的金属饰品,他动了一下,低眼去看:“这是什么?”

    他肩膀突然一僵,像是有点难耐,却自己堵住了自己的出路。

    “脐钉而已,本来以为今晚能用上的。”

    他哈出一口浊气,复而问:“……你知道寸止吗?”

    闻祈两眼空空,望着卧室对面的墙面,潮湿的眼睫又眨了几下,用安静的腔调说着那样的话。

    耳洞有耳钉堵住,肚脐上有脐钉堵住,下面有拇指堵住。

    如果江稚茵来吻他,那么舌头上的孔洞也可以被堵住。

    寸止的快意,就像一个即将攀上山顶巅峰的人,马上要摸到光了,结果又脚滑向下坠了一段距离,于是怎么也爬不上去,怎么也看不见山顶的云霓,在反复挣扎与向上攀爬之间喘息不已。

    “茵茵,你叫我一声吧。”他嗓音飘飘荡荡,但呼吸仍旧不稳,动作停滞,像用石头封住了他身体所有的出路,但闻祈却从这种被围困的堵意中寻到一丝难得的喟叹快意。

    闻祈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唤他小名,江稚茵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茵茵”,仿佛有一根红线从闻祈的心脏连接到自己身上,他每唤他一声,江稚茵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叫你名字就可以了吗?”他说。

    闻祈的耐性到了极致,但是又觉得不能在这里,会弄脏他的衣服,于是又点头道:“再加一句。”

    他凝噎许久,话语仿佛是从喉咙深处使了好大气力才挤出来:“说你不会再丢下我。”

    侧边小夜灯又自顾自地灭了,卧室窗帘不停拂动,窗外海棠花将落,鸟雀惊起。

    江稚茵突然安静,闻祈松了和他相扣许久的掌心,带着掌心的湿热汗意抽了一张纸巾。

    “闻祈。”他喊出声,稍稍抬了头,正对上面前人的脸,双手捧住他的头,目光仍旧聚焦不到他眼睛的位置,却能找到他的唇。

    含住,辗转,呼吸交替,舌尖的缺口也得到了满足。

    然后他说出那句他期望的:

    “我不会再丢下你。”

    脖颈绷紧,大口喘息,纸巾满溢,寸止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