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深秋,干燥的空气染上了瑟瑟凉意。
萧疏的黄叶不愿与枝头作别,却无法抵抗利飕的风,如折翅的叶蝶坠落地面,黄叶挣扎似的在石头路上翻飞跃起。
第五天了。
林柏楠记得很清楚,袁晴遥已经五天没和他说过话了,她上学来得晚,放学溜得早,课间没人影,课堂不出声,更别提来他家找他玩了……
种种种种,无一不透露出一个讯息——
她在躲他。
为了撇清关系,袁晴遥一味避嫌,可她忽略了那日的争吵不止她一人内心受到了伤害,林柏楠也是,他甚至没做错什么,就被她硬生生地抛开了。
还是第一次面对朋友刻意的疏远,林柏楠想修补这份关系的念头无比强烈,但他又放不下自尊心去讨好袁晴遥。
说实话,他内心更多的是害怕。
倘若他的示好被她无视、被她拒绝,他只会比现在更受伤。
于是林柏楠装作不小心弄掉了中性笔,想先看看袁晴遥会是什么反应,可她只是瞳孔朝他的方向些微偏移了一下……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失败的试探彻底浇灭了他心中那株期望的小火苗。
她像躲瘟疫一样躲他,在她心目中,和他传绯闻分明就是比毛毛虫、比写着骂人话的纸条、比被掀了裙子更恶心、更讨厌的存在,因为他是个坐轮椅的可怜虫,不能冲上去和冯胤懿打架,让他们闭嘴……
骗子!
还说和他是好朋友呢!
愤懑之情一涌而上,却又在转瞬之间被无助所取代,他昏昏沉沉又度过了一天。
放学后,袁晴遥脚上装了弹簧似的跑走了,同学们也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值日生和安静等待的林柏楠。
蒋玲又来晚了。
她最近常常比约定时间到得晚,不过林柏楠不介意,爸妈既要忙工作还要忙着照顾他,他们很辛苦,晚一点就晚一点,多等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虽然性格不怎么可爱,但他是个懂得体谅父母的孩子。
再说了,晚点回家其实更好。等到校园里学生们都差不多各回各家了,再让妈妈背他下楼,这样,他就不会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被人指指点点又围观了。
然而,那一天所有的事都和林柏楠对着干。
从日落西山等到即将夜幕四合,走廊从比肩接踵到空空荡荡,教室里从还有值日生到他孤身一人……
林柏楠一直没等到蒋玲来接他。
眼前,空气中飘浮的灰尘快要隐没在昏黄的光线之中,男孩的情绪同窗外的日落一起下陷。
寂静与黑暗宛如晕开的墨水,从天边漫延至他的脚边,没了学生的教室和他一样,透着些被遗弃的凄凉之感。
他越来越慌。
天色每暗一分,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寸。
“你说得对!爸爸妈妈好像已经不爱我了。”
脑海中忽地回荡起了班长的这句伤心话。
记忆由此开始回溯,他猛然记起上个月的某一天,妈妈在吃饭时不经意地问了他一个问题:“楠楠,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他在心中默默回答“都不想要”,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冷漠无情,他开口抛出了两个字:“随便。”
难道……
身体一僵,他咬住下唇,抓着书包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纷乱的思绪汇聚成了一个答案,而兀自砰砰乱跳的心脏和来自意识深处的不详预感,貌似预示着他的推测是正确的……
他要有弟弟妹妹了。
爸妈以后不爱他了。
这时,后门传出声响。
林柏楠急切地朝后门看去——
那双漂亮的小鹿眼在亮了一瞬后暗了下来,因为眼前出现的,不是他此刻最期望见到的那个人。
来的人是小马老师。
“……林柏楠?你怎么还没回去?”小马老师打开了教室后方的排灯,语气有些惊讶,“你妈妈还没来接你吗?”
“没有。”林柏楠扭过头,收起了难过的表情。
“你妈妈可能临时有急事走不开,老师送你回家吧?”
“我想等妈妈来。”
“好吧,那老师给你妈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谢谢马老师。”
小马老师从单肩包里掏出手机拨打了蒋玲的电话。等待中,她注视起了面前瘦小的男孩。
刚才她下班了,路过班级门口的时候打算进去看看门窗都关好了没,于是,她推开了教室后门,没想到竟看见了一个人影。
教室里关了灯,视线一片灰蒙蒙的,她打开灯后才看清楚那个人影是林柏楠。
而他在看到她后,眼底显出了难掩的失望和落寞,却又在眨眼间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以及,他现在直挺挺的坐姿和只肯用侧脸面对她的样子,又勾勒出了一种破碎的倔强感。
小马老师好奇林柏楠此刻在想什么,也好奇他为什么就这么在黑漆漆中静静坐着。
其实,值日生本来给林柏楠留了一盏灯,但林柏楠觉得反正妈妈很快就来了,用不着留灯,而且,等会儿妈妈又要背他又要关灯的也很麻烦……
所以,他就让最后一位值日生离开前把所有的灯都给关了。
林柏楠高估了自己。
天快黑透了蒋玲也没来接他。
而他,压根够不到灯的开关。
和蒋玲通话后,小马老师陪林柏楠一起等。
期间,为了松解林柏楠紧绷的神经,小马老师努力地找她觉得十岁小男孩会喜欢的话题,林柏楠则心不在焉地回应。
直到天空拉起了星幕,校门口,安保室内的光源不再是保安叔叔的打火机和亮红的烟头,屋内点亮了灯泡……
终于,那抹令林柏楠望眼欲穿的身影向他飞奔而来。
“楠楠!”
蒋玲俯下身子,一把搂住了轮椅上的林柏楠。
林柏楠佯装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蒋玲的背,可那熟悉的怀抱让他依赖,也让他后怕,一股酸涩滋味涌上了他的鼻头。
“……妈妈,你以后还会来接我吗?”他声音闷闷的。
“说什么呢?妈妈以后还是每天接你啊!”蒋玲捋了捋林柏楠的头发,歉意写在紧蹙的眉间,“等了很久吧?有没有害怕?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来这么晚的!妈妈已经出门了,又接到了护工的电话,说姥姥洗澡的时候摔倒了,妈妈就急急忙忙赶去了养老院,一着急,忘了看时间……”
“姥姥没事吧?”林柏楠关切道。
“没事,姥姥修养几天就好了,别担心。”
“嗯。”林柏楠点点头,表情是难得的乖巧。
到了教学楼楼下,小马老师同蒋玲和林柏楠告别,蒋玲跟小马老师道了谢,由衷地感谢这位年轻女教师这么晚了还负责任地陪学生。
蒋玲把书包挂在轮椅靠背的两只手推柄上,如若平常,接下来林柏楠该自己推轮椅了,可那天,他却停在原地,用左手拉住了蒋玲的手……
用他唯一正常的左手紧紧地拉住了妈妈的手。
“怎么了?”蒋玲笑着问。
“我饿了,没力气。”他没有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其实,他是怕他一个人在前面划着划着……
妈妈就不见了。
“好吧,今天允许你偷懒一次。”蒋玲说着推起了轮椅。
深秋的晚风不免吹得人想将外套裹得更紧点,解放了双手的林柏楠没有这么做,一路上,他都不放心地抓着蒋玲的大衣衣角。
瞬息万变的几日内,林柏楠毫无防备地被现实伤害了,同时,他也知晓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因为他是个离开了轮椅就寸步难行的废物,所以被叫作”林瘸子的新娘子”时,袁晴遥伤心地哭了鼻子,不再理他了。
因为他是个时刻需要人照顾的拖累,不能自己出行,就连上厕所这么基本的事都不能独立完成,所以爸妈才想再要一个健康的孩子来取代他。
原来残疾不只会被同情、被嘲笑、被视为异类……
还会被抛弃。
那晚,林柏楠生病了。
不是装病,这次他真的生病了,在冷飕飕的教室里等了太久,身体受凉导致他得了重感冒,当夜发烧烧到了40c。
高烧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一场折磨,更别提脊髓损伤患者了。损伤平面以下的躯体不能排汗也不能自主调节体温,长时间的体温紊乱很可能引发急性胃炎或者肺炎……
二者任其一,都能要了林柏楠的小半条命。
林平尧和蒋玲彻夜守着。
退烧药和物理降温双管齐下,要是还高烧不退,或是症状加重了的话,就必须送儿子住院了……
好在天亮之前林柏楠退烧了,除了身体有点脱水外,并无大碍。
林平尧在沙发上眯了一个半小时就去上班了,蒋玲跟学校请了一天假在家照顾儿子,她给林柏楠也请了假。
清醒后的林柏楠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眼睛酸了,就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无聊了,就翻几页推理小说,渴了,就喝放在床头柜上的温开水,饿了……
他一点也不觉得饿。
本就没什么食欲的小孩,生病了愈是吃不下饭了。
一天,两天,三天……
他就像秋末即将凋零的花朵,数着日子,眼看枯燥乏味的生活一遍遍重演。
不过,生病的第四天,这朵蔫头垂脑的花,等来了他的小蝴蝶。
那天下午,林柏楠平躺在床上放空,看了一半的侦探推理小说看不进去了,书页朝下扣在他的手边。
“咚咚。”
叩门声响起,蒋玲的问询随即而至:“楠楠,妈妈能进来吗?”
“请进。”
卧室门缓缓推开。
林柏楠用右手手腕勾着床边的安全扶手,左手撑起身体。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起身动作上,全然没注意到门口此时除了蒋玲,还多了一位小可爱。
坐稳后,他冲着门口的方向张开双臂:“妈妈,我想上厕……”
蓦地,喉咙一堵,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他怔愣地盯着眼前四天没见的袁晴遥,她扭捏了几下,笑嘻嘻地向他跑来,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臂还高举着“求抱抱”的姿势!
啊……
心下大呼一声,他拉过被子蒙住脑袋向后倒了下去。
“不是要上厕所吗?怎么又躺下了?”
蒋玲走到床边试着拉开被子,被子却被林柏楠扯得更紧了,他整个人被全全包裹起来,只露出了个乱糟糟的发顶。
他好几天没洗澡也没洗头发了,每天只用湿毛巾擦擦脸和身体,讲究的他可不想让袁晴遥看见自己这幅邋遢的样子。
“不上了,我#@*7……”
“这孩子说什么呢?快起来,也到上厕所的时间了。”
含糊不清的话从被窝中传出,蒋玲掀开被子把还在做无用挣扎的林柏楠从床上拉了起来。
平时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此刻向四面八方炸开,鸟儿看了一定觉得亲切,叽叽喳喳地叫几声“这真是个筑巢的好地方“!
好像超级赛亚人!
袁晴遥的小脑瓜里霎时闪过动漫角色,笑声就要从胸腔里破出来了,又在林柏楠凶巴巴的眼神中给压了下去,她把出生这十年来所有的伤心事想了一遍才憋住笑。
蒋玲将轮椅拉到床边,林柏楠一只手撑在轮椅坐垫上,一只手撑着床面,蒋玲半蹲下来抱住林柏楠的腰,两人同时发力,配合默契地从床上转移到了轮椅上。
“遥遥,你在这里等一等哦。”
“好哒!”
说完,蒋玲推着林柏楠出了卧室。
独自待在卧室里的袁晴遥环视起了屋内的陈设,这是林柏楠受伤之后,她第一次进他的卧室。
她对这里的记忆不太真切。
没受伤前,林柏楠老把她堵在卧室门口,不让她进来,还自称“私人领地”,禁止她这个外人踏入。
纵使记不清了,袁晴遥也能十分笃定地分辨出来,如今的这里和过去的原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去过宝儿姐姐家,去过葛冉心家,去过其他小伙伴的家,而这里,目光所及之处,皆不同于以往她去过的朋友们的卧室——
和医院同款的医用床,床两侧均安装了可拆卸的安全扶手;屋顶吊着一个吊环,床头堆着几个软枕,床尾放着一对像是穿在脚上的气囊;常用的物品都被放在了低矮的位置,六层高的大书架现在只有下面的三层放了书,密密层层的科技杂志和推理小说按照高矮排列得很整齐。
“看够了吗?”
硬邦邦的声音倏忽响起,吓得袁晴遥一激灵,由于没有脚步声的缘故,林柏楠总是神出鬼没的。
“你吓到我了!”她捂住小心脏。
“这里是我家,难道我出现了还要跟你打报告吗?”他无语地白了她一眼,推着轮椅慢慢驶来。
上了个厕所的功夫,他的头发已经服服帖帖地打理好了,还“顺便”刷了刷牙、洗了把脸。他还在睡衣里面穿上了腰托,好让自己看起来坐得更挺直一点。
轮椅最后停在了床头的位置,林柏楠面朝墙壁拉下手刹,留一个侧脸给袁晴遥,袁晴遥往床中间挪了挪屁股,林柏楠则赌气似的不为所动。
屋里弥漫着无边无尽的安静。
片时,她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死不了,你来干嘛?”他没好气地反问她。
“我妈妈让我来的。”她诚实作答。
“……”
气愤冲上了脑门,他扭过脖子瞪眼与她对视,心里憋得慌,但这种感觉又不是单纯的生气,委屈、失望、难过等情绪也一股脑地混入进来。
不想来就别来!
谁求你来了!
给我回去!
想发脾气,可所有的愤怒在宣泄前竟全部消融在了她无辜又诚挚的眼眸里,他说出口的居然是一句有气无力的话:“你不想来就回去吧……”
“我没有不想来。”她双手支在床沿,蜷起腿摇晃脚丫,眼睛盯着脚上毛茸茸的拖鞋,“我跟妈妈说了冯胤懿的事,我妈妈说,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来跟你道歉。林柏楠,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的。”
她跳下床,来到他的身边坐下,平视他,圆溜溜的眼睛里荡漾的眸波和言辞一样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