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占有欲
男生戴副眼镜, 瞧起来很面善。
待看清楚男生的面容后,袁晴遥也露出笑容,她招招手, 热情地回应了男生的问好:“嗨, 是你呀!”
“我还担心认错人了!那个……今天早上谢谢你给我带路, 不然我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了!”男生略显紧张地搔了搔头,笑容越加生出了几成羞涩, “你、你家住哪个方向?要不要一起……”
“她要陪我去医院。”
不等袁晴遥开口,淡漠的少年音率先做了回答。
第一人称“我”这个字眼咬得很重, 像在宣示所有权。
男生的眼神这才从袁晴遥的脸上移开,望向了替袁晴遥给出答复的轮椅少年——
少年长相分外清秀,从他那对空灵的小鹿眼中发射出的眸波竟宛如冰箭, 直愣愣地刺在身上。
“……那、那袁晴遥同学, 明天见。”男生尴尬地笑了笑,健步跑走了。
袁晴遥看了看男生的背影,转而面向林柏楠欣喜地问:“你今天终于肯带我去参观你复健啦?”
“他是谁?”
“谁呀?”
“刚刚那男的。”
“哦,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他叫刘……”
“谁问他叫什么了?”
林柏楠猛然提高的音量惊得袁晴遥缩了缩脖子, 她不明所以, 委屈地嚷嚷:“你凶什么凶嘛?”
“自己拿!”林柏楠没好气地把书包一把塞给袁晴遥。
其实,踏出教室门没一会儿, 他就很不爽了——
走两三步便能遇到同学和袁晴遥打招呼,有以前的小学同学,有她新认识的同学, 她全部笑着一一回应……
才一天而已, 她已经招引这么多人了!
他的确佩服她的社交能力,但更多时候, 她的善与人交和外向开朗使他无法自控地神伤。
这种感觉,就像是靠近一轮无上的暖阳,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也会被灼伤,被灼伤不是因为这光芒太过炙热,而是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够独享太阳。
内心的不平衡让占有欲骤然膨胀,仿佛一个郁结在胸口的恶性肿瘤,随时间推移只会扩张得越来越大。
患失不患得——
是初中时期的林柏楠对袁晴遥过分成瘾的病症。
指尖用力地划擦硅胶手推圈,细细密密的痛感分散了些许恼怒与心焦,林柏楠抬起下颚:“袁晴遥,送我回家。”
“你不是要我陪你去医院吗?”袁晴遥试着背上沉重的书包,她手里还拿着两本书。手到用时方恨少,她抬起一条腿,先用膝盖顶住了书包。
“送、我、回、家。”他一字一顿。
“你家……”她放下脚,静立在原地,也顾不上背书包了,纳闷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不就和学校隔着一条街吗?”
“我不记得路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从学校到你家怎么走啊!”
“我不管,你看着办。”
撂下一句不怎么客气的话,林柏楠滑着轮椅往前驶去。
袁晴遥歪头注视那个冒火的背影,脑门上盘旋起了一圈问号。
他今天发的什么疯?
他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走出校园,校门两侧是人行横道,一条马路与其相连。
马路对面是一条老街,一排泛旧的矮层商业楼伫立于此,褪色的招牌和斑驳的墙壁均是时间留下的痕迹。而老街后方,规整的一幢幢高层住宅楼窜天而立——
那里就是林柏楠的新家。
家和学校隔着一排建筑物对望,林柏楠说他不知道怎么回家?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袁晴遥非常怀疑林柏楠在耍她。
保险起见,她还跑去问了学校门房的保安叔叔,指着小区的方向问:“叔叔,请问那边的帝豪小区怎么走?”
保安叔叔瞅袁晴遥,又瞅近在不远处的高楼,这个长得挺机灵的小姑娘似乎脑子不太灵光,他答:“学生娃,你从马路对面的那条窄街走过去就到了。”
“真的?这么简单?”
“走个路又不是做数学题,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啊?”保安叔叔热心肠地指出了精确的方向,“就斜对面的那条窄街,看见了没?你直直穿过去,再朝右手边走个七八米,差不多就到帝豪小区门口了。”
“知道了,谢谢叔叔。”
问完路,袁晴遥回到林柏楠身边,他在马路边等她。
小小只的她嘚瑟地甩了甩马尾辫,指向斜对面:“从对面那条窄街过去就到了。走吧,姐姐我今天送你回家!”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微波悄然划过眼底,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而后,他拉回视线,用手比了比她的头顶,没比坐着的他高出多少:“还姐姐呢……”
话毕,他驾驶轮椅扬长而去,扎进了拥闹的窄街。
袁晴遥紧跟在他身后,撅起小嘴,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显得愈加圆鼓鼓的,不服气地嚷嚷:“我会长高的!林柏楠,你都从来没叫过我姐姐,叫一声听听?”
“你做梦。”
“今天就让我做个梦吧!”
“那你去睡觉,梦里什么都有。”
“就叫我一声姐姐嘛!就一声!嗯?”
“休想。”
……
她不知疲惫地念叨着让他叫她姐姐的话,可是走着走着,她无心继续说话了……
因为说话会分心。
街两边不只有小商铺,还有杂乱的摆设——
小吃店外头的方角桌椅板凳、菜店和水果店门口的货篮子、肉店门前长长的剔肉板……
乱糟糟地挤满了本就狭窄的空间。
过来过往的行人,人挤人,还有自行车和摩托车猝不及防地从后方超车而过,耳边环绕着表示提醒的喇叭声。
她一个人走这条路都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何况还带着林柏楠?
这里到处都是障碍物,水泥路坑坑坎坎的,他的双腿双脚又没有知觉,磕了碰了也不知道……
害怕他受伤,袁晴遥跑去了林柏楠前面。
她同他交换了位置,让他跟着自己,她外侧的小手一直伸向后方护着他的身体,开路的同时也尽力保护他。
周遭喧杂,她几乎用喊的才能盖过小商贩的吆喝声:“这条路太危险了!回你家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
“不知道。”
“以后还是让蒋阿姨接你吧?”
“我妈下班后还要照顾姥姥。”
“那让林叔叔来接你?”
“我爸下班天都黑了。”
“……再想想办法吧!绕路回家也行,总不能天天回个家跟排雷似的。你不是常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吗?回家也要安全第一,你说对吧……嗯?人呢?”
听不见他的回复了,她一转头,才发现身后的轮椅少年不知何时被人群挤消失了。
“……林柏楠?”
她呼唤他的名字,连忙返回去找他。
拨开逆向的人流,袁晴遥在一个炸串店门前找到了林柏楠——
少年一侧的轮椅轮子嵌进了泥坎。
他身子有些歪斜,一只脚从轮椅脚踏板上掉了下来,干干净净的帆布鞋染了脏,另一只脚鞋尖向内,摆出了“内八字”的姿势,黑灰色牛仔裤上还沾着土黄色的泥巴。
而他也看见了她。
林柏楠一只手摩擦着手推圈边边,一只手往旁侧指了指:“袁晴遥,你要不要……”
“天呐!”
惊呼一声,她飞扑到他的面前。
她蹲下身子,仔细地检查他的身体,担心和疼惜之情惹得她的呼吸失了规律:“……你、你摔倒了?痛不痛啊?有没有伤着哪里啊?快让我看看!”
“……”一丝困惑如浮光掠影般在他的眼眸中转瞬即逝。
转而浮上他脸庞的,是下垂的嘴角和受挫的表情:“你不用管我,你走你的,我大不了再摔一跤……”
他拍裤子上的泥巴,却拍不干净,惨唧唧的,任谁瞧见了都会心疼他这份强撑出来的不在意。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啊?”她从他书包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湿巾,轻柔地帮他擦去脏污,把他的脚安放回轮椅踏板,再帮他摆正双腿,“还好你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到家以后记得检查一下腿和脚有没有受伤。林柏楠,我一转头发现你不见了,真的吓死我了……”
“担心我了?”他手肘撑在大腿上,倾身向她微微靠近。
“当然啦!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再次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眸,“林柏楠,以后我每天送你回家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
“真的?”
“嗯!反正你家很近,来回多花十几分钟而已。”
“袁晴遥,做人要说话算话。”他的唇绷得格外紧,指向手边的那间小铺子,“勉强”地说,“看在你送我回家的份上,就勉为其难请你吃旋风土豆吧。”
“好呀!我要加辣的!”
“我知道。”
“我能吃几串?”
“随你便。”
“嘿嘿!林柏楠,你最好了!”
袁晴遥把林柏楠从泥坎里救了出来,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甜甜地对他笑。
他摸鼻子,面无表情地说道:“笨蛋,吃不下晚饭可别赖我。”
那天,小少年给小少女买了若干串加辣的旋风土豆。
比她胳膊还长的土豆串,她那小短手拿着签子压根吃不到尖尖上的部分。
他帮忙拿着,递到她的嘴边,她就着他递来的土豆串吃,吃得很开心。
吃完了,为避免再次走散,她推着他的轮椅,带他穿过挨肩并足的窄街,把他送到了他家楼下。
那是袁晴遥第一次推着林柏楠走。
以前,他推不动轮椅时,蒋阿姨不让她帮忙,后来些,他有力气了,也不需要人推他了。
初中的学业日渐繁忙,感知中,时间的流速也因之变快。
弹指间,期中考试结束了。
工大附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每次大考过后,各个年级都会把本次考试成绩前两百名的学生名单公布出来,制作成一幅巨型榜单陈列在教学楼门口。
红底白字的榜单上,第一列是名次,第二列是姓名,第三列是总分数。
初一的成绩榜,林柏楠的名字在榜单最开头的位置,但他不是年级第一,他考了第二名。
看着自己和第一名仅仅相差两分,林柏楠松了口气。
好险……
差点就是第一名了……
他期中考试没有尽全力,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他留了白,连个公式都没写。
不是他不会,是他不想考得太好,他不想考年级第一,第二第三名对他来说都是种负担。
站在金字塔最尖端势必会引起全校师生的注意,他已经够惹人注目了,他不想再招来更多的关注。
考试也是场竞技比赛,而凡是竞技比赛,就没人会记得第一名以外的人,所以,他打算以后的考试都考得差一点。
初一年级共八百五十多人,第十五名左右是不错的选择,这样既不会太惹眼,也能给对他要求很高的妈妈一个还算满意的交代……
捏了捏眉心,林柏楠顿感压力倍增,毕竟,考十五名左右,是比考第一名更难的事。
袁晴遥的名次虽然离林柏楠差了几十行,但她也排在榜单前四分之一的位置,袁家父母和她自己对此成绩都感到很满意。
爸妈给她增加了零花钱以作奖励。
各式各样的美食是她占比最多的开销,学校附近的餐馆、小吃店、饮品店……她探店探了个七七八八。
她最喜欢一家名叫“星语心愿屋”的店。
店内主打产品是甜品蛋糕和咖啡奶茶,还附带卖一些小吃,比如炸鸡薯条爆米花之类的。
除了物美价廉之外,这家店成为了袁晴遥的心头爱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
店里有一块大大的心愿墙。
十几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是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与向往的年纪。
那片心愿墙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便签纸,它聆听少年少女的心事与烦恼,祈愿莘莘学子的抱负与理想。
隔上三五天,袁晴遥就拉着林柏楠去店里,她点一杯奶茶一块蛋糕以及一堆小吃,他点一杯果茶。
这天是个周五,放学后,两人进了“星语心愿屋”。
店里的生意比平时更红火,袁晴遥把挡路的椅子挪开,方便林柏楠入桌。
落座后,她破天荒地只点了一杯奶茶和一份爆米花,椅子也多留了一把,东西上齐,她没着急吃,而是眼神不停地飘向门口。
“今天没胃口?”
“不急,等会儿再点呗。”
见袁晴遥心不在焉,林柏楠顺着她的视线也往店门的方向望了一眼,转回头,他喝了口果茶:“你在傻看什么?”
“我在等人。”
“什么人?”
“一个网友,我们约了六点半见。”她看了眼手表,神秘兮兮地咧嘴怪笑,“林柏楠,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
“我男朋友。”
第22章 一生的情敌
“咳咳……咳咳……”
没咽下去的果茶进了气管, 林柏楠被呛得连连咳嗽:“咳咳……你什、什么时候……”
那一刹,他快要窒息了。
憋闷的异物感梗在咽喉,空气无法从鼻腔进入肺部, 而她骤不及防的那四个字, 彻底把他的呼吸道堵死。
“哎呦呦, 你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袁晴遥起身, 走到林柏楠身边拍打他的背部,帮他顺顺气。
见他缓过来些, 她郑重其事地回答:“我们交往四个月零十三天了。我怕你笑话我,所以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
似是害羞,她双颊浮起粉晕, 低头扣了扣指甲, 又抬头正视他的双眼:“但我觉得这没什么丢人的!”
说罢,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杂志。
杂志封面印着五位时尚帅气的男子——
五位男子并排站列,他们梳着零几年最流行的纹理烫,头发染成金棕色;穿搭清爽如蓝天白云,上身是简约的白色短袖衫, 露出手臂清晰的肌肉线条, 下身是浅蓝色牛仔裤。
袁晴遥用指尖在最右边的男子脸上画圈圈,小脸蛋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这个就是我的男朋友, 我叫他U-KNOW欧巴。林柏楠,他以后就是你的姐夫了!”
“咳咳……”
林柏楠咳得更厉害,咳得一条腿弹起。
这次, 他是被袁晴遥的话给呛住了。
他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 掩住口鼻,捶了捶微微痉挛的腿, 好让这无意识的抖动快点停下来。
样子虽稍显狼狈,但一口气顺畅而出,他又能呼吸了:“……所以,你所谓的男朋友就是这个男明星?”
“Bingo!”
“你是他女朋友这事儿他知道吗?”
“这不重要!”
“……”
环抱双臂,林柏楠放松下来的身子靠上了轮椅靠背。
他头微微歪向一边,黑白分明的小鹿眼似睁非睁,斜睨杂志封面,重点瞥那个叫U-KNOW的男人。
男人剑眉皓齿,长着一双看不太清楚究竟是内双还是单眼皮的黑灵灵的眼睛,鼻子小巧英挺,嘴唇饱满,稍带钝感的下巴为整张脸增添了几许大气与硬朗的味道。
三庭五眼挺标致的,是个阳光又英气的帅哥。
林柏楠觉得男人有点面熟……
他想起来了——
袁晴遥暑假跑来他家蹭网时,给他看过照片,她那时还没有现下这般痴迷,那五个男的,他只匆匆一眼掠过。
原来她喜欢这种类型……
嘴角抽搐了一下,林柏楠心中升起了一丝危机感,他半眯眼眸警告:“袁晴遥,你可以追星,但如果你网恋或者早恋,我就告诉叔叔阿姨。”
袁晴遥压根没想过早恋,她的指头爱抚着杂志封面:“我要谈恋爱就和U-KNOW欧巴谈!学校里的男生哪能比得过我完美的欧巴呢?”
“……收一收你的口水吧。”林柏楠汗颜,爆米花有点遮挡他看那本杂志封面的视线,他伸手想移开爆米花……
“啪叽——”
一巴掌呼了下来。
林柏楠抽走了手:“……”
袁晴遥嚷嚷:“不许吃!人家还没来呢!”
“……人家又是谁?”
“我不说了吗?网友啊!”
“什么网友?你到底在等谁?”
“我在等一个喜欢J-JUN的大姐姐,我们约好今天在这里交换东西。”袁晴遥把杂志转了个方向,让封面正对林柏楠,“J-JUN也是组合的成员,就是这位。”
她食指停在了站中心位的那个精致花美男身上:“网友大姐姐超级喜欢J-JUN!东神最近出了新专辑,我抽到了J-JUN的海报和卡片,而她抽到了U-KNOW欧巴的……”
一张专辑内含一张全员海报、一张随机附送的成员个人海报以及一张印有该成员照片的镭射边框小卡片。
几天前,新专辑到手,袁晴遥急不可耐地拆开专辑盒子,看到自己又没抽中U-KNOW的周边时,她沮丧地叹气。
趁着上网时间,她同上几次一样,在“仙后群”里问了句“谁愿意交换U-KNOW的海报和小卡,我用J-JUN的换”。消息一经发出,群消息声滴滴地响个不停,新消息仿佛加了十倍速,嗖嗖地往上翻滚——
清一色是想和她交换周边的。
聊了几句袁晴遥才知道,这次新专辑J-JUN的配置很少,而他又是超高人气成员,许多姐妹斥巨资买了二三十张专辑也抽不到J-JUN的。
如此稀有的海报和卡片,抽到就是赚到了,但袁晴遥不想要,她就想要U-KNOW欧巴的。于是,她想着在这堆望眼欲穿的姐妹当中找个顺眼的换。
一个眼熟的ID跳入眼帘——
永爱J-JUN。
是那个有钱的狂热大姐姐!
袁晴遥的瞳孔亮得像抛了光的水晶珠子,她兴奋地点开“永爱J-JUN”的头像,光标戳了戳“加好友”这个选项。
还不到两秒钟,好友申请通过,两人约了线下交换的时间和地点,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她们俩都是团粉,也有各自最喜欢的成员。
“永爱J-JUN”说她这次买了三十五张专辑也没抽到心心念的周边,还说自己喜欢J-JUN欧巴是因为沉迷于欧巴那种清冷严肃的气质,欧巴就像个受了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忧郁王子,着实惹人怜爱。
袁晴遥说她这辈子第一次一见钟情的经历献给了U-KNOW欧巴,也许是那天上网看综艺的时候,阳光晴好,微风不燥,如光般灿烂耀眼的欧巴笑得正好。
这段对话要是被林柏楠瞧见了……
他要笑话袁晴遥一整年了。
*
“事情就是这样。”袁晴遥详细地说明原委。
“你们没见过,你怎么知道哪个是她?”林柏楠道出疑问。
“我们一人拿一本东神的杂志。”她指尖点了点杂志,又神神秘秘地冒出一句,“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接头暗号!”
“什么暗号?”
“等下你就知道啦!”
“真有你的,以为自己是特务吗?”
“这叫仪式感!”她就着吸管吸了一大口奶茶,“大姐姐应该快来了,你再陪我等会儿吧!我第一次和三十几岁的成年人面基,有点不好意思。”
见他不为所动,一副她不开个条件就绝不答应的架势,她搓搓手掌,眼巴巴地盯着他:“求你了!一份全家桶!”
“我走了。”
“再加一份早餐!”
“再见。”他拉起轮椅手刹作出离开的姿势。
“等等等等!”她把手刹关了回去,按住轮椅扶手不让他移动,“外加这周六请你看电影!这下总可以了吧?”
“成交。”他满意地挑眉一笑。
“林柏楠你真贪心……”她哭丧着脸,心疼自己的小荷包就要变瘪了。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的风铃声从门口飘来。
有人进来了。
用餐时峰,顾客进进出出再正常不过,可那道声响过后,正对店门方向坐着的人宛若被施了魔法,全部齐刷刷地望过去,目光似胶,黏在轻盈而入的少女身上——
少女白皙高挑,一头黑发如锦缎一般光泽柔顺,她穿着及腰的修身卫衫和紧身牛仔裤,脚下踩着马丁靴,衣着勾勒出曼妙曲线的同时,还营造出了一种又美又酷的时髦氛围。
她迷人的桃花眼在店内顾盼,瞳孔在落到袁晴遥和林柏楠那一桌时收缩了一瞬,目光下移,当看到他们的餐桌上放着一本东神杂志之后,她惊讶地张开了唇。
而她,手中捧着一本同款杂志。
“啊!”袁晴遥震惊地拍桌跳了起来,愣愣地盯着女生一步步向她走来。
女生在她面前站定脚步,双唇翕合:“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爱U-KNOW的心。”
“……J-JUN是、是块宝,花粉爱、爱到老。”袁晴遥结结巴巴地对上了暗号,满腹疑惑地问,“……同学,你真的是‘永爱J-JUN’吗?”
“是我。”女生大方一笑。
“你有32岁?”
女生噗哧一声:“哈哈!我个人资料里填32岁是因为不想被骚扰。老有男生打听我的号,加我好友,我嫌烦,就索性改了年龄,空间也上了锁。没想到这招还挺管用的,加我的人少了不少,估计以为问错号了吧!”
“原来如此。”袁晴遥拉开椅子,招呼女生坐下,“你好,我叫袁晴遥,你叫我遥遥就好。我们一个学校的,我在一班,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开学那天,我帮你捡了书。”女生唇角上扬,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叫何韵来,你叫我韵来吧。”
“韵来。”袁晴遥盈然的眉眼甜得像蜜糖,礼貌地介绍起了在场的另一个人,“这位是林柏楠,他是我的发小……哎呀!我忘了你们是同班同学,你们认识的,哈哈。”
“认识。”
“不认识。”
异口同声,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答案。
何韵来回答了“认识”,而林柏楠回答了“不认识”。
气氛霎时间笼罩上一层尴尬。
何韵来望向神色漠然的林柏楠,从他脸上看不出分毫见了同班同学的亲切感,窘态攀上了她的脸:“认识是认识,但不熟,没说过话……”
袁晴遥递给林柏楠一个“你给我好好表现”的威慑眼神,他不情愿地撇了撇嘴,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果茶,然后,她笑着问:“韵来,你想吃什么?我只点了爆米花,不知道你的喜好,所以想等你来了一起点。”
何韵来看着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林同学,回答:“我要一杯柚子茶就好。”
喊来服务员下了单,袁晴遥把书包搁在腿上,手伸进夹层拿出了一个包装严实的彩色信封袋。为了确保海报和卡片完好无损,她包了里三层外三层。
而伴随信封袋一并见了光的,还有一张方形白纸。
巴掌大的白纸被带了出来,轻飘飘的,在空中翻飞一圈后慢慢悠悠地躺到了桌上,白纸朝上的一面有黑色的笔画,似乎写了什么……
三双视线一齐落上去——
“啪嗒。”
杯子恰时被打翻,淡黄色的果茶倏地泼来!
两个少女没反应过来,只见林柏楠眼疾手快地抢救下了袁晴遥的杂志,而后,他从容地竖起双手,示意只是个无心之举:“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是他打翻了盛果茶的杯子。
他开始当“桌面清理大师”。
袁晴遥抽出纸巾也擦桌子,怕林柏楠难堪她还笑着安慰他:“没事啦,没洒身上就好,我的宝贝杂志也保住了。林柏楠,我再帮你点一杯果茶吧?”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此时,服务员端着柚子茶前来,见桌面一片狼藉便掏出抹布三下五除二地清理干净了。
袁晴遥给林柏楠重新点上一杯果茶,拉住何韵来的胳膊,热情洋溢地问:“韵来,我和林柏楠打算周六去看电影,我请客,你要不要一起?”
何韵来没当即回答,她看向了林柏楠,林柏楠一语不发,微微抬眸递来微冷的眼神。
她眸光停留在少年的脸上,饶有兴趣地用眼神描摹那张格外清秀俊朗的脸庞,一抹寓意不明的笑在她唇畔延展开来。
继而,她看回袁晴遥:“好呀,我们仨一起去。”
袁晴遥说好,和何韵来顺利交换了周边,全然忘记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
那个周六,只有袁晴遥和何韵来俩人去看了电影,林柏楠发消息称自己临时有事,爽约了。
那之后,趣味相投的袁晴遥和何韵来成为了闺蜜,她们虽然不同班,但十分亲密。袁晴遥经常下课跑来十四班找何韵来,两人倚着后门旁的墙,在走廊有说有笑。
笔直的走廊人来人往,和走廊一样拥挤的,还有向两位少女投来的目光——
男生女生都有,当然了,异性居多。
不少男生扒上她们附近的窗台,装作欣赏窗外的风景,实则偷偷地用眼睛流连那香娇玉嫩的出水芙蓉。
袁晴遥站在又高挑又美艳的何韵来身边没有一点自卑,她还试图统计每十分钟有多少人向何韵来投来爱慕的眼波,数了数发现人太多就放弃了。
其中有些目光是专门降落于她的。
包括后门口时不时偷看她一眼的那个轮椅少年。
*
这半个学期,袁晴遥遵守承诺送林柏楠回家。
也不是天天如此,林柏楠每隔一天去一趟医院,去康复中心做复健。他去的医院就是林爷爷和林平尧工作的医院,医院和袁晴遥家顺路,如果去医院的话,就换他送她回家。
一路上,他给她买好吃的,再顺道陪她去街心小公园喂流浪狗。
流浪狗认得了这位每次来都带两大包肉肠的小姐姐,袁晴遥一出现,狗狗们便将她围起来,毛乎乎的脑袋亲昵地蹭她的裤腿,再摇着尾巴绕她转圈圈。
林柏楠不喜欢狗,准确来说,他不喜欢小动物。袁晴遥破费给狗喂食又乐此不疲地逗狗玩……
她的快乐,他并不能感同身受。
他不理解地问她,她又不是狗的主人,干嘛那么好心?
她则回答,如果她不喂,就没人喂它们了。
袁晴遥还给狗狗们起了名字——
黑黢黢的土狗叫黑无常,雪白白的京巴犬叫白无煞,杂色的串串狗叫牛头马面,体型较大的柴狗叫地狱犬……
林柏楠听了忍俊不禁,笑她哪有人给狗起这种阴间名字,她充满怜悯之心地低吟:“起个凶猛点的名字,它们就不会被抓走宰了吃了。”
和袁晴遥独处的这二三十分钟,是林柏楠每天从睁眼到闭眼难得的惬意时光。
*
转眼,临近期末考试了,初一十四班的学习氛围日益变浓。
林柏楠期中考试虽然不是全校第一名,但他是班级第一,考试日期越逼近,来向他请教问题的人就越多。
最初几天,林柏楠还会耐着性子给同学们讲讲思路,几天后,他受不了了,他不想总被打扰。
林柏楠的不耐烦与冷漠其实有情可原。
他隔一天去一次医院,每次在康复中心都要花上两个小时,外加吃饭和路上耗时,紧赶慢赶回到家也差不多九点半了。不去康复中心的日子他也得在家自行复健,一次也要两小时。
而他必须保证至少八小时的睡眠,因为睡眠不足的话一来损害免疫力,容易生病,二来身体机能得不到充分修复,容易引起各种并发症。
他受伤第八个年头了,除了神经痛和轻微的脊柱侧弯,他没别的并发症,这都要归功于家人和他自己对他身体的悉心呵护。除此之外,他洗漱的时间也比普通人长。
掐指一算,留给林柏楠写作业的时间简直少得可怜。
他不愿被特殊对待,如果完成作业是学生的职责,那他也要尽全力履行这份职责。
周末宽裕,可工作日的时间好比海绵里的水,需要使劲挤,他只好充分利用课间,以及在课堂上抽空写一写。
他还在康复中心写过作业,被康复师五花大绑绑上站立床,在站立的一个小时内,一只手举着作业,一只手握笔做题。学霸就是任性,连草稿纸都没有,全凭心算。
总而言之,课间时间对他来说很重要。于是乎,后来不管谁来问他问题他都回答两个字:不会。
但也有例外,何韵来就是那个例外。
何韵来课间十分钟时不时来问林柏楠数学题,林柏楠会破例为她详细解答。
楚楚动人的美少女用纤细的手臂撑着下颌微微侧头倾听,她时而恍然般启唇点头,时而困惑地锁上眉头,待林柏楠讲完后,她还会笑着称赞他好厉害、好聪明。
那婉曼的姿态,很难不令人心动。
这天下课,何韵来又借用了林柏楠隔壁桌的椅子,紧靠他身边坐下,弯弯的桃花眼漂亮得生的出花妖,娇声问:“大学霸,可以向你请教一道数学题吗?”
“说吧。”林柏楠看了一眼何韵来,拿起了笔。
“就是这道,我想了好久也没想明白,好难哦……”她做出苦恼的表情,凑得更近了,他侧过身子,一边在草稿纸上写步骤,一边有条不紊地讲解起来。
何韵来没看草稿纸,她凝视着林柏楠。
一缕秀发掉在了她的脸颊边,她解开盘发想重新扎。
倏地,像是不小心脱手,她泼墨般浓黑的长发如瀑布倾泻而下,洗发水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发尾扫过他的手背,痒痒的。
他晃了神,抬头迎上她的目光:“你……”
第23章 漂亮朋友
“……看我干什么?看这里!”
一瞬的恍惚之后, 林柏楠的怒气值陡然上升。
他用中性笔笔尖戳草稿纸:“你有没有在听?”
“我、我在听!我在听!”何韵来慌乱起来,立刻端正坐好,紧张得像个被老师训话的学生。
“重复一遍我刚讲的解题思路。”林柏楠才不相信她的鬼话, 他催促似的指尖敲击桌面, 神情严肃得让人害怕。
何韵来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她确实没专心听, 她方才的心思全用来试探林柏楠了!
“既然我讲了跟没讲一样,你也别找我问题了。”林柏楠双臂交叉环在胸前, 毫不遮掩不悦之色,“这种基础题目上课的时候老师才讲过, 你属鱼的?”
“我、我看不太清楚黑板,所以上课的时候有点跟不上……”何韵来尴尬地辩解,花容都失了色。
林柏楠将何韵来审视一番——
他自然不相信这套说辞, 平时拉着袁晴遥看十米开外的帅哥就看得清了?怎么, 是帅哥能让视力变5.2?
他原本不想发火的。
何韵来是袁晴遥新交的朋友,太冷漠会惹袁晴遥生气,所以他才有问必答,但他付出的耐心和时间纯属浪费,何韵来不是第一次心猿意马了。
“看不清就去配眼镜或者调座位调到前面, 跟不上进度就去上补习班。”林柏楠声色俱厉, “不要浪费别人的时间。”
话音落下,他不再分给何韵来半个眼神, 专注起了自己的事。
何韵来脸上震惊的表情久久褪不去。
半晌,她抓起作业本,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眼林柏楠, 一声不吭地离去。
轮椅少年一脸淡漠, 他在裤子上蹭了蹭手背,好像手背上粘了什么脏东西……
*
离期末考试还剩一周, 初一各个班的学生如临大敌,特别是成绩差的同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工大附中从初一开始就紧抓学生的成绩了。每学年的期末考试是鼓励与鞭策学生进步的契机,同时也是筛查出“吊车尾”的大好机会——
每班各科成绩排名最后的10名学生强制参加假期补习,补习为期两周,开课时间大约在下一学年开学前的半个月左右。
补课结束后还有学习成果测验,测验通不过会被老师列入“重点关注名单”,下学年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重点高中升学率就是这么来的。
袁晴遥对此毫不担心,她算她们班里的佼佼者,各科成绩好得很均衡。她的英语成绩尤为突出,闲来无事时,她还跑到林家拉着蒋玲练一练口语。
林柏楠倒是有些压力,因为他不敢保证自己恰恰好能把名次控制在十五名附近,考太好或考太糟都完蛋了。
三人行里,只有何韵来对此愁眉苦脸。
她的数学非常差,其他科目的成绩虽然徘徊在班级下游,但也不至于沦落到倒数十名。而120分满分的数学试卷,她运气好的话能考五六十分,若是考数学那天正好水逆,蒙的题一道没对,那考个四十几分也不是不可能……
四十几分她不垫底谁垫底?
何韵来也努力学了数学,奈何她就是学不明白。
学不明白越着急,越着急越学不明白……
人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除了数学题!
她不想补课,不想把美好的假期浪费在补课上,因此她想找个人帮帮她,临时抱佛脚也好,总比躺平认命强!
她很想拜托林柏楠伸以援手,但一想起那天他发了火又对她漠然视之……
她只能拜托袁晴遥了。
乐于助人为乐的袁晴遥当然答应了,她和何韵来约好周末一起写作业,边写边帮她答疑解惑。
*
周六,何韵来下午两点准时来到了袁家。
袁晴遥开开心心地给何韵来开了门,迎朋友进屋:“韵来,快进来!拖鞋和水杯都给你准备好啦!”
“谢谢,那打扰了。”何韵来在玄关换了鞋,换鞋的间隙,她探身往客厅望,“遥遥,你爸妈不在家吗?”
“我爸妈出去逛街了,他们说待在家里影响我们学习,不如出去过过二人世界。他们晚饭前会回来做饭。韵来,你晚上留我家吃饭吧?我妈妈煲汤很好喝,做菜的话就……”
袁晴遥犯了难,她不知该如何委婉地表达自家妈妈做饭难吃这件事:“就……很有特色!袁家特色菜!”
她找到了满意的形容词,接着说:“韵来,你喜欢吃什么?我等会儿给我妈妈打个电话,让我妈妈顺道去超市买菜或者从馆子里直接买回来。”
何韵来的视线在三双亲子拖鞋上短暂停留,眼底闪过落寞,她扬起微笑摆了摆手:“不麻烦叔叔阿姨招待了,我回家吃,我不打扰你们。”
“太见外了!”袁晴遥挽起何韵来的胳膊,撅起小嘴,“我们不是朋友吗?在朋友家吃个饭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要是今晚想住我家我也举双手双脚赞成!”
“……叔叔阿姨不会不高兴吗?”
“我妈妈最喜欢我带朋友来家里玩了!而且,我爸爸妈妈早就想见见你了,我跟他们说,我和仙女交了个朋友,嘿嘿!”
“哪有那么夸张,我……”
何韵来咬住上唇,还想找个借口推辞,可眼前这个软软小小的少女像只小兔子贴着她的手臂,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散发出巨大的能量,消散了她内心的小心翼翼和犹豫不决。
她好似卸下了负担,笑了笑,搂住袁晴遥的肩膀:“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喝你妈妈煲的冬瓜排骨汤,你跟我说过好多次了,真想尝尝。”
“好嘞!我跟我妈妈说一声。”
“我可要喝好几碗哦!”
“那样我妈妈最高兴了!”
两位少女肩并肩坐在餐桌旁写作业,面前堆着一堆小零食,手边各自放着一个卡通马克杯。
一个马克杯的形状是哆啦A梦圆圆滚滚的蓝色脑袋,另一个印着龙猫图案,杯盖镶着两只尖尖的猫耳朵。
哆啦A梦水杯是奶奶买给袁晴遥的,龙猫水杯是林柏楠送给袁晴遥的某年的生日礼物。那年他们一起看了《龙猫》,袁晴遥看完后说好喜欢龙猫,还念叨了好久,然后,那年生日她就收到了这样一份礼物。
这是袁晴遥最喜欢的两个杯子,用来招待她新交的好朋友了。
精美的马克杯,马克杯里清甜的果汁以及女孩子身上淡淡的花果香,一切美好的恰到好处……
要是数学也一样和谐就好了!!!
复习进展地很不顺利——
在袁晴遥看来很简单的函数和几何问题,何韵来竟然全程听得云里雾里的!又不好打击何韵来的自信心和积极性,袁晴遥只好每讲完一道题说一句“其实这个知识点挺难的,我也想了挺久才想明白”……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眼看数字时钟就快要跳到下一个点数了,马上下午四点了,已经复习了近两个小时,复习进度却遥遥无期。
不知道怎么讲才能更明白易懂了,袁晴遥颇感苦恼。
望着何韵来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她想到了搬救兵:“韵来,可能是我讲解的方法有问题,不太容易理解,我们要不去找林柏楠吧?他讲题思路很清晰。”
“还、还是算了吧!”何韵来一口回绝。
自那次不愉快的问题经历之后,她和林柏楠的关系陷入了尴尬的僵局……
实则只有她被浇了冷水而已,林柏楠从来就没对她热情过。他们间的交流仅限于数学题,他也只在袁晴遥在的场合和她说过几句题外话,她甚至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见何韵来面露难色,袁晴遥打消了念头,想了想,她出了个新主意:“那要不然我们给林柏楠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快速提分的诀窍吧?”
何韵来寻思片刻,点了点头:“遥遥,你打,但你可别说是我问的,我怕他笑话我……”
“放心吧!”袁晴遥回以笑容,她拿起妈妈淘汰给她的旧款小灵通,给林柏楠拨去了电话。
还没嘟嘟两声,那头的人接起:“我刚想找你。我妈让我问你要不要下午来我家吃饭?我爷爷从国外带了黑松露和鹅肝回来,我妈今天做西餐,还有你心心念念的马卡龙……那玩意儿光卖相好看,味道甜得要死。”
“你怎么知道甜得要死,你偷吃了?”
“尝了半个,还有半个在我手里,要不……我放回去?”
“……谁要吃沾着你口水的东西!”小时候常听林柏楠说的这句话,袁晴遥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浅笑从听筒传来,少年进入变声期的嗓音附着上了一丝磁性与低沉:“说吧,打电话给我什么事?”
“请教一下数学怎么短期内提分?”
“怎么?想考满分?”
“不是我啦!我帮我前桌那个同学问的,最近快考试了,我那个同学数学基础不太好,就问我怎么才能快速提高分数。我也挺想知道的,所以来问问你。”
“回顾基础,查漏补缺,强化重点,整理错题。”林柏楠像打鼓一样有节奏地抛出了几个词,继续说道,“把课本上的知识点全部整理一遍,公式概念记准确了,别模棱两可的。重要考点找不同类型的题目练练手,解题思路和过程都大同小异,实在不理解的话把步骤背下来,遇到同类型的题目也能拿上几分……”
停顿了一下,他打趣道:“还有,转告何韵来,别人讲题的时候认真听讲,别三心二意的,不然谁也救不了她。”
“不不不是她,是……”袁晴遥向何韵来投去慌张的眼神,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露馅了。
“晚上有空了记得来拿你的马卡龙,西餐也给你留一份。”林柏楠截断了袁晴遥的辩解,“好心人,我不打扰你献爱心了。”
自顾自地撂下一句“挂了”之后,林柏楠挂断了电话,留袁晴遥和何韵来两人大眼瞪小眼……
*
四点半,魏静和袁斌拎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了家。
袁家父母早就听说了闺女新交的朋友长得那是相当漂亮,当面一见,这朋友果真生得俊俏!魏静笑着说还以为哪个明星到家里来了,夸得何韵来娇羞地捂嘴笑。
又寒暄了几句,魏静去厨房准备饭菜了,袁斌也进了厨房打下手,袁晴遥和何韵来转战卧室接着复习。
差不多七点半钟,忙活了三个小时的饭菜终于大功告成了。
诱人的肉汤香味窜进卧室,刺激着两个少女的饥肠,还没等魏静喊“孩子们,出来吃饭了”,袁晴遥便牵着何韵来颠颠地跑出去觅食了,她们俩一前一后,像两只咬紧尾巴的小狗狗。
餐桌上摆着一桌子菜,菜色丰盛,荤素搭配,看上去“色”和“香”都占了,不知道“味”怎么样?
袁晴遥拿起筷子先尝了一口红烧鱼、再尝了一块麻婆豆腐……
还是熟悉的“袁家特色菜”,不过老妈今天超常发挥了,味道不算难吃。
她递给何韵来一副碗筷,让何韵来也先尝尝,可是何韵来没动筷子,坚持说等叔叔阿姨来了一起吃。
真是个懂礼貌的大家闺秀!
袁晴遥赶紧放下筷子,有些自惭形秽。
不一会儿,袁斌端着砂锅从厨房出来,砂锅里盛着热乎乎出炉的冬瓜排骨汤:“孩子们,开饭喽!”
四人齐坐长方形餐桌两旁。
魏静坐在何韵来的对面,热情地给小姑娘夹菜,汤喝完了也及时添上:“韵来,哪个菜合你胃口了就多吃点,饭不够了再盛,在叔叔阿姨家千万别客气!”
“好的,谢谢阿姨。”何韵来捧着堆成小山的饭碗,不知为何,她显得拘谨又不知所措。
以为是饭菜不合她的胃口,袁晴遥悄咪咪地凑到何韵来耳边说悄悄话:“你吃不下的菜就剩着,等会儿我偷偷帮你吃。”
何韵来用力地摇了摇头,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袁晴遥的小动作哪里逃得过魏静的眼睛,女儿心里的小九九做妈妈的摸得清清楚楚。
魏静倒不在意,豪爽地说:“遥遥和他爸啊,老说我这么多年厨艺没一点进步,还老笑话我,说我经常创造‘黑暗料理’!别说他们念叨这事儿了,我自己有时候都在想,要不,我报名新东方烹饪技校学一学吧?”
为了让何韵来不那么局促,魏静自嘲了一番,她成功地让何韵来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魏静接着说:“今天本来想带你们出去吃的,但遥遥说一定要你尝尝我煲的汤,阿姨就献丑了!不知道韵来你还喝得习惯吗?”
“很好喝!”何韵来忙不迭地回答,还强调了好几遍,“特别特别好喝!菜也很好吃,阿姨,所有的菜我都很喜欢。”
“喜欢就好,喜欢就多吃点,以后常来阿姨家吃饭!”魏静喜笑颜开,又往何韵来的碗里夹了块鱼肉。
“谢谢阿姨……”何韵来轻声道谢。吊灯的光落进她的桃花眼,似是光线跳动,又似泪波朦胧,那双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她连忙眨了眨眼睛,埋头吃起饭来。
“妈妈,我也要。”袁晴遥把碗推了过去,等着魏静也给她剃一块鱼肉,她如往常一样和爸妈聊起了天,“妈妈,要不你报个新东方的周末培训班吧?蒋阿姨都会做西餐了,我也想吃西餐!我想吃牛排,我还想吃意大利面。”
“支持!不过让你妈先把中餐学明白。”袁斌附和道。
“你们两个,我随便一说还当真了?”
“我的好妈妈,求你改善一下我们家的伙食吧!”
“我的好女儿,这么瞧不上我做的饭……”魏静吃了一筷子红烧鱼,味道说得过去,就是老抽放多了,颜色乌漆嘛黑的,她瞄一眼袁斌,“以后让你爸下厨呗。”
“别啊!妈妈!”袁晴遥不敢挑剔了,猛地往嘴里扒饭。如果说魏静做饭是在刺激人的视觉和味觉,那么袁斌做饭就是在伤害人的视觉和味觉……
“哎?你们两个什么意思?”袁斌不服气了,大手一挥,“明天我来做饭!我要大显身手,拦不住的那种!”
“啊,救命……”
厨房里的余热萦绕在餐桌周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吃饭,边说说笑笑,话语间也尽显家的温度。
聊了家长里短聊学校生活,魏静顺嘴问了何韵来家住哪里,家里人是做什么的,以前在哪里读的小学?
何韵来像个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面露紧张地说她家住得不远,小学在另一个区念的,而关于家庭,她只说了她妈妈是开服装厂的。
吃饭完,袁晴遥提议学到九点半让袁斌开车送何韵来回家,让她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别让家里人担心了。可何韵来婉言拒绝,说她今天有点累,想早点回家休息。
听闻,袁晴遥抬起手揉了揉何韵来的太阳穴,说让何韵来好好休息,她们明天再跟数学斗争到底。何韵来没言语,眸光沉沉,似笑又非笑般勾了勾唇角。
袁晴遥还给何韵来展示了自己的东神周边,何韵来默默看着,没有了往日那般勃勃的兴致。
临走时,魏静还拎来了一个保温饭桶,里面盛了满满一桶排骨冬瓜汤。她看小姑娘爱喝,就给打包了一份。何韵来双手接过保温饭桶,低声重复了好几次“谢谢阿姨”。
然后,袁斌和袁晴遥将何韵来送到了小区门口。分别之时,袁晴遥期待地问何韵来,下次能不能换她去她家玩?何韵来关车门的手顿了顿,答复如果有机会的话。
返回家的路上,袁家父女二人顺道去了林家。
蒋玲做了菌汁煎鹅肝和黑松露意面,比预想的还要好吃,袁晴遥又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林爷爷漂洋过海带回来的马卡龙是法国著名品牌拉杜丽的。一盒八个,八种口味,八种颜色,每个马卡龙都有独立包装,是份非常精致的伴手礼。
袁晴遥收到的那份马卡龙是完完整整的一盒,连外层的包装纸都完好无损。
林柏楠在电话里逗她玩呢。林爷爷买了两盒,一盒给自家孙子尝尝,一盒给孙子可爱的小青梅吃。
其乐融融的一天,袁晴遥还等着星期天和何韵来分享正宗马卡龙呢,然而,有些关系不知怎地就突然降了温。
第24章 晴转暴雷
周一, 上午第一节 课下。
袁晴遥揣着装马卡龙的盒子来到初一十四班,她从后门探头进来,很快便在教室后方找到了何韵来的身影。
何韵来正在饮水机那边接水。
“韵来!”袁晴遥呼喊。
甜亮的声音令何韵来身子一怔, 她定了定, 直到纯净水从水杯中溢了出来她才直起身子, 转向门口:“……什么事?”
袁晴遥朝何韵来招了招手,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韵来, 快点出来,我们一起吃马卡龙!”
说罢, 她扬了扬手中淡粉色的盒子。
她们本来约好第二天继续补习数学的,可第二天一早,何韵来打电话说她有事来不了了。
不能第一时间一同享用美食, 袁晴遥难免遗憾, 虽然眼馋,但她还是忍住没吃,因为朋友之间有福当然要同享啦!
袁晴遥还打开盒子递给林柏楠一个马卡龙,林柏楠没接,把马卡龙推了回去:“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的那份也给你……嘁, 是太甜了,我不喜欢吃。”
何韵来望着眼前亲密的少年少女, 心头浮起复杂的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 她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迈开大步向袁晴遥走了过去。
她拉着袁晴遥来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
四周没什么人, 她扬起下巴俯视袁晴遥:小说群八扒弎〇齐七五三流,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袁晴遥,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我们绝交。我也不需要你帮我补数学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啊?”
袁晴遥当场变成了一尊化石。
何韵来的桃花眼凛如霜雪,打枪子儿般咄咄逼人:“别问我为什么,我心情很好,你也没惹我,我只是不想和你玩了。我不喜欢喝汤,你妈给我的汤我倒了。”
“……”袁晴遥不可置信地望着两天前还和自己说说笑笑的好朋友,此刻竟然出口伤人。
紧了紧怀里的盒子,那份欢天喜地想要和朋友分享美食的心情荡然无存,“无疾而终”的友情,以及何韵来无情的话语砸得她的脑袋直发蒙……
她木然站在原地,视线中,何韵来纤细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室。
*
放学后,“星语心愿屋”内。
各式各样的小吃铺满了四方形餐桌,全是袁晴遥爱吃的,她边咀嚼边思索:“林柏楠,你说,吧唧吧唧……韵来到底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啊?”
在坏心情的影响下,美食变得不那么好吃了。
袁晴遥蔫头耷拉的,小圆脸活像一个笔画圆润的“囧”字:“那天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不愉快的事,而我选择性失忆了?”
林柏楠稍作沉思,回答:“你又不了解何韵来,你们才认识了短短三个月,也许她就是个莫名其妙又喜怒无常的人。”
袁晴遥咬着奶茶吸管,叹了口气:“唉,你说得对……”
细细想来,她对何韵来的了解非常有限。
她只知道何韵来是J-JUN的铁杆粉丝,她们平时聊天也聊追星相关的话题居多。而关于何韵来本人,她知之甚少,只知道何韵来的妈妈是开服装厂的,家里条件很不错。
无缘无故被朋友绝交,心里难免感到委屈与难过,袁晴遥忽地想起了曾经的好友,语气愈发低落:“林柏楠,我又少了一个好朋友。宝儿姐姐搬走后渐渐和我断了联系。冉心去了其他学校,我和她很久没联络过了,估计她在新学校也交了新朋友……啊,你干嘛?”
没等她伤感完,林柏楠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愁眉苦脸的,都不像你了。”
他拿起桌边的便签纸和中性笔,笔起笔落,写下一行字,他们就坐在心愿墙底下——
“啪。”
他把便签纸贴在了墙上。
“林柏楠,你第一次在心愿墙上留言哎!”袁晴遥起身,好奇地伸长脖子去探那张便签纸,念叨出声,“疏远O……7……1……是巨额损失,所有人适用。”
她坐回椅子,脸上挂着问号:“O71……是什么?”
他抿了一口果茶,说话兜着圈子:“这是公共留言墙,最好不要暴露个人信息,我总不能明明白白写你的名字吧?”
她豁然开朗:“因为我姓‘袁’,所以是‘O’,‘晴遥’谐音‘71’……嘿嘿,林柏楠,你以后要不要就叫我‘71’呀?”
“不要。”
拒绝得干脆且绝情。
她撇撇嘴,却没有不高兴,看回了那张便签纸,虽然嘴硬的林柏楠没有明讲,但他难得“说”了句安慰人的话。
“哎哟,我们林柏楠长大了,会安慰人喽!”袁晴遥愁云不展的脸破开了乌云,重拾活力,“谢谢你请客,我要化悲痛为食欲,这些全部吃光!我也要在心愿墙上留言……”
她拿起纸和笔,盯着他寻找灵感。
半时,她清澈如泉水的眸子中闪出金光:“就留‘和林柏楠的友谊稳如泰山,哥斯拉来了也被友情激光打退’!唔,不写全名的话……我用‘四木’代替吧?你的名字里有四个‘木’字嘛。”
他嘴巴挤成一条线:“嘁,有够难听的。”
嫌弃归嫌弃,望着那张重新眉开眼笑的小圆脸,一抹浅笑悄悄地在他的唇畔漾开。
*
几天后,初中部迎来了上半学年的期末考试。
考试共两天。初一年级八百五十多个学生全部打乱,随机分配到二十个考场,初二和初三年级也是如此,能和认识的人在同个考场相遇,实属缘分不浅。
好巧不巧,林柏楠和何韵来分到了同一个考场。
好巧不巧,林柏楠的座位就在何韵来座位的右前方。
第一天考试,何韵来发现林柏楠答题答得飞快,一个半小时的生物考试,他半小时就写完了。写完了也不提前交卷,他右手撑着下颌,左手转笔玩打发时间。
他也不像一般的学霸那样,双手圈住试卷遮得严严实实,生怕旁边的人偷看了自己的答案,他左手边完全是敞开的,且答题卡就放在桌面左上角。
两列桌椅的间隔并不大,以何韵来5.2的视力,她完全看得见林柏楠答题卡上的黑色涂鸦是落在了哪个选项上面,她也能隐约看清他填空题的答案——
这下好了!
她的数学有救了!
数学考试,选择和填空何韵来都抄了林柏楠的,不止数学,其他科目她也抄了……
不劳而获这件事,是会上瘾的。
*
期末考试画上了句号,寒假随之拉开帷幕。
2009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才1月中旬,世界便被染成了满天白色,冷风像针一样刺在脸上,穿几层衣裳都不嫌多。
那一年,春节也到得早。
考试成绩大年初五才出,这段时间,学生们大可尽情玩耍。
蒋玲打算大年初八带林柏楠去外地求医。空出来的这十几天,林柏楠天天想方设法诱哄袁晴遥来他家,喊她来吃好吃的,叫她来上网,还说听他的话就给她发压岁钱……
毕竟,终于终于,他能在假期和袁晴遥多见见面了。
受伤后的寒暑假,林柏楠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好几个春节,他都在外地过的。
他只能在放假头几天和开学前几天约袁晴遥见上屈指可数的几面,过年时,也只能在电话里跟她说句“新年快乐”,虽然今年也不能一起度过一个完整的假期,但总比之前强。
不过老窝在家里玩有点无聊。袁晴遥跟林柏楠说,等外面的积雪融化了,她想和他一起出去玩,去看电影,去逛宠物店,去新开的电玩城……
他答应了。
并不是他多么愿意出门,是他愿意和她一起出门。
他如今虽说行动自由了,可出行也得看天气。
雪天是他的敌人。
一方面,轮椅在雪地容易打滑,脚踏板是“铲雪机”,雪水会使轮子生锈,染着脏污的雪水嵌进轮胎花纹也很难清洗干净;另一方面,手套不可避免地会被雪水沾湿,哪怕他带着手套推轮椅,手也冷得厉害。
然而,雪融化时比下雪更冷,天气并未迎来温暖晴阳,如同林家所有人的心情,在凌冽寒风中如坠冰窖。
因为——
林柏楠的姥姥在春节前过世了。
事发突然,林姥姥在睡梦中心脏骤停,待蒋玲第二天早晨前去照护姥姥起床时,才发现老人家状态怪怪的。
蒋玲惊慌失措地大喊林平尧过来,林柏楠也被惊醒了。他们连睡衣都没换就火急火燎地送姥姥去了医院,可惜为时已晚,姥姥的身体早已冰凉。
蒋玲在医院哭得泣不成声。
林姥姥去世那日,离大年三十仅差了四天,老一辈人爱用农历算年岁,若能再等四天,姥姥又长一岁了。
葬礼上,蒋家亲戚们都来了。
林柏楠远在外地的舅舅一家也回到了X市,舅舅和舅妈带着表哥。舅舅一家在林柏楠很小的时候就移居了,平日里也很少相互走动,所以林柏楠对他们并没有清晰的印象,尤其是表哥,彷如初见一样。
表哥大林柏楠四岁,今年读高二,长得人高马大。
下葬全程,表哥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站在人群外围,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舅舅让他把手拿出来,他不耐烦地嚷嚷手冷,只有姥姥落葬时,他对着棺材磕了三个头。
葬礼结束,还有事情需要处理,室外太冷了,怕儿子冻着,林平尧便把车钥匙给了林柏楠,把林柏楠送到了停车场门口,叮嘱林柏楠把暖气打开。
林柏楠找到了自家的车,刚准备解开智能车锁,一阵对话声絮絮聒聒飘来——
“妈的财产怎么分?你妹怎么跟你说的?”
“玲玲说把妈的那套房子过户给我们,我同意了,储蓄和其他物资就归她所有吧。”
“你傻啊!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房子理应是你的!你妈存的钱和珠宝首饰啥的不得至少对半分?”
“媳妇啊,咱做人别太过了,这么多年来我们除了给妈寄点生活费,其余什么都没管过,不都是玲玲在操心?妈的医药费都是玲玲一家承担的……”
“谁让她嫁了个好人家变金凤凰了?长得漂亮就是嫁得好哟,老公是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公公是三甲医院的院长,婆婆也是医药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她才不在乎那几个钱……哎呦,瞧瞧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又好,羡慕哟!”
“妈,残都残了,学习好顶个鸟用!一个残废以后找得到工作娶得上媳妇吗?不还得靠家里养着做个废物?嘁,我要是瘫了我早就不活了!真不如去死!”
“理是这么个理,不过你妹一家子真倒霉,一过年就出大事!啧啧,你外甥真可怜,他这辈子算是毁喽!”
……
声音听上去离得很远,却在静谧的场地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和寒峭的空气一样透骨冰冷。
那些声线他今天听过,是舅舅一家人。
就在此时——
少年的身后响起一串匆匆的脚步声,他刚要回头看,一双微凉的小手蓦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捂得很用力。
几步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的身后绕到他的身前,和雪一样白得发光的小圆脸晃进了他的视线。
“……袁晴遥?”
凝滞一瞬,林柏楠略显惊讶。
那双小手始终用掌根紧紧熨帖着他的耳朵,他不能确定自己的音量是大是小,只听得见耳膜震动在自己耳内产生的鸣响。
少女澄澈的眸光中融着浓浓暖意,那因为姥姥的过世和亲戚的冷言冷语而起的悲伤,在她给的温暖中稍稍得以平息。
“嗯,是我,爸爸妈妈带我来送林姥姥最后一程。”说话之际,袁晴遥短暂地松开了手,她刻意放大音量,声音如同钟声般向四处荡开,“林柏楠,我到处找你呢!问了林叔叔才知道你来停车场了。你……耳朵冷不冷啊?我帮你捂捂!”
话音方落,她又堵住了他的耳朵。
他轻柔地拉开了她的手:“你的手还没我的耳朵热。”
“那……那和我玩个游戏吧!玩猜口型游戏,我说,你猜。五局三胜,输了有惩罚,赢了有奖励。”袁晴遥的手又执着地覆上了林柏楠的耳朵,没等他答应,她自顾自地表演了起来,“你看好喽!”
“……无聊。”他耳膜嗡嗡的,嘴上说着瞧不上的话,眼睛却专注地锁定在了她的唇。
那粉嫩的嘴唇一张一合,为了让口型显得更清楚,她的面部表情有些夸张,小嘴巴有节奏地跳着舞。
她说一句,他跟着复述一句——
“不无聊。”
“今天好冷。”
“炸鸡汉堡冰激凌。”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离谱?!
居然全猜对了?!
“……你你你还会唇语?!”袁晴遥差点惊掉下巴。
她十分肯定林柏楠不是靠听觉判断的,因为她双手捂得很紧,而且她说话的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
最后一句话林柏楠也看懂了,他布满愁绪的脸庞松动下来,再次将她的小手放下:“不会,是你太好猜了。”
“……诗词也好猜?”
“你不就会背几句课本上的诗?”
“谁说的!唐诗三百首我都会!”
他苦笑一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吹走坏情绪,脱下棉手套给她戴上一只:“笨蛋,自己的手那么凉还想暖别人?”
她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说:“我本来戴了手套和帽子的,你姥姥落葬的时候我摘下来放我妈妈包里了,刚才又忙着找你,结果就给忘了。”
大大的手套套住了她小小的手,她活动了几下手指,感觉整张手都被他残留的余温覆盖包围:“好暖和!”
林柏楠解开车锁,拉开了车门:“进车里等吧,你冻感冒了我可不负责。”
说完,他一只手扶着汽车后排座椅,一只手撑着轮椅坐垫,两只手同时发力挪到了车里。
他正准备将两条腿也移进去,舅舅一家人恰时出现,舅妈还假惺惺地跑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不需要。”
冷冷地丢下三个字,林柏楠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袁晴遥把轮椅拆了放进后备箱,从车尾绕到了另一侧的车门,坐进去之前,她还气不过地瞪了瞪那对讨厌的母子。
舅舅一家三口讪讪离去。
*
车内。
袁晴遥在林柏楠的指导下在驾驶座进行了一番操作,她启动了发动机,打开送风系统,旋转旋钮调节温度,最后,回到后排,坐在了林柏楠的身边。
热乎乎的气流从出风口汩汩涌出,暖风渐渐氤氲开来,内外的温差让车窗结上了一层白花花的凝雾。
林柏楠没再说话。
他似是魂不守舍,又似是放空发呆。
袁晴遥默默陪在身侧,这个最会安慰人的孩子,此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她也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林姥姥不是她的亲姥姥,可也算与她相亲相近的长辈。当她听到老人家离世的消息时,心头都咯噔了一下,心脏难受的像被人打了一拳,更别说林柏楠的感受了。
那是从小到大与他朝夕相处的亲人,是在他成长之路上留下过坚实脚印和亲切陪伴的人……
他此时此刻该有多伤心、多难过?
袁晴遥说了几句俏皮话:“林柏楠,你姥姥一定去了天堂,白天做你的守护天使,晚上做你的幸运星,保护你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幸运值拉满。”
她想让林柏楠尽快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可林柏楠却像丢了魂似的与外界抽离。
见状,她将脸转向车窗,把车里的一包抽纸瞎摸着塞给了他:“你想哭就哭吧,这里没有别人。你放心好了,我不看你,我也不会笑话你,更不会告诉别人。”
闻声,林柏楠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向袁晴遥的方向偏了偏头,接过了抽纸。
片时的缄默后,他哑哑的沉吟声听起来发涩:“我爸说,见多了重症监护室的场景,就能体会到老年人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何尝不算一种福气?不用被病痛折磨到形容枯槁,痛不欲生,也不用遭遇飞来横祸,无妄之灾。人固有一死,这样其实是幸运的,我姥姥这几年身子本来也不太好……”
咬了咬下唇,他再次开口:“所以,我不会陷入悲痛太久,更不会哭。”
他没逞强。
他好像真的不会哭了。
也许,他的眼泪早在受伤后的那段至暗时光里就已经流干了吧……
那两年,对年幼的林柏楠来说是一场无法逃离的噩梦。
一只刚学会飞翔的雏鸟就摔断了翅膀,往后余生,都要仰着头看其他鸟儿自由翱翔了。他日复一日盼着微茫的希望,可日渐萎缩的双腿告诉他,他再也飞不起来了。
骄傲的小男孩不知道哭湿了多少个枕头,数不清多少个夜晚,他恳切地期盼着这只是一个可怕的梦魇——
快点醒来……
快点醒来吧!
醒来后,他还是那个可以用双腿双脚走路、可以随心所欲控制自己身体的、人人称羡的完美小孩。
他学乖了……
他知道服软了……
他以后再也不骄不躁了……
就不能把健康的身体还给他吗?
但奇迹没有发生。
直至今日,奇迹也没有发生。
知晓幸运女神再也不会眷顾他了,林柏楠摈弃了所有的希望与期待,他试着接受自己形同虚设的双腿,学着适应让轮椅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铆足力气让自己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从被摧毁到自我接纳,再到自信心重建的这整个过程,流了多少泪,洒了多少汗,受了多少伤,承受了多少痛苦他才淬炼到了今天的程度。
然而在别人眼中,甚且是在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的眼中——
他就是个废物。
不管多努力他都是个废物。
当下或者未来,他都是个残缺的废物。
第25章 五行缺木
林柏楠闭上眼睛, 一次次努力地调整呼吸。
姥姥的与世长辞还没让他从悲痛中缓过神来,舅妈和表哥的对话紧接着给了他当头一棒,而刚才, 多年前血淋淋的记忆在脑海翻涌回溯, 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疤又被揭起……
人生好像就是如此。
福无双至, 祸不单行。
再次睁开眼,他转过头茫然地望向身旁的袁晴遥:“你听到舅舅一家的对话了吗?”
袁晴遥点点头, 不过她到得晚,只听到了表哥说林柏楠以后找不到工作、娶不上媳妇了, 听到舅妈说林柏楠可怜,说他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少年眼睫低垂,默然片刻, 问:“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当然不是!”
“不用骗我……”
“林柏楠, 打起精神!”袁晴遥双手握住林柏楠的肩膀,语气激动地颤抖,“他们是你的亲戚,但他们一点儿也不了解你,他们看不到你身上的闪光点!你为什么要在意那种人说的话呢?你不是废人, 你不可怜, 你不许轻视自己!你很聪明,你从小到大都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你很坚强, 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手术你都挺过来了,我从没听你抱怨过什么。你是最棒的男子汉,你有超乎常人的毅力和恒心。你不比任何人差。在我心目中, 你是天才, 是我最佩服的人,也是我最珍视的好朋友, 你还是林叔叔和蒋阿姨引以为傲的儿子,是林姥姥的骄傲!”
她摘下手套,将手搭在他的手背,声音温软:“未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有爱你的家人,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陪你一起开开心心地好好生活。不要难过了,那些不好听的话睡一觉就忘了吧?嗯?”
她澄明的圆眼睛里除了泪光,还迸发出坚定。
那一刹,世界仿佛除了她,都按下了暂停键。
少年的耳畔悠悠回响着少女的暖语,她还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以表鼓励。
那双小手被手套捂得暖和,她的温度穿透他的皮肤,融进他的血液,源源流入了他的心房。
林柏楠从痛苦之中醒悟过来——
没错。
他连生死的考验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况且,也没有人有资格去譬喻他的人生是什么形状的。
内心平静地去接受无法改变的,赋予勇气去改变可以改变的,去创造充满可能性的未来,这才是他应该花心思和精力去为之努力的。
心头的巨石被搬开,她那张温柔且明媚的小圆脸,还给予了他倾吐的勇气。
斟酌片刻,他低声开口:“我姥姥去世的前一天还和我妈吵了架,我妈现在一定后悔得要死。”
他的眼神有些许的迷离,记忆被勾去了很远的从前:“我受伤后我妈和我姥姥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姥姥一直责怪我妈,她觉得是因为我妈不听她的话,才害我成了这样,而我妈则觉得姥姥不可理喻……”
“……什么意思?”袁晴遥疑惑地追问。
林柏楠低头望向自己死气沉沉的双腿,眼底栖息上一道晦暗的沉光,默了默,他娓娓道来:“我出生后,算命先生给我算了命……”
林姥姥找算命的给林柏楠算过命。
算命的说林柏楠五行缺木,缺乏生命气息,势必影响身体健康,会常年生病且容易受伤,建议给林柏楠取名的时候带上木属性的字眼,比如林、森之类的。
林姥姥一听不得了了,非要给孙子取名“林森森”。
蒋玲觉得那是封建迷信,不信这一套,不同意取如此浅显的名字。
为此两人大吵,最后蒋玲拗不过,同意在名字上补缺,才有了“林柏楠”这个名字。
林姥姥还斥巨资给林柏楠在算命的那儿买了一条神乎其神的檀木珠子,据说可以化解污气。坠树那天,林柏楠戴着珠子,但后来不知道丢哪儿了。
意外发生后,林姥姥没有一分一秒不在责怪蒋玲,蒋玲一个不讲迷信的人冲林姥姥吼,说林姥姥才是罪魁祸首,就不该偷偷跑去算命,破坏了林柏楠的命格。
蒋玲只是太煎熬了,才不讲理地把责任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林姥姥后来又找过一次那个算命的,算命的狠狠地宰了林姥姥一笔,说:“木已成舟,娃娃这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部依赖别人照顾咯!谁让你当初只买了一串檀木手链,就该买个三五串的。”
*
林柏楠脱力地靠上车座靠背,眼瞳中布满云雾:“姥姥离世的前一天和我妈吵嘴也是因为这件事,我或许是姥姥最大的遗憾吧。”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这段往事,扭过头,直视袁晴遥的眼睛:“袁晴遥,你相信命运吗?”
“我……”
她答不上来。
一时间,她的脑袋里接收了太多信息。
杂糅又模糊的记忆,像一团许久前被收进了储藏室的旧毛线,今天再次被翻了出来,顺着林柏楠的娓娓道来,这个毛线团一圈一圈地拆了开——
幼时听到的传言,竟然不是空穴来风!
事故当年,袁晴遥不只一次听见过类似的说法——
家属院里那个喜欢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的大婶,经常拉着一帮人闲扯两句:“林院长家的孙子命数不好哟,五行缺木!他残了不是意外,而是命中有此劫!”
说罢,凑热闹的人一副怀疑又唏嘘的表情,那个大婶再得意洋洋地补上一句:“可不是我乱造谣啊!内部消息,算命的说的,大家都去算算,可神了!”
六岁的袁晴遥听不懂什么叫命数,什么叫劫,什么是造谣,什么又是算命的。她跑回家问了爸妈,爸妈答非所问,说让她好好学习,长大以后自然就知道了。
她缠着魏静不停追问:“妈妈,我命里缺什么?”
魏静那天刚好和袁斌拌了几句嘴,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了,袁斌倒好,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魏静正巧又被袁晴遥问烦了,便一箭双雕回答道:“你呀,和你爸一样缺根筋!”
她还想起来,林柏楠出事的那片平房区,现如今建了写字楼和商业圈,成为了X市标志性的CBD。那棵老槐树,据说被移去了远郊公园,现在成了打卡拍照的热门地……
肇事者壮壮当年未满十四周岁,他也并非故意伤人,法院最终只判决了医疗费和残疾赔偿金。判决下达后,壮壮一家匆匆换了座新的城市开启新的生活……
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他留下了伤痕。
破旧被繁华所取代,无人问津变成了攘往熙来。人稠物穰的景象下,过去被逐帧遗忘,许多年后,不会再有人记得那里曾是一个男孩险些丧命的地方。
*
“呼……”
袁晴遥深长地吁气,心里顿然感慨万千,同一时间,她也不由得心疼起了身旁这位坚强的少年。
十三岁的她还讲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她用力地握住林柏楠的手,想尽自己所能,把能量传递给他:“林柏楠,你不是问我相不相信命运吗?我现在回答你,我相信命运,但我也相信人可以改变命运。就像算命先生说准了那场意外,但你不也通过自身的努力证实了,他并非完全料事如神?你现在可以独自生活、独自出行,这些年,你还帮着叔叔阿姨照顾姥姥,你的生活自理能力其实比很多人都强!”
她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为他加油鼓气:“你现在已经进化到林柏楠2.0版本了,以后还会有林柏楠3.0版本、4.0版本、4.0PLUS版本……我相信你会越来越好的。你以后呢,是可以化解任何困难的哆啦A梦,是无所不能的林柏楠。”
奇妙的比喻。
以为他是电子产品吗?
林柏楠的表情如车窗外的天空,终于出了一丝太阳:“怎么,我还能更新迭代?”
“哦?你不信?”袁晴遥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口中念念有词,“我袁半仙料事如神,有通天之能,盘古算今占未来,今日给你算一卦……林柏楠……唔……十八岁金榜题名,二十五岁伊人伴身,三十岁事业有成,今后身体健康,逢凶化吉,家庭美满,心想事成,妙哉,妙哉!”
望着她古灵精怪的模样,他向她倾身靠近:“袁半仙,算一算袁晴遥到时候在哪?”
“我?”她睁开眼睛,有些讶然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清秀脸庞,没料想到自己会被问起。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她重新闭上眼睛,十分配合地演:“莫急,老夫再仔细瞧瞧……啊!看到了!有一个漂亮温柔善良聪明勇敢机智的绝世小可爱一直在你身边!”
林柏楠汗颜:“……有你这么夸自己的吗?”
袁晴遥嘿嘿笑,撞林柏楠的肩头:“我们说好要做彼此一辈子的好朋友,我不会食言的!”
傻乐的她没察觉到少年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抽出被她握住的手,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你的手真小,跟个小孩似的。”
“小吗?”她打量自己的手,抓起他的手要和他比大小,他被动地张开五指,僵硬地看着她的手掌即将盖了上来……
下一秒,他将手握成了拳头状:“男女授受不亲。”
她撇撇嘴,看着他把手揣进了外套口袋,一抹赧然跃然于她的脸上,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朋友情绪脆弱敏感的时候,她是不会计较的。
她想让他的情绪松弛一点,便聊起来:“林柏楠,我刚才看见你爷爷奶奶了,我上次见他们还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还揪你爷爷的眉毛玩。”
“托你的福,我爷爷的眉毛到现在都一边深一边浅的。”
“我那个时候不懂事嘛!下手重了点……不过话说回来,你爷爷和爸爸都是医生,你以后也要当医生吗?”
“不要,我不喜欢医院。”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不知道。”
“哎?你都没有梦想吗?”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你十万个为什么?”
“我就想跟你聊聊天嘛……”
又过了会儿,聊累了,也等累了。
家长们还没忙完后事,车内适宜的气温让袁晴遥控制不住地哈欠连天。她一大早就起床和爸妈来参加葬礼,林柏楠更是天还没亮就出门跟灵车了。
袁晴遥快睁不开眼睛了,唔唔地说:“林柏楠,你的肩膀能不能借我靠一靠呀?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靠着我的脑袋一起睡一会儿……”
林柏楠甩来一个靠枕:“你靠着门睡,不许过来!”
袁晴遥用靠枕垫着脑袋倚上车门,昏昏欲睡中,她迷迷糊糊地小声咕哝:“小气鬼。我记起来了,你欠我一个卷笔刀。五岁那年的春节,我攒钱打算买飞碟鞭炮和红色火车头的,结果找大人求救的时候把钱弄……”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睡过去了。
留下林柏楠一脸迷惑地眨巴着小鹿眼。
*
一眨眼,春节如期而至。
林家的团圆饭从此少了一个人的身影,不过林家人没有过分沉溺于失去姥姥的悲痛当中——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生活。
袁晴遥把压岁钱藏在了林柏楠那儿,她说这次考试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万一考砸了,妈妈怕是要没收她的压岁钱。
林柏楠挑了挑眉毛,说他要扣下一张,算是那次“猜口型游戏“的奖励。
袁晴遥自然不肯了:“别别别啊!要不……我帮你洗轮椅吧?我保证洗得锃光瓦亮!”
于是,林家洗手间里——
挽着衣袖和裤腿的少女拿着把小刷子,在少年的指挥下认认真真地刷轮胎缝隙、轮环、脚踏板等,少年坐着家用轻便式轮椅,在她的视线盲区看着她浅笑。
那一年,林柏楠收到袁晴遥送他的生日礼物是一条小珠子檀木手链。
谈不上迷信吧,又有点迷信,反正她就是希望檀木手链能保佑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送手链的时候,她担心他觉得娘,不会戴,还特意装作凶巴巴地强调:“手链很贵的,好好戴着别不知好歹!”
林某人心里的蜜罐打翻了,嘴上却不咸不淡地吐出:“行吧,就给你个面子。”
只要是她送的,他就一定会戴。
第26章 小鹿尾巴
很快, 日历翻到了大年初五。
这一天,工大附中初中部的学生早上九点返校领取成绩单,各班班主任公布假期补课名单和补课的具体时间。
初一十四班内, 林柏楠刚划着轮椅进了教室后门, 几个同学就围上来, 恭喜声连连响起:
“林柏楠,恭喜你啊, 你是第一!”
“老杨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你给咱们班争光了!”
“厉害啊!你甩了第二名二十几分!”
“……哪个第二名?”林柏楠心底升起不妙的预感。
“当然是年级第二名喽!”其中一个男生笑着拍了下林柏楠的肩膀,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啊?你考了年级第一!”
“……”
林柏楠倒吸一口凉气。
糟糕!
他考得太好了!
听了听同学们的聊天声林柏楠才得知,原来这次考试的数学、英语和生物试题出得很难,估计是教研组想给学生们一个下马威吧, 让学生们在假期也不敢松懈下来。
数学卷的最后两道大题是奥数级别难度的题目。倒数第二题全校只有林柏楠解出来了, 而最后一题,无人破解。倒也不是压根没人会,唯一会解的林同学,怕自己考得太好就给放弃了。
而英语卷的阅读理解涵盖了很多超纲词汇,生物卷也考了很多超前知识点……
反正林柏楠都会。
他一边答题, 一边根据期中考试的排名预估了自己的目标分数。
结果, 这个什么都会的少年没察觉到本次考试的难度增大了,大家的分数普遍降低, 他就算考了期中考试年级第十五名的那个分数,也遥遥领先其他人。
难怪袁晴遥考完试哭丧着一张脸,喊题目好难啊……
林柏楠无奈地用手扶额, 他现在骑虎难下——
下次若是考不了第一名, 蒋玲会不高兴。
下次若是还考了第一名,初二新学年的优秀学生代表发言他铁定是逃不过了。到时候, 他得写一篇鼓舞人心的发言稿出来,中心思想大致是:我这样了都在用功读书,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学习?然后,在全体师生的注视下念完稿子,接受寓意复杂的掌声,再被冠上个“身残志坚”的赞誉……
林柏楠讨厌这样。
他讨厌抛头露面。
他讨厌“身残志坚”这个词,仿佛“身坚志坚”和“身残志残”就是应该的,而残疾人拥有了普通人也有的意志力就是世间罕见到值得被称颂的事。
比起同情和吹捧,他更想要获得尊重。
对残障人士真正的尊重,是平等对待,是给予他与健全人同等的待遇与态度,怎么对待健全人就怎么对待他,所以,夸他“志坚”就够了,别画蛇添足在前面缀一个“身残”。
初一十四班愁眉苦脸的人不止林柏楠一个。
课桌前,何韵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桌面上摊开的数学答题卡,卷头红惨惨的数字刺得她眼睛疼——
24分。
看了无数遍还是相同的结果,她数学考了24分。
怎么可能?!
她明明抄了林柏楠的答案!
他数学全年级最高分,而她全年级垫底?!
何韵来双手颤巍巍地翻看起了自己的答题卡,她赫然发现她抄的选择题和填空题竟然一道都没对,全部打了红叉叉!
难道……是她抄错了?
难道……是她看差行了?
可其他科目她也抄了林柏楠的答案,都是正确的呀!
偷食了林学霸的劳动成果,何韵来其余科目考得不错,一门门都创造了历史最高记录。唯独数学,唯独她毫无办法的数学,刷新了历史新低。她只做对了前两道计算题,其他题写了写公式,零零散散凑了几分……
惨了。
她寒假必须参加补习班了……
十四班的班会上,杨老师分析了本次考情,作为数学老师,他自然重点分析了数学成绩。
他吧啦吧啦:“首先,要恭喜咱们班的林柏楠考了全校第一名,他的数学成绩也是全校第一,让我们把热烈的掌声送给他!不过啊,林柏楠费心费力地好不容易帮咱们班拉高了班均分,有人凭一己之力又给拉回来了……”
杨老师话头一转,褒贬分明。
林柏楠和何韵来两个人都在这段话里如坐针毡。
班会结束,林柏楠把成绩单随意塞进了书包,摇着轮椅去了走廊另一头的初一一班。
初一一班还没放学,他静静在门口等。
过来过去的学生对着他议论纷纷,有的还大明大方地将他指给身边的人看:“快看,他就是那个年级第一!”
他们没有恶意,大概是觉得新奇,一个坐轮椅的居然能考得那么好。
可面对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林柏楠只想快点离开学校,他现在没有儿时那么在意他人的眼光了,但还是有些反感将自己置于人群的视线中心。
好在一班的班会没拖太久,又等了几分钟,袁晴遥像只小鸟一样飞冲了出来:“林学霸!久等了!”
袁晴遥的大嗓门惹来了更多的视线,林柏楠有些难堪,他环顾四周:“……别那么叫我。”
“你怎么还害羞了?我要是你啊,就在脑门大大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还要大摇大摆地走路!”说罢,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给,第一名的奖励。”
“这么寒酸?”
“礼轻情意重嘛!”袁晴遥摇了摇矿泉水瓶,可爱的笑容中透着几分灵俏,“你再仔细看看,有小惊喜哦!”
林柏楠接过矿泉水,拿在手里端详,他将瓶身旋转了半圈,几个用黑色中性笔写的字呈现在他的眼前——
【给最棒的第一名!】
塑料瓶上面不太容易写字,字体歪歪扭扭的,句尾的感叹号被描的又黑又粗,凸显出了她写字时的激动心情。
文字的下面,她还画了个笑脸。
心中泛起了惊喜的波澜,他克制住唇边渐深的弧度,假装潇洒地回:“谢了。”
“嘿嘿,不客气!”
“不过画得不怎么样,脸都画扁了。”
她撅起小嘴反驳:“不太好画嘛!你画一个试试!”
他望着她,小鹿眼中跳动着名为“期待”的波光:“下次……考第一名还有奖励吗?”
她举手发誓:“当然了!我保证下次不这么寒酸!”
他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那我拭目以待了。”
*
出了校园,两人一递一句地闲聊。
林柏楠今天去医院的康复中心做复健,顺路送袁晴遥回家,他问:“你考得怎么样?”
袁晴遥乐呵呵地说:“比上次进步了!嘿嘿,这下不用担心压岁钱被收走了,爸爸妈妈假期也不会多管我了,我可以上网上到爽喽!”
某人的语气酸溜溜的:“嘁,上网有什么好玩的,不就看那个叫什么‘YOU-KNOW’还是‘I-DON’T-KNOW’的男的……”
俩人还去了街心公园喂流浪狗,可那些狗狗不知道躲去哪里过冬了,袁晴遥呼唤了好半天,一只也没见到。
她边找狗边抱怨:“林柏楠快来帮忙找呀!你一直往身后看到底在看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
林柏楠把袁晴遥送到小区门口,两人道了别。
小区离医院还有将近两公里的路程,那个医院算得上林柏楠的第二个家,也是他爷爷和爸爸工作的地方。
他走在非机动车道,虽然不太安全,但总比人行道好走些。
这条人行道有些年头没修缮了,地砖凹凸不平,还停放了不少非机动车辆,把空间占去一大半,盲道也被死死地盖住了……这或许就是生活中很少遇到残障人士的原因之一。
走着走着,一种异常的感觉在林柏楠的心底滋生,他的第六感拉响了警报。
这种感觉不是摩托车和自行车从身侧经过时的那种不安全感,而是有物体暗戳戳地在他的周围徘徊——
他被人跟踪了。
进了医院,林柏楠穿过宽敞的中庭来到了康复中心楼。从无障碍斜坡进入康复中心的正门,他没有直接去二楼的复健室,而是迅速绕到了正门旁边的咨询台……
他躲在了咨询台后边。
咨询台的高度比较高,还是弧形的,能将他完美隐藏。
林柏楠在街心公园就觉察到,有人在尾随他和袁晴遥,还一直跟来了医院。那个人并非居心不良,不然可以随便把他拉进任何角落或者小巷子……
那人没有这么做。
他其实可以不去理会的,但他想瞧一瞧这个人是谁。
正如林柏楠所料——
他前脚刚踏入康复中心,一枚高挑纤细的身影后脚便鬼鬼祟祟地跟进来了,一边迈着小步子,一边四下张望,俨然一副寻人的模样,娇美脸庞很眼熟……
是何韵来。
没在大厅里找到想找的人,何韵来路过了咨询台,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你跟踪我?”
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霎时僵在原地,转过身来,只见林柏楠仰头盯着她,他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像提前预判到了她会来找他,她慌张地狡辩:“我没有跟踪你!我回家!”
“哦?你家在医院?”
“我、我有点事,就顺路进来了……”
“顺路到康复中心了?”
“我、我走错了不行吗!”
“……”他默不作声地环抱手臂注视她,小鹿眼里透出冷冽又不屑的意味,一脸“我听你还能怎么胡扯八道”的表情。
瞒不住就不瞒了,她扬起下巴,宛如一只开屏的美丽孔雀,俯视他的眼神中满是高傲:“你假期要不要单独和我出去玩?就我们两个,没有别人。”
“我们很熟?”
“你不用担心,也不用有所顾虑,我不介意和你出去。”
“我介意和你出去。”
“……不去拉倒!想和我出去玩的人多的是!”她脸上晃过一丝羞赧,掏出手机问,“你号多少?我加你。”
“……”林柏楠不为所动,他半眯眼睛,“怎么,那些蹦蹦跳跳的男生入不了你的眼了?”
“谁、谁对你感兴趣了?我只是好奇!”
“别把好奇心浪费在我身上,有那功夫,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数学能不能通过补课考试。”
“……我只是一时失误没考好而已!我平时数学没那么差!”何韵来着急地辩解,想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再说了,我、我其他科目都考得不错!”
“不应该感谢我吗?”
“……啊?”
林柏楠一句语气平平的反问,像失速的飞机撞击上了何韵来的脑袋。
她怔了怔,而后猛地反应了过来!
她愕然后退半步,如被雷劈中了一般惊叫出声:“……你发现了?!所以……你阴我?!数学考试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抄了错误的答案!!!”
他不置可否,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守恒定律,既然不劳而获了,总得付出等量的代价吧?”
“你太过分了!”何韵来气得大叫,转而,一抹困惑攀上了她的眉眼,“可是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这么对我?难道……难道是因为遥遥?你喜欢遥遥?我和遥遥绝交了,我惹她伤心了,所以你报复我?”
“不喜欢,我和她只是朋友。”林柏楠一口否认,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丝毫破绽,紧接着,他反问她,“你一开始和袁晴遥交朋友是为了接近我?”
“不是!不是的……”她欲言又止。
“你最好不是。”他冷峻的眼眸中跳动出了揶揄之意,“今天头发能绑好了?你不会觉得你那一套对谁都有用吧?”
“……你!”何韵来又羞又恼,脸颊轰得红了,愤愤地瞪了林柏楠一眼后,她灰溜溜地跑走了。
林柏楠无事发生似的,转动轮椅手推圈,调转方向,驶向了拐角处的直梯。
第27章 亲近的人
林柏楠乘电梯来到康复中心二楼, 径直往右手边驶去,目的地在走廊尽头,医学*运动康复治疗区。
推开门, 偌大又敞亮的区域纳入眼底——
正前方, 两排整齐排列的医用床上躺满了人,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他们身边都陪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康复治疗师。
有的康复师正握住病人运动功能障碍的肢体,一伸一缩、上抬下落、拉伸萎缩的肌肉、再活动一下僵硬的关节, 进行着一系列按摩理疗;有的康复师正在陪病人玩“抛球游戏”,在此过程中锻炼病人的手臂力量、平衡能力。
左手边,是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 放置了三组锻炼下肢用的平衡双杠、一个带扶手的双向阶梯和一个带扶手的斜坡, 更多的空间是留给病人们做康复训练用的。
右手边,陈放着各种康复仪器,有能自动转动的脚踏机、四肢联动机、助行器、电动站立床、悬吊式康复训练器、握力器等,以及一扇通向物理治疗区的门。物理治疗区类似中医理疗馆,有针灸、推拿、电疗等项目。
林柏楠滑着轮椅在场子里绕了一大圈, 才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靠近后,他又看见了另一张亲切的面孔, 冲那两个人喊:“文博哥,许让哥。”
卢文博正在给许让做康复治疗。
听到喊声后,卢文博停下手中的动作, 循声望去, 笑得露出了几颗大牙:“嘿,阿楠, 这边!”
躺在医用床上的许让闻声也扭头望去,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阿楠,终于和你碰上了!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吧?”
“前些天我姥姥走了,没心情来。”林柏楠不疾不徐地来到卢文博和许让的旁边,把书包搁在了空椅子上,松了松肩膀,“不用安慰我,我接受事实了。安安静静地在睡梦中离开,对姥姥而言是好事,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节哀顺变。”卢文博拍了拍林柏楠的肩膀,表达宽慰,又语调一转,“不过,我们安慰你管什么用?这种大事还得靠你的小青梅拉你出来,对吧?”
打趣的话缓和了有点沉重的气氛。
话毕,卢文博和许让相视一笑。
林柏楠从书包侧边袋掏出矿泉水喝了一口,小心地将瓶子放回去,岔开了话题:“……今天人好多。”
“可不是嘛!这过年放假了,好些病人能让家属陪着过来练一练了。”卢文博表示赞同,他直起身子环视人头攒动的治疗区,叫起苦来,“我下午也排得满满当当的!哎呦,忙死我了,一早上连口水都没喝!”
“我去买水。”林柏楠说着转起了轮椅。
“要冰镇的!”说完,卢文博夸张地压低嗓门,声音听起来像个九十岁的沧桑老人,“阿楠,你的水先给我喝一口吧,救救急,我的嗓子快要冒烟了……”
“……不行!”
林柏楠慌忙回头,然而来不及了。
卢文博已经从他的书包侧边袋里抽出那瓶矿泉水猛灌了几口!
“啊,舒坦了!哎……瞪我干嘛?”卢文博一头雾水地把矿泉水还了回去,怀疑自己是不是闯祸了,嗓门压了下来,“你小子今儿怎么了?喝口你的水还生上气了?”
“文博哥,瓶子上好像有字……”旁观的许让眼神落在了水瓶上面,他眯了眯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些,“给……最……棒……的……哎!我还没看完呢!”
脸色腾起“新年红”的少年掩住了矿泉水瓶。
他脸红一半是因为生气,一半是因为害羞。
许让明白了过来,笑着给卢文博解释,话却不只说给卢文博一个人听:“文博哥,你把小青梅给的水喝了!还把人家小姑娘在瓶子上写的字蹭花了!”
“抱歉抱歉!我的错,我的错!”卢文博了然一笑,说笑似的给林柏楠赔礼道歉,“阿楠,别生哥的气了,我赔你一箱矿泉水!你想要什么字我给你写,每瓶都写不一样的!”
“不用……”
再多的矿泉水有什么意义,又不是她给的……
林柏楠心疼地看着水瓶上糊了的“第一名”三个字,以及被抹成了大花脸的“笑脸”,他都没舍得喝,结果被卢文博几口就灌了一大半……
“不给你买水了,渴着吧!”林某人有点记仇。
“消消气,消消气!中午请你吃饭,吃大餐!好哥哥的一顿大餐还抵不上小青梅的一瓶矿泉水嘛……”卢文博正说着,一位男同事走了过来,说主任有事找他,让他现在过去,他应了声好,扶着许让慢慢坐起。
许让今天的复健差不多告一段落,卢文博在许让的身后垫了个60°的斜面垫子,避免许让坐不稳向后摔倒而受伤。
临走前,他交代林柏楠:“阿楠,你陪许让再练一会儿坐。保护好他啊,别摔下床了!”
林柏楠微微颔首:“放心。”
他移上了许让所在的医用床。许让双手撑住床垫,整个上半身晃晃悠悠的,他坐在离许让仅半臂之隔的位置,万一许让不小心脱力,往两侧倒下,他好及时将其护住。
许让这类病人免疫力低下,一丝凉风就能吹感冒,一个小小的感冒随时可能发展成致命的肺炎,林柏楠便拿起许让的外套给许让披上。
“谢谢咯。”许让道谢,费力地用手臂保持身体的平衡,胸腹没有支撑力,他只好佝偻着背,降低身体的重心。
好不容易坐稳了,许让分出了几分精神,问道:“阿楠,今天出成绩了?考得怎么样?”
“还行。”
“年级多少名?”
“第一。”林柏楠淡淡道。
“年级第一也叫还行?!你也太谦虚了吧!”许让激动地身体往左侧倾倒,林柏楠扶住了他,许让语带笑意,“难怪小青梅在矿泉水瓶上写了字,原来是给你的爱心奖励。”
重新坐稳后,许让露出欣慰的笑容:“厉害,继续保持!将来考个好大学,选个喜欢的专业,体验体验大学生活,再谈一场甜甜的校园恋爱!我光是想一想就替你高兴,感觉好像我自己也经历了一遍……”
落寞与遗憾浮上许让的脸庞,他赶忙笑笑,驱散心头的阴霾:“阿楠,答应我再困难也不要放弃学业,一定要上大学好不好?也算替我实现心愿……”
许让眸子中灼灼的光跳进了林柏楠的眼底。
林柏楠点点头,伸出拳头:“好,一言为定。”
许让艰难地抬起手臂,用类似鸡爪形状的“拳头”撞了上去:“咱们一言为定。升学宴记得请我,我顺便见一见遥遥,百闻不如一见。”
*
林柏楠认识许让已有三个年头。
三年前,他们在康复中心初次相见,那时的林柏楠做完了脊髓神经修复手术,正在尝试一些高难度的动作。而许让刚从神经外科转到康复科,妥妥的“新手”一枚。
他俩都分配给了卢文博负责,因此经常能碰一块儿。
林柏楠没主动问起过许让的损伤平面,他知道这是脊髓损伤患者敏感且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口。
将心比心,他不喜欢别人戳他的痛处,所以他也不会问别人。
倒是许让大大方方地告诉了林柏楠自己的身体情况——
颈椎第3、4节完全性损伤,俗称四肢瘫痪,感知平面在锁骨上缘,全身上下除了肩膀和头能自主活动,其他部位堪比尸体,两只手都从此形同摆设。
脊髓损伤患者的损伤平面不同,临床表现和愈后也大不相同,生活质量天差地别。
许让受伤那年才十七岁,刚升高二。多么美好的年纪,明明是意气风发备战高考、憧憬一纸录取通知书与大学生活的年纪,却收到了一本残疾证。
许让的伤是车祸导致的,但也不完全是——
他坐在汽车后排中间的座椅,没系安全带,两辆车相撞的瞬间他被甩了出去,脖子撞上前挡风玻璃。当时他就感觉下半身又麻又胀的,近乎失去知觉。
同车的人急慌慌地把他背出了车……
不专业的二次移动是致命的,正因为同车人的这一好心举动,许让的颈椎压迫脊髓神经,才造成了不可逆的二次损伤,他原本不该这么严重的。
聊起受伤经历,许让还笑着提醒林柏楠,以后坐车千万系好安全带,也不要随便施救伤员,以他为戒。
许让还鼓励林柏楠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说他俩一起努力,互相监督,等以后康复了、能站起来了,他要考大学,他要教林柏楠打篮球,他自豪地说自己篮球打得不错。
这份乐观令林柏楠动容。
即使明知这位大他七岁的哥哥要终生困于轮椅了,去大学的梦想只是奢望;即便知道手指不能抓握的生活有多么艰辛,复健的目的也是实现自理并减少瘫痪带来的并发症,而不是恢复到受伤之前健全的样子……
林柏楠还是勾了勾嘴角,说:“好,一起加油。”
除了许让,另一个对林柏楠影响颇深的人是卢文博。
复健之初,林柏楠才六岁,那时的他还没接受残废的自己,训练时一做不到指定的动作,就哭着发脾气,一边掉眼泪一边大吼不练了,打算破罐子破摔。
其余康复师拿他没办法,只有卢文博哄得住他。
卢文博跟他玩智力游戏,输的人听赢的人指挥,还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愿赌服输,要说话算话。
六岁的林柏楠当然赢不了一个大学生。他一次又一次输,然后不服气地一次又一次发起挑战。不知不觉中,按照“赢家”卢文博的要求,他的康复训练也做完了。
直到七岁,林柏楠接受了残疾的事实,他不再抗拒复健,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布,麻木地配合各种训练项目。卢文博则耐心地引导他、激励他去建立一个全新的自己。
如何坐稳、如何调整睡姿、如何换乘轮椅、如何自己穿裤子、如何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
诸如此类的生活技巧也都是卢文博巨细无遗地教给他的。
再到后来,不用任何人哄或劝了,林柏楠自发地配合起治疗与训练,并且无比积极,因为他有了新的动力,比好胜心、比心灵鸡汤更为坚实的动力……
卢文博和许让都是林柏楠亲近又信任的人,有些不能对父母和袁晴遥说的话,他会向两位哥哥倾诉。
*
“阿楠!过来下!”
响亮的喊声蓦然传来,打断了林柏楠和许让的闲聊。
卢文博在左侧区域朝着林柏楠挥手,他身后摆着一个30°的斜坡和一个五层的双向阶梯,周围还围着一圈坐轮椅的人。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卢文博要干什么了……
林柏楠稍显无奈地耸肩:“又找我做示范。”
“谁让你在这儿也是尖子生呢?”许让笑呵呵地挤了挤眼睛,“快去吧!不用担心我,我爸等会儿就来接我了。”
跟林柏楠想的一样,他又被卢文博拉去做示范——
如何上下斜坡、如何上下台阶、如何翘前轮、如何原地旋转、如何防止轮椅侧翻或者后翻、掉下轮椅如何爬回去、如何通过各种障碍物……
展示完毕,他这个“工具人”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卢文博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位弟弟伤到了胸椎,受伤的位置并不低。他能生活自理,出行自由,你们伤得位置比他低,你们也可以做到。标杆就在这里,大家不要灰心、不要气馁,今后积极配合康复治疗,熟悉自己的新身体,学会调整重心,锻炼上肢力量,最重要的是不要怕摔倒。”
换了口气,卢文博高声鼓励:“大家可是战胜了死神的勇士,以后不过换了种活法,没什么好怕的!找到适应的生活方式,剩下的就是熟能生巧了。我们康复治疗师也会和大家一起努力,只要有毅力和决心,我相信大家在不远的将来,一定能回归家庭,回归生活!”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收获了如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卢文博说得对,既然死里逃生,就好好珍惜第二次生命。
第28章 小青梅
演示结束, 众人散去。
林柏楠和卢文博来到康复治疗区右侧的区域。
卢文博协助林柏楠穿上腿部支具,根据林柏楠的身高调节助行器的高度,询问:“需要我搭把手吗?”
“不用。”
“小心点, 别摔倒了。”
“我很久没摔倒过了。”林柏楠从容地将手搭上助行架, 双手紧握两侧的扶手, 上半身发力,拖着沉重的下半身缓缓站起。
他脚上穿了固定支具, 但右边的脚踝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内侧倒,卢文博蹲下*身, 扶正他的右脚踝。
“不错啊,越来越得心应手!”卢文博起身,拍了拍林柏楠的肩头, 视线飘到林柏楠的头顶, “阿楠,你又长个子了,都快和我一样高了!你现在多高了?”
“不知道,没量过。”林柏楠低头看地面,一时的体*位升高让他不习惯, 半截身子飘在空中, 头也有点晕。
“我目测一下。”卢文博将林柏楠上下端量,用目光细细丈量, “差不多……一米七二!比例挺好啊,腿真长!啧啧,现在的小孩都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跟要窜天似的!想当年, 我都上高中了才一米六出头!”
“阿楠, 你爸妈都是大高个,你至少长到一米八。多补补钙, 长到一米九也不是不可能!以后哥哥我就要这样看你喽!”卢文博夸张地往上仰脖子,仿佛面前站了个巨人。
林柏楠被逗笑。
头晕有所缓解,他试着腰部发力挪双腿,语气松弛:“长那么高有什么用,挪动的时候不是更麻烦?腿长了还碍事,我的腿都快放不进课桌了。”
“多少人想长高却长不高呢,比如我!”
“难怪你头发梳那么高。”
“……你这小子!”
枯燥又辛苦的康复训练在一言一语间变得轻松。
林柏楠借助助行器,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前“行走”。
他的双腿和双脚软绵绵的,没有知觉,也没有行动能力,腿部支具能帮他锁住膝盖,起到支撑与保护的作用。
所谓的“行走”,不过是依靠腰部的力量将腿甩出去——
先让右侧的腰发力带动右腿迈出一步,右脚着地后,用眼睛确认自己站稳了,再左侧的腰使劲儿,重复同样的步骤。
这个训练并不能唤醒损伤的脊髓神经,也不能让林柏楠重新学会走路,只能代偿肌肉运动,减缓下肢肌肉萎缩和足下垂,加强心肺功能。
卢文博推着轮椅紧跟在林柏楠身后,林柏楠要是累了,可以随时停下,回到轮椅上。
走了一圈,林柏楠的腰犯疼了,手臂隐隐酸痛,他对着卢文博点头示意休息一会儿再继续练,坐回轮椅,他甩了甩胳膊,锤了锤僵硬的腰身。
卢文博从一旁拉来一个转椅坐下:“腰疼了?”
“有点。”
“再走一圈给你上电疗仪,缓解肌肉紧张,就没那么痛了。”
卢文博伸手去探林柏楠的腰,硬邦邦的,林柏楠本人倒是面无表情,在长期的疼痛折磨下早就免疫了……他不由地心疼起了这位很能忍痛的弟弟。
调整好心情,卢文博换上积极乐观的面貌:“等天气暖和了哥带你做水疗,水里面训练就没这么费劲,游来游去,多自由!对了,小青梅知道你会游泳吗?”
“会游泳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林柏楠不自觉地摸后颈,语气毫无波澜,神色却没那么淡定了。
“很了不起啊,旱鸭子多的是!”卢文博用手肘戳了戳林柏楠,挤眉弄眼的,一看就是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了,“什么时候带你的小遥遥来玩?让她看看你的练习成果?”
“干嘛带她来?”
“你不想给她看看你站起来走路的样子?”
“像企鹅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唉……”卢文博无可奈何地叹气,“老听你遥遥长,遥遥短的,我真想见一见这位被你挂在嘴边的女孩子啊!那么可爱的女孩子,看来我卢文博这辈子是见不到咯……”
卢文博身体往后倒,坐着转椅转了个圈,嘴里嘀嘀咕咕,故意将尾音拖长:“小遥遥长什么样呢?林柏楠一直喜——欢——的——小——遥——遥?”
“小点声!”林柏楠赧颜,耳根子倏地发烫,伸手去堵卢文博的嘴。
卢文博脚蹬转椅嗖地躲开,嬉皮笑脸地耍赖:“你不让我见小遥遥,我就不闭嘴!我就要说,我还要大声说!咳咳!林——柏——楠——喜——欢——”
“好!”
羞恼之色闪过林柏楠的脸,他赶紧截断卢文博的话,抿了抿嘴唇,妥协下来:“……改天。改天带她来。”
“耶嘿!”
“……”
卢文博一脸得逞的笑容,朝林柏楠比“胜利者”的手势。
林柏楠边咋舌边摇头:快三十岁了也没个正经样!但他就是对卢文博这种情绪外露又开朗的人没半点法子……
对袁晴遥也是。
忘记了从何时起,他开始对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喜怒哀乐,无时无刻不在牵动他的心绪。
尽管林柏楠不愿意承认,但心声骗不了人——
对。
没错。
他就是喜欢袁晴遥。
全世界,他最喜欢袁晴遥了。
她仿若一个五彩缤纷的糖果罐,笑的、哭的、乐观的、激动的、顽皮的、耍小脾气的……
每一种口味的她,他都喜欢。
他的喜欢开始得很早,早到这朵爱之花初放之时,他的年纪用十根手指头就数得过来。
早到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就是大人们口中的爱,早到还在被蛋糕和玩具迷了眼的年龄他就喜欢她,比蛋糕和玩具还要喜欢。
他说不上这份喜欢什么时候成型的。
也许是从每个躺在医院的假期,都以她的软言细语作为精神食粮伊始的,或许是从期待晚餐后不约而至的门铃声为起点的,又或是在习惯了课桌右手边她给的欢声笑语后产生的……
甚至可能更早,早到他复学后过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她随着那枚会发光的星星贴纸一并粘进了他的生命。
小学那几年,她保护他不受小霸王们欺负,她照顾他,做他的双手与双脚——
他的水喝完了她会帮他续上,他的铅笔用秃了她会帮他削,他的东西掉地上了她会帮他捡起来,他进出后门遇到障碍物了她会帮他挪开,学校发了牛奶和小饼干她会帮他撕开包装袋,再把吸管插进牛奶里,递到他的左手边……
他每次都觉得感动,又不好意思,就用凶巴巴来掩饰:“不需要你帮忙,我可以自己来!”
她则笑嘻嘻地拿手指戳他的胳膊:“有什么关系嘛,我们是好朋友呀!再说了,我喜欢做这些!”
她给的元气满满的笑容、毫不吝啬的夸奖、不求回报的善意,她做什么事都想着他,她也让他渐渐喜欢上了残缺的自己。
再糟糕的情况在她的眼中都开得出花来。
因为无法行走才使用的代步工具,在她口中变成了“座驾”。
她还给他的几个轮椅取了名字:充电的电动轮椅叫“小马达”,贴了夜光轮毂贴的运动轮椅叫“夜行侠”,家用轻便式轮椅叫“棉花”,洗澡用的简便轮椅叫“洗澡鸭”。
还有,她第一次见他穿五指袜的时候吃了一惊。五指袜是用来促进足部血液循环,防止皮肤挤出褥疮并预防脚趾变形的。他以为她会瞧不起他穿这种袜子,结果她惊呼:“林柏楠,你好奢侈,你的每个脚趾都住单间!”
这样的她……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她像空气,无声无息地填满了他的生活,让他依赖,让他离开了便无法呼吸;她又像阳光,为他赶走了无数个阴雨潮湿的日子,让他依恋,让他靠近她时连影子都微笑着。
所以,怕她被人抢走了,怕她以后没空理睬他了,他才故意打翻果茶,毁了那张写着告白的话和一串企鹅号的纸条。
其实,袁晴遥与何韵来交换专辑周边的那天,从袁晴遥书包里飘出来的那张方形白纸算是给她的情书。纸上写了一段话: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好可爱,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加我:6543……
句末,写了一串企鹅号。
好在袁晴遥和何韵来两人都没看清楚上面的文字,他借着擦桌子的间隙,把纸条偷偷藏了起来。
回家后,他查了那个企鹅号的所属人,发现是新生报到那天,跟袁晴遥热情地打招呼的那个戴眼镜的男生……
电脑屏幕上倒映着他神色低落的脸庞。
那一刻,他好想把她藏进口袋里面,不让她被别人看见。
他说不记得回家的路也是骗她的。
其实,她第一次送他回家的那天,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一边划轮椅一边看路边的小吃店。他看见了她喜欢吃的旋风土豆,想叫住她,却发现她不见了。
他刚要找她,忽地轮椅颠簸了一下,他身体些微倾斜,低头看,发现是左侧的轮子陷入一道小泥坎。
这种情况,只要左右手同时用力一推就出来了,更何况手边摆着桌子椅子板凳,有一大堆可以用来借力的东西。连台阶都上下自如的人,还过不去一个两厘米深的小沟小坎?
正当他要从小泥坎里出来之即,焦急的呼叫声响彻耳畔,他看到她急匆匆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跑来……
他突然就不想出来了。
她误以为他摔倒了,他不但没纠正,反而将错就错演了起来,装出一副挫败的可怜样。
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真正的脆弱是不轻易外露的。他反常的行为就是想让她着急,想让她担心,想让她在乎自己。至于裤子和衣摆上的泥巴是哪来的,他也不知道,估计是没注意蹭到哪个小吃车上了吧……
那天,她给的关心令他窃喜。
同时,他也后悔跟着她走了窄街。
倒不是因为路太难走,而是因为危险,摩托车和自行车冷不防地穿梭其中,她要是受伤了,他不会原谅自己。
他之后没再带她走过那条窄街,他骗她说发现了新的路线。
而让何韵来的数学成绩亮了红灯也是他有意为之。
第二堂生物考试,他就发现何韵来在偷看自己的答题卡了。于是乎,他萌生了一个计划——
其他科目都让何韵来抄正确的答案,让她沾沾自喜,让她掉以轻心。数学考试时,他的选择题和填空题全部写了错误的答案,然后,他将答题卡放在桌角显眼的位置等着她抄。考试结束前,他再把答案改了过来……
作弊本来就应该受到惩罚不是吗?
再说了,谁让她无缘无故惹袁晴遥伤心,他就是不乐意瞧见那张他最喜欢的小圆脸嘴角下垂。
他日复一日地长大,他的喜欢也是。
可这份“会长大的喜欢”不能光明磊落,他很清楚,袁晴遥只把他当朋友,他只是她最好的朋友。
姥姥葬礼那日,她的小手异常用力地替他捂住不请自来的闲言碎语,那双并不温暖的手,让他心里的阴云放晴。
人类虽然没有进化出关闭听力的能力,但是当一个人沉浸于某一事物的时候,就会忽略周遭的声音,她就是能为他阻断一切纷扰的屏蔽器。
算命的算得出来吗?
有一个温暖的小太阳从他出生之日便陪伴在他的身边。
在车里等候的那几个小时,他不敢看她却又忍不住向她投去目光,他不想暴露难过与无助,但又好想抱抱她寻一丝慰藉。
她拉着他的手想要比大小,他收起了手掌,才不是在乎什么“男女有别”,而是怕自己抵抗不住内心悸动的涟漪,怕一不小心没忍住……
就与她的小手十指紧扣了。
朋友之间不能那么做,不是吗?
那天,她还问他,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回答了不知道。
他没有敷衍了事,他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拖着这样一副身体就算长大了又能做什么?
但是,有个清晰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回响:他想自食其力,他想远离灾疾,他想在她的身边度过每个春秋冬夏与朝暮更替,哪怕只是以朋友的关系。
他不敢带她来康复中心,摔倒、脱力、失败、挣扎……不停地在复健时循环上演,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没用的样子。
有时候脊髓损伤患者被抱上站立床,由于体位变化而引起的低血压、头晕头痛、乃至昏厥都是家常便饭,人就像个飘摇的纸娃娃一样,站不够十分钟就得下来。
这不是最尴尬的,最让人求死不能的状况则是废用的排泄系统不合时宜地泄了闸,大庭广众之下弄脏自己也就罢了,还染脏了站立床……
虽然他没遭遇过以上的这种情况,但他亲眼目睹过,哪怕隔得很远很远他也感觉得到那些病人心中的难堪与绝望。更令他心痛的是,他无法保证那样的惨状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他在袁晴遥面前尿过裤子。
那一次,她眼中的惊愕之意成了缠绕在他心头的荆棘,他每想起一次,心脏就会被扎一下……
因为他脏,所以她嫌弃他了。
因为他脏,所以她被吓跑了。
因为他脏,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和他说过话。
如今长大了,记事了,他要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崩塌了“泥石流”,那她这辈子见了他都要绕道走了……
所以,他才只敢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
做康复训练的最强动力也是她,特别是小区停电那天之后,他拼了命地努力锻炼,真切地认识到了行动自由的重要性。要快点变强大,要快点用双手撑起生活,以后再遇到此类的状况,他能更快一点、更体面一点去到她的身边。
搬新家的时候他换掉了医用床,就是想给她展示,他现在可以独立翻身、独自起床了,他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睡普通的床,他虽然还是个残废,但他没那么差了。
*
拉回思绪,林柏楠看回眼前举止幼稚的的卢文博。
卢文博嘚瑟了一阵后,终于有了大哥哥该有的踏实和稳重感,他搂住林柏楠的脖子,开导道:“阿楠,勇敢一点!你的复健成果都是你用努力和汗水换来的,你应该感到自豪,给小遥遥看看,你是个多么有毅力的男子汉!”
“那篇课文怎么背的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哎呀,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你小小年纪就已经战胜了那么多的困难,你的意志力和恒心是同龄人所不能比的,更何况你还有颗聪明的脑袋瓜,你以后啊,一定是能成大事的人!自信一点!记住哥的话,你只是不一样,你绝对不比任何人差!”
卢文博凑得太近,大嗓门震得林柏楠往后撤了撤头。
林柏楠嘴角抽了抽:“又给我灌鸡汤……”
满满正能量的卢文博经常熬“鸡汤”给林柏楠喝,这么些年林柏楠都听惯了,但小鹿眼里眸光波动,证明卢文博的这段话他还是听进去了的。
“鸡汤怎么了?不好喝吗?”卢文博从转椅上跳下来,把助行器推到林柏楠的面前,故作严厉的模样倒显出几分搞笑,“快点起来继续练!不许偷懒!”
林柏楠深吸一口气,扶着助行器站起:“文博哥,你不能小点声?你喇叭成精的?”
“……嚯!我看你小子精力挺旺盛啊,还有力气笑话我?!再走两圈,走不够不许停下来!”
“知道了。”
第29章 桃花运
大年初八, 蒋玲带林柏楠去了外地,一如以往去了全国最好的康复医院,林柏楠的假期又要在那里度过。
临走前, 他和袁晴遥去看了贺岁档电影, 去逛了宠物店, 去了新开的电玩城。他是个重承诺的人,既然答应和她一起去, 那么就要遵守约定。
电玩城里,投篮机、街机游戏机、射击类游戏……凡是用手就能玩的项目, 林柏楠都得心应手。他全然不像第一次来电玩城的新手,他还给袁晴遥抓了一大包娃娃。
临行前一天,他把自己大几千块钱的乐高拿给她拼。
她乐不可支地拼着, 他坐在她对面一本正经地嘱咐:“袁晴遥, 等我走了及时接我的电话,回短信也速度点。别跟不认识的人瞎玩,尤其是男的,你可别误会,我是怕……怕你这个笨蛋被人贩子拐跑了!我答应叔叔阿姨帮忙筛查你的社交圈, 别让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知道啦!知道啦!”她抬头瞅他一眼, 低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地玩,“你说了好几遍了, 好唠叨……”
他不爽地扯扯嘴角。
旋即,一丝狡黠的笑意腾上他的眼梢。
这种需要长时间专注的游戏,最适合悄悄地盯着她看了, 他趁机多看看她, 他差不多要二十天见不到她了……
林柏楠走后,袁晴遥才算正式开启了她的假期生活。
她期末考试名次上升了, 爸妈延长了她的上网时间作为学习进步的奖励。
这时间基本都用来追星:翻翻“仙后群”的聊天记录,刷刷东神的综艺,看看MV欣赏U-KNOW欧巴的绝世美颜,再偶尔瞅两眼班级群、抽空回一回同学发来的消息。
袁晴遥一般上线都会隐身。但有几次,她还没来得及切换状态,就被人逮住了……这种情况,总不能“装死”吧?她只好火急火燎地和人聊上几句,然后找个理由结束话题。
她还提前给林柏楠打了招呼,叫他别在线上找她,她是不会回的!有什么事等她上完网了发短信或者电话里聊。
林柏楠听后,唇齿间喷出气音,一口气连问了三个反问句:“不至于吧?你是拆弹专家?需要这么争分夺秒?”
虽然嘴上叨叨咧咧,他还是按她的话照做,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好友列表里,没打扰过她上网。
*
开学前夕,和袁晴遥要好的几个同班同学想组局去KTV玩。
她们那边叫了几个人,说让袁晴遥再带上一两个人,多点人一起玩一来热闹,二来AA的时候更便宜。
袁晴遥在几个好友的小群里回了句:【OK】
接着,她操作鼠标拉动好友列表。
看着看着,一个熟悉的灰色头像跳入她的眼睛——
那个用J-JUN的照片作为头像的账号,名称一栏“全宇宙最漂亮的J-JUN老婆”的字样分外显目……
是何韵来的号,“全宇宙最漂亮的J-JUN老婆”是袁晴遥给何韵来的备注。
她没有拉黑何韵来、没有删除好友、甚至连备注都没有改。如果何韵来也没改她的备注的话,那么她在何韵来的号上应该叫作“全世界最可爱的U-KNOW夫人”。
这是当初亲密无间时一拍即合的“闺蜜名”。
绝交之后,何韵来的头像没再亮过,“仙后群”里也不发言了,就像是为了躲她而“网上蒸发”。
当然,现实生活中何韵来也处处躲着她,两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两条平行线,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盯着电脑屏幕,袁晴遥点开了修改备注名的选项,她的手指摆放在键盘上,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最终,她关掉了小窗口,还是没舍得删掉备注名,虽然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在舍不得什么。
惆怅地叹了口气,袁晴遥继续将好友列表往下滑。
她找了两位平时能玩得到一块儿的女同学,给她们发送了邀约,她们俩人都欣然答应。
而后,经商量,大家约好了后天去KTV。
*
很快,到了约定的日子。
一帮人去了区中心的量贩式KTV。初中生,没什么钱,选了按小时计费的午场大包厢,一小时才29.9人民币,能从中午两点玩到下午六点。
包厢里,灯光时而昏暗时而晃眼,绚丽的灯球随音乐节奏变化,话筒音量开得很大,参着混响的音乐声震耳欲聋。
这天一共来了十个人,四男六女。
有两位女同学跟袁晴遥不太熟悉,只是那种见面了点头问候的关系。四位男同学,除了一名叫刘斐然的男生,袁晴遥在初一新生报到那天给他带过路,聊过几句,其他人她没搭过话。
显示屏前,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在羞涩地对唱情歌,袁晴遥一边摇着摇铃,一边去到点歌机点了几首歌。
回到座位,她屁股还没坐稳,那两位与她不太熟的女同学就扭扭捏捏地凑了过来。
“袁晴遥……”
其中一位女同学叫了袁晴遥的名字。
屋内高歌正酣,怕听不清楚女同学说了什么,袁晴遥便将一只耳朵送过去:“嗯!怎么了呀?”
“你……你在和十四班的林柏楠交往吗?”
“啊?”
“我想问你,你在和林柏楠同学交往吗?”女同学以为袁晴遥没听见,又放大音量重复问了一遍。
“不不不……”袁晴遥飞快地摆手,摇铃晃得叮铃铃直响。
她第一遍就听清了,清楚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和林柏楠绝对是纯洁的革命友谊!可不敢让人误会啊!
她急忙澄清:“我和林柏楠只是好朋友,比普通朋友更要好的好朋友,没别的关系了!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呀?”
“因为我看到你们天天一起回家,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好像很亲密……”女同学道出理由,泄露了自己的关注点和关注对象,她羞答答地埋下头。
“我和他是发小!关系很铁的发小!我们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彼此很熟悉,所以平时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袁晴遥将嘴巴贴到那个女同学的耳边大声解释。
“原来是这样!”女同学看似松了口气,她的手抓了抓沙发垫,犹豫片时,小心翼翼地开口试问,“那个,林柏楠他……他的腿怎么了吗?”
“小时候从高处坠落摔伤了。”
“多小的时候?”
“很小,五岁。”
“他还能好起来吗?”
“我也不知道。他伤到了脊椎,大概不能了……”
“瘫痪?”
赤裸裸的残忍词汇使得袁晴遥兀然一愣,心脏像被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
有顷,她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嗯。”
“好可惜啊……”女同学不由得哀叹,她侧过身子靠上了沙发靠背,皱起的眉眼中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袁晴遥默认,又神色郑重地提醒:“但是千万别在林柏楠面前说这种话,他会难过的!”
女同学颔首,表示理解,她拉了拉袁晴遥的衣袖,换上最初腼腆的表情:“袁晴遥,你可以把林柏楠的号给我吗?我、我想加他好友。”
“当然可以啦!”
铺垫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袁晴遥粲然一笑,不假思索地答应:“我现在就给你呗,你记一下!”
“我也要!”
“还有我!”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另外几个女同学笑嘻嘻地举起了手。
袁晴遥全都笑着应下:“好呀,一个一个来。”
之后,众人又唱了两个小时,唱到了五点半。
期间,袁晴遥点了一首还没完全学会的新歌,半生半熟地唱了几句,一个男生的声音忽然加进来,她扭头一看,发现是刘斐然拿着另一只话筒。
刘斐然唱歌还挺好听的,比其余几个正处在变声期最尴尬时段的男生唱得好多了,她冲他微笑,他推了推眼镜,也对着她咧嘴笑,两人一起唱完了一支歌。
结完账,大伙决定一起去吃火锅。
在附近找了家地道的重庆火锅店,店面很大,清一色的木头方桌与长板凳,没有能坐下十个人的大桌子,一行人分桌吃,吃全红麻辣九宫格的座一桌,吃鸳鸯锅的座一桌。
无辣不欢的袁晴遥自然吃全红麻辣锅。刘斐然坐在她旁边,他看上去并不是很能吃辣,一顿火锅用掉了大半盒抽纸,水也一杯接一杯地喝。
她好心地给刘斐然多递了几张餐巾纸,刘斐然恭敬地用双手接,暖黄色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
脸都辣红了。
她暗自腹语,朝着刘斐然友好地微微一笑,顺带着瞥玻璃窗外,太阳就快要没入地平线,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答应爸妈九点之前回家的……
从小挎包里掏出小灵通,她翻开手机盖,还没来得及看时间,屏幕正中间闪出的一行提醒占据了她的视线——
您有三个未接来电。
三通电话都是林柏楠打来的:一个半小时前一通、一个小时前一通、半个小时前一通。
小挎包被她搁在一边了,火锅店内人声鼎沸,她又只顾着吃,完全没听到手机铃声响。
林柏楠这几天不知道在忙什么,难得在她的通话列表里又乖又安静。他自从去外地,午三点一通、晚九点一通,每次就问问她在哪、在干嘛,讲不了几句话就挂了……
跟查岗似的,巡逻的保安大爷都没他准时准点。
久违的“骚扰电话”啊!
袁晴遥背过身去,按下回拨按键。
她刚把手机凑到耳朵旁,听筒里还没嘟完一声,那头的人几乎秒接。
一句嗓音哑哑的质问单刀直入:“你把我的号告诉别的女生了?”
“对呀!”袁晴遥承认得很爽快,她模仿林柏楠的口气一连发射几个反问句,“你怎么凶巴巴的?你的号难不成是国家机密吗?还不能外泄了?
“……”
对面没声了。
袁晴遥疑惑地瞅了眼小灵通,发光的屏幕上面仍显示着“正在通话中”,她再次把听筒贴在耳旁:“喂喂喂?林柏楠?”
“……”
还是没有声响。
以为是火锅店太过嘈杂,或是店内信号不好,袁晴遥跟同桌的人知会了一声,出了店门。
她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拐角处,拿起手机讲:“喂,刚才太吵了我没听见你说了什么。你给我打电话什么事?不会就是来问我号的事吧?”
“你在哪?”林柏楠不答反问。
“我在外面,和同学一起吃火锅。”袁晴遥用脚尖踢地上的空易拉罐,如往日那般说起了日常,“我下午去KTV了。有个叫刘斐然的男生唱歌还挺好听的,他没有嫌我唱歌难听,还和我合唱了一首歌呢。林柏楠,你见过他,不过你应该没印象了,下次见了他我给你指。”
“那个戴眼镜、连教室都找不到的?”
“哦,你有印象啊!”
“……”
又没动静了!
袁晴遥纳闷地甩手机,又对着手机说:“林柏楠,我这边信号实在太差了,我听不见你的声音。我回去吃火锅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再见,我挂……”
“袁晴遥!”
一声嘶哑的吼声猛不丁从听筒中扩开。
袁晴遥下意识地将手机拉了好远,以保护自己的听力……
又能听见了?
她郁闷地凑近听筒,除了沙沙的电波声,还传来了林柏楠发闷的嗓音:“……咳咳,你不是答应我不跟别的男的玩吗?”
“偷换概念哦,当时说的明明是不认识的陌生男性。”袁晴遥放软声音宽慰道,“你尽管放心,这里没有陌生人,大家都是同班同学,况且还有四个男孩子在场,谁能把我拐跑呢?我很安全啦!”
“……”
数不清第几次没声没响了!
袁晴遥汗颜,打算告诉林柏楠,自己回家再给他打电话,刚准备开口,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枚身影站在了她的面前,挡住即将下落的夕阳。
仰头望去,她礼貌地打招呼:“刘斐然。”
只见刘斐然手掌蹭了蹭裤子,似乎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便将双手插进裤兜:“那个,你一直没回来,我担心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所以我……”
他错开目光,语意未尽,但袁晴遥听懂他的意思了,她晃手中的小灵通:“我没事儿,我就打个电话!”
“哦!哈哈……”刘斐然干笑两声,把手从口袋里又拿出来,挠了挠头发,“等会儿吃完饭我送你回家吧?天快黑了,你一个女生走夜路不安全。”
“不用啦!我家离这很近,几步路就到了。”袁晴遥实话实说,从火锅店步行十几分钟就到她家了,一路灯火通亮,安全系数的确比较高。
“哦……”刘斐然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落,他挤出笑容,指北边,“我记得你家好像在那个方向吧?我家也在那边,要不我们等会儿一起走?算、算顺路!”
“好呀!”袁晴遥弯起眉眼。
“那我们回去吃火锅吧?他们都等你呢……”刘斐然侧过身子给袁晴遥让路,动作和表情愈加生硬。
“嗯,走吧。”跨出一步,袁晴遥倏然想起来电话还没有挂断,她便将手机举到嘴边,“林柏楠,我挂电话……”
“别动!”
急遽的两个字带着不容辩驳的命令之味,吓得袁晴遥一怔,脚步匆匆收了回来:“……怎、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动?”
“因为……”
电话那头的人凝滞一霎,讲起了胡话:“你在和我玩一二三木头人!我说能动的时候你再动!”
“……你搞没搞错?”袁晴遥倍感无语,“林柏楠,你在说梦话还是发烧烧糊涂了?小时候你都嫌这个游戏无聊不和我玩,现在上初中了你的童心才复活了啊?
“不行!”
“又怎么了?”
“就是不行!”
“什么不行?你在说什么?”
“……”
第N+1次断音了!
一向有耐心的袁晴遥被断断续续的通话彻底惹毛了!
她冲着小灵通哇哇大叫:“有什么话等我回去了再说!同学们还等我回去吃火锅,我不能让他们久等了,多不礼貌!我肚子还饿着呢!等我回家了换个手机再打给你,挂了!”
她气咻咻地合上了手机盖,没听到电话彼端最后时刻唏唏嗦嗦的声响。
第30章 语焉不详
吃完火锅不到八点半, 一行人在店门口互相道别。
同一方向的人结伴回家,住在北边的只有袁晴遥和刘斐然,俩人如说好的那样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2月份的天黑得早, 无垠夜空早早挂上一轮明月, 马路两侧点起的路灯将清明的月光融于其中。
北方昼夜温差大, 中午出门时觉得合适的棉外套,此时犹如破了洞的铠甲, 凉飕飕的夜风吹着号角往衣服里面钻。
袁晴遥裹紧棉外套,把外套连帽戴在头上。
许是天气冷的缘故, 街边的商铺亮着灯,却人烟稀少。
路上,刘斐然兴致勃勃地和袁晴遥聊天, 他提问居多, 基本全是关于她本人的问题,她则悉数回答。不仅如此,他走得很慢,她不好意思催他快点走。
走着走着,刘斐然停住脚步, 板正的语气中藏着深意:“袁晴遥。”
袁晴遥应道:“嗯?”
“你是不是讨厌我?”
“……啊?我不讨厌你呀?我哪里得罪你了吗?”莫名其妙的话让袁晴遥的小嘴张成了圆形。
“那为什么我上次给你的纸条……”
“什么纸条?”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
俩人都是一脸茫然。
半晌, 刘斐然扬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摆摆手:“没事了!你不用在意那个纸条, 不重要!”
“……哦,好的。”袁晴遥轻轻点头。一席没头没尾的对话搞得她一头雾水,她没过多的兴趣追问, 迈开步子往前走。
刘斐然跟在她的身后继续提问:“袁晴遥同学, 那个,我……我可以加你的号吗?”
“可以呀。”
“你在和林柏楠交往吗?”
“没有, 怎么都问我这个问题?”
“那你喜欢林柏楠吗?”
“喜欢呀。”
“……”
身后忽而安静下来。
袁晴遥面带犹疑,回过头去,发现刘斐然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一般傻愣在原地,他嘴巴开开合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镜都从鼻梁上滑了下来。
这人怎么了……
转了转脑筋,袁晴遥豁然开朗!
她拍了下脑门,手指前方:“刘斐然同学,火锅太辣了对吧?你要是肚子不舒服,前面不远处就有个公厕,五毛钱一个人。我有纸,还有零钱,你要吗?”
说着,她还热心肠地在小挎包里翻找起来。
“不用了……”刘斐然耷拉下脑袋,失魂落魄地朝着相反的方向飘走了,步伐虚浮得好像一个游魂,“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哦,再见。”
这人又怎么了……
不上厕所了吗?是觉得不好意思吗?
不是说加她的号吗?到底加不加了?
袁晴遥困惑不解,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
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决定不去管了,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过一家书店,她买了本东神的写真集。
厚厚一大本,还是精装版的,连外皮都制作成了硬质书壳那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当然,价格也着实不便宜——
“定价:105元”。
袁晴遥在看到标价后眼睛睁得更圆了,虽然心疼肉也疼,但是一咬牙,她还是买下。
从书店出来,她又把帽子扣在脑袋上,还收紧了拉绳,只露出眼睛鼻子和下半张嘴巴。
她小声哼着曲儿沿路向前走,路过一个巷子口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盖过了她哼唱的曲调——
“你放手!我喊人了!”
“你随便喊,这会儿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谁会来救你?”
“你到底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
“TMD居然说老子纠缠你?是你不长眼今天闯到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了!NND要怪就怪你自己!”
伴随着男人凶恶的吼骂,一声闷响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地按在了墙上,几乎同时,吃痛的叫声和一段似有若无的呜咽幽幽飘来,比夜风更渗人心。
“别给老子哭哭啼啼的!”
男人没有怜香惜玉,恶声恶气地骂:“你不要以为搬了家,去了远处的学校就能过上新生活。你家现在是有钱了,但你家那点破事永远洗不干净!你说,你那些新同学知道了你的过去还愿意和你相处吗?呵,笑死老子了,你TM还改了名!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何雯还是何韵来?”
“你闭嘴!你闭嘴!”
“……你丫的敢挠老子?!活腻了?!”
“放手!放手!放开我!”
何韵来?
熟悉的姓名令袁晴遥屏住了呼吸!
她牢牢地后背贴墙,将自己掩了起来。
侧过头,她往巷子里面望,看到了何韵来和一个年龄看似二十出头的男人在混乱地拉扯!
何韵来背着书包,她应该今天去学校补课了。她此刻正奋力挣扎着想从男人的禁锢中逃脱,但男人的手跟钳子似的死死地桎梏住她不放……
巷子里只有一盏路灯,光线昏暗,可袁晴遥还是看到了何韵来的脸上有泪光在闪烁。
袁晴遥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仿佛一把失控的冲锋枪,扫射得左胸口都有点发痛。
几次深呼吸后,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就是现在!
袁晴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上去!
男人正背对袁晴遥,听到后方的脚步声后他诧然转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袁晴遥抄起手中的写真集朝男人的头用力拍下!
闷哼一声,男人跌跌撞撞地倚上墙壁,扶着脑袋站不稳脚。
他甩甩头,想忍住晕眩看清楚来者何人,两个手牵手飞快跑走的身影已然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远了……
*
袁晴遥从没跑得如此拼命过,拼命得彷如有一群豺狼虎豹追着她撵一样,腿转得像个马达。
目侧的街景刷拉拉地往后倒带,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割得皮肤刺痛,她紧紧地抓着何韵来的手,跑到肺里的氧气几近被榨干,才呼哧喘气地停下。
袁晴遥半弯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呼……呼……呼……”
何韵来也气喘吁吁的:“呼……呼……谢谢你……帮我解围……呼……”
道谢的同时,她歪着脖子窥探,想一睹这位“小英雄”的真容,没等她一探究竟,“小英雄”直起身子仰起了脸。
纵使大半张脸都被连帽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她还是一眼认出那张小脸的主人——
“……袁晴遥?!”
“呼……韵来……呼……你……还好吧?”
“怎么是你?!”
“呼……我正好……呼……路过……”袁晴遥喘得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她用手顺胸口,“那个男的……是谁……呼……他为什么……找你的麻烦?”
气还没捋顺,何韵来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了袁晴遥的肩膀!
须臾之间,那双桃花眼中的诧异被暴怒所代替,她不顾一切地大喊:“你疯了!你为什么帮我?你以为自己是超级英雄吗?你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来救我?啊?!”
袁晴遥像个拨浪鼓被何韵来摇来摇去。
不知是因为晃动的幅度过大,还是她跑虚脱了,又或许是被何韵来不明所以的责怪给砸蒙了,袁晴遥感到头昏脑涨。
神绪昏乱中,那愤怒的责备逐渐染上浓浓的鼻音,音量慢慢降了下来,直至变成了语调破碎的细细哭腔。
袁晴遥听到何韵来说:“你……呜呜呜……你都不害怕吗?你就那么冲过来了,你不怕他报复你吗?要是……呜呜呜……要是你也被他盯上了可怎么办啊……”
何韵来停止了摇晃,掩面大哭。
哭声和风声交合,听得袁晴遥的心尖泛起一阵心疼。
她伸出双臂抱何韵来:“我当然害怕了,但我不能因为害怕就不管你了呀!而且我戴着帽子呢,那个男的没看到我的脸,我不会有事的。韵来,你别哭了……”
何韵来抹了抹眼泪,凝视起了眼前的小不点——
小不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好似梦幻的流星,能将黑夜划破,也将她伪装的冷漠与决绝划开了一个口子。
她忐忑地开口,声音还没褪去哽咽:“遥遥,你不讨厌我?你对我那么好,我却、我却……是个白眼狼!我、我和你绝交,还说了过分的话,我还把你妈妈给我的排骨汤倒了……呜呜呜……你肯定恨死我了……呜呜呜……”
句末,何韵来又哭得梨花带雨。
袁晴遥从小背包里掏出纸巾,帮何韵来擦眼泪,新的泪水和白色的泪痕混在一起,越擦越擦不干净。
“韵来,我不恨你。我不知道你和我绝交的原因是什么,但我觉得你有你的苦衷,不然你不会说自己是白眼狼,现在也不会哭鼻子,可是……”话头一转,她正经八百地说,“你不能把我妈妈辛辛苦苦煲的汤给倒了,浪费粮食是不对的。”
“噗嗤……呜呜……”难看的笑容在何韵来的脸上破开,她被袁晴遥搞得又哭又笑的。她拉住袁晴遥的手攥在手里,语气中多了几分患得患失的味道,“我和那个男的在巷口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袁晴遥诚实作答,“不过说实话,我没听明白你们具体在说什么,我也不清楚你的过去,还有你为什么会和那么凶的人扯上关系……”
稍作思索,袁晴遥认真地注视何韵来的双眼,问道:“韵来,你是坏孩子吗?”
“我不是……我……”
“那个男人是你的追求者吗?”
“不是的,他恨死我了……”何韵来垂下脑袋,不敢与袁晴遥对视。
她下半张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嗫嚅听上去怯生生:“遥遥,我虽然学习不好,还认识社会上的人,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坏孩子,我不抽烟不喝酒不纹身不说脏话不去酒吧更不会乱搞……那个男的……我……我……”
她欲说还休。
纠结了许久,何韵来还是没有全盘托出:“遥遥,我还没有准备好跟你说实话,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坏人!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我发誓!”
激动的情绪使得何韵来的嘴唇略微泛白。
袁晴遥回握何韵来的手,暖了暖何韵来冰凉的指尖:“韵来,我相信你,不过你要快点跟我说实话哦!”
何韵来如捣蒜般点头,恂恂然试问:“那……我们以后还能做好朋友吗?”
“别以后了,就现在吧!”袁晴遥笑意盈然,拉起何韵来的手“荡秋千”,“我可是一直都没舍得改你的备注名呢!全宇宙最漂亮的J-JUN老婆!”
“我也是!全世界最可爱的U-KNOW夫人……呜呜呜……”
“哎!韵来,你怎么又哭了?别哭别哭,明天眼睛该肿了!你明天还要去学校补习……”
“叮铃铃……叮咚……叮铃铃……”
刚哄了何韵来两句,袁晴遥的小灵通响了,来电显示为“亲爱的妈咪”,是魏静打来的。
袁晴遥接起电话:“喂,妈妈。”
魏静关切的问询流入耳中:“幺闺儿,在哪呢?九点了,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耍疯了忘记看时间了?”
袁晴遥望着周围回话:“妈妈,刚才遇到了点事所以没顾得上看时间。我在儿童公园对面,和韵来一起。妈妈,你和爸爸来接我吧?顺便送韵来回家。”
“行,你们就在那等着,别乱跑。”
“好嘞。”挂上电话,袁晴遥又给何韵来递了一张纸巾,“把眼泪擦擦干吧,被你妈妈瞧见了,肯定要担心了。”
何韵来接过纸巾,低吟一句:“我不想回家……”
“你和家里人闹别扭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不想回家?”
“遥遥,我现在不想说……”
见何韵来一脸为难,袁晴遥摆了摆手:“看来我们韵来的秘密还真不少呢!好吧好吧,我不问了,那你想不想跟我回家?”
“……可以吗?”
“当然喽!你喜欢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我都可以!”何韵来嫣然,头靠上袁晴遥的颅顶,整个人软得像是终于寻到了依靠,“遥遥,你人真好,叔叔阿姨人也很好,还有,叔叔阿姨对你真好……”
“嘿嘿,是呢!不过大家的爸妈都差不多吧?”
“……嗯。”何韵来唔唔地应。
“哎呀!”
袁晴遥惨叫一声,她顿然忆起了她还没捂热乎就“壮烈牺牲”了的东神写真集……
她砸完人就给扔地上了!
这回,换她哭鼻子了:“我、的、写、真、集!!!”
*
回到家快十点钟了。
魏静招呼何韵来先去洗澡,给这位小客人准备了崭新的毛巾、牙刷、漱口杯、拖鞋、睡衣……凡是需要用到的物品,都毫不吝啬地给何韵来拿新的。
袁晴遥洗完澡后回到卧室,发现何韵来已经睡着了,抱着她的猫咪抱枕,很没安全感地将自己蜷缩成一个“逗号”。
那个猫咪抱枕是林柏楠送她的,长长的、软软的,和她的人差不多高。
那天,她去他家拿礼物,他一只手抱着抱枕,一只手左一下右一下地划轮椅,大大的抱枕挡住了他的脸,她看着一只“猫咪”乘坐轮椅歪歪扭扭地向她驶来。停下后,一张清秀的脸庞从猫咪后面闪出,硬邦邦地说了两个字:“给你。”
给何韵来掖好被子,袁晴遥拿上手机出了卧室,趁时间还不算太晚给林柏楠回个电话,承诺了回家后打给他,做人要讲信用,别惹他不开心了……
魏静在洗澡,袁斌在主卧。
袁晴遥来到书房,关上了门。
她在书桌旁坐下,将通话模式设置成了免提,一边等待接通,一边用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
“嘟嘟……”
“哔——”
电话被接起,听起来生气又闷闷的少年音传进耳内:“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