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漂亮。”祝宁说。
林晓风愣了下,她知道祝宁是在逗她笑,明明身体残破成这样,还要通过这样的玩笑话让自己放心,不要难过。
但林晓风明明知道祝宁什么想法,反而更加难过,她眼泪止不住,从之前的嚎啕大哭变成沉默哭泣,哭到嘴唇都在抖。
林晓风太年轻了,哪怕以前习惯面对镜头演戏也没法处理两个人的死亡,她用手背抹眼泪,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坚强点,她被裴书培训了很久,身上沾染了职业调查员的习惯,下意识报告信息,“裴书和白澄……”
林晓风声音很沙哑,剩下两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死了。”
她明明压低了声音,却依然觉得这两个字无比沉重。
祝宁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知道。”
她知道,祝宁身上有白澄的血,还有裴书的骨灰,甚至裴书的火焰还在她身体里燃烧,时时刻刻的痛苦都在清晰提醒她。
他们死了。
死者已逝,但死亡的痛苦却永远留在祝宁身上。
祝宁深深呼吸,知道自己没法躲进那个充满阳光的操场上,无法像个小猫咪一样取暖,她得回到现实来,因为人死了不光死了,还有很多后事儿要处理,而林晓风一个十岁小姑娘不能独自面对这一切。
“我现在……什么样的?”祝宁岔开话题问,她很乏力,连自主转身都做不到。
林晓风小心翼翼扶起她的肩膀,让祝宁侧着靠在自己大腿上,尽管很小心挪动了,但祝宁遍体鳞伤,难以不牵扯伤口,疼得她直倒吸冷气。
林晓风只能更加小心,观察着祝宁的脊柱,不确定地说:“好像在……重生?”
祝宁这次受伤过重,说是愈合并不准确,应该是在“脱胎换骨”,把坏的皮剥落,再慢慢长出好的来。
新的皮肤和肌肉层缓慢生长,而祝宁的骨头正在逐渐被染黑。
一条黑色的脊骨形成,上面燃烧着微弱的火焰,那是属于裴书的火,他死了,却留了一部分在祝宁身上。
林晓风目不转睛地看,脊骨后的皮肤从后颈开始正在关闭。
很像有人在给祝宁做外科手术,换了全身的血液和骨头,现在到了缝合的阶段。
又像是有个女鬼躺在祝宁身体里,拉开祝宁的皮肤,跨进她的骨骼,然后从内部缓缓拉上拉链。
林晓风突然想到这个奇怪的比喻,这样想着,简直祝宁后背还长着一张脸,身体里还有一个人,而那人正在与她对视。
巨人正在祝宁身体里转生。
虽然林晓风只说了短短一句话,但祝宁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大概就是祝遥让自己进入乌托邦的原因。
作为一个容器,她吞噬完所有污染物之后应该会成为唯一的污染源。
她想到裴书之前说过的污染源唯一论,祝宁一直以为只要找到巨人的心脏,把心脏杀了这个世界就被拯救了。
现在心脏已经被净化,但世界还是污染状态。
没想到祝宁根本不是救世主,充其量算是一个高端工具人。
唯一污染源确实存在,不过跟裴书想的不一样,因为唯一污染源将会是祝宁本人。
裴书一直对世界很好奇,在时时刻刻想要自杀的前提下,祝宁看得出来,能让他兴奋的就是世界的真相了,每次找到什么线索,裴书颓废的目光会被重新点燃,好像找到当年出墙的初心,每个调查员都是为了寻找世界真相而献出自由意志的。
如果裴书活着,他知道这个事实会怎么想?祝宁已经无从得知,再也没有人可以跟她讨论这些。
祝宁想看看裴书的调查笔记,后来发现那玩意儿早就化成灰了,生命消逝太容易,祝宁来不及反应就结束,连个念想都没有。
裴书也是祝遥计划里的一环,祝宁更加无法想象裴书知道这个事实有什么反应。
是想找祝遥报仇吗?还是觉得自己早点死更好,或者根本不在乎?
祝遥真厉害,祝宁回想自己的记忆,怎么把记忆做的这么真实的?连细节都有,如果能见到祝遥,祝宁真想问一问,技术上很好奇。
您怎么给我编造的记忆,可以好好说说吗?
祝宁大概有点恶趣味,心中憋着一口气,突然想亲眼见到自己的制造者,跟房盈一样。
祝宁的系统中数据流滚动,她净化世界的任务竟然有百分之五十五了,新系统的页面如此简洁,增长的任务进度条,缩短的生命进度。
和队友的死亡相比,祝宁死不死的好像都没什么所谓。
林晓风想问祝宁接下来什么打算,白澄没说过下一个自己在哪里,林晓风如此渴望再去寻找新的白澄。
但林晓风实在是不想给她增加压力,“我去找找愈合剂。”
林晓风找到祝宁之后不敢走远,她身上只有两支都给祝宁用了,想去再找点过来,能照顾祝宁的只有她。
“不要。”祝宁干脆利落拒绝。
林晓风动作一停,意识到祝宁如此脆弱,像是个被拼接好的玻璃瓶,满身的裂痕。
祝宁不想要自己离开,她想有人陪伴。
林晓风明白了这一点,把祝宁搂在怀里,刚开始姿势有点笨拙,一直以来林晓风都是被照顾的那一个,细节上把握不到位。
但很快林晓风就掌握了,因为这件事自然而然发生,不需要多做什么。
祝宁作为病人很乖巧,也很坦然露出自己的伤口,愈合的速度相比之下很缓慢,而脱胎换骨往往意味着疼痛。
林晓风没有准确的时间门观念,只知道祝宁哪怕睡着了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该有多疼啊,林晓风不敢想,被人活生生扒开骨肉,再硬生生缝合上。
祝宁疼得满脸都是汗,林晓风就帮她擦一擦,她没发烧,意志力惊人,竟然没说过什么胡话,最多在无法忍受时咬着一块儿破布硬扛。
过了大概十几个小时,祝宁后背最恐怖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但整个人还是没精神,林晓风的伤腿拖得太久,祝宁终于放人,让她去找点物资回来。
祝宁这个举动特别任性,但林晓风喜欢她难得的孩子气。
祝宁没有安全感,让林晓风走两步就发出点动静报平安。
祝宁没说具体要怎么报平安,所以林晓风自由发挥,她顺着巨人的骨髓往回走,明明是在污染区内部这么危险的地方,但她却很幼稚的,每走五百米就要大喊一次:“我很好哦!”
“我还活着哦!”
祝宁没力气也没法回应,只有林晓风一个人大声呼喊,她想到污染之前山里的人会唱山歌,是不是也这样?
大喊会壮胆,这样想独自行走便不再害怕,甚至连悲伤都少了,瘸着腿走路都更轻快。
林晓风不只是在跟祝宁报平安,也在跟裴书和白澄说,我很好。
林晓风边走边喊,很快走回那片灰败的土地,手电筒扫过的地方全都是骨灰,她做了心理准备还是呆愣很久,像是走进了黑黢黢的墓地。
一下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扼住了,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缓了好半天才轻轻摸着灰烬,甚至没什么实感,裴书早跟普罗米修斯混成一团,难分彼此。
林晓风找了个小瓶子小心翼翼装起一部分。
祝宁信奉唯心主义,主打一个我觉得你是什么就是什么,所以林晓风也这样想,她觉得这部分是裴书,那就是裴书。
她把裴书放在肩膀的口袋里,这也是裴书教给她的,防护服这个口袋一般都用来放遗书和遗物,林晓风第一次使用。
林晓风本来还算冷静,放的时候不小心瞥见了瓶子标签,反应过来这瓶子是用来放样本的,裴书手把手教她怎么采集,没想到有一天会来装骨灰。
裴书说过要给她介绍老师……崩溃来得特别突然,她发现做再多准备都没用,情绪和回忆排山倒海一样压下。
咚——
远方突然传来微弱的击打声,打断了林晓风的回忆,不是什么怪物,而是祝宁本人发出来的,她没听到林晓风的回应。
所以林晓风硬生生压下悲伤,从抽泣中找到空隙,大喊:“我来啦!”
她怕祝宁听不到,又喊:“我好着呢!”
回音在地下回荡,林晓风把眼泪抹了,几次呼吸才压下哭声,快速寻找物资,她带着背包回去,祝宁果然有气无力靠着,手里已经有个背包了。
祝宁虚弱地说:“你找半天还没我厉害呢。”
哪里来的?林晓风走的时候还没有。
祝宁解释:“可能是祝遥的。”
林晓风走后,祝宁无聊搜刮,身体不能动弹,一动就疼得厉害,她用意识操控把山坡下的“黑点”拉过来,一看是个背包。
林晓风一时有点紧张,走到这个位置的应该是祝遥,祝宁在这附近找到了一点当年的痕迹。
林晓风再看自己手里的背包,同样年代久远,应当也是那批人留下来的,她有些犹豫,这是不是祝宁的伤疤?但祝宁只是眼神暗了暗,似乎并不当回事儿。
祝宁把两个背包的东西都倒出来,还有愈合剂,真不愧是高端货竟然没过期,祝宁让林晓风先注射,自己在里面挑挑拣拣。
补给品足够一个人使用,有一把枪两枚炸弹,祝遥会开枪?祝宁不太清楚,这玩意儿该不会也是留给自己的吧?
那祝遥还真是算无遗策,自己就是个给祝遥实现梦想的代码人,她不怕自己造反吗?
祝宁想着自己造反的可能,顺手摸到一个硬皮笔记本,跟裴书的那个有点像,巴掌大小有助于随身携带,这玩意儿是记载着什么秘密?
祝宁打开看了两眼,一个字都看不懂,里面都是祝遥手写的笔记,她没有科研背景,简直像是小学生去看数学论文。
这可能是灵感集,就像是很多作家随身也会携带个本子记录。
祝宁苦笑,其他产品会有这样的经历吗?阅读创造自己的原始草稿?
她随手抖了下,哗啦一声,一张老照片从里面掉下来,祝宁猝不及防看到了祝遥的脸。
六人合影,年代已经久远,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到祝遥的脸。
祝宁感到陌生又熟悉,看照片一时间门出神,祝遥旁边的女人长得跟陆鸢太相似了,陆鸢起码继承了她百分之八十的美貌。
祝宁一瞬间门反应过来这是刘瑜,裴书的猜测一步步被验证,她们曾经是一个团队。
她想到自己和陆鸢的初次见面,好再来火锅店里,如果那次祝宁没去,陆鸢大概率会自己觉醒能力。
怪不得陆家对于陆鸢进入污染区如此放任,可能这样的近距离接触,有助于自然苏醒异能。
同时又有裴书盯着,陆鸢出事儿也能有人善后。
祝宁下意识想要跟裴书讨论,你又被陆家算计啦,因为裴书很在意刘瑜和陆鸢的情报,祝宁每次得到相关信息第一个就找他,“你看——”
祝宁一回头,只看到林晓风在上药,地下只有两人而已,她的小队早就分崩离析,祝宁的询问戛然而止,人下意识的反应很难改变。
林晓风看出来了,心好像被割了下,假装不知道一样凑过去说:“她很漂亮。”
一个人死亡后,生活中会有很多细节,而活人得学着去适应这些细节。
祝宁尴尬点头,又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陆鸢,虽然裴书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家庭教师,但她总觉得陆鸢是裴书的家人,而祝宁是需要说出噩耗的那个。
她努力让自己思考起来,从这件事上转移下注意力,不然可能会发疯。
裴书和祝宁的猜测完全错了啊,那个飞鸟的标志是刘瑜留给陆鸢的吧,都是鸟,祝宁再回想起来感受竟然变了,在之前的猜测里,刘瑜的形象几次发生改变,从柔弱的贵族夫人到富有心机的阴谋者,而最后竟然在祝宁心中留下了一个很温柔的形象,她能感觉刘瑜很爱自己的女儿。
不过,陆鸢如果到达乌托邦地下,她应该执行什么任务?杀死那个巨大的心脏?
就像当时祝宁捏死牙医的心脏那样?
“霍组长的家人?”林晓风指着照片里的第三人问,那人在刘瑜的右侧,一头长辫子,很有霍家人的气质,祝宁见过她的尸体一眼就认出来了,自己眼睛的真正主人。
初代祝宁能够洞悉无数条时间门线,制定一个剧本,而祝宁本身也在走霍怀璎的剧本?像是套娃一样一圈套着一圈。
预知能做到这个地步吗?祝宁不太清楚到底如何使用预言,可能霍文溪知道。
但祝宁基本无法跟霍文溪取得联系,她身体里有霍怀璎的一部分,霍文溪算她姐姐?
真有意思,祝宁之前叫霍文溪姐,竟然某种程度是真的。
祝遥、刘瑜和霍怀璎站在一起,其他人都显得暗淡了。
祝宁好半天才舍得把注意力分给其他人,其中一个男的双侧太阳穴都佩戴人机联合装置,蓝色光芒很难忽略,应该是当年普罗米修斯的“代言人”。
祝宁想到普罗米修斯手指收紧,徐萌、宋知章、白澄和裴书都死在他手里。
她分辨不出来杀普罗米修斯是不是被植入好的念头,是不是也是剧本的一节,自己又在扮演什么角色。
如果这样思考问题她会当场精神崩溃,就像无数自杀的实验体一样。
祝宁无法因为这种怀疑而放下报仇的念头,当做什么都不在乎,在她的世界里这确实是私人恩怨,甚至有点感激这张照片出现,重新提醒她报仇未完成。
只剩下最后一站极北之地,她想杀了普罗米修斯,哪怕可能是程序设定也必须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