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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谢明瑜面上一白。

    毫无疑问,这是又一次的侮辱,赵迟暄甚至不曾正眼瞧他,就结束了这次的对话——拿镜子照照自己。

    在赵迟暄的世界里,他甚至不配与赵迟暄说话,更别提与赵迟暄进行交易。

    谢明瑜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着气息,抬头看着赵迟暄,“谢侯爷赠予,但下官,不需要。”

    不需要三字他咬得格外重,赵迟暄似乎感觉到他的情绪,眉梢轻抬,终于向他看过来,那目光似剑光出鞘,一寸一寸将他凌迟,尤其是落在他脸上时,裹挟着北疆战场的嗜血暴戾便扑面而来,他呼吸一短,身体不由自主绷直了。

    ————没有人能在这种视线下嬉皮笑脸,又或者说,稳住心神。

    但赵迟暄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威胁恐吓他,他只是随意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声嗤笑。

    迫人威压消弭无形。

    谢明瑜身体陡然一僵。

    他抬头去看赵迟暄,但赵迟暄已懒懒收回视线不再瞧他。

    “送客。”赵迟暄弹了下衣袖。

    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在赵迟暄的世界里,他甚至不是一粒尘埃,而是多看一眼就晦气的存在。

    方才的那一瞥,只是被他的不自量力的嘲弄。

    兽王怎会怕一只蚂蚁呢

    没有踩死蚂蚁,不是因为他仁慈,而是没必要。

    一只微不足道的东西,不值得他伸出利爪。

    谢明瑜面上的风轻云淡荡然无存。

    “谢御史,请吧。”

    张副将的声音极度不耐烦,对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谢明瑜胸口微微起伏。

    他几乎维持不住谦谦君子该有的温润如玉,张副将的声音刚落,他便拱手出了房间,逃似的往院门走去。

    他不该自取其辱的。

    赵迟暄那么桀骜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跟他做交易?用南叙做交易?

    只怕在赵迟暄心里,是盼着他与南叙的误会越来越深,最后生死不见的。只有这样,赵迟暄才有机会靠近南叙,甚至把不得见人的心思宣出口。

    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明瑜抬手掐了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秋日萧瑟,冷风拂面而过,像一盆冷水浇在谢明瑜身上,周围越凉,他的思维越发清晰,花厅与院门有一定距离,等他从花厅走到辛静所在的院门口时,他的呼吸已不像刚才那般急促,他又掐了下掌心稳定心神,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便恢复了几分,“辛尚书,我们何时出发?”

    辛静官场沉浮数十年,如何看不出谢明瑜的异样?

    但他并未放在心上,赵迟暄素来孤傲,又颇为看重南叙,有南叙横在中间,他能对谢明瑜有好脸色才是有了怪事,哪怕在北疆将士缺少冬衣的情况下,赵迟暄依旧不会对谢明瑜低头,宁折不弯的阙阳侯,奉行的从来不是官场虚与委蛇的那一套。

    正是因为如此,谢明瑜去见赵迟暄时,他才没有跟过去。————俩人若是吵闹起来,他不劝不是,劝也不是。

    很明显,谢明瑜与赵迟暄起了争执,但谢明瑜素有君子之风,又颇看重颜面,这才装作若无其事走了出来,他若是在这个时候问谢明瑜发生了何事,那才是自讨没趣。

    想到此处,辛静便道,“你我横竖无事,不若现在便回宫复命。”

    “也好。”

    谢明瑜点头,转身与辛静一起往外走。

    但在即将踏出户部大门的那一刻,他还是回了头,他向花厅的地方看去,想知道那里的人对他的离开是什么反应,但丝毫不让人意外的是,赵迟暄优雅吃着饭,而赵迟暄的副将在院子里支着锅子,招呼吆喝着户部的人一起来吃锅子。

    临近入冬吃上这样暖烘烘的锅子最是滋补不过,户部的人三三两两聚在副将身边,有说有笑,气氛欢快。

    ————自始至终,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开。

    谢明瑜的眸光彻底沉了下来。

    觉察到身边人情绪不对,辛静叹了一声,“谢御史,阙阳侯就是那个脾气,你别放在心上。”

    “敢问尚书,侯爷面对圣人也是如此”谢明瑜不置可否。

    辛静看了眼谢明瑜,“自然。”

    “不然他为何现在只是千户侯而非万户侯”

    “居功自傲,武将们的通病罢了。”

    辛静语重心长道,“阙阳侯又是能征善战之将,性子难免骄纵些,你若为此与他生了嫌隙,那才是得不偿失。”

    入冬在即,辛静着实不愿意见谢明瑜在这个时间挑赵迟暄的错处,“谢御史,须知咱们读书人应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而非因个人恩怨构陷功名赫赫之将。”

    “谢御史,数十万的北疆将士并非冰冷数字,而是一条条人命啊,更是拱卫大盛抗击狄戎的最后一道防线。”

    谢明瑜眸色微深。

    他自幼读圣贤书,知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会因为赵迟暄瞧不起他,便把赵迟暄污蔑成反臣贼子。

    但,他也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

    文人杀人,从来不用刀。

    谢明瑜温和一笑,恢复往日的温润无害,他轻笑着与辛静说着话,但眼底却无半点笑意,“尚书放心,下官并非睚眦必报的小人。”

    “谢明瑜才没有看上去那般好性。”

    与此同时,南叙正在与秋实秋练说话,“他做了纠察百官的御史,必会追着舅舅不放,虽不会下作到在冬衣的事情使绊子,但也会从其他地方找补。”

    秋实有点担心,“那咱们得提醒侯爷,让侯爷当心谢明瑜。”

    ”舅舅向来自傲,怎会把一个御史放在眼里”南叙摇了摇头。

    莫说只是一个纠察百官的御史了,在赵迟暄心里,只怕对圣人的畏惧也不多,之所以镇守北疆,只是因为身为臣子的本分罢了,而不是敬畏圣人的不得不听从。

    九天翱翔的雄鹰,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是自由的。

    可这里是京都,不是北疆,没有北疆的蔚蓝天际与冰原之下的一望万里,只有高高高的宫墙与四角的天空,纵然尊贵如圣人,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妥协。

    ————比如说,圣人更欣赏唯他命是从的温顺臣子,而非赵迟暄这种桀骜孤冷之人,可为了边疆的安稳,赵迟暄依旧是他”简在帝心”的心腹之臣。

    万乘之尊的圣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人呢?只要身在京都,便做不到绝对的自由。

    换言之,赵迟暄的确该收敛性子了。

    可这些话,她无法对赵迟暄说出口,如今的赵迟暄已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喜怒不定的孤冷,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信念崩塌,亲身经历着满门绝灭,庇佑世人的神祇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污名加身,世人厌弃,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只剩一身傲骨仍是旧日颜色,她不忍他连这身傲骨都一并割了去。

    南叙微颌眼,手里的团扇搁在胸前,“罢了,舅舅有自己的打算。”

    ”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又做了那么多年的官,对于朝堂之上的风吹草动岂不比我更清楚?”

    南叙捏了下团扇,心里已有了主意,“我没必要干涉他。”

    “可——”

    秋练有些不放心。

    南叙笑了笑,“怎么,你不相信你家姑娘,难道还不相信名镇天下的阙阳侯?”“放心,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不会把自己置身险境。”

    秋实看了一眼南叙。

    片刻后,她眉梢轻抬,伸手拉了下秋练的衣袖,示意秋练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

    “把府上的账目拿过来我瞧瞧。”南叙道,“左右无事,不如看下账本。”

    秋练虽有些不情愿,可南叙发了话,她便只好去取账本,侯府虽有长史处理内务,但更多是南叙当家,听南叙要看账本,长史便将三月来的账本奉上,怕南叙要问账,长史又带了几个管家婆子一同去见南叙。

    赵迟暄虽出身武将世家,但并非奢靡之人,作为以军功封侯的阙阳侯,他的衣食住行由大盛奉养,自己花钱的地方并不多,仔细算一算也只有人情来往。

    可他不结党,性子又孤僻,自然省去了迎来送往的费用,开支寥寥的情况下,一笔几百两的支出便显得有些突兀了,不是买东西,也不是做人情,甚至这笔支出都描述得颇为模糊,只写了几个简单的字侯爷交代。

    南叙看了一眼,指尖划过账目。

    大盛重文轻武,将士们的待遇并不好,赵迟暄能有今日压文官一头的地位,靠的是无可比拟的战功以及暴戾让人不敢招惹的性子,可饶是如此,将士们的待遇仍比不得前朝,很多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员得不到一个好的安置,明明也曾立过战功,却仍要卑躬屈膝讨生活,若是伤重残疾了,连温饱都成问题。

    赵迟暄眼底揉不得沙子,自然见不得这样的场景,是以,他每月都会拿出一笔钱,让长史交给那些伤员,好让他们过得不至于那么艰难。

    这笔钱,大抵也是如此。

    南叙没有放在心上,她翻过账本,继续看下一页,然而在新的一页里,再次发现了这样的支出,唯一不同的是这笔支出更大,大到南叙看到时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三万两银子。

    别说只是安置伤员了,连伤员的祖宗十八代都能一同安置了。

    南叙眼皮狠狠一跳,下意识去揉自己的眼。

    可她揉完眼松开手,账本上的数字依旧没有改变,仍是让她心惊肉跳的三万两。

    ————她的舅舅,似乎早早便给自己准备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