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南叙瞳孔骤然收缩。
她……竟喜欢了赵迟暄自己的舅舅自幼相依为命的亲人
不绝不可能!
她怎会喜欢赵迟暄呢?
她对赵迟暄是对长辈的孺慕,是父母缺失了的依靠,是近乎血浓于水的彼此依偎,她对他,只有亲人之情,再无其他含义。
对,一定是这样。她不可能喜欢赵迟暄的。
她此对赵迟暄的异样,是正常女人面对男人该有的反应。
——毕竟她素来喜欢漂亮皮囊,当初瞧上谢明瑜,其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谢明瑜生了一张叫人见之忘俗的脸。
她因重颜色在男人身上栽过跟头,而今意识到赵迟暄是个极漂亮的男人,她的反应当然过激,算不得什么的。
想到此处,南叙稍稍松了口气。“大概是饿的了。”南叙重新捡起了筷子。
她不再抬头看赵迟暄的脸,那些慌乱莫名的情绪便稍稍淡了些,她瞧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分着自己的心,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着饭。
可心思岂是那般好分的
那些似是而非的情绪只是稍稍减弱,却并未消散,反而随着她的咀嚼动作发散到五脏六腑,让她整个人都浸泡那酸涩不明的情绪之中。
美色感人,古人诚我不欺。————她重颜色的老毛病果然改不了。
南叙又好气,又好笑,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饭。
“从早上到现在,我只喝了几口粥,饿得心口都是慌的。”
官宦世家重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赵迟暄从不在这上面约束她,故而她的性子养得随意烂漫,一边吃着饭,一边与赵迟暄道,“所以,方才才会那般难受吧。”
赵迟暄眯起了眼。
南叙不曾抬头,自然看不到赵迟暄此时的表情,听赵迟暄没有接话,便以为他在无奈自己傻,“舅舅又在笑我”
“笑便笑吧。”
南叙莞尔,“舅舅从小便喜欢取笑我。”
“明明大我那么多,却喜欢抢我的东西,抢完我的东西,见我哭了,又说我是小哭包。”
那时的赵迟暄是一身意气的少年郎,原非现在的内敛深沉,仗着自己长得高,抢了她的东西便跑,她在后面提着裙摆追着,追不上,便哇哇大哭。
她哭了,赵迟暄便停了下来,俯身瞧着她哭花的脸,吊儿郎当说她小哭包。
三舅母是将门虎女,性子泼辣无比,见她被赵迟暄逗哭,便骂赵迟暄,“赵迟暄,你又逗阿叙”
“你这么大的人了,欺负她做什么”
“阿叙不哭,舅母替你出气。”
三舅母快步走上前,劈手把她的东西从赵迟暄手里夺回来,揪着赵迟暄的耳朵让赵迟暄向她道歉,“赵迟暄,快道歉!”
可赵迟暄却泥鳅似的滑不溜鳅,三舅母刚揪到他,便被他躲开了,他揉着耳朵笑着跑开,声音张扬又肆意,”二姐,你到底是她姐还是我姐?”
”怎么帮着她欺负我”
”呸别叫我二姐,我才没你这样的弟弟”三舅母嫌弃得很。
“哟,你以为我想要母老虎的姐姐”赵迟暄下巴微抬,亦是一脸嫌弃。
“赵迟暄,我看你是找打!”“你打得过我么”
姐弟俩就此打了起来。
一个抽了枪,另外一个拔了剑,一时间院子里尘土飞扬,剑光闪烁。
南叙是文人清流养出来的娇娇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可与赵迟暄姐弟俩相处久了,竟也习惯了他们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的场景,小小的她被逗乐,脸上明明还有泪珠,却拿着自己的东西忘了哭。
“小阿叙不哭了。”
少年声音张扬,手里长剑还鞘,飞身一跃,便来到她身边,“哟,小阿叙,你为什么不哭了?”
那时的赵迟暄意气风发,清凌傲气似骄阳,他会突然把她欺负哭,又突然将她逗笑,若得了时间,还会带着她纵马狂奔,她吓得不敢睁眼紧紧抱着他,他便肆意笑了起来,减了速度,让马儿慢悠悠踱步。
夕阳西下,他们的影子映在疏冷戈壁,偶尔有飞鸟在天际掠过,沙场上留下一串似是而非的倒影。
“小哭包,怕吗?”赵迟暄会突然问她。
“怕,但也不怕。”她在他怀里笑着摇头。
赵迟暄便有些意外,低头瞧了她一眼,“不怕”“小哭包,你不是最胆小吗”
“可,你在我身边啊。”
她侧脸抬头看着赵迟暄,稚嫩童音里满是对他的依赖。
“哟,小哭包这么信任我?”
赵迟暄便笑了,两指一夹,便夹住了她头顶的啾啾。
她连忙抬手抱着自己脑壳,保护自己的啾啾,“赵迟暄,你又使坏。”
“不是赵迟暄,是舅舅。””叫舅舅。”“不。”
“不叫舅舅”
“那你的啾啾可保不住了。”“你——”
”叫不叫””……”100
”……舅舅。”“这才乖嘛。”
“看在你唤我一声舅舅的面子上,我便勉为其难不叫你小哭包了。”“二姐叫你阿叙,那我便叫你小阿叙吧。”
“小阿叙,想不想来点更刺激的”赵迟暄在她耳旁笑。
那时的赵迟暄,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是大漠戈壁上的鹰,凌厉锐气,肆意张扬,更是无数边疆少女梦中的情郎,打马而过,满楼红袖招。
可惜,一场战事,什么都没了,而今活着的,是暴戾阴鸷杀人不眨眼的阙阳侯。
南叙呼吸一短,忍不住抬头去看赵迟暄。
南叙既心疼,又难受。不止为赵迟暄,也为当初的自己。
——她也曾是官宦世家养出的娇娇女,父母的掌中宝,天真懵懂不知愁,可现在,她身边只有赵迟暄。
赵迟暄纵疼她入骨,恨不得将天下珍宝全部捧在她面前,可也不是她的父母,有些话她无法对他讲,尤其是女儿家的心事。
倘若她的父母还活着,她未必会与谢明瑜走到一起,更不会在谢明瑜身上跌这么大的跟头,她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原不必去瞠谢明瑜与陶思瑾的这池浑水的。
可她没了父母,赵迟暄又远在边关,无人在她婚姻大事上拿主意,她才会草草嫁了赵迟暄,这才有了后来的不堪回首。
可转念又一想,她嫁谢明瑜的事情委实怪不到赵迟暄身上,那时的赵迟暄虽身在边关,但也给她来了信,叫她不要嫁,一切等她回来再说。
终是她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将赵迟暄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这才导致了她与谢明瑜的那一段孽缘,一切是她咎由自取,她有什么资格怪赵迟暄?
南叙自嘲一笑,继续道,“而今我不是小哭包了,舅舅该换个说辞了。”“舅舅想笑我什么”
现在的赵迟暄早已不是当初肆意张扬的少年郎,又怎会像小时候那般笑她?
南叙轻笑着摇头,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心脏不再怦怦乱跳,她才试探着抬头,去瞧赵迟暄的脸色。——其实她也挺好奇,赵迟暄听到这些话的反应。
丰神俊朗的男人坐在她的不远处,潋滟眼底有着别样的情绪,眉眼半敛着,鸦翼般漆黑的长睫毛便在眼下投着淡淡的阴影,阴鸷又凌厉,她丝毫不怀疑,如果坐在面前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换了旁人,只怕性命早已被他取了去。
南叙愣了一下。
赵迟暄对外虽暴戾嗜血,可对她却极好,在她面前从来是温和又温柔的,哪里有过这样的迫人模样
哪怕她少不更事不管不顾嫁给谢明瑜之际,他也是克制又隐忍的,嘴角抿成一条线,无声静默看着她,让她的心都跟着报起来,可那时的她被感情冲昏头脑,纵是与赵迟暄决裂,也要嫁给谢明瑜。
可尽管如此,赵迟暄依旧不曾责备她,只说她走错了路,日后必会后悔,那时的赵迟暄尚舍不得责难她,更何况他们有说有笑的现在?
然而奇怪的,眼前的赵迟暄的的确确动了气,他的眸色黑得很,像是墨色被摊开,乌云密布,压着积雷,对上那样的眼,南叙眼皮狠狠跳了起来。
”……舅舅”
南叙夹菜动作微顿,有些被吓到。
但这似乎是南叙的一场错觉,她的话音刚落,赵迟暄便敛了眼睑,他的睫毛很长,小扇子似的在眼下投着淡淡的阴影,有种莫名的伤感,而非摄人的阴鸷。
————眼前的赵迟暄,仍是她所熟悉的舅舅,锐利但也温柔,像是钢刀裹丝绸。
“嗯。”赵迟暄声音低沉。
他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位置被拉开,他仍是矜贵优雅世家子,只是比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多了些征战沙场的凌厉杀伐,静静坐在那儿,仿佛是九天之上供人瞻仰的神祇来到了人间。
“舅舅笑你做什么”
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赵迟暄垂眸笑着。
他的面前是胭脂鸭脯,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南叙碟子里,“吃饭吧。”“莫饿坏肚子。”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在南叙身上停留。
就连给南叙夹菜时,他的余光到南叙碟子前便收起,仿佛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墙书立在那,他的目光到那便终止。
南叙的眉一点点蹙了起来。————赵迟暄在生气。
可,他在生什么气?
她想不明白,只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是某种期待落空的无奈。但具体赵迟暄在期待着什么,她却琢磨不透。
在这种事情上,她从来很难与赵迟暄心意相通。
——她幼年与赵迟暄亲密无间时,她都摸不透他的心思,更何况现在?
南叙抿了下唇,心里闷闷的。
她真的更喜欢曾经的赵迟暄,最起码性子外向,喜怒都写在脸上,不用费心去琢磨他的心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花光心思也猜不透赵迟暄究竟在想什么。
南叙叹了口气。
心里存着事,饭便有些吃不下去,明明全是她喜欢的饭菜,她却觉得索然无味,她夹着菜,用余光瞥着赵迟暄,可赵迟暄像是看不到她这个人一般,只专心吃自己的饭,半点视线不曾往她身上瞧。
这样被忽视的感觉让她心口酸酸的,整个人都不自在,她想问赵迟暄到底怎么了,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的脸色仍是往日的面无表情,不喜不悲的,但是看神色,根本看不出他的心情如何,她没道理贸然问他为何生气。
毕竟,赵迟暄只是没有瞧她,而不是对她摆了脸色,她若问他情绪为何不对,他随口说没有,便能将话题敷衍过去,他不想说的事情,她绞尽脑汁也问不出原因。
可,她真的很想知道原因。
方才还好好的,怎一眨眼情绪便变了
又或者说,他在期待着什么?期待她说什么话
她想知道。
廊下突然响起脚步声。
紧接着,叩门声响起,“侯爷,您该出发了。”
是赵迟暄副将的声音。
南叙攥了下手里的筷子。
赵迟暄放下碗碟。
桌边是小丫鬟们一早便放好的帕子,他拿起锦帕擦着手,起身站了起来。
“你慢慢吃。”
赵迟暄道,“舅舅先走了。”
说完话,男人转身离座。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午后的阳光溢进来,南叙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她半垂着眉眼看着手里的筷子,胸口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想叫住赵迟暄,想问他为何生气,可他政务繁忙,她不能耽误他的事情,而他也不曾对她发火,更不曾对她冷言冷语,她也没道理问他为何生气。————他似乎没生气,似乎真的是她太过敏感。
他只是,在吃饭的时候不曾看她罢了。
可只是这样一点点的小忽视,她便受不了,她已经习惯了被他全心全意呵护着的场景,他的眼里心里都是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明明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他的眼睛却不来瞧她一眼。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南叙气闷得很。
她到底年轻,心里压不住事,赵迟暄不瞧她,她便去瞧赵迟暄,她放下筷子扭过身,赵迟暄已走出房间,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处,映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
南叙心里更闷了。
————赵迟暄竟真的不瞧她一眼便走了!
南叙手里的筷子狠狠摔在桌子上。
象牙筷撞上钓窑的碟子,发出一声脆响,廊下的赵迟暄脚步微顿,速度慢了下来。
“侯爷”
见他停下,副将眼皮一跳,压低声音小心提醒道,“户部尚书等您一上午了,您与他有要事相商,耽误不得。”
赵迟暄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姑娘仔细手疼”
”若是饭菜不可口,叫人去做新的来也就是了,姑娘何苦为这等小事生气,没得伤了自己的手。
“我没事。”少女声音闷闷的。
“没事就好。”
“姑娘想吃什么婢子叫厨子做了送过来。”
“我吃饱了。”
“吃饱了只吃这一点”
“秋练,姑娘正病着,胃口怕是不大好,让厨子们熬些养胃的小粥送过来吧。”
“也好。”
”新来的厨子是南方人,煲的一手好粥,姑娘日后有口福了。”
“是吗”
少女懒懒应了一声,兴致不高。
“当然是了。”
”这个厨子可是侯爷费了好大功夫给姑娘寻来的,说是姑娘身子不好,药补太伤身,要以食补为宜,让他换着花样给姑娘熬粥养身子呢”
”舅舅……专门给我寻来的”少女似是有些意外。
“是啊,除了姑娘,侯爷还对谁这般上心过?”
“他是我舅舅,他当然要对我上心了。”少女轻哼着,声音不似方才没精神。
赵迟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侯爷”副将又催了一声。
赵迟暄抬眉,眉间春寒尽数消弭,他弹指敛袖,高大身影穿过长廊。
副将连忙追了上去。
怪事。
突然住了步子,又突然大步离开,侯爷最近越来越不正常了。
不止副将一人有这种腹诽,而此时哄着南叙喝粥的秋练,心里也是在想这个问题。
——南叙今日越发善变,突然开心,又突然黯然神伤,让她这个伺候她多年的侍女都摸不准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而彼时的南叙,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方才还在为赵迟暄不曾看她一眼而气闷,可当听秋练说赵迟暄特意为自己请厨子调养身体时,坏心情便一扫而光,她双手捧着脸,脑海里浮现赵迟暄吩咐下人为自己寻找厨子的模样。
那时的他是严厉苛责的还是漫不经心随口吩咐的
想来应该是苛刻的,在她的事情上,他向来很上心,不许下人们生出一点错。
果然他还是关心她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待她更好了。
南叙的脸热了起来。
“厨子既在舅舅面前夸了海口,那便叫他熬几道小粥捧了来。”南叙道。
南叙好不容易来了兴致,不再像方才那样懒懒的,秋练喜笑颜开,一叠声应下,“是,婢子这便让厨子去准备。”
“姑娘还想吃什么侯爷方才回来时让人买了姑娘最喜欢的点心,眼下就在小厨房放着,只等着姑娘的传唤呢。”
“舅舅给我买了点心”
南叙面上一红,眼底盈了笑,“也好,一会儿要听戏,把点心拿到院子里备着吧。”
“好。”
秋练笑眯眯吩咐小丫鬟。
小丫鬟得了吩咐,快步往外走,帘子被打起,午后阳光照在南叙身上,像极了赵迟暄给她的感觉,太阳属于万物,而赵迟暄属于她。
——是庇佑她的神祇。
南叙眼睛弯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叫住小丫鬟,“粥要熄火慢炖,等舅舅忙完一起喝。”
这一次,若赵迟暄仍不瞧她,她便真的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