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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南叙清楚知道自己的话有多大逆不道,这些话若是让旁人听到,她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不敬天子,是死罪。

    可知道又如何?有些话,她是一定要说。

    不仅要说,还要说给天家公主听。

    南叙裹了裹福宁公主身上的衣服,秋练彻了茶,她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福宁公主,大抵是对她的突然造访有些不满,福宁公主并未接茶,她便笑了笑,将茶仍放回托盘上。

    “公主殿下,您生在皇室,长于京都,是人间一等富贵乡里堆出来的天之骄女,锦衣玉食金奴玉婢养出来的公主殿下。”

    南叙饮着自己的茶,徐徐说道,“尊贵如今,大抵从不曾见过北疆的苦寒,更不曾知晓人间炼狱是个怎样的模样。”

    “可我见过,北疆百姓见过……不。”

    南叙话音微顿,声音便有了几分冷色,”北疆已无百姓,而今生活在北疆的人,皆是那次屠城之后从中原之地迁过去的人家。”

    福宁公主手指微微一紧,清瘦面容浮现一抹哀伤。

    “本宫知道。”福宁公主低声道。

    南叙摇了摇头,“不,殿下不知道。”

    “殿下知道的是,大盛失了城池,死了将士与百姓,您远在千里之外,所知晓的,所了解的,不过是文书上冷冰冰的数字罢了。”

    “可于我而言,他们是我的家人,是我朝夕相伴的朋友——”

    血。到处都是血。

    铺天盖地的血似乎将日月都染成狰狞的红色。

    小小的她在死人堆里一点声音发不出小小的她往死入地主,一点声自发不出。

    她感觉自己也死了。

    她已经不会疼了,也不会哭了,只剩下两只眼睛仍睁着,死不瞑目似的不愿意阖上。

    那是她灵魂深处最深的噩梦,时隔多年再想起,铺天盖地的血色依旧能呼啸着将她吞噬,她有些喘不过气,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了脖颈,掐着她将她溺死在尸山血海里。

    “姑娘?”

    秋练的声音突然响起。

    南叙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颤,茶盏里的茶洒了大半。

    茶盏里的茶水所剩不多,她捏着茶盏将残茶一饮而尽,这里的茶不是她喝习惯了的雀舌茶,是君山银叶,略犯些苦味,她有些喝不惯,只喝一口便不愿再喝。

    可也正是这些她不习惯的苦涩,顺着喉咙涌入肺腑后,她那些苦涩绝望的回忆堪堪压了些,不至于让她对着福宁公主失控发疯。

    她怎么可能不恨呢?她恨皇室的每一人。

    那些享万民供养着的天家皇室,每一个人身上都沾满了她北疆将士与百姓的鲜血。

    南叙闭了闭眼。

    好一会儿,那些翻涌叫器着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她这才缓缓睁开眼,继续与福宁公主道,“那么多城池,那么多将士与百姓,几日之间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公主殿下,您叫我如何不恨呢?”

    可爱恨是最无法隐瞒的,闭了眼,还能从嘴里冒出来,她再怎样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恨意却无法粉饰,她从来不是心机深沉不动声色的人,她被赵迟暄养得太骄纵,她的情绪永远写在脸上,她丝毫不怀疑,如果今夜福宁公主不愿跟她走,那她会不择手段让她必须跟她走。

    “对……对不起。”

    福宁公主拢着肩头衣裳,声音微沉,后面的话有些说不下去。————在血海深仇的事情上,任何道歉都显得苍白无力。

    南叙深吸一口气,缓缓笑了出来,“您不是当年之事的决策者,您的道歉有什么意义呢?”“公主殿下,您若果真心存愧疚,不若帮我一帮。”

    “你想做什么?”福宁公主陡然警惕。

    南叙道,“我能做什么?不过是还数十万冤魂一个公道。”

    “什么公道?”

    福宁公主呼吸微紧,”他们是北狄人所杀,此事难道有假?”

    “南叙,你不要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的是公主殿下。”

    南叙手指微伸,挑起福宁公主身上纱衣,”殿下是大行皇帝唯一血脉,金尊玉贵的福宁公主,而今竟穿这种料子度日?”

    “殿下不妨问一问,我的侍女可看得上这种料子?”

    福宁公主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把南叙手里挑起的衣料拽回自己身上。

    可这样显然无济于事,南叙声音刚落,便有侍女抢着回答,”殿下不必问,婢子虽是奴籍,却也瞧不上这种料子。”

    “似这等陈年老料,白送给婢子婢子也不会要。”

    “大胆!”

    福宁公主脸色骤变,“你竟敢对本宫不敬?”

    “殿下这话便严重了,您是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谁敢对您不敬?”秋练道,“真正敢对您不敬的,是那一位,可不是婢子。”

    “若那位心里念着丁点大行皇帝的恩,便不会拿这种料子来敷衍您,更不会将您囚禁在这儿,不许您与外人相见。”

    秋练看着面色苍白形容狼狈的福宁公主,眼底涌现些许同情。

    那抹同情狠狠刺痛福宁公主,福宁公主呼吸微窒,抓着手边的东西很狠砸向秋练,秋练是习武之人,烛台尚未落在她身上,她便躲了去,烛台砸了空,骨碌碌滚在地板上,微弱烛火随着滚动不断摇曳,片刻间便泯于黑暗。

    庭院少了一盏灯,光线骤然暗了起来,南叙有些看不清福宁公主的脸,只听到她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她显然气到了极点,抓着身边能抓到的东西狠狠发泄着。

    可不管她闹出怎样大的动静,院外的宫婢们却不曾来看一眼,甚至问都不曾问一句。——她们似乎早已习惯福宁公主动辄发疯。

    因为太常见,她们甚至在公主发疯时自有一套应对方式,在公主发疯之际,她们安静躲懒便是,至于公主会不会伤到自己,又会做出怎样的荒诞事情来,她们丝毫不在意。

    被打发来伺候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已是十分没盼头的差事了,她们又怎会冒着被公主打骂的风险在这个时候闯进来对她嘘寒问暖呢?

    南叙眉头微动。

    “有没有伤到?”南叙问身旁的秋练。

    秋练摇了摇头。

    福宁公主一边摔东西一边大吼大叫,秋练怕她伤到南叙,便把南叙护在身后,压低声音与南叙耳语,”怪不得囚禁殿下不许殿下见人,殿下眼下的光景,着实不适合见人。”

    福宁公主动作微顿,声音瞬间拔高,“你说谁不适合见人?!”“你们果然是与他一伙的,你们都想囚禁我!”

    “我是公主,你们怎能这样待我!”

    凄厉声音响在庭院,到最后却有一种悲凉味道,像是失了父母庇佑的小兽,只能缩着身子自己舔舐伤口。

    南叙蹙了蹙眉。

    半息后,她向福宁公主的方向走了一步。

    “姑娘,危险。”秋练连忙拉住她。

    南叙摇了摇头,示意秋练不要阻拦自己。

    秋练无法,便连忙走在南叙身前。——万一公主再发疯,她好歹能护着姑娘。

    南叙与福宁公主的距离并不远,略走三五步便走到福宁公主面前,“殿下,事已至此,您有什么可犹豫的?”

    “您是公主殿下,可只有大行皇帝在世时,您才是公主殿下。”

    “你想要颠覆的是我大盛江山!”

    疯疯癫癫的福宁公主在这个时候又突然清醒。

    “可这大盛江山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南叙声色淡淡。

    福宁公主被噎得一窒。

    是啊,大盛江山跟她有什么关系?

    父皇在,她众星捧月,父皇不在,她是被人囚禁的疯婆子。

    她虽出身天家皇室,可她是个女人,生来便被祖宗家法排斥在外,任她是父皇唯一的骨血,父皇崩逝后,她依旧过得潦倒不堪。

    甚至因为她是女人,那些朝臣可以默许父皇死得蹊跷,可以昧着良心将一个不堪为君的人送上皇位。

    多么可笑!————只因她是女人!

    “还是说,您觉得我舅舅坐上那个位置之后,会比那人待您差?”南叙的声音再度响起。

    福宁公主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你不必许我荣华富贵。”

    福宁公主突然笑了,“我是大盛朝最耀眼的明珠,父皇在世时,我怎样的场面不曾见过?怎样的尊荣不曾享过?”

    “我怎会因荣华富贵而动心?”

    南叙眉头微动。

    昏暗视线中,清瘦女子缓缓抬起头,她身上的衣物并不华丽,甚至还有些粗糙,在这个许久不曾修缮的雪松院,她明明是狼狈又落魄的,可偏偏,她身上却有一种凤舞九天的骄矜自傲。

    “南叙,你说得对。”

    福宁公主轻轻笑了起来,“大盛王朝是千秋鼎盛,还是一朝崩卒,与我有何干系?”

    福宁伸出手,有风从她指缝穿过,她慢慢收拢手,却抓不到任何东西,于是她便又松开手,任由夜风抚弄自己的掌心与手指。

    “父皇在,大盛在。”

    福宁公主喃喃道,“可父皇而今不在了,这个没了父皇的大盛朝,又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南叙抿了下唇。

    她静静瞧着风中女子,看她发丝飞扬,裙摆起舞。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被屠城的那一日,她孤零零在死人堆里,无人言语。

    马蹄声哒哒响起,有人飞身下马,长风扬起少年裙摆,少年声音哑得厉害,“阿叙!”

    天不绝人之路,她仍有赵迟暄,可福宁公主,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她的情郎,她的爱情,早就埋葬在千里之外的北疆。

    南叙静了一瞬。

    片刻后,她走上前,拢了拢女人身上的衣服。

    “南叙,我答应你。”

    福宁公主握住那只落在自己肩头的手,轻声低喧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若日后你舅舅坐了江山,莫叫她的女儿走我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