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苏颖是不怎么喜欢苏二伯的。
原因嘛,大概是苏二伯整天皱着个眉头抽旱烟,还不怎么爱跟孩子开玩笑,说起话来也是一板一眼的,瞅着忒严肃。
所以虽然苏老三家的孩子跟苏二伯家的孩子们处的很好,但苏老三家的孩子们都不怎么敢跟苏二伯说话。
不过后来,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却是苏二伯紧皱着眉头勒紧裤腰带,把粮食借给她家,最终她家才平安度过了许多个冬季。
而反观在村里风评很好的苏大伯,那场面话说的可是好听极了,说要帮扶弟弟一家,结果自己家吃香喝辣,却连点儿稀汤都不愿意剩给她家喝。
打那以后,严肃的苏二伯在苏颖心里,不知不觉的就成了可以依赖和信任的长辈。
再后来,各家情况都好多了,苏老三家的孩子,那是把苏二伯当亲爸爸来孝敬的。
不过那都是许久以后的事儿了。
当下,苏颖听见苏二伯的声音,心里又高兴又激动,她一把放下手里的碗筷,在刘兰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嗖”的一下子就窜出了院子。
破木门“吱压”一声开了,里头露出了苏颖笑成菊花的干巴瘦小脸:“二伯,啥事?”
苏二伯:“...”
苏二伯心说,这娃不会是太过伤心,哭坏了脑子吧?
要不然为啥刚才家里的哭声还能嚎出二里地去,这会儿就把脸给笑得跟捡到牛屎了一样的灿烂!
苏二伯不解,但苏二伯很担心。
他弟弟刚死,这家里最大的娃要是也出了事,一家子可怎么活啊。
苏二伯眉心的竖褶子皱得更深了:“你娘呢?队里要分粮了,二伯找你娘有事说。”
苏二伯是大队的会计,有啥最新消息,都会第一时间传达给大哥和三弟家。
但这会儿苏老三新丧,家里不是年轻貌美的小寡妇就是不大的娃,苏老二不好意思进去,所以才站在门口喊。
其实除了分粮食的事儿,他还要跟刘兰香说一下大队要给苏老三补偿的事,但这话不好跟一个小娃娃说,苏二伯想直接找刘兰香接头。
这事上辈子都发生过一遍了,苏颖自然知道苏二伯想干啥。
但这事跟她妈说没用,她妈刘兰香太老实了,要想家里不吃亏,还不如直接跟她商量呢。
而且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苏颖也要在苏二伯心里留下一个印象,那就是她已经长大了,以后有事可以直接跟她接头,省得以后村里老有人钻她老实娘的空子,拦都拦不过来。
苏颖骄傲的拍了拍小胸脯:“二伯直接跟我说吧,现在家里是我当家。”
苏二伯犹豫了,老三家大丫头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但这么大的事,真的不用三弟妹做主吗?
正好这会子,刘兰香不放心也出来看是什么情况了,苏二伯见了人这才开口道:“他三婶,过会儿队里要分粮食了,每人四百斤,杂粮豆子十斤,然后五斤白薯顶一斤玉米,你看看你家要不要多换些白薯,我好先跟大队长打招呼。”
这个时候,每年每人发放的四百斤粮食,不是那种脱好了壳的大米或者碾碎了的白面,而是半湿不干带着外壳的粮,白薯也是没有晾晒成干的原始模样,玉米则是带着里头的硬芯子算重量,小孩子都不够吃,更何况每天要干大量体力活儿的成人了。
所以一到来年开春,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要跟生产队借粮食,之后再拿公分抵扣。
这种情况下,谁家都想多换些白薯,好歹量大。
苏二伯作为大队会计,苏老三家又是这么个特殊情况,跟大队长提前商量下,村里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刘兰香都嫁过来十年了,具体什么的情况自然也懂,她赶紧点头道:“要的要的,我家肯定多换白薯的。他二伯,这可真是谢谢你了。”
苏二伯一听刘兰香说话,就知道她是明白人,连眉间的褶子都松快些了。
虽然这个弟媳妇嫁给三弟挺久了,但当时苏老三跟刘兰香一结婚,苏老大就闹着分家,大家不在一块住着,以前有事又能直接跟苏老三说,所以苏老二其实不怎么了解这个弟媳妇。
这第一个问题解决了,第二个问题也就好开口了。
苏老二快速轻瞥了下左右,见没人过来,才小声的跟刘兰香道:“老三的事,大队有说法了。
现在的意思是,补给你家600块钱。但就算有了这钱,你家肯定还是不好过,这做人呐,也不能忒实诚,你家是真有困难,这该跟大队反应,肯定要照实了反映的嘛。”
其实苏二伯这话说的,是真正掏心窝子了,这要不是亲弟弟家,他肯定不能这么撺掇刘兰香上大队去闹。但不闹怎么办,不照实了反映,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小娃要怎么活?
原先苏老三就是个老实性子,苏老二瞅着刘兰香也差不多,这才冒险出了这么个注意,他是真怕大丫几个吃不饱饭啊!
刘兰香从来没干过这事,她虽然犹豫,但想到自家的情况,也还是咬了咬牙同意道:“我晓得的,他二伯你放心,关系到几个孩子,我肯定上心的。”
苏二伯两件事都沟通完了,心算是基本放下了。
这时苏颖突然插嘴道:“二伯,到时候村里人不乐意怎么办啊?”
其实苏颖是在给她妈打预防针,因为上辈子就是这样,各种闲话都出来了,那意思就是她家发苏老三的死人财,不要脸,毕竟粮食就是农村人的命根子,这多给她家粮食,来年自家借的粮食不就少了吗,这也才给了苏大伯充好人的可乘之机。
苏二伯心想小丫头还是嫩了些,解释道:“那人家说几句又掉不了你身上的肉,你就听着嘛,自己得了实惠才是真的!”
刘兰香刚听苏颖说村里会有人说闲话,脸一下子白了一个度。
但苏二伯劝过之后,刘兰香又若有所思,她跟苏老三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事,都只知道想大队是一个集体,不好意思仔细分个你的我的。
苏二伯事了就先回大队了,苏颖见刘兰香上心了,便转身进院子里,跟躲在门后偷听的三个小萝卜头嘀嘀咕咕。
没几分钟后,刘兰香回过神,就带着几个孩子去大队领粮食了。
各家分的粮食就是按照苏二伯说的那个量,分好之后按户堆放在大队的晒谷场里,然后5岁的苏诚领着摇摇晃晃的苏谕在晒谷场看着,刘兰香带着苏颖和苏茂把粮食一点点往家里扛。
大队要给苏老三家补偿这事,开始分粮食之前大队长就提过了,所以这会儿即便是运完了粮食的人家也没回去休息,全村人都在晒谷场里等着待会儿开大会。
等到各家的粮食都运完了,天都黑透了,大队长站在晒谷场的高台子上,扯着嗓子公布了大队给苏老三的赔偿情况。
大队长刚一说完,果然台子底下的人就开始嘀嘀咕咕,说什么的都有。
不过一来对于村民们来说,给钱到底是好过给粮食的。
他们这里偏,去公社就得走4个小时,要去县里还得再坐2小时公交,说实在的,想花钱都没处花。而且他们又没票,费劲巴拉的进城去,还得浪费体力浪费粮食,没那个必要。
再有一个,人家里毕竟是真的死了人的,而且苏老三怎么死的村里人都有数,那就是帮这个帮那个,活活把自己给累死的。
对于一个累死的好人,哪怕是再穷的人也愿意留些口德。
所以这回虽说大队大出血,一下子给苏老三家600块钱巨款,但村里人也就是嗡嗡嗡的嘀咕嘀咕,发泄一下自己的嫉妒和眼红,但还真没人敢站出来,大声的说自己不乐意。
这时候的事情就是这样,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大队长一宣布,要是没人表态说不同意,一般这事情也就这样了。
大队长王大力见事情还算顺利,不免暗自松了一口气。
其实苏老三这个事,可大可小。
苏老三家确实是不好过,但只要是刘兰香不闹事,大队赔偿600块钱不少了,顶得上一个壮劳力四五年的工分了。
他们这本来就偏,翻过几座大山就是老毛子的地界了,人均收入都不高,他要是再往多了给,村里其他人该要闹意见了。
但要是刘兰香真豁出去了向上反映,那他这个大队长也基本算是当到了头了,毕竟连夜抢收是他拍板的,苏老三连着跟人换班干了好几宿,他知道了也没阻止,总归是有责任在的。
可大队长王大力的心还没放到底,眼皮子就忍不住突突突直跳,因为他瞅见刘兰香拉着几个孩子下跪了。
这这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大队长王大力急得直跺脚:“兰香大妹子你...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呀!”
王大力是男同志,正值35岁年富力强,他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好上手拉呀!
可让一个小寡妇和几个娃就在这跪着也不像样子,王大力回头给苏老二使眼色,想让他劝劝自家弟妹。
可苏老二多有主意呀,早就扭头抽旱烟去了,根本不给王大力对视眼神的机会。
大队长王大力:“...”
苏老二你个王八羔子瘪犊子!
王大力赶紧在人群中找寻,给妇女主任朱嫂子使眼色。
朱嫂子本来不想出头的,这孤儿寡母的,她作为妇女主任,不帮着跟大队要补偿就算是支持大队长工作了。
她知道队里也难,钱要是都给刘兰香了,明年村里粮食不够吃,拿什么去跟外头买。
但大队长发话了,朱嫂子也不好让他太难做,于是就过去扶着刘兰香拉偏架。
朱嫂子看似是用力的拽刘兰香胳膊呢,但实际手上根本就没使劲。
她先是大声喊:“哎呦兰香大妹子你快起来吧,这大冷的天要是冻坏了可咋整?”
然后嘴上借着天黑周围人看不清,小声的提醒道:“哭!赶紧使劲的哭!”这女人孩子家家的,这时候不卖惨还等什么时候?就这么干巴巴的跪着,谁往心里去啊!
被抱在刘兰香怀里,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苏谕:“...”
眼角子直抽抽.jpg
这个村出人才啊!
不过话说回来,朱嫂子人还是不错的。
苏颖看时机差不多了,张开嘴就开始嚎:“呜哇哇!我可怜的爹呀!你把我也带走吧!这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要怎么过活呦!”
600块钱是不少了,但能花个几年呢?几年之后呢,他们家又该要怎么办?到时候家里四个孩子都要上学,三个半大的小子,光是吃穿就得是好大一笔的开销。
她确实是有法子弄到钱,但现在气氛还很紧张,她这么小个人,要是去黑市上太频繁了,免不了要让人给盯上。
所以必须得闹,至少得让大队把他们四个的学费给免了,一人一年3块钱,四个人上完小学初中就是108块钱的巨款!
老二苏茂和老三苏城看大姐开始了,也赶紧跟上:“呜呜呜...爹!啊爹哇!!”
他俩不会说那么许多,但扯开了嗓子眼猛嚎还是会的。
上辈子也有这一出,但刘兰香根本就不会闹事,所以这回,苏颖提前跟两个大点儿的弟弟们通过气了,三人配合的极好,哭出了人间悲惨,哭出了要把事情闹大的决心,哭得惊天动地鬼泣狼嚎。
苏谕眼角子抽抽得更厉害了。
大姐苏颖说的其实挺好的,挺贴切,但不像是一个9岁的小娃娃嘴里会出现的话术,倒是像他们寡妇娘应该要说的话...
几个孩子一哭,刚才还在默默抹眼泪的刘兰香也受到感触,哭得越发的凄惨了。
但打从刘兰香一跪下开始,周围说闲话的人就变得的大声了。
毕竟村里的产出就那么些个,分给苏老三家多些,分给他们其余人家的不就少了吗?
“要我说,苏老三这回死的可真合适嘿,咱们农村人家一年也存不下几个钱,他家这一回就得了600块钱呢!”
“可不是,600块钱,我一辈子都见过这么多钱呢!苏老三自己愿意连着干好几宿,谁逼着他了?村里给钱就不错了,还想怎么着啊?”
“嗐,想多拿好处呗,借着自己的小寡妇身份,给大队长施加压力呢!”
“我看他们就是想多要钱,哪里是真心疼苏老三呢?没瞅他们家那傻小子都没出声儿吗?指不定是装装样子呢!”
傻小子苏谕:“...”
你要这么说我可就真得上心了!
苏谕悄么声的瞄了一眼说他的大婶子,吊三角眼嘴里还缺了颗大门牙,心脏人也长得丑,嗯,记住你了。
苏谕觉得他也得哭,虽然没打算努力奋斗,但绝不能给家里拖后腿!
可想到家里其他几个娃都是在哭老爹,苏谕就完全没有悲伤情绪,毕竟他又没见过苏老三,没什么感情在的,而且他现在可是恨死上辈子的父皇了,恨不得回去夺位造反呢。
但没关系,他也很惨的,他可以哭他自己嘛。
都什么事来着,哦对了,他也是当人爸爸的,但孩子却不是他的种,是太子妃跟他的亲弟弟搞出来的,说起来怪丢人的,活脱脱喜当爹了七八年呢。
还有什么来着,噢,这个事他母后也清楚,还多次给他们俩掩饰,啧,他可真惨。
而且他一死,估计他的好母后应该会以这个为由,趁着父皇可能产生的那么一丢丢的愧疚,给她和弟弟争取更多的利益,或者借助他曾经的好名声,扶弟弟上位也不一定。
而他的好父皇呢,应该很快就会生龙活虎的去找第二百房美人去了,老家伙可是很好色的,儿子也多了去了,死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
唉,他上辈子可真真是一个大怨种,自诩聪明,却从来没看明白过,帮这个帮那个的考虑,替这个替那个的谋划,到头来谁在乎他呢?
苏谕想着想着,忍不住悲从中来,他怎么这么惨啊呜哇!
苏谕脑子里补充了大半天情绪,实际世界也就过去了半分钟不到。
刚才说苏谕的是村里的长舌妇马婶子,马婶子说完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说到点子上了,结果很快就被身边人拽衣服提醒了:“你别说他们家老四了,那孩子脑子不灵光,但爹没了心里肯定也是难受的,你瞅瞅小小的娃哭的,这确实是没出声音,可人都快厥过去了!他本来就身体不好,你再给他气出个好歹来,刘兰香得跟你拼命!”
马婶子不信,这没哭出声儿来能是哭得多狠?但她眯着眼仔细一看,好家伙好家伙,还真是,刚才这孩子低着头她没瞅仔细,原来哭的脸都憋紫了!
马婶子:“...”
马婶子后退一步,算了算了不蹚这趟浑水了,反正大队就算是不给苏老三家赔偿,也不会把钱和粮多给她家多少的,刘兰香有多看中几个孩子村里谁不知道,万一真有点啥事儿讹上她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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