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只手白得晃眼,亲卫的眼睛无处安放,连忙低头拱手,“县君,方才朱家人说有刺客——”
“不错,刺客就在这儿。”
茜纱帐里的声音懒懒的,猫儿似的勾人打断他的话,“怎么,你不进来看一眼么?”
亲卫身体一僵,“此地是县君闺房,属下不敢。”
“不敢?”
少女声音带了几分笑意,似月色一般在流淌,“你提剑闯入我房间时,我瞧着你却是大胆得很呢。”
“县君,属下只是担心县君的安危,并未半分轻薄之心——”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少女似乎天生便知道男人的命门,一只团扇挑起他的下巴,轻笑着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在担心我。”
“只是你是我的亲卫,为何不敢看我?”
少女的声音轻轻柔柔,呼吸间的热气洒在他脖颈,他呼吸陡然急促,眸色无端深了起来。
“县君......”
他手指紧攥着剑柄,手背上青筋已然隐现。
华幼安笑了一下,“抬头。”
亲卫缓缓抬头。
他看到袅袅熏香似云雾,飞鸾绕着云雾翩翩起舞,云端仙境中,少女一身子衿色衣裙,长发随意挽着,鬂间斜斜插/着一支碧色珠钗,珠钗衔着翡翠璎珞,一直垂在她脸侧,她是典型的世家大族养出的贵女,举止风华璎珞不曾翻飞,安静倚在她鬂间,让她的清冷仙气中添了几分人间富贵乡养出的宜喜宜嗔。
男人心跳骤然加速。
早已习惯男人的这种目光,华幼安见怪不怪,手里团扇自亲卫下巴滑下,一路滑到亲卫紧紧攥着佩剑的手背上,那是一双典型的习武人的手,宽厚有力虎口略带薄茧,她垂眸看着他的手,手里的团扇在他手背上打着转,整个人专注又温柔,“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仿佛被人点了静止键,一动不动被少女摆弄着,唯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此时的他是个活人。
“华七。”
像是怕自己的声音大些便会惊到面前精致易碎如琉璃的人儿,男人的声音很轻,“属下叫华七。”
“华七?不好听。”
华幼安轻摇头,手里的团扇托起了男人的手,皎皎月色自如意菱花式的窗柩透进来,银屑似薄薄一层的铺在亲卫的左手上,她抬眸,痴痴看着月光下的男人的手,“你这双手生得好,我给你取一个名字。”
“今夜月色真好,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你叫陆沧蓝吧。”
“......陆沧蓝?”
亲卫喉结无声滚了下。
“对,陆沧蓝。”
华幼安转了下团扇,把男人左手抬到自己面前,那双手虽是习武人的手,但却生得很好看,骨节分明且修长,让她有些移不开眼睛,她贪恋看着那双手,病弱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极淡极淡的红晕。
“真好看。”
她轻声低喃着,微凉柔软的唇吻上男人的手。
温软香甜迎了满面,陆沧蓝猛然一震,身体止不住战栗起来。
但这个吻似乎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他的手,少女的唇柔软也冰冷,蜻蜓点水似的落在他手背,虔诚似朝圣。
“真好看......这双手,是我的。”
她以脸贴着他手背,像是陷入自己癫狂梦境。
柔软的脸颊贴着自己的手背,酥酥麻麻的感觉自手背传至全身,像是畅快淋漓与人比试了一场剑术,大汗淋漓却寻不到一口水。
喉咙很干。
身体很热。
陆沧蓝垂眸看着闭目微笑的少女,眸色无端幽深,“县君,您魔怔了。”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谁又能说自己不是身在梦中呢?”
少女恋恋不舍松开他的手,她的脸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越发显得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像是能窥见人心一般,纵然带了几分迷离,却丝毫不影响她心智的清明。
她清楚知道梦境与现实的区别。
却依旧沉沦在幻境不可自拔。
陆沧蓝眼睛眯了起来。
“朱焕之在我床上,你给处理了。”
华幼安松开男人的手,团扇指了下自己床榻。
伤风败俗的丑闻在她这仿佛不值一提。
陆沧蓝眼皮微跳,“方才朱烔之——”
“不错,他们捉刺客是假,捉奸是真。”
华幼安轻摇着团扇,目光悠悠落在陆沧蓝手上,声音越发温柔,“今日我心情好,暂且留他一命。”
那目光温柔又缱绻,无论谁被她看着,都是一种享受,但陆沧蓝却有些不自然,他低低应了一声是,按剑走向拔步床。
羽人座的博山炉摆在床畔处的凭几上,越靠近床,熏香便越浓,香甜的味道熏得他剑眉紧蹙,身体有一瞬的僵直,他用剑鞘挑开茜纱帐,入目的是衣衫不整被捆绑的男人,饶是他未经过床笫之事,也知道眼前的景象荒唐得很,他下意识间回头瞧了一眼华幼安,少女此时正在对镜理妆,全然未将床上的事情放在心上。
仿佛对她来讲,这种事情是家常便饭。
——男人?供她取乐的玩意儿。
陆沧蓝抿了下唇。
他垂眸把床上的朱焕之拖走,门口的守卫目不斜视,像是什么都不曾看到,他把朱焕之远远抛在无人小巷,清冷月色下,男人昏迷的侧脸俊雅又雍容,他冷笑一声,一脚踩在男人脸上。
“以色侍人的东西。”
他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寒,也不知是骂谁。
而此时的明道宫,华幼安的女使们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低头垂眸立在房间外,原本不当值的女使,也被亲卫们请了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们这群糙老爷们却是担当不起的,除了把自己当瞎子当哑巴外,便是赶紧请人回来处理后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华幼安只唤了自己心腹的大侍女进入她的房间,而失职的侍女们,则被留在房间外面。
不得不承认,朱家人的确好算计,今日在她身边当值的不是她心腹侍女,她本就是不辞而别来的明道宫,身边带的侍女并不多,只有两个大侍女,其他都是三四等的小侍女,大侍女不当值,小侍女们未经过风浪,自然也好哄,见她与朱焕之关系越发亲密,听朱焕之说上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脸红耳热远远躲开了,哪里还记得此处并非府中需要万事小心的道理?
“咳咳,县君,这等卖主求荣之辈一个也留不得!”
说话的人是汐月,这几日她水土不服生了病,不曾在房间当值,听闻亲卫说华幼安出了事,慌得披了一件外衫便来了,此时病歪歪跪坐在华幼安下首,恨铁不成钢指着外面缩头缩脑的小侍女骂道:“她们都是自幼在府里长大的,难道不知县君才是她们的主子?”
“也不知那个朱焕之与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三两句话便哄得她们丢下县君便跑!”
华幼安眼皮微抬。
汐月素来心直口快,不曾想自己的骂小侍女的话其实也将华幼安骂了去——若论美色上头,谁能比得上华幼安呢?
另一侧的素月则更老成持重些,听汐月之言不大妥当,便伸手拢了下汐月身上的衣裳,“你的病还未好,何苦动这么大的气?”
“今夜幸而亲卫反应快,此事不至于闹得太大,来日外人问起,我们也有话来答。至于发作侍女,也不能急在一时,朱家人晚间来我们寻刺客,我们明日便发作了下人,这岂不是不打自招,让旁人知晓县君夜里出了纰漏?”
素月向来宽厚仁和,一边抚着汐月的背,一边向华幼安道:“要婢子说,待县君回到京畿,再去发作下人不迟。”
“你倒好性,比寺庙供奉的菩萨还仁慈!”
汐月是个急脾气,一听素月有意和稀泥,气得甩开素月的手,“且不说那群小侍女,单只说朱家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这般下作!”
“先是蓄意勾引,后又恶意陷害,他把我们县君当做什么了?是他肆意拿捏的泥人吗?”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我们若是这般回了京畿,他还以为我们好欺负呢——咳咳!”
汐月的这段话说得又急又气,一番话尚未说完,便止不住咳嗽起来,素月叹了一口气,抬手给她斟了一杯水,伸手递到她嘴边,“你何苦来哉?”
“县君到底是女子,此事若闹大了,对县君名声也不好。”
汐月此事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素月的话?她一把推开素月递来的茶,面上虽带着病容,但气势却丝毫不弱,“难道县君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就这么算了?”
素月到底年龄大她一些,行事稳重心思又细,听她这般说,素月摇了摇头,“汐月,强龙不压地头蛇,况这个世道待女人向来苛刻,若是将朱家逼急了,他们满世界嚷嚷今夜朱焕之的确在县君房间,县君不让他们进去,是因为县君心中有鬼,如此一来,县君的名声便彻底坏了——”
“名声?”
斜倚在折枝纹引枕上的华幼安轻笑出声,懒懒打断素月的话,“我是天子亲封的灵昌县主,兰陵萧氏与平原华氏的后人,纵我坏了名声,又有何人敢对我指指点点?”
“素月,你总是这般谨慎。”
华幼安轻摇团扇,悠悠笑道。
素月心中暗道不好——县君这般说,那便是动了杀心。
真源县距京畿颇远,沛国朱家虽是败落世家,但在真源经营多年,其势力根深蒂固,远非她们这种势力在天子脚下的人能比拟,若是真闹到鱼死网破那一日,她们未必能在朱家身上讨到好。
“县君,您离京这么久,府上该担心了,尤其是世子爷,您不辞而别,世子爷寻不到您,心里指不定多着急了。”
素月连忙搬出萧辞玄。
萧辞玄是县君的表兄,但凡跟在县君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县君对表兄的心思,一腔赤诚,缱绻情深,再无人比县君更爱萧辞玄了。
可惜,那位世子爷是位霍去病似的主儿,待县君只是妹妹,并无娶妻成家之意,县君这才伤了心,争执之后来了真源县,直言要束来了头发当道姑。
当然,这只是气话,毕竟是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人,县君哪里能舍得下?她清楚县君的心思,无论什么事,只需搬出萧辞玄,便能叫县君回心转意。
素月这般想着,温声劝道:“一个小小的朱家罢了,您若对他动手,没得脏了您的手。咱们还不如早些回去,与世子爷早日团聚才是正理。”
“你说得对,一个小小的朱家罢了,何须我亲自动手?”
然而她的声音刚落,对面少女已笑眯眯接了话,“你明日将真源县县令唤来,叫他去处理此事,至于表兄......”
少女声音一顿,似乎想起什么旧事,攥着白玉描金团扇的手指稍稍紧了下,苍白脸上泛起一抹极浅极浅的红,像是在娇羞,又像是——势在必得。
是的,势在必得。
她看上的人,自来逃不出她的掌心。
素月眼皮一跳,只觉得今夜的县君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但具体哪些不同,她也说不清——县君还是那个痴恋表兄不顾一切的县君,会爱屋及乌喜欢与他相似的侧脸,也会对与他相似的握剑姿势的人和颜悦色,她依旧是不知愁心中只有情爱的贵族少女。
可她的眼睛,却是迷离又清明的——她清楚知道自己的荒诞,却又沉沦在自己的美梦不可自拔。
“我要他来接我,亲自接我。”
少女微抬头,骄矜又温柔,那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若他不来,我便束了头发当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