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过是些皮肉之伤罢了,不足挂齿。”
陆沧蓝收回手,像是担心华幼安察觉他受伤一般,曲起手把手背在身后。
“我叫你过来。”
那双手受了伤,华幼安急得很,见陆沧蓝不肯让她看伤,不免有些生气,“过来,我要看伤。”
陆沧蓝抬眉,少女原本懒懒靠在引枕上,整个人慵懒的像是餍足晒着太阳的猫儿,因担忧他的伤,她才坐直了身体,今日她穿的是碧色的衣裙,衬得气色比昨夜好了些,面上不再有不正常的潮红,病弱娇怯便少了些,瞧上去便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被娇养着长大的贵族少女。
然而他知道,不是,这个人的病态偏执刻在骨子里。
——她关心他,仅仅因为他的手。
荒诞又荒谬。
陆沧蓝眸色微沉,大步走入房间。
“小伤而已,县君无需紧张。”
陆沧蓝眼睛看着华幼安的脸,对着一脸关切的少女伸出手。
“这怎能是小伤呢?”
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隐约有红色漫出来,这样的一双手递在华幼安面前,华幼安的睫毛不由得颤了几颤,她让素月取来了伤药,自己轻手轻脚给陆沧蓝拆着纱布,“陆沧蓝,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伤了手。”
“你的手这么好看,怎么能伤了呢?”
她轻声低喃,如庄周闯入蝴蝶梦。
陆沧蓝一言不发,垂眸看着少女的紧张。
缠在手上的纱布被解开,伤痕累累的手背便露了出来,那上面并非陆沧蓝口中所说的小伤,血肉模糊的,像是被重物砸过一般。
华幼安冷了脸。
——能被府上选中塞到她身边做亲卫的人,身手岂是一般人?况昨夜虽有朱家人寻事,但并不曾起冲突,更不曾动起手来,陆沧蓝没道理伤了手。
这手,是他自己伤的。
用石头砸的。
“你不喜欢你的手?”
华幼安抬眸看陆沧蓝。
她抬头才发现,那双眼睛正在看着她,如狼似豹的,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自己的侵略性,以下辱上的欲/望几乎能从他眉眼之间溢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目光,而非属下对主人该有的视线。
华幼安弯眼笑了起来。
“陆沧蓝,你喜欢我。”
她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了肯定句,笃定着点破男人的心思。
“可是,你凭什么喜欢我呢?”
她抬起他血肉模糊的手背,盈盈笑着,“凭你这双手么?”
“可是,只有一双手的话,是远远不够的。”
自己的心思被无情戳破,陆沧蓝脸上却没有太多反应,像是早就明白少女性子里的恶劣,他从少女手里抽回手,捡起被她扔在一旁的纱布,慢条斯理缠在自己手上。
但少女似乎并不喜欢他这般敷衍自己受了伤的手,她的手一伸,又把他的手拽了过去,他身材挺拔,而她娇小玲珑,他比她高出很多,哪怕此时跪坐在她面前,依旧比她高出半个头,这个角度看着她,颇有些居高临下俯视的味道,尽管知道是错觉,但依旧让他生出一种诡异的快/感。
——对,就该是这样。
被世人供奉着的尊贵圣洁的神女,就该被最低贱的人从云端扯下,要她一身绫罗碾为粉末,要她光洁的肌肤染上泥污。
那是一种亵渎神灵凌/辱圣贤才会有的诡异荒诞快/感。
陆沧蓝眸色无端幽深。
少女专注给他上药,完全不知男人内心的险恶,她的动作很小心,如对待易碎的琉璃,细碎的药粉自瓷瓶里倒出,薄薄的一层洒在他的手背上,大抵是从未给人上过药,她的动作生疏得很,手上沾了他的血,还沾了些许药粉,红的白的混在一起,在她手上开出绚烂的花儿。
陆沧蓝眯起了眼。
“好生爱惜你的手。”
好一会儿,少女终于给他上完药,女使递来崭新的纱布,她一层一层缠在他手背上,她的动作温柔,声音也温柔,然而话却薄凉得很,“毕竟,你只有手。”
少女抬起头,懵懂无辜的眼对上他幽深眼眸。
四目相对,时间静了一瞬。
片刻后,少女弯眼笑了起来,“陆沧蓝,你莫要失了分寸。”
她松开男人的手,素手拿起放在凭几上的团扇,以团扇挑起男人的下巴,温温柔柔对他说着情话,“你的手是我的,我才是这双手的主人。属于我的东西,怎能容外人所伤?”
“今日念你是初犯,我便不与你计较,若仍有下次,我便将属于我的东西收了去。”
她的团扇顺着男人的下巴往下滑,一路滑到男人的脖颈,男人的胳膊,最后落在男人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背上。
那双手的确生得好,纵然缠了纱布,也丝毫不影响手指的修长,每一指,甚至每一个指甲的弧度都无比合她的心意,她痴痴望着那双手,声音越显柔和,像是月色在无声流淌,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旖旎情义来。
“这是我的东西。”
她以团扇描绘着男人的手指,温柔低喃道:“你若是不喜欢,不妨让我收了去,你放心,我的东西我向来珍视,我必会以金丝楠木为匣,以云锦为垫,以珍珠翡翠相饰,以熏香琉璃相伴......”
“不,还是以琉璃为匣。”
像是想到什么,她突然改了说辞,看向男人手指的眼神越发炽热,“琉璃匣子晶莹剔透,这双手放在琉璃匣子里,不需打开,我便能看到我的东西。”
陆沧蓝眼皮狠狠一跳,手已从少女团扇离开。
“不劳县君费心,属下自会珍视这双手。”
他看着温柔怯弱的少女,冷冷开口。
“既如此,我便信你一次。”
华幼安懒懒从他手上移开视线,“你去登仙台上瞧一眼,看朱家是否在登仙台上动了手脚。”
“登仙台?”
突如其来的任务让陆沧蓝看了一眼华幼安。
华幼安微颔首,“不错,登仙台。”
似她这等丧心病狂之人,竟也能得了机缘让她知道自己活在一本书中,是书里无恶不作的大反派,因痴迷表兄失了心智,才会误了自己的性命,而今她既然窥见天机,自然不能再走原来的老路,谁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宽阔平坦呢?
谁想在荆棘遍布的地方拼杀一条生路呢?
她要走康平大道。
她想要表兄,更想要权倾天下,她太清楚自己的性子,矜傲任性,做不来伏低做小之事,平原华氏不能倒,她更不想从云端跌落,所以,与华家作对的裴家必须死。
——是的,书中的她并非一帆风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曾家族败落卑贱如泥,而导致她家族败落的引火线,便是未来会为天子诞下七皇子的裴贵妃,而今的裴贵人。
天子从未考虑过立表兄为皇太孙,所谓的待表兄的宽厚,其实都是捧杀,在裴贵人怀孕之后,天子担心主少国疑,便计划除去把持朝政的众多世家,而表兄身后的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更是天子的第一目标。
然而讽刺的是,天子与他们斗了个两败俱伤,却是便宜了一个闲散宗室,书中的男主。
而现在,便是天子与他们两家第一次交锋的开端——裴贵人怀孕。
裴贵人这一胎是个公主,尚未生下便胎死腹中,这个罪名落到她长嫂身上,说是她长嫂谋害的裴贵人,说什么长嫂出身兰陵萧氏,是表兄的堂姐,长嫂担心裴贵人诞下皇子,表兄无缘储君之位,但一不做二不休除对裴贵人下了手。
这番话倒也说得通,兰陵萧氏这一代子嗣并不丰,长嫂与表兄虽是堂姐弟,关系却比亲姐弟更为亲密,若表兄做了皇帝,长嫂便是长公主,岂不比做一个世子夫人来得尊贵?
证据确凿,长嫂百口莫辩,长兄不信长嫂会做这般丧心病狂之事,杀了宫中派来询问的女官与禁卫,带着长嫂抢门出城,天子震怒,父亲上书自贬,交出司空之权。
州郡各地呈上来的士子名单要司空定夺才能评级选管,官拜司空,便等于掌握了天下官员的命脉,长嫂谋害皇嗣,长兄杀禁卫出逃,父亲没了司空职位,平原华氏就此一落千丈。
她既然知晓事情的发展,便不会叫自己家族再度走向衰败灭亡,这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裴贵妃,断然留不得。
未来的裴贵妃此时只是一个贵人,彼时刚刚怀孕,这一胎是个公主,裴贵妃不知自己怀了一个公主,天子无子,她自然求子心切,明道宫供奉的送子娘娘是中原之地最具盛名的,裴贵妃的兄长与母亲早早去世,她的胞弟裴丹临来便来了这个地方给她求子。
沛国朱家虽然早已没落,但在真源县却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得知裴丹临来了真源县,也正因为攀附了裴丹临,他们才敢算计她——用一个嫡次子便坏了她的名声,实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既能对裴家投诚,又能从她身上捞好处,这一箭双雕的计谋,裴家用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可惜,她不愿再自投罗网。
算一算时间,后日便是国舅爷裴丹临登仙台“遇仙”的好日子,裴丹临惊为天人,对沛国朱家的女儿一见钟情,似这般的天作之合,她怎能不去瞧一瞧呢?
——裴贵妃敢拿一个生不出来的孩子陷害她长嫂,她就敢让裴丹临死在登仙台上。
唯一的胞弟死得不明不白,想来裴贵妃得知后,脸色必会分外精彩。
那种场景华幼安单是想想便觉得心潮澎湃,心里欢喜着裴丹临的死,她整个人都是神采奕奕的,“河东裴氏向来出美人,裴贵人把天子迷得神魂颠倒,作为她的胞弟,裴丹临想来也不差,必是一个极清俊的少年郎。”
“陆沧蓝,你去准备一下,后日辰时我要在登仙台等裴丹临。”
她最喜欢男人濒死之际的挣扎。
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华幼安眸光微热,笑意更深,“记住,我去登仙台的事情不能为外人得知。”
“尤其是朱家那群人。”
——她可不想让自己杀裴丹临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陆沧蓝的眼睛无声眯了起来,他看着脸颊微热娇怯却也偏执的少女,不动声色道:“县君瞧上了裴国舅?”
“什么瞧上瞧不上?陆沧蓝,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这话有些僭越,华幼安嗔了陆沧蓝一眼,只一眼,便叫她看到了男人眼底的幽深,那是一种赤/裸/裸的侵略性,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欲/望。
似乎并不担心被她看到,陆沧蓝眯眼瞧着她,气势凌厉如出鞘利剑。
华幼安来了兴致。
“陆沧蓝,你倒是个妙人。”
她身体微微前倾,手一抬,指尖便挑起了陆沧蓝的下巴,男人虽然是个武人,但并不邋遢,她的指腹点着他下巴,依稀能感觉到他清早刚刚刮过的青色胡茬扎在她指上的微微刺痛感。
这种感觉很奇妙,是她之前从未遇到的,她便以指腹研磨着他的下巴,温柔笑问他,“陆沧蓝,你知道你该叫我什么吗?”
“县君。”
陆沧蓝垂眸看着她,平静出声。
“错。”
她的手指勾着他的下巴来到自己面前,细白贝齿咬在上面,她清楚感觉到男人身体猛然一僵,清浅呼吸陡然粗重,她便悠悠松开了男人下巴,抬头看向男人的下巴。
男人的下巴有着一排细小牙印,她恶劣着用指腹摩挲着那些牙印,一下又一下,直到男人突然伸手攥住了她手腕,她轻笑着俯身在他耳畔低喃出声,“陆沧蓝,你僭越了。”
“你该唤我一声主人。”
男人眸光陡然冷峻。
如盯上猎物的兽,顷刻间便能将自己看上的猎物拆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