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要去县城。
不是为了找好友,看亲戚,亦或逛逛街。八十二岁的生日快到了,她想买一份蛋糕。
工作日的八九点钟,大巴车乘客不多。上来后,宋疏扶着阿婆坐到了后排的双人位。
阿婆转头看着匆匆飞过的行道树,乡村两旁种的都是落叶树,枝头都秃了,顶端偶尔可以看见巨大的鸟巢。
她感慨:“什么时候会下雪呢?”
宋疏不了解这里的气候,根据地理推算了一下道:“大概下个月底会有吧。”
阿婆哑哑嗯了一声。
这时口袋里的老年机发出巨大的提示音,她慢吞吞掏出来,用老花眼阅读一遍,脸上逐渐喜笑颜开。
她回头道:“小不点儿,我们去订一个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吧,我喜欢草莓味儿的!”
“好啊。”
虽然嘴上答应,但就像气候一样,宋疏对这里的好吃的蛋糕店一无所知。他想起来上次为他倾情推荐鸡翅煲的石知洺,于是点开二人的对话框咨询。
兴许是在上课,一直到大巴来到跨河大桥上,他才收到回复。
「石知洺:十字广场的春日蛋糕、山茶街的幸福里,东巷的酥香记是老字号,这些都不错。怎么突然想吃蛋糕,还是给别人过生日?」
「宋疏:邻居阿婆要过生日。」
「石知洺:我下午没课,要不要我带你去找,县城里有哪些好吃的我都熟。」
今天是工作日,出来可是要请假的。宋疏对这位高中同桌的热心感到些微惊讶,拒绝了他的好意。
「宋疏:谢谢,不用麻烦,我和阿婆慢慢找,顺便逛一逛。」
办公室里突然起身朝外走的老师脚步一顿,他抵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长吐一口气,又缓缓坐回位置。
被他的动静引起好奇,旁边的同事笑着调侃:“怎么啦这是?”
石知洺按灭屏幕,微笑摇了摇头。
*
即使是一个中东部的小县城,二十年间的变化还是太大了。跟随出租车的视野离开老城区,阿婆开始目不暇接。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一层接一次,像是要把天捅破。
“这样的高楼不好住,高得骇人。”阿婆拍拍胸口道。
司机师傅闻言笑道:“这楼还不是想住就能住的嘞,就咱这小破县城,精装修的一平都要往五位数走,那些大城市听都不敢听。”
阿婆叹了口气,也应和:“孩子压力大。”
宋疏及时制止了这被房价压得愁云惨淡的对话,说点开心的事情:“阿婆想要多大的蛋糕?”
“要个最大的!”
阿婆捏着皱巴巴的手,开心地说:“我要把小卖部、邻居、老姐妹都请来,好多好多人呢!”
看起来阿婆是想开个生日派对。
她说幸福里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棒,这家一定能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选择前往那里。
很巧,山茶街就在江云一中附近,那条种满粉白山茶花的路。花尽头的十字路口拐角,木质标牌上标识三个大字“幸福里”,橱窗里摆满糕点、面包和蛋糕。
将一靠近,奶香扑鼻。
阿婆下车后两眼发亮,拄着拐棍哒哒哒地往里走,虽然小步子挪得还是慢,神色上溢满期待。
她推开门,用老人独特的沙哑嗓音说:“我要一个最大的草莓蛋糕。”
店里带着厨师帽的中年男人回头,看见信誓旦旦的老太太愣住,下意识重重点一下头:“行!”
两人相视,突然笑出来。
旁边的客人也忍不住跟着弯起眼睛。
宋疏关门走进来,与老板说:“我们想订一个生日蛋糕,阿婆过生日。”
闻言,老板从柜台里拿出一本图册。
引导两人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他摊开图册推荐:“咱们店里有专门的老人祝寿蛋糕,老太太想要什么样式的?”
纸页上的蛋糕是喜庆的大红色,充斥着花、锦鲤、富与寿的元素。
宋疏看着阿婆在这几页上来回翻动,表情不大满意,但似乎打算面前挑一个样式。
在她伸手指向某个插着花的图案时,宋疏突然开口:“图册这么厚,我们都看看吧。”
老板啪叽一拍手:“帅哥说得对!咱店里有好几百种样式,生日就该吃自己最喜欢的!”
阿婆转头,试探着看向宋疏,沧桑却明亮的眼睛又弯成一轮新月,准备指蛋糕的手缓缓收回。
他们从第一页,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草莓主题的大约有四五十种,阿婆最终选择了一款双层款。粉白花边下嵌着一圈巧克力,侧面印着一圈蝴蝶结和草莓图案,上面那层还有一只大大的红色蝴蝶结裱花,空余位置全是草莓和樱桃,顶端还送了个梅花鹿玩具。
这款蛋糕地名字叫小甜心。
看起来应该是小女孩生日蛋糕的爆款。
阿婆指着上面的小鹿,目露回忆:“说起来,我以前还救过一只鹿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大概已经死了吧。”
宋疏讶然。
没想到阿婆还记得。如果小鹿门神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特别开心。
“还有一种可能。”
阿婆好像看向说话的青年:“什么可能?”
宋疏弯眸:“它变成山里的精怪了。”
阿婆连忙摆手,一脸的不可能:“绝对不会,那只鹿笨得很,寿终正寝都是祖坟冒青烟。”
宋疏:“……”
或许,少年不在这里也好。
鉴于阿婆提及的人数较多,宋疏帮她选了12+8的尺寸,老板记录订单:“老太太哪一天生日?”
阿婆对蛋糕十分满意,捧着脸笑眯眯道:“冬月十四,正好是大雪。”
老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宋疏调出手机日历,补充道:“12月七号。”
冬月就是阴历十一月份,那天正好是节气大雪。想起车上阿婆的话,宋疏看着日历的字也不禁想:
那一天会有初雪吗?
要付钱时,阿婆从兜里掏出钱包。她为今天准备充足,拉链拉开是一叠红票票。
宋疏按住她拿钱的手:“阿婆,生日蛋糕就要吃别人买的,我来吧。”
在她出口拒绝以前,他伸出小指勾住另一只干枯粗糙的小手指。望着对比明显的两只手,垂眸笑着说:“我过生日的时候,要拜托阿婆了。”
阿婆看着青年,不知为何沉默不语,过了好久才弯眸答应:“好呀。”
蛋糕订好,来县城的任务圆满结束。可是生日大趴体怎么能没有装饰呢?
宋疏又带着阿婆去商场买了一大袋彩灯与气球,还朝袋子里偷偷塞了几只拉花。
他一边考虑到时候该如何装点阿婆旧旧的小屋,在备忘录里记下,那天来拿蛋糕时要记得去买束花。
“阿婆喜欢什么花?”
小公园的林荫道上,阿婆抬眸思索:“秫秸花吧,我小的时候家里种了满院子,各种颜色都有。花瓣撕下一层膜,还能贴在额头当装饰,可好看了。”
宋疏不知道那是什么,按照读音搜索了一下,那应该是蜀葵。不过看植株的样子,宋疏觉得在花店应该很难买到。
“小不点儿,快来快来。”
抛开难买到的花,宋疏抬头看见阿婆开心地朝运动器材走。
两颗巨大的山茶花树前有两只秋千,平日一定会有人在。此时正值中午,午睡的时间,公园人少,那里也难得空着。
阿婆拄着拐棍挪到秋千前,朝宋疏招手:“帮阿婆荡秋千吧。”
见她一脸期待的表情,宋疏轻笑,快步走过去。
阿婆很久很久没有玩过秋千了。
还小的时候,爸爸用两根绳绑一块木板,支在院子里的树干上给她做过一个,无论春夏秋冬,她都爱坐在上面。
昂着脑袋。
夏天看树叶,冬天看暖阳。
自从出嫁、生了孩子以后,她就再也没坐过了,永远是站在后面推孩子的那一个。
许久没坐,胆子也变小了。
阿婆攥着吊起来的绳索,心提起来,只要稍稍挡起一个小高度,就死死捏住绳索,眼睛瞪得溜圆。
苍老的笑声从嗓子里倾泻而出。
直到玩够了,阿婆才叫停,与宋疏分别坐在两只并排的秋千上看风景。
阿婆望着对面树顶的鸟巢,慢吞吞开口:“小不点儿,我叫张英雪,出生那天初雪,下了一整天。”
雪是柔软的,英却干练。
宋疏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好的名字,也说了出来。
阿婆一脸骄傲:“当然了,这可是我爸妈跑了二十里路,专门去找附近最厉害的老先生取的。”
说完,她失落地叹了好长一口气。
“十多年没见,都快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是吗?”
宋疏双腿撑着秋千,给自己荡了两下。绳索回荡着抛物线,最终归于垂直线。
用荡秋千的时间,他也只回忆起几张面目模糊的脸。
宋疏昂首也望向那只鸟巢,阳光照耀泛红的眼睛波光粼粼,他轻叹。
“我也是。”
下午回去的路上,阿婆收到了一条消息。
信息来自她的大儿子,说是孩子加班回不来,今晚的视频通话取消吧,等周末有空再打。
对话框的上一条是今天早上发来的,看时间当时应该也在大巴上,上面写着:
「妈,今天孩子们好不容易都不忙,晚上给你打视频电话聊聊天,你早点回家连上网络。」
与上午相反,老太太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宋疏抿唇,想安慰一下,却想不出可以说出什么话。
察觉到他的纠结,阿婆笑着摆摆手:“没事,孩子们忙,事情最重要。”
她的眼睛在笑,却没有收起嘴角的苦涩。
宋疏想起,回来后第一次遇见阿婆,她邀请自己去家里吃桂花糕,听见他要去果园干活,说的也是这样的话。
仿佛什么事都重要,优先于她都是应该的。
声音卡在嗓子里,静谧一直维持到司机高喊青城镇到了,宋疏才憋出一句话。
“蛋糕不给他们吃。”
阿婆一边下车一边笑眯眯附和:“就是,不给这群大坏蛋吃。”
老太太的县城之旅结束,再次回到静谧的家,小鹿门神立刻来到她身旁,轻轻擦拭她肩头的一抹黑雾。
进门前,阿婆回头跟他说:“小不点儿,我一点也不怨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路已经走完了,不能反倒让还没走过的人拖在原地。”
“他们没错,就应该一直往前走。”
“不用回头,走到属于他们的终点。”
这段话入耳以后,宋疏几乎是飘回去的。
跟去县城的人类要炸鸡的央酒被当耳旁风,路边请他一起吃锅贴的胖哥和宋季也被忽视。
他低着头,也一直往前走,却像丢了魂儿。
四楼尽头的那扇门打开又关闭,连外面的窗帘都被人倏地拉紧。昏暗的房间没开灯,莹白修长的手握住一只放在桌上的快递箱。
箱子上印着醒目的八个大字,“贵重物品,轻拿轻放”。
被忽视个彻底的央酒气到,拿着半瓶可乐站在旅馆楼下,盯着那扇窗眯起眼睛。
分明的喉结滚动,昂头把饮料一饮而尽,捏扁扔向旁边。
随着塑料瓶命中垃圾桶,四楼紧闭的窗户被一阵强风撞开,蓝色的遮光窗帘随之扬起,一道白影衣袂翻飞,带着阳光穿进房间。
央酒甩开遮眸的白发,将要发怒,却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睛。
窗下的青年偏头看过来,泪珠顺着睫毛大颗大颗往下滚,双手按在一只玄色骨灰盒上。
央酒下意识低头,满地寻找。
反应过来的宋疏连忙转开头,趁他满地找炸鸡的时候,用袖子囫囵满脸,擦掉眼泪。
在他准备告诉央酒,就算是把整栋楼掀了今天也没有炸鸡的时候,耳边响起对方低沉的嗓音。
“没蛇,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