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修并没有答。只是用一种平静的如龙湾的静谧深海般诡谲神秘的眼神看着凤息。
一种说不清的悲悯。
他们在一个鬼修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佛性。
永世不入轮回,试问天下间还能有几人能有如此决心?
“为情一字,何苦来哉。阿弥陀佛。”静虚手持佛珠,闭着眼念道。浑身散发着圣光。
*
此境为鬼修掌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幻境再次慢慢凝聚为实体。
*
“娘——外面有个人晕倒啦!”
先前从幻境中,桃花树下见到的小姑娘只有十二三的年纪,扎着双丫髻,带着粉红色的绢花,跌跌撞撞的跑着,青涩懵懂间已经初见未来清姿。
“囡囡,不要跑那么急。”长相温柔的女性本在侍弄花草,闻声抬头道,“看清是谁了吗?”
“是、是个不认识的人。”女孩气喘吁吁道。
如话本子里主角的初遇,重伤濒死的男子晕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外,得到了主人家的悉心照料,结识了活泼开朗的女孩。
男子自然是那鬼修。
“为什么、他们要救我呢?”
原本紧闭着双眼晕倒着的鬼修忽然开口道。
既然素不相识,为何要救?
“心所欲,行可为。”静虚道,“善也,非独善也。”
墨樾一脸的恍然大悟,接着悄咪咪的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沈听澜。
既然听不懂就不要不懂装懂啊!
“行善事,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呢。”沈听澜长叹道,“想做便做了。”
鬼修呆愣许久,接着也不知是想到什么,轻声道:“或许疫病、真的是我这个不详者、带来的…”
男子在这里修养了大约三月之久,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呆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睡,成日里不知在做什么,阴森森的极为骇人。
桃花镇内果不其然的传起留言,诸如“那男人是不是鬼”“好像是一具尸体”“灾星转世”“太渗人了”……
流言蜚语满天,实际上他们说的也不错。鬼修本就是鬼魂修炼所成,不算是人类,更不需要吃喝睡。
“既然认为我是怪物、又为何、不赶我走呢?”
鬼修虚心求问道。
白清柔恨不得拔剑:“要么打架要么开骂,你这一直问问题是几个意思?”
来探查是为抓捕鬼修,但鬼修实力莫测,行为又难以捉摸。这让沈听澜都心力交瘁。
鬼修思考片刻,曰:“你们同为活物、或许、会更了解、他们的思维。”
“就是说,我们也不能是死物啊。”墨樾当即答。
“要么看、要么滚、要么死。”鬼修冷漠至极回复道。
墨樾乖巧的闭上了嘴。
“那我选择打!”白清柔从不惧威胁,提剑而上,一招将鬼修捅个对穿,谁知那鬼修化作一团烟雾,反从她面前消失了。
“……我与桃花镇、已融为一体、鬼域不毁、我则不死。”
那声音逐渐变得渺茫空灵。
即使镇民们认为鬼修是个怪物,背地里揣测颇多,但依旧维持着面上的和谐。那姑娘年纪还小,不知大人们的怀疑,依旧总是凑到男人面前听故事。
听他讲九州风光。那南洲的风土人情,宛若水墨画的景,温柔似水的人;东洲的华丽富庶,繁荣昌盛的市集,高谈阔论的雅集;西洲的异域风情,无边无际的沙漠,自由自在的风尚;北洲的爽快阔气,冰山雪原的皑皑,喝酒吃肉的豪迈。
以及美丽富饶,飞禽遍地的凤凰洲,绿树环绕,芳草萋萋的妖境。
“北洲真的有雪山吗?是那种白白的凉凉的雪盖满了一座山吗?”
自小生活在南洲的姑娘只在他人的口述中听过冬天的雪是冰冰凉凉的……挂银霜,覆白雪,悬着冰溜子……能够堆雪人,打雪仗……
“大概吧。”男人自己也未曾去过北洲,只能够模棱两可的回复。
他们几人看到女孩期待的说了许多对未来的期许,她想要在九州游览世间美景,将足迹留在九州大陆之上。
“北洲确有冰原,雪山。”白清柔喃喃低语,“就是冬天实在太冷,太难熬了。”
画面变得破碎,接着化成烟雾渐渐凝聚为新的幻境。
他们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移步换景间,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片段。
不知又过了多久,鬼修走出门外,却没有影子,吓到了从西洲进货归来的商人,谁知那人回家便起了高热。
接着,桃花镇越来越多的人有了高热反应。
桃花酿开始断货,医馆中人满为患,整个镇子弥漫着药草的味道,每一家每一户都神情萎靡不振,高热,呕吐,乃至昏迷。
艾叶已经熏遍了整个桃花镇,然而上苍并没有听到镇民们的祷告,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是更糟糕了。
紧跟着的就是第一人死于疫病。
原本如仙境般的镇子转眼变作可怖的囚笼,有的人想要离开这里,有的人在哭天喊地,有的人郁郁寡欢,一时间哀嚎遍野,满目疮痍。
许多的人将满腔的仇恨转移到了鬼修身上。每天门上都会有各种辱骂的语言,黑狗血泼了一门,烂菜叶,臭鸡蛋满地,更有甚者半夜潜入小姑娘家中企图谋害。
将“迁怒”二字诠释的淋淋尽致。
无法医治的疫病,越来越多的人死去,女孩一家被排挤孤立,然而最后他们也难以幸存,终究同样染上了这断了人生机的疫病。
“哥哥,我会死吗?”女孩苍白着一张脸,整个人失去了血色,像是精气神也一并抽走了。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也能够知道,自己或许是不行了。
死亡有时候就是那么的突如其来。
前不久还怡然自得的桃花镇,朝夕之间,天翻地覆。
鬼修沉默了良久,道:“我可以不让你死、只是、以后只能够呆在桃花镇内、再也没法看到、九州之景。”
他们没看到女孩是怎么答的,微微张开的口型让人无法辨析她究竟是否愿意永远的作为活尸留在桃花镇。
画面再次变换。
桃花镇的镇长佝偻着身子,鬓角斑白,深情沧桑,语气却依旧铿锵有力。桃花镇已经完蛋了,他们不想将疫情扩散到整个柳城。
镇民们这次反而没有大哭大叫,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沉默中已经同意了镇长的说法,合力关闭了桃花镇通往外界的大门。
或许桃源本就只是一场幻梦,或许千年后会有误入的渔夫碰到“不足为外人道”的这处桃花源吧。
先离开的是女孩的幼弟,接着是母亲,父亲,而女孩坚强的熬过了三天,终究还是没能挺过去。
男人看着冰凉的尸体,愣了许久,没有哭,也没有悲伤。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久到让人怀疑这人其实是个木头桩子化身。
沈听澜却清晰的看到男子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鬼修从不知何处冒出来,静悄悄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语气很慢,但咬字很清晰道:“后来、我把所有幸存者变作了活尸。”
白清柔握紧了配剑,嫉恶如仇的性情让她总是略显暴躁,她道:“以一己之私,一时之怨,便报复的将桃花镇民变作活尸永远困于此地……”
她本说着,语气是难以捉摸的怪异,似是愤怒,似是彷徨。
沈听澜总觉得面前的鬼修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如灵魂丢了一魄,心智简单,不会因外物的侵扰而影响自己的思绪。
能够让他做出将整个桃花镇炼制成为鬼域并与之融为一体一辈子困于此地的重大决定,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犹豫中,幻境再次变换。
桃花镇民已经从怨天尤人的疯狂状态中缓慢平复。面上积极的抵抗来势汹汹的病情,看到鬼修也再没有了指责。曾经背地里的是议论纷纷,如今见到他也会努力的挤出笑容来,安慰他要向前看,最后总会好起来的。
桃花镇无一幸免的染上了这瘟疫。
唯一的值得庆幸的是——染上传染疫病的镇民,不论男女老少,都选择了留在此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壮烈的,是英雄般的平静赴死。
“有时候人真的很奇怪。”凤息感慨万千,“上一刻坏的彻底,下一刻又那么光辉伟大。”
“人性本就难以捉摸,但……复杂且多变,这才是人啊。”
“你为何要将镇民变成活尸?你可知这是夺了他们往后投胎转世的机会?”沈听澜问道。
停了好一会,幻境已经慢慢的走到了新的节点。而同时,鬼修的声音也响起。
“他们是自己、愿意的。”
桃花镇民想要将唯一没有染上病情的鬼修送出桃花镇,让他好好的去过自己的日子。顺便还给他塞了许多的桃花酿。
镇民们自己病的都极为严重,每天都丧事不断,但依旧还是如初见般,给予了他难得的温柔与善意。
他们或许曾经埋怨过,但是最后选择了们接纳,并且将这份揣测、恐惧转化成为了对他的善。
鬼修也不藏私的将活尸的好处与危害纷纷诉与镇民说。
大部分的镇民选择了变成活尸,与桃花镇共存亡。
“……瘟疫或许真的是我、这个不详者、带来的、”鬼修一字一顿的对着镇民们说道。
他的语气淡淡的,仿佛什么都不能让他在意。但是又极为认真,一定要等到什么回应。
他的话只得到了一片寂静的回声。
只有一人转而道:“桃花镇以后就继续封闭着,不必让外人进入了。”
“好。”他应了。
*
“他们、应该恨我、”
鬼修沉默了许久,轻轻道。
“瘟疫不会因你是什么所谓灾星,便会降临。”沈听澜道,“第一个感染的人是从西洲归来,而南洲之前的盛起的瘟疫的源头也正是从西洲而来的一名商人。”
“这本就与你毫无干系。”
沈听澜肯定道。
桃花镇被炼制成为鬼域,然而成为活尸的镇民们却忘记了自己死去的事实,也忘记了鬼修。
印刻在他们记忆深刻中的,只有一条:桃花镇不可入,不可出。
自此,桃花镇成为了独立于人间与鬼地的一处。
而沈听澜也终于知道了鬼修为什么要操控活尸将他们赶出去。
“那么大的鬼域,那么多的活尸,维持此境几年,恐怕已经是你的极限了吧。”白清柔道。
鬼修沉默半晌,好心提醒道:“再撑几月,一切便截然不同了。”
还未等沈听澜询问他究竟何意。免费的看了一场近距离且立体生动的话本故事的几人就被毫不留情,毫不犹豫,毫不客气的丢出了幻境。
并且极为过分的丢出了房屋的门口。
而他们的身边还有鬼气凝聚而成的一个字。
“滚”
白清柔,墨樾,凤息:……
他们三个当场就炸毛了,实在是这辈子就没受过这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