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满随崔懿退下以后,贺兰香犹似被雨点击中的秋日残荷,整个倒在了牡丹缠枝纹的洒金锦被上,掌心的汗沁透被面,连呼吸都在发急,沾了汗津津的紧张。
好险。她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但凡她方才有一句话没威胁到点上,她现在很可能便成了一具死尸。
还好,老天待她不薄,不仅让她活了下来,还把张德满送到了她的身边,只要她身边有个名正言顺的大夫在,天晓得能省多少麻烦,起码不必担忧轻易暴露真相。
她疲乏交加,阖眼又昏睡半日,后来是被细辛唤醒,哄劝着喂她吃了几口汤饭,这才恢复了些精神。
夜色已浓,房中灯影荡漾。
贺兰香静坐榻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细辛与春燕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她们都清楚,主子已经够能扛事了,换作寻常人,见识到这等灭顶之灾,不疯算是好的。
“叽喳,叽叽喳。”
廊下鸟鸣清脆,隔门扰耳。
那是一对红嘴绿观音,又名相思鸟,是谢晖先前送给贺兰香的生辰礼,有比翼双飞之意,十分娇养,喂食的匙子都是纯金的。
眼下侯府成了个空壳子,鸟也成了凡鸟,等不来喂饭,饿的叽喳直叫。
贺兰香长睫蔽目,整个人静止成了笔墨描绘的画中仙,仿佛她生来便是如此安静,余生也要这般安静下去。
“吵死了。”
她蓦然嗔斥一声,下榻趿拉起鞋,往门外去。
细辛忙拦住她,“主子往哪去?若是嫌这鸟吵闹,奴婢给您将它放到别处便是了。”
贺兰香未回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搡开细辛,开门便走了出去。
她并未在鸟笼前驻足,径直略过了鸟笼,出曲廊,走向栖云阁的院门。
雨停了,她要去给谢晖收尸。
祠堂。
风过雨歇,血腥冲天,原本堆积成山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只剩下大滩冲洗不掉的血迹。
贺兰香强撑了一路,终在看不到尸体的那刻落败,她伸手拦住一名在场士卒,哆嗦着声音问:“尸体呢?宣平侯的尸体哪里去了?”
对方似是得到过什么命令,看她的眼神有些忌惮,避重就轻地回答:“自然是拉到别处了。”说完便走。
贺兰香再度拦住人,历来艳绝张扬的神态在极度悲恸下竟也显出三分破碎,咬牙质问:“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我哪知道,大约是哪个乱葬岗吧。”
乱葬岗。
贺兰香眼前漆黑,险些倒地昏死。
锦衣玉食娇养了她三年的男人,尊贵温雅的小侯爷,生前被打成烂泥,死后被扔入乱葬岗,连具棺材都没有,残破尸身只能等待被野狗分食,魂魄化为孤魂野鬼。
贺兰香握紧双拳,指甲死死扣入掌心,掐出血痕不能放松。
细辛与□□搀扶住她,泪眼涟涟,让她想哭便哭。
可贺兰香已经哭得够多了,她哭不出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一张人脸。
一张年轻粗粝,冷硬无情的脸。
谢折。
贺兰香心想:他怎么就没有死在辽北。
她希望他被风雪冻死,被蛮人杀死,或者幼年被郡主害死,怎么死都可以,总之,不要再回来。
*
后半夜,万籁俱寂,灯火尽熄。
人一少,偌大的侯府便成了漆黑地窖,四处阴森无声,只有草丛里时不时传出嘈杂的虫鸣。
细辛走在从膳房回栖云阁的必经小径上,本以为这么晚了不会再碰到人,哪想拐个弯的工夫便迎头撞上个人,吓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崔懿同样被吓了一跳,本要发火,抬脸见是伺候贺兰香的小丫鬟,到嘴的粗话又咽了回去,和颜悦色地道:“夜深人静,姑娘不在栖云阁歇息,这是要到哪里去?”
细辛强作镇定地抬眼,心平气和道:“主子饿了,差奴婢到膳房拿些吃的,可膳房并无剩余吃食,奴婢正要回去复命。”
“原是如此。”崔懿点头,吩咐手下到外面买些精贵佳肴,回来送到栖云阁。
他似有要事在身,并未对细辛有过多盘问,带着军医便径直去向后罩房,刚迈出一步,又乍然回头,看着细辛的手道:“姑娘手上怎这般多的泥垢?”
细辛下意识便将手缩回衣袖,低下头说:“天黑路滑,奴婢笨手笨脚,方才路上不提防便摔了一跤。”
崔懿叹息一声,“雨刚停,路面正值难走之时,合该当心才是。”
细辛应下,目送崔懿离去。
直至看着那几道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细辛方舒出口长气,后背冷汗几乎浸透衣料,风一吹遍体冰凉。
她与她主子不一样,她觉得谢折虽残暴可怖,但这位慈眉善目,看似可亲的崔副将,却更为阴森。
栖云阁。
贺兰香正在榻上由春燕捏肩,门开声响起。
她懒懒支起身子,睁眼望去道:“都埋仔细了?”
细辛关好门:“主子放心,奴婢特地往深了埋的。”
栖云阁内外把守森严,她们主仆仨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无奈,细辛只能借着去膳房取饭的名头,将贺兰香更换下来的月布,埋在了膳房后的老桂花树下。
“夜深了,都睡吧,我不用你们伺候。”贺兰香阖上双目,声音轻若游丝,嗓音带有微弱沙哑,是疲倦时才有的缱绻味道。
细辛顾不得睡,过去将路上偶遇崔懿,又找理由骗过崔懿之事告诉了她。
贺兰香恨极了谢折,对他那个可恶的副将自然也没有好感,闻言便蹙紧眉头道:“三更半夜,姓崔的往后宅钻什么。”
细辛:“自然是去后罩房找那尊凶神,奴婢听他与军医说什么箭伤旧伤的,兴许是那人受伤了。”
贺兰香顿时睁大眼睛,两眼大放光彩道:“谢折受伤了?此话当真?”
细辛摇头,说自己也不是全然确定。
贺兰香让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把崔懿说过的话一字不落转述出来,认真听完,确信真是谢折受伤,当即拍手大笑,直呼苍天有眼。
笑着笑着,泪便流了出来。
她感觉自己无比的可怜,可悲。
她什么都没有了,安稳的日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疼爱她的夫婿,通通没有了,可面对仇人,她除了幸灾乐祸,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活着幸灾乐祸的机会,都是靠命搏来的。
凭什么。
贺兰香攥在被子上的手越来越紧,细辛春燕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以为她终是承受不住疯了,焦急的正要叫人,贺兰香便已抹泪下榻,敛去所有哭腔,慵慵懒懒地道:“取妆奁,给我盘发。”
依旧是想一出是一出。
细辛春燕人都呆了,回过神对视一眼,只好照做。
黄花梨妆奁很快被取来置好,抽屉打开,宝石璎珞,珍珠钗环,珊瑚耳坠,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满室清辉弥漫。
贺兰香坐在镜前,由着春燕梳理自己的满头乌发。
临安盛行高髻,不少贵妇千金多用买来的假头发充数,贺兰香从来没用过,她头发又厚又沉,乌黑油亮,长及两膝,即便挽再繁琐的发髻,余下的头发也够披散在腰后。
春燕知她喜好,很快给她挽了个单螺髻,螺髻形翘,高耸蓬松,气韵风流,在顶上簪根步摇,走动时流苏摇曳,仪态万千。
“主子觉得哪支好?”细辛将一屉步摇捧到贺兰香眼前,任她选择。
贺兰香扫过一眼,白腻如玉的手伸去,在一堆步摇里面,准确挑出了一支鎏金宝簪。
簪头尖细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