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街过巷,七拐八绕,离闹市越来越远,最后停在一处深巷小院门前。
车夫卸下箱笼包袱,从何玉漱手里接过工钱,赶着马车走了。
萧惜惜提着一个细竹兔笼子,站在青石板路面上,四下张望。
这是一条静谧幽深的巷子,远离热闹繁华,像与世隔绝。巷子里只有两处院落。一处是她们要住的,旁边那一处,静悄悄的,不知有没有人。
手上一抖,萧惜惜养的小兔子从笼子里跳出来,抖着耳朵蹦蹦跳跳地往前跑。
“小乖,别跑!”
萧惜惜抢步去追。小兔子跑出几步,停在邻家院门前。
萧惜惜俯身抱起兔子,抬头看过去。
青瓦门楼下,两扇黑漆木门紧紧闭着,门上旧年的年画风吹雨淋,早已斑驳,阶下生了一片杂草,映着斜阳,颇有几分萧索冷清的意味。
一阵清风掠过,吹动萧惜惜两鬓碎发。她忽然觉得后背发冷,不由怔了一怔。心惊胆战的寒意从脚底涌上来,那两扇紧闭的黑漆木门后面,怎么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似的。
“惜惜,快回来!”何玉漱喊她。
“哦!”萧惜惜紧跑几步,回到自家院中。
她们住的这处院落是扬州一位街坊在京中的宅院,两年前,那街坊举家迁往扬州,京中这处院落因为位置太偏,没有变卖出去,一直空置着。
听说何娘子要带着女儿进京寻亲,那街坊好心,将宅院借给她们落脚。
院子不大,却十分规整,迎面三间青瓦白墙的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院内辟出一块地,围出一片绿油油的花圃,东厢门前一棵经年的桃树,正是灼灼盛放的时候,枝头绚烂如霞,地面落英缤纷。
房屋院落虽然都不算破败,可毕竟空置了太久,积了不少灰尘。
李婶撸起袖子开始打扫洗刷,萧惜惜和她娘则把带来的箱笼包袱都整理了一番。
寂静许久的小院落,因为三个女人的到来,突然醒过来了。李婶的大嗓门儿,何玉漱的吴侬软语,萧惜惜咯咯咯的笑声,掺杂在一起,像唱起了一台戏。
一墙之隔的另一处院落,却是寂静无声。
沉羽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穿过屏风,进入里间的卧房。
青白细纱床帐低垂,三足麒麟纹香炉冒出一缕檀香,压着隐隐的血腥味。看不见人,却有威慑阴森的气息四处弥漫,让人不寒而栗。
沉羽不知道里面的人睡着还是醒着,低声问:“七爷?”
过了一会儿,床帐里面“嗯”了一声。
声音不大,透着虚弱,却有上位者不容轻视的气势。
“邻院住进来三个外乡女子,看着不像官府的人,属下该如何处置她们?”沉羽问。
虚弱的声音透出一丝不耐烦:“杀了,埋了。”
“是。”沉羽不敢多说,转身退下。
他坐在院中台阶上,拿出自己的钢刀仔细擦拭。
沉羽的任务是保护七王爷,不论是谁,只要有可能危害到七王爷,他下手都绝不会留情。
邻院那三个外乡女子,虽说不过是寻常百姓,可一旦被她们发现七王爷在这里养伤,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她们是外乡人,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那三个女子只能认倒霉了。谁让她们不长眼,住哪里不好,非要住到隔壁那座院子里?
他一边擦着刀,一边盘算着夜里动手的事。
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沉羽一激灵,提着刀起身,一纵身跃到门口。
“哒哒哒。”有人轻声扣门。
沉羽屏住呼吸,紧握刀柄,随时准备对门外的人一击致命。
“哒哒哒。”那人继续扣门,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几分懒散随意。
“娘,这里是不是没人住啊?”一把婉转动人的声音飘进院中。
一听这个声音,沉羽握刀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再敲两声看看。”何玉漱说。
萧惜惜又随意地敲了两下门,还是没人应答。母女俩正打算转身走了,突然,院门“吱呀”一声,慢慢闪开一条门缝。
“咦?有人在啊!”萧惜惜惊喜地道。
她已全然忘了初来时瞬间的不适,好奇地朝门里看过去。
黑漆木门之后,半遮半掩地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一身黑衣,长得倒是清俊,只是紧绷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萧惜惜吐了一下舌头,歉意地笑笑。她觉得自己打扰了人家,很过意不去。
何玉漱上前两步,问道:“小后生,你家大人在家吗?”
沉羽面无表情,轻摇了一下头,眼中泛起森寒的杀意。
何玉漱浑然不觉,温婉地笑道:“哦,那我跟你说也一样,我们住在邻院,我姓何,这是我女儿惜惜,我们从扬州来,带了一些家乡特产。”
她一个女人带着女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以后少不得要麻烦叨扰街坊,于是想带着礼物来拜访一下。
萧惜惜捧着两个纸包,一包茶叶,一包陈皮,都是她亲手包起来的。为了包得好看,她还用自己绑头发的嫩粉色绸带系了两个结。
听她娘说到这里,她上前把纸包递给沉羽。
沉羽没接,他手的藏在身后,握着刀。只需要一眨眼功夫,他就能让门口这对母女彻底从世上消失。
何玉漱笑道:“小后生,你别客气,以后咱们街里街坊地住着,少不得麻烦叨扰。”
萧惜惜又上前一步,直接把两个纸包塞进沉羽怀里,笑得眉眼弯弯,两颊现出梨涡:“快拿着吧!”
沉羽只得伸出一只手,接住了。
小姑娘与他近在咫尺,不知怎么,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脖子耳朵到脸颊,一阵阵地发烧。
那对母女又说了几句什么,终于走了。他关了门,摸摸自己滚烫的脸。这是病了?还是走火入魔了?
入夜,万籁俱寂,树影婆娑。一弯新月挂在屋檐,洒下淡淡银辉,笼罩着深巷中的小院。
沉羽翻过院墙,飘落在地,屏息来到窗下。
屋里的人已睡熟了,听呼吸声,他判断出那对母女住在里间,婆子睡在外间。
结果这三个人的性命,不过手起刀落须臾之间的事。
手中钢刀寒光一闪,正要踢门而入,那小女孩儿圆圆的笑脸却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出来,他一下子怔住了。
他出身军中,从小就在死人堆里打滚儿,要说杀人,还真没手软过。
可是,此刻一想到要在那小女孩儿身上捅个血窟窿,他握刀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他鬼使神差似的抽身想走,迈出两步却又折返回来。
犹豫了一阵儿,终于把心一横。毕竟是王爷吩咐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办成。不过,或许他可以让她们死得不那么痛苦。
他手放在窗户上,微微用力,窗户悄无声息地开了。他团身跃进去,来到床前。
透过床帐,影影绰绰看到里面并排睡着的母女俩。
沉羽提起刀,决定让她们在睡梦中结束此生。然而,就在钢刀将落未落之际,他突然顿住了。
夜里,他的听觉异常敏锐。巷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就是这儿了,先翻墙进去,把人迷晕了装麻袋里,别弄出动静。”
“这趟买卖值,卖了人有钱拿,丞相府还另给一份儿赏钱,咱哥儿俩真是走了大运。”
“嘿嘿,岂止有钱赚,丞相府的人说了,那屋里的女子,也可着咱们消受……”
“……”
丞相府?沉羽眉头一皱,看向床帐里熟睡的女子,她们跟丞相府有什么关系?
莫非她们不是寻常百姓,住到这里也并非偶然,而是跟七王爷所谋之事有关?
事关重大,需先禀过七爷,再做定夺。
沉羽突然觉得心头一轻,生出一丝解脱的感觉。归根结底,他内心深处还是不愿对帐子里的母女动手。那门外的宵小之辈,正好给了他一个不动手的理由。
窗户开了又关,他已不见踪影。
睡梦中的萧惜惜,突然睁开眼,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
借着朦胧月光,她看清眼前景象和睡在身边的娘,慢慢缓过神来。
方才的梦境太真实了,就像亲身经历了一番。她梦见邻院那穿黑衣的后生,进了她的房间,要杀了她和娘。她被刀光晃醒,吓得惊叫,娘和李婶都醒了。
她们苦苦哀求那后生,趁那后生犹豫的片刻,她们跑出院子,那后生追出来,拦住她们。她吓得要死,然后就惊醒了。
娘睡得很沉,外间传来李婶的鼾声。
还好,只是一场梦。萧惜惜抹抹额头的冷汗,向娘身边靠了靠,闭上眼睛接着睡了。
半个时辰后,沉羽回到自家院中。
外间书房燃着一盏烛火,慕容烨坐在书案前,翻看几封书信。
他穿一件灰白袍子,深邃的面孔隐在烛火的阴影中,看不太真切。即便在夜里,他的衣袍发髻仍然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沉羽立在门口回禀:“七爷,那两人是人牙子,说是谢丞相府的一个婆子找了他们,让他们抓了邻院那三个女子出城发卖。”
慕容烨把看过的书信移到灯前焚烧,火苗骤起,映出他的指节,修长,苍白,玉雕一般。
“谢丞相?谢子午?”他沉吟,语声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