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按照昨夜的约定，玩家老牛再次潜入地牢。
自从昨夜从古堡一楼翻窗离开，回到塌陷地洞，他便和住在【野外帐篷】里的几名组队玩家说了惊险异常的全部经过。
不像是人傻钱多的老牛。
以前在某个游戏工作室打过工，自认为是半职业玩家的“独眼”，在争强好胜这件事上拥有浓重的欲i望。
据他所知，自从论坛上有个名为“叶子甜甜”的女玩家发了个迅速飘红的hot贴，玩家们本就无处释放的激情抵达了一波新的高峰。
“【吐槽】老子事先屯了大量奇遇石用于触发奇遇，结果进的全是11-19级支线奇遇副本，好不容易刷进一次20级主线，还没落地就被boss镰刀抹脖子直接送回新手城……惨就一个字！”
比如上面这种帖子标题，好几天前大量屠版，也就前两天才暂时消停。
若非主线奇遇副本触发几率太低，boss难度又太高，现在副本里早就熙熙攘攘挤满了看热闹的观光旅游团。
万一有其他玩家也接到晏明灼交给他们的任务，并且届时抢先提交了怎么办？
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人弄到手再说！
独眼对老牛耳语一番，其他原本在帐篷里或坐或站的玩家也围拢过来，纷纷在旁边添油加醋，闹得老牛头脑昏昏胀胀，半信半疑答应下来。
于是今晚，他绕道先还了偷走的备用钥匙。
紧接着在无头骷髅的掩护下，喝下【隐形药水】的老牛，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门虚掩着的13号牢房。
这次房间里灯火通明，不像是昨天的黑灯瞎火，再加上老牛心态没有昨夜的慌乱，他开始有闲心打量周围的事物。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卧槽，我的天！”
老牛把白天在夜之国城市内扫荡的颜料与画具从随身包裹里取出来，随手搁置在昨夜供他藏身的“画角”。
再一抬头，他就被宽敞房间内奢华而舒适的装潢，震惊得只会重复“卧槽”和“牛逼”两个口头禅，好似当头遭遇一记晴天霹雳。
“这坐牢，过得比度假还舒坦吧！比起这，我住的地方还不如牢房！”
摸了摸器具上镶嵌的宝石，哪怕是心知肚明这是游戏，逼真度还是令老牛忍不住啧啧称奇。
他虽然喜欢用钱在游戏里砸实力，也不太爱在玩游戏放松时动脑，但人并不是真傻。
昨天晏明灼说过的“在牢房里过得很苦”之类的话，能挤出的水分不说七八分，至少也十有五六。
想归这么想，他对晏明灼还是讨厌不起来，反而更加印证了独眼之前告诫他的话，晏明灼的确不信任他，或许是为了自保，才会说谎吧。
一个0级小号，用弱不禁风形容，恐怕都是在夸他。
“谢谢你还记得昨晚的约定，我很需要你送来的这些东西，偏偏我自己没法离开庄园。”
谎言被拆穿，晏明灼不急不忙。
无论是在古堡内还是在地牢里，有黑公爵的偏爱与照拂，有无头骷髅的从旁协助，他无疑才是主导者。
昨夜一来是试探对方的目的，二来也是担心长脸男异客会把他的请求抛之脑后，于是使了点博取同情心的小小计谋。
老牛摆摆手，想起独眼之前教过自己的话：“晏明灼，你真的不想离开这里吗？”
“这里再漂亮，却缺乏自由，我可以带你去外面看看，好歹能呼吸上新鲜的空气。”
见晏明灼微微皱起眉，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他以为银眸青年已经被说动几分，口才活络的他愈发舌灿莲花，试图增强自己的可信度。
晏明灼听他自顾自说着，倚在桌子边，双手后撑在桌面，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看他说累了，乘他歇息空隙，还指使无头骷髅进来充当服务员，送了杯水。
相比倾听时的体贴举动。
“不必了。”晏明灼毫不留情地拒绝，愈发凸显得油盐不进，“我不能离开这里。”
相同的客观陈述话语，落在爱脑补的人耳中，能按照他本人所想达成的结果，听出不同的暧昧含义。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老牛咬咬牙，决定使出最终杀手锏：“我们团队的队长，独眼想要见一见你。”
“没有这个必要。”晏明灼再次拒绝。
“有这个必要！”
老牛咬咬牙，被连续多次的拒绝也激起了他的牛脾气，他决定放出独眼交给他的杀手锏，尽管他也不知道独眼所说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你被诅咒困在夜郁金香庄园无法逃离，对吧？”
老牛端起无头骷髅之前给他端来的纯银水杯，一饮而尽，起身重重将水杯砸在桌面。
转身面向晏明灼，长脸男异客眼睛圆睁：“只要你去见了独眼，他说——”
“他能告诉你破解诅咒的真正方法，帮助你一劳永逸地逃离恐怖庄园！”
听到这话，正在给水杯里添水的无头骷髅手腕骨一抖！
手上接满一半水的纯银水杯，顿时滚落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幸好地毯足够厚实，没有发出半点异样声响。
“不可能。”
相比赶紧低头装作若无其事，逃离现场窒息氛围的无头骷髅，晏明灼的反应要平淡得多。
相比他话语中的直白质疑，他的表情却更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寻常的东西，丝毫不为所动。
“到底是不是真的……只需要，你去亲自确认一下。”
老牛从随身包裹里掏出两样超自然物品，摆在晏明灼眼前的桌子上，试图给他吃定心丸：“这是你见过的【隐形药水】，另一样是【替身娃娃】。”
他像是引诱般地告诉晏明灼。
“只要你愿意去见独眼，不需要操心会不会被发现，有替身娃娃在，所有人都会把这个娃娃当成是你。”
“喝下这瓶隐形药水，偷偷离开一小段时间，谁也不会发现。”
沉默弥漫在房间里。
晏明灼最终接过了药剂瓶，并在临行前，交代了无头骷髅几句话。
他并不相信独眼口中所谓的破解诅咒的真正方法，但巧了，之前等待的离开地牢的契机，似乎自己一头撞到了他的怀里，端看如何利用了。
*
离开地牢后，老牛又从随身包裹里掏出一件晏明灼熟悉的超自然物品，【中距离定向传送符】。
白光在两侧花田夹起的一线小路上一闪而过，被吞噬在缭绕的灰色雾气里。
“很高兴见到你。”
帐篷里，身为一众玩家环绕中心的独眼堆起笑容，迎接晏明灼的到来。
相比主线任务可能获得的高额收益，卢比家族的委托显得无比渺小，几乎是顷刻间，他便改变主意——
尤其是听老牛描述过豪华地牢里的特殊待遇，他对晏明灼在黑公爵心中的地位，有了新的认知。
“长话短说，我的时间不多。”
银眸青年独自站在原地，与人多势众的玩家们形成对峙局面。
分明是孤零零一人，而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0级号，他挺拔的身影宛如苍劲青松，气势以一敌众，丝毫不落下风。
“不着急。”独眼笑笑，“破解诅咒，当然是有真正的办法。”
说完他变指为掌，在脖子上状似猛地一划拉。
嘶——
顿时，在场所有玩家脖间擦过一阵凉意。
“你们要杀了他？”晏明灼面无表情，“就凭你们？若是这么容易，不死领主的威名怎么可能响彻夜之国，长达数百年不休！”
“蚁多咬死象。”
看过叶子甜甜hot贴的人，都知道晏明灼把玩家称之为“异客”，独眼也不例外，他哈哈笑出声：“你知道我们这些异客，有时被称之为什么吗？”
“第四天灾！”
“我们每个人都能无穷无尽地复活，但不死领主不能，他的生命终归有极限。”独眼说，“像我们这样渺小却坚韧的蚂蚁，还有成千上万只，甚至不止。”
为了留下晏明灼，他刻意模糊进入副本的苛刻条件，话里行间，隐隐把自己当做是玩家之首，似乎一声令下就会有无数玩家敢死队为他冲锋陷阵。
而事实上，玩家们的最大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他们是一团散沙，每个人玩游戏的目的都不同，某种意义上，实质混邪属性的他们根本不可能实现精神大团结。
晏明灼对他们的了解，委实太少。
他真的信了。
尽管只信了两三分。
得知黑公爵即将面临难以想象的难缠对手，晏明灼认为自己按常理来说是应该高兴的，一旦黑公爵死去，也许萦绕在庄园内的诅咒会随着怪物的逝去而不攻自破。
但不知为何。
他这次没法伪装出笑容，与眼前的异客团队们虚与委蛇地打太极，继续套情报。
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涌上心头，头一次压过了稳定到可怕的理智！
这种感觉，晏明灼知道该如何描述，也知道该如何采用精准的词语来为其下定义，他只是不明白——
愤怒。
为什么现在出现的情绪不是喜悦，而是与之相反的愤怒？
晏明灼格外活跃的脑神经在飞快转动，他越是想要用理性来剖析突如其来的异常心理波动，脸上表情就越是寒若冰霜，沾染上与黑公爵相似的冷硬锋芒。
退后。
退后、退后、退后！
身体却抢先一步违背大脑意志，手指随着晏明灼垂下的眸光一起落到腰间的随身包裹，从里取出一个造型古怪的瓶子，攥在掌心。
“如何？要不要选择和我们合作？”
暴风雨来临的沉沉前夕，独眼半点危险气味都没嗅到，他根本没打算防备眼前同一阵营，武力又近乎等于无的游戏男主角。
至于晏明灼的疑问和沉默思索，他只认为是npc的好感度机制在作怪，致使对方对他们这群名义上的陌生人，信任度不够。
“依照不死领主对你的重视……他会来找你的。”独眼加重语气，“你不需要任何危险的事情，只需要写一封信，上面告知某个地点，将其引入圈套便是。”
独眼虽然利欲熏心，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多少还是清楚。
凭借在场的大猫小猫三两只，啃不下副本大boss这块硬骨头，他要做的，只是想抢到指挥boss战的主导权，届时分得最大的一杯羹。
“圈套？”
低头不语的晏明灼语调似乎有些奇怪，不再平静无波。
独眼试图走近晏明灼，他抬起一只脚，晃了晃，霎时间——天旋地转！
啪、啪啪、啪！
独眼的倒下不是个例，地上不约而同瘫倒了四五个昏迷不醒的玩家，仿佛叠罗汉似的摞成一堆，姿势四仰八叉。
除去守在帐篷外望风的老牛，独眼团队一波近乎团灭！
“不可以哦——”
抬起头来的晏明灼放下划过心口吊坠的指尖，重新塞上效果同名字一般美丽骇人的“月光”香水瓶，将其放入随身包裹。
他披上黑色大衣，拉上黑色兜帽，慢条斯理整理好边边角角，戴上白色手套。
从白色微笑假面下，传来异常喜悦的丝滑颤音，危险而优雅：“啊，新的救治名额~”
名为安森的变态医生分明穿的不是白大褂职业装，他周身却萦绕着一股视死如生，生如死往的残酷气质。
几把小巧精致的银色手术刀在指间旋转飞舞。
某一个视力都无法捕捉的瞬间，利刃飞射而出！
嘭——！
一地白光。
天女散花过后，帐篷内空空荡荡，唯余一人。
“没有鲜血的气息，以及刀锋切开肌肉的细密纹理，宛如布帛撕裂的美妙声音~”
低哑迷人的声音，从高昂化作一声叹息回荡在帐篷里：“真没劲。”
从微开的帐篷布缝隙里吹来几许寒凉，伸进半个脑袋的老牛头还没抬起，来自屠夫医生的冰冷锋刃，已经抵上他的喉结！
雪亮凶器，咯得上下战栗滑动的喉结生痛不已。
“好汉饶命！”中年男异客瞬间怂得求饶，紧紧闭上双眼。
他随外力调转身体往帐篷外走，两手举起状似“投降”，嘴里乱嚷嚷：“大哥，大姐，不知道途径的哪路神仙，你杀我杀别人没关系，别动银色头发那个年轻人，至少……至少让我死在这个祖宗之前！”
死一次无所谓，大不了回个城，隐藏任务失败的惩罚才真叫人心肝脾肺肾都挖得疼！
他的话语，让晏明灼持刀的手腕向远离脖颈的方向移动些许。
因莫名其妙的怒火而发热的大脑，似乎多出几分理性的约束。
“为什么呢？”晏明灼将计就计，顺着男异客的思路演下去，“我要找他的麻烦，所以才一直逗留此地。”
“偏偏帐篷里其他人都那么碍眼，我不得不顺手先送他们一程——现在，你也要阻拦我么？”
“晏明灼哪里得罪了你？年轻人不懂事，我替他向您赔不是行不行？”老牛叫苦不迭，万万没想到在奇遇副本里还能碰见npc的仇敌。
“真可惜，我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你们外人来插手~”
确定给老牛留下足够的误导信息，晏明灼直接给他来了个痛快的抹脖子，一秒无痛变白光！
“抱歉。”
低哑的病态笑意，无缝切换成晏明灼原本的淡然声线，他在原地双手合十，站了好几秒，紧接着结束心中毫无波动的默哀仪式。
寒风肆虐。
将现场线索一一处理干净，熟练地扫除烂摊子首尾，留下鞋底不同花纹的浅浅脚印，确保当那群复活后的异客们再次回到这里，不会发现任何异常，哪怕心中有嘀咕也拿不出任何怀疑的证据。
晏明灼恢复原本的着装样貌，随手抓乱自己的短发，给脸部连同身体涂抹上自然的灰尘，离开塌陷地洞。
他用女异客之前送给他的超自然物品回到了古堡里，回到地牢。
【长距离定向传送符】
【可使用次数：1/3（无法修复）】
*
披着乌黑夜幕，形容狼狈的银眸青年踏着幽幽灯火，气喘吁吁推开13号房间的大门。
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有个孤寂的背影站在那里，满室落寞。
不知道站了多久。
当见到黑公爵的那一刹那，强行逼出几分湿润的银色眸光里，飞快闪过一丝微妙而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走进去，走近沉默守候在冷寂牢房内的怪物，分明高大的背影，那一片刻，弧度优美的脊背似乎瑟缩得厉害。
“公爵大人。”晏明灼尽可能平静地开口，“我回来了。”
他没能说出完整的下一句话。
因为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的怪物已经转身抱住了他，低下原本傲慢的高贵头颅，深深搭在晏明灼的颈窝。
“叫我伊恩。”
他颤抖着，吐露出炽热的叹息，熏红了柔软的白皙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