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傍晚,阿加佩收到查理一世与伊莎贝拉的邀请,与他们共进晚餐。除了他之外,还有胡安主教,皇帝的专属牧师,首相加蒂纳拉,谢夫尔男爵,罗马教廷大使卡斯蒂谬内等若干宫廷宠臣。他们一同构成了这个隐秘且繁荣的小朝廷,或明或暗地影响着帝国的统治者,也间接地将自己的影响力辐射到整个国家。
其中,阿加佩无疑是最势单力薄的一个。但他为人谦虚,性子温和,从不把争权夺利的勾当看在眼里,一心只专注在香料田,还有他的小女儿身上。或许比起真正需要种植园的皇帝,还是皇后更加赏识他。不过,毋庸置疑——在当下的西班牙宫廷,谁获得了伊莎贝拉女王的青睐,谁才算真的出人头地,红得发紫了。
新婚已经一月有余,查理一世和他的妻子仍然如胶似漆,只要他们共处一室,眼睛里就再也看不到旁人。尽管在偌大的宫室,所有人都偷偷地盯着他俩,想要揣摩这对夫妻的心意,但他们只是压低了声音,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彼此附耳低笑,说着谁都听不着的悄悄话。很快,议会中就有人抱怨,“皇帝陛下不再勤勉理政,整个上午过去了,他却什么也干不了”。
眼下,伊莎贝拉端起酒杯,向旁边的大臣说着话:“……很遗憾,大使先生在打猎的时候,不慎被弓弩射中了,恐怕这段时间只能养伤,没法儿出席任何宴席了。”
“可怜的大使!”查理一世接过妻子的话头,然而,他对那个深不可测,叫人胆寒的斯科特人并无好感,只是眼馋着他许诺的巨额弗洛林,话语间难免透露出几分幸灾乐祸,“但愿他被箭头射中之后,没有继续被野猪撞到树上。”
听到“弓弩”“箭头”的关键词,胡安·丰塞卡挑起眉头,不着痕迹地瞥向阿加佩,看见他正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咀嚼着一只小鹌鹑,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就从齿列间阵阵地传出来。
好家伙,主教在心里低声说,好家伙。
“哈!”谢夫尔男爵嗅到了皇帝微妙的意图,立刻以讥笑的态度打趣,“怎么,被箭射中?我还以为那位大使先生不骑马,不走路,只在天上飞呐。可话又说回来,鸟儿么,无论哪种鸟,必定是害怕弓箭这样的武器的。”
他的话语引起一阵轻松的哄笑,首相半心半意地告诫道:“当心啊,大人,当心啊。葡萄牙的大使可不是好相与的人,您今天的话要是传到他耳朵里,可免不了一场风波。”
“怕什么?”男爵露出歪歪扭扭的笑容,突然转向阿加佩。
“等那头黑乌鸦真的找上门来,大人您可要为我担保啊!毕竟,您的小女儿人见人爱,连那样阴沉可怕的一个人,都以厚礼相赠。”
阿加佩擦掉嘴角的酱汁,礼貌地微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他说,“我希望大使先生能早日康复。”
伊莎贝拉为他对本国大臣的维护举起酒杯,老主教则压低嗓门,调侃道:“小子,谎言可是对神的不敬。”
“……这么看的话,不敬神的未免就太多了,”阿加佩回道,“应该也不差我一个人吧。”
“那倒确实是。”
此后的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阿加佩不光心无旁骛地经营着种植园,他还着手开始编写一本详细介绍了香料种植技术的教学书籍。他重新招收学生,将自己的园艺经验言传身教给这些人,有了前车之鉴,学徒的筛选标准中多了一条:禁止黑发黑眼的人参报。
舍曼·斯科特依旧在逃,谁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儿,或者是已经回到了摩鹿加。王宫里仅剩的斯科特人也始终闭门不出,黑鸦消失得太久,以致到了将要入冬的十月份,人群中已经开始流传一个政治性谣言,那就是葡萄牙大使,曼努埃尔的宠臣,已经死在了西班牙的宫廷里,只是为了不引发两国间的矛盾,破坏来之不易的和谐关系,他的死讯才瞒得紧紧的。
实际上,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杰拉德除了养伤,就是在思考。
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又一次拯救了他。杰拉德身受重伤,失血过多,但阿加佩在极尽愤怒中射出的四箭并未打中他的要害,临近冬天,气候不似夏日炎热,更加有助于伤势的恢复。
即便如此,他不是没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刻,不是没有过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刻。
一想起阿加佩的泪水,想到他吐出“你的忏悔,你的感激,你的爱,统统一文不值”时的决绝模样。他说了两声再见,一声对着杰拉德·斯科特,一声对着黑鸦……他这就是要完完全全地走出他的生活,永不回头,永不复还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继续坚持下去,再进行着自己的复仇,又还有什么意思?
时移世易,杰拉德人生中的至高目标已经改换,“阿加佩”这个名字,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压倒性地取代了他全部的欲求。珍·斯科特的身影正在远去,背叛的血海深仇,对摩鹿加的执念,也尽皆淡化到了可以容忍,可以忽略的程度。
先前的杰拉德为报仇而活,仇恨构成了他的血肉、骨骼,支撑着他在这个世界上攀爬前进。而此时此刻的的杰拉德,已经深深领会到了一种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打碎了他的灵魂,又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崭新的人。
换言之,脱胎换骨的杰拉德·斯科特是不会将复仇视作生命重心的,他只服从于阿加佩的意志。从表面上看,他还是以前那个杰拉德,冷血无情,凶残成性,犹如行走在人间的,具象化的可怖风暴,但在灵魂上——啊,在灵魂上,他却是一株菟丝子,苦苦地缠绕在阿加佩纯白无瑕的灵魂上,拼命想从中吮吸到一丝温柔,一丝垂怜。
尽管这株菟丝子的本性残忍,毒辣,使旁人望风而逃,可它仍然是寄生性的植物,不依靠,就不得活。
最终,自寻短见的消沉精神,还是被另一种贪婪的意志打败了。
本性难改,杰拉德·斯科特更是如此。这个人欲壑难填,贪得无厌,倘若得不到阿加佩的原谅,看不到哪怕最微弱的,可以重新开始的曙光,他就算是死,也不能甘心,无法瞑目。
对此,杰拉德强打精神,做着万全的筹划,他绝不能让阿加佩一去不回头地离开他的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激起他的愤怒,憎恶,哪怕是负面情绪,也比一刀两断强上百倍。
为了做成这件事,他一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程度,就给皇帝派出了信使,告诉他,他们之间的交易仍然有效。
皇帝很快回信,信中说,他相信黑鸦的决心,只是希望他再养好身体,好不叫他们的交易半途而废。
得到皇帝的消息,杰拉德稍稍定下心来,又过了一个月,他能出远门了,便立刻动身,与查理一世会面。
“二十五万弗洛林,”杰拉德开门见山地说,“事前先付一半,事成之后,我再把剩下的二十五万交付给陛下的种植园。白纸黑字,绝无虚言。”
查理一世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好像有一个疯子,刚刚闯入了他的会客厅胡言乱语一样。
“可是,您得先说清楚是什么事呀!”皇帝嚷道,“您不能什么前提都没有,就要我做出重大的许诺,这实在是……”
“一次晚餐。”杰拉德打断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交付五十万弗洛林,为此,只求与阿加佩共进一次晚餐,陛下。”
满室寂静,查理一世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只在传说里出现的神奇生物。
杰拉德取出印着私章与签名,放到哪国都无懈可击的协议书,放在查理一世面前。同时,他交出一把钥匙,在塞维利亚港口,已经停泊着一艘承载着价值二十五万弗洛林黄金的船只,这把钥匙,就是船舱私库的钥匙。
查理一世看看他,再看看这协议书,这钥匙。他难以置信地问:“您……您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您是要买下子爵的性命,才来征求我的同意?”
“天主啊,不!”杰拉德苦涩地低声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他,永远不会了。”
皇帝盯着他,这一刻,一种明悟的心情洞穿了他,查理一世似乎明白了真正的缘由。
这个时代,同性间的情缘固然常见,可通常都是私底下进行的事务,很少能捅到皇帝面前。查理一世是个虔诚的君主,但为了国库的丰裕,为了国债能尽快偿还,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作为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主人,”皇帝庄严地说,“我同意您的请求,同意这次交换的前提:阿加佩子爵将与您共进晚餐。时间,地点?”
“晚上七点,地点就在花园边的小宴会厅吧,陛下。”
“很好,”皇帝点点头,“并且,我还会要求,按照标准流程,这次进餐的时间不得少于两个小时。可以吗?”
“这就再好不过了,陛下。”
·
阿加佩无话可说,盯着面前的一排礼服。
几个月过去,他的心情原本已经平复一点了,没想到,还是躲不开阴魂不散的杰拉德·斯科特。他执意要拒绝皇帝的提议,但查理一世十分狡猾,他派出了自己的妻子,伊莎贝拉作为说客,同时叫主教也参与到说服的行列里,消除阿加佩的反抗之心。
主教是个不折不扣的务实主义者,并且,他不愿意叫他心底里认下的儿子吃亏,在说服阿加佩之前,他先与皇帝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他的观点是,既然阿加佩是这场交涉条件的重中之重,那这五十万弗洛林,也必须有阿加佩的一份,没得商量。
“圣灵在上,您简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查理一世崩溃地大喊,“就是天使从贸易局上方飞过,都要被您薅下一根羽毛来!”
“如您所说,”主教慢条斯理地道,“那我应该是‘只拔一毛’,而不是‘一毛不拔’。”
最终,查理一世不得不从中吐出五万弗洛林的份额,送进阿加佩的私人储蓄里。有了这份保障,主教才肯动身,去软化了阿加佩的态度。
好吧,阿加佩只后悔自己当初没能一下打死杰拉德·斯科特,叫这个祸害遗留了千年。怀着满心的厌倦,一腔冷意,他无可无不可地随便换上衣服,安顿好莉莉和管家太太之后,就动身前往目的地。
沿途的精美布置,梦幻装饰,阿加佩全当没有看见。他在已经心中腻烦地预演了杰拉德的全部表现,譬如他会如何痛哭流涕地悔过,跪在地上表演,向自己颠倒黑白,展示那如簧巧舌……
然而,他唯独没有想到,杰拉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您来了!既然您答应了我的请求,这是否可以说明,您愿意放过摩鹿加了?”
什么?
阿加佩睁大眼睛,始料未及地望着他。
放过摩鹿加?你叫我放过……摩鹿加?
“……你说什么?”
杰拉德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承认,您是一个劲敌。在我还是黑鸦的时候,本身失去了记忆,传授给您的香料知识就是不够完整的,但您仍然凭着自己的努力,完美地复刻了每一个步骤……不得不说,您是个难得的对手,一般人是很难凭借热爱就做到这一步的,不是吗?”
——我爱你。
“但是,今天的情况对您太不利了,如您所见,我付出的这笔钱已经可以填补西班牙国库的空缺,皇帝也用不着种植园的收益。因此,我们来协商一下,您就放弃这个计划,也放过摩鹿加,怎么样?”
——我爱你……我真爱你。
瞬时间,阿加佩气得头昏脑胀,他猛地一甩手,就将酒杯砸在杰拉德脸上,那张可憎的面容顿时偏了过去,颧骨上也很快浮起一块淤青。
“放过摩鹿加?除非我死了,否则这事永远也不可能成!”阿加佩厉声说,“我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皇帝不允许,我就去别的国家,天主不允许,我就到天上去展示我的决心!我有了今天的成就,全靠我自己的汗水,我付出的辛勤努力,它叫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能有公平的事,只要人为之努力,就能取得自己的成果。它不是你这样虚情假意的人能理解的!正相反,你应该怕它,你应该怕我,因为我掌握的真实,已经可以把你全部的虚伪打碎了!”
——是的,你说得没错,你这么鲜活地,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已经能把我全部的心和灵魂打得粉碎。我是甘愿粉碎的,只要能在你脚下,怎么样都好。
“您说得很严重,可事实不能如您所愿。”杰拉德说,“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仍然是摩鹿加的主人,珍·斯科特不过是投机取巧的逆贼,她手下的爪牙更是废物。而您,您却算得上一个真真切切的对头,我承认,香料的种植方法一旦广为流传,就会对摩鹿加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好在我还有钱,我可以买下皇帝的欢心。金钱,您不会不清楚它的威力,对不对?”
——要说多少遍才算彻底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我猜它永远也不会达到我的要求,所以我还会一遍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当然清楚,你和你的脏钱组合起来能有多大的威力。”阿加佩果决地说,“可我从一个被你侮辱的奴隶,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你就能小看我的决心?你要和我竞争,是吗?好,那我们就来争一争吧,看你到底能不能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捡起你的摩鹿加。我早就不怕你了,杰拉德·斯科特。”
——天啊,我爱你……我愿意在余生里只说这一句话,我爱你。
“哎哟,为什么把我说得那么卑劣?”杰拉德假意捂住自己的心口,“您不要忘了,黑鸦也是另一面的我。您曾把黑鸦当作最亲密的朋友,而那个时候,您为什么对他的一些冷酷又恶劣的行为视而不见?还是说,这份偏见只针对斯科特人呢?”
阿加佩短促地,颤抖地吸了口气,变了脸色。面对这番诘问,他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杰拉德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常态度,自顾自地说:“您曾经爱过我,但在那之前,您对杰拉德·斯科特抱着多么大的戒心啊!相比之下,我真的要做出私人的判断,那就是您已经爱上了……”
桌上的寂静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杰拉德一抬头,只看到阿加佩紧闭嘴唇,怔怔地不说话。
从未有哪一刻,残酷的事实像一头呼啸而过的烈马,轰然撞在杰拉德的头顶,将他击溃,将他摧毁,将他变成支离破碎的废墟。
——在过去,我是因为完美的外表才被爱的,是因为滔天的财富和权势才被爱的,是因为我狡猾的唇舌,无耻的演技才被爱的。倘若有一天,我变得丑陋、低贱、困苦、残缺,变得一无是处,愤世嫉俗,被仇恨吞噬身心,那还会有人爱我吗?
我获得一切,再失去一切,我又是谁?
事到如今,这一天已经到来,阿加佩用沉默告诉他了答案。
“……您爱他。”杰拉德哑声说,“您已经爱上了黑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