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这真的不会露馅吗?
郁逞困惑地看向楚栩云,楚栩云却已悠哉地品起茶来。
放心好了,阿爹很好糊弄,他一看到状元两个字肯定就会相信的。
“我们家阿栩真是交了个厉害的朋友,整个蓬莱仙岛还从来没见过状元郎。”楚父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给郁逞亲自斟茶,和刚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
郁逞起身接下,猜测大抵是蓬莱仙岛没有外人出入,自给自足没有争斗,所以这里的人才如此单纯天真。
“伯父过奖,不及仙君分毫。”郁逞还是把戏演了下去。
听到他的话,楚父忽地冷哼了声,“他啊,从小就不听话非要修炼,要我说还不如考一门官职做做,那才叫光宗耀祖呢。”
楚栩云习以为常地小口抿茶,把阿爹的话尽数当做了耳旁风。
“仙君法力高强惩恶扬善,为民除害,能做的事更多。”郁逞不明白为什么楚父要把楚栩云说的一无是处。
修仙者比起读书人,不应该是前者更光宗耀祖么?
“不提了,反正我说什么他也不会听。”楚父瞪了一眼闷声不吭的楚栩云,又转头看向郁逞,“回来一趟路上累坏了吧,先吃饭吧。”
郁逞点了点头。
楚父很快做了满桌子的好菜,还特地把院子里的老母鸡给宰了,煮了好大一锅香喷喷的鸡汤。
甫一看见鸡汤,楚栩云顿时没了喝茶的心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鸡汤,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要说回家有哪些最开心的事,第一件肯定是阿爹做的鸡汤。
阿爹的手艺,所有街坊邻居都交口称赞,出了蓬莱岛哪里都找寻不到一样的滋味。
楚父自然注意到他灼灼的视线,轻嗤一声,“就惦记着吃,什么时候能改改这贪嘴的臭毛病?”
话音落下,楚栩云立刻抬起头,脸上爆红一片。
郁逞还在呢,阿爹你不要什么都往外说呀!
他连忙转头看向郁逞,郁逞似乎也很惊讶,偏头看向了楚栩云,“我竟不知……”
楚栩云一把将那鸡汤推到了郁逞面前。
他不吃了。
这样就不算贪嘴了吧。
“还算有点眼力见,知道把菜搁到客人面前。”楚父好像对楚栩云的一举一动都看不顺眼,总要找个机会训斥一番。
郁逞望着面前的鸡汤,忽然有些想笑。
他在想,是不是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让楚栩云可以放松地变成一个小孩?
不然他怎会又萌生楚栩云很可爱的想法。
饭菜上齐,郁逞一边规规矩矩地吃饭,一边夸赞楚父的手艺,余光却见到楚栩云脸色不虞地闷头扒饭。
他暗自低笑了声,用筷子夹起鸡汤里最肥美的鸡腿,轻轻搁进了楚栩云的碗里。
望着眼前兀然出现的大鸡腿,楚栩云的眼睛微不可察地亮了亮,美滋滋地吃起来。
这是郁逞给他的,不算他自己想吃。
对座,楚父在郁逞和楚栩云之间交替看过,眸光渐深。
“对了,”郁逞忽地抬起眼,看向楚父,“伯父,我和仙君此行回来,是有一件事想要同伯父商量。”
饭桌上是最适宜开口的时机,吃过饭再说就不合适了。
楚栩云正用筷子费力地扒着鸡腿,听到郁逞的话,动作陡然顿住,莫名开始紧张。
阿爹能答应吗?
阿爹会不会生气?
阿爹生气可是很吓人的。
“吃饱了?”楚父答非所问地看向他。
郁逞犹豫片刻,回道,“吃饱了。”
楚父忽地起身收了筷子,把楚栩云从角落里拽了出来,“去去,客人吃饱了你还吃。带着客人去外面逛一逛,看看蓬莱的风景,没有一个时辰不许回来。”
楚栩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和郁逞被推出了门外。
两人面面相觑。
郁逞低笑了声道,“仙君的父亲实在热情,我还没来得及说完,看来只能等一个时辰后再说。”
楚栩云不大高兴,不仅因为郁逞没说出口的话,还因为那个没啃完的鸡腿。
阿爹就是这样,对外人热情,对他嫌弃。
他叹息一声,还是乖乖带着郁逞在家附近闲逛。
蓬莱仙岛没什么好玩的,这里和外面没什么区别,这里有的外面都有,这里没有的外面也有。
硬要说的话,就是这里的灵气蓬勃充沛,孕育出了许多能人异士,就连路边的野狗都强壮得很。
楚栩云是其中佼佼者,很多修仙之人也会搬来这里扎根修炼,或是闭关学习,纪怜洲一家当初就是从外搬来的,即便在外来修炼者里,楚栩云仍然是天赋最为强横的存在,像是上天赐予这片土地的礼物。
虽然楚父不这么认为。
在看到捏着糖人的筑基期小孩后,郁逞由衷感叹一句,“人杰地灵诚不欺我,只有这样的地方,才会出现仙君这般人物。”
楚栩云没回答,他觉得自己与别人并没什么不同,除了修炼外,他什么都比不过别人。
眸光一转,郁逞倏忽看到不远处有两三条野狗正在梧桐树下撕咬着什么。
他还没看真切,楚栩云却已经快步走上前,哄散了那群野狗。
待郁逞走近时,楚栩云半蹲在地上,那双从来清冽的眼眸,流淌出如庙堂菩萨般温柔而心痛的悲悯。
在他身前,是一只已经被尖牙利爪撕扯得满身是血的狸猫。
郁逞登时怔在原地,看到楚栩云抬起眼,求助般望向自己。
只是……他也没有办法。
他不是修仙之人,堕入魔道之后,早已不再修习正道术法,他的魔气没办法救下任何生命。
良久,郁逞还是在楚栩云执着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尝试把手心的魔气渡给濒死的狸猫。
虽然不能让它和从前一样,但好歹能活下来。
狸猫的身体在魔气中逐渐变化,双眼变成异瞳,它已经不再是只普通狸猫,勉强算得上是一只低阶魔兽。
小猫悠悠转醒,从地上爬起来,像是还不清楚状况,见到眼前两个陌生人瞬间炸了毛,随后警惕地转身跑远。
“白眼狼。”郁逞低声道。
楚栩云听到他的话倏忽抬起头,眼角微弯,轻轻地笑起来。
笑得那样好看,好像天地间一瞬都空白了似的,只剩下楚栩云浅淡的笑容和温柔的目光。
郁逞愣愣地望着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多年前的画面。
那日暴雨倾盆。
天公大怒,魔域的野风不断呼号着。
雨水和着漫山遍野的鲜血,化作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又像一只吐着赤红信子的毒蛇,攀附在狰狞的土地上。
十三岁的郁逞在死去的母亲冰冷的身前,执拗地用身体为她遮风挡雨。
母亲是人类,在魔域混战的第一日便被杀红眼的魔修乱刀砍死,肢体碎了一地,郁逞找到她时,已连母亲原本的样貌都分辨不出。
他哭了整整三天,直到眼泪流不出,郁逞擦干眼泪跪在母亲面前,循着记忆里那个温柔的身影,一点点把母亲拼凑起来。
雨好大,冲去了母亲脸上的泥巴,她还是那么漂亮温柔,安静地阖着眼。
郁逞自幼生在魔域,不知道什么叫入土为安。他觉得母亲还没死,只是睡着了。
于是郁逞日复一日守在母亲身边,渴了喝泥潭里的雨水,饿了吃山里的草根,一直到楚栩云的到来。
楚栩云奉命除魔,途径此地,恰巧看到了草丛里像受伤小兽般的郁逞,以及郁逞母亲的尸首。
他可以把枯萎的花复活,却没有能力让郁逞的母亲再睁开眼睛。
兴许是想起当初守在母亲灵堂里的自己,也兴许只是善心作祟,楚栩云思考片刻,便朝郁逞伸出手。
郁逞浑身上下都在警戒他的靠近,像只随时会炸毛的小猫。
楚栩云沉默地望着他,半晌,在郁逞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他说,别怕。
楚栩云温柔地把郁逞抱进怀里,尽管那时他也才刚满十八岁。
他认认真真地对郁逞道,“你阿娘已经不在了,她的灵魂在天边看着你,刚刚她告诉我,不想再看到她的儿子难过,你会听阿娘的话么?”
郁逞定定地望着他,吐出一个字,
“滚。”
楚栩云似是有些尴尬,他不再多言,趁郁逞还没动作,飞快伸手点了郁逞的穴道,强行定住郁逞。
然后在郁逞冷冰冰的注视下,用法术把他的母亲恢复原貌。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死者不能复生,但完完整整的死去,或许能够慰藉生者。
郁逞果真不再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楚栩云,似乎终于明白了对方要做的事不是坏事。
楚栩云解开了他的穴道,低声道,“你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让阿娘入土为安,然后跟我回去修习法术?”
郁逞只想了一息时间,便转身在母亲的身前叩首磕头,而后紧紧抓住了楚栩云的手。
他发誓要学法术,用尽一切办法,把魔修全杀了,杀光杀尽,总会有替母亲报仇的那一天。
只是后来,很多事情不由他想。
手心相握的瞬间,楚栩云笑了,就像他现在对自己展露的笑意一样,恬淡温善。
他轻柔地摸了摸郁逞的脑袋,夸赞道,
“乖孩子。”
十三岁时的郁逞抬头看他一眼,在心底暗暗道,
神经病。
只比他大几岁而已,装什么?
思绪收回,郁逞再看向楚栩云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地挪开眼,心虚地低咳一声,“仙君,遇到你真好。”
楚栩云歪头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郁逞却无视楚栩云困惑的目光,无论如何也不再解释了。
——险些忘了,初见之时他和这狸猫一样,是个十足十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