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太子
“娘娘,几位夫人过来了。”
外面的通禀声打断了郑湘的低沉,她忙转身,又急回头看镜中自己的衣服是否齐整,揉了揉眉头,勉强扯出笑容,然后出了内室。
“请她们进来。”郑湘在正厅中坐下。
一时,几个按品大妆的夫人满面笑容地进来,行了礼,入了座喝上茶。
高老夫人年纪大辈分高,首先笑道:“今年的马球比赛轮到我这老天拨地的人举办了,我想请娘娘赏脸去看决赛。我那孙女出息了,前年得了第三,去年得了第二,说不定今年就得了第一。”
郑湘笑着应了,问:“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高老夫人道:“在曲江池旁边的空地上新建的马球场,日子定在了三月二十日。”
郑湘笑道:“这个日子好,前年举办的时候天太热,幸好参赛的女娘都不是娇气的人。”
梁国公夫人常月姮道:“这两年我周围的女娘和姊妹们都在努力练习球技,期待能在娘娘面前一鸣惊人呢。”
郑湘听了,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到时我也下场试试,你们可不许让我。”
常月姮笑道:“我听说娘娘打马球的技术可好了,我们还要请娘娘手下留情啊。”
众人说笑了一会儿,就齐齐告辞离去。
宫中的消息传得快,晚上赵德妃就知道皇帝议立太子的事情了。这些年,她吃斋念佛,喜怒渐渐不行于色,听到这话,手中的念珠蓦地落到褐色的地毯上,悄无声息,眼睛却红了。
等三皇子姜煊过来拜见母妃时,赵德妃搂着儿子低声哭泣:“你娘没有人家娘受宠,让我儿受委屈了。”
姜煊拍着母妃的后背,安慰道:“母妃你很好,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就是母妃你了。”
赵德妃的情绪渐渐平复,姜煊笑着继续劝道:“母妃,福祸相依,早定名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赵德妃哼了一声,拿帕子擦眼泪,道:“能有什么好事?脑子糊涂,贪图美色,不辨贤愚……”
姜煊假装没听见母后的念叨,解释道:“近日有传言比较我和四弟的学习进度,我听了不免胆战心惊。如今定了名分,我也就安心了。”或许有人惋惜姜煊离储君之位差了一点,要是换个受宠的娘,他一定会有光明璀璨的未来。
然而,对于姜煊而言,他的母妃才是世间对他最重要的人,而且在皇室,差了一点就如同天堑。
四弟真的很幸运啊,姜煊心中羡慕。
在姜煊的安抚下,赵德妃没有一开始的悲伤和气愤了。她只有这一个儿子,相比于虚无的未来,她更希望儿子能平安和快乐。
杨约草拟的诏书送上来姜榕看了一眼,没什么意见,只待大朝会上重臣率领群臣,请立太子,然后行册封之礼。
姜榕现在无心处理政事,嘴里咬着毛笔,长腿一伸搭在书桌上,右脚叠在左脚上,独自坐着生闷气。
若是湘湘撒娇让他立小花做太子,他很乐意,这是湘湘不与他见外的表现。
但是湘湘又扯了一些“理由”这让姜榕难免生出湘湘与他一直生分的念头。
他都这样对湘湘了,湘湘竟然还将他当外人,这不禁让姜榕委屈和郁闷起来。
生了半天的气,他又去处理政务了,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心道,这还能怎么样?
姜灿比宫中其他人更早得到消息,闻言立刻眼睛圆睁,然后露出大大的笑容。
他是小,不是傻。
这可是太子之位,将来能像他爹一样威风呢。
若不是严祭酒盯着要上课,他早就跑回去给爹娘撒娇去了。几个伴读小伙伴也都是喜庆洋洋,与有荣焉。
太子当了皇帝,他们就是将来的股肱之臣了。
一放学,姜灿就欢快地跑回来,先去了宣政殿。临进殿门,他放轻脚步,扒着月亮门探着头往里瞧。
姜灿深受帝后宠爱,殿中的内监和宫女只当做看不见。
“谁在外面鬼鬼祟祟?进来。”姜榕喝了一声。
姜灿满脸笑容跑进来,就往姜榕身上扑,问:“爹,我娘呢?”
姜榕抓住他提到椅子上坐下,说:“莽莽撞撞一点太子的风度都没有。”
姜灿乐得嘴角几乎咧到耳边,抱着姜榕的胳膊,道:“爹,我真要做太子了吗?”
姜榕哼了一声,道:“君无戏言。你知道太子是什么吗?”姜灿荡着两条小短腿,笑道:“知道,爹老大,我老二。”
姜榕听了一滞,拍了下儿子的脑袋,没好气:“你把你娘算哪儿去,你顶多是老三。”
姜灿“哦”了一声,仰视着姜榕开心道:“我长得像爹,爹做皇帝,我将来也是皇帝,又能和爹爹一样了。”
姜榕闻言失笑道:“小兔崽子,嘴还挺甜,不枉我疼你。走,咱们去看你妹妹弟弟去。”
说着姜榕起身,姜灿从御座上跳下来,跑到前头引路,一边跑一边回头催促:“爹,你快些啊,你快些啊!”
姜榕有时故意加快步伐,吓得姜灿赶忙往前跑,父子玩闹着到了蓬莱殿。姜榕又变得别扭起来。
郑湘听到声音,放下做样子的书,然后下榻,先看见了姜榕,迅速低下头,就被姜灿扑倒。
“阿娘,阿娘,我告诉你个秘密。”姜灿的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喜意。
郑湘弯腰将他抱起,转头回到殿内,姜榕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
“什么秘密?”郑湘故意问。
姜灿趴在她耳边小声道:“我要当太子喽。”
郑湘脸上露出笑意:“恭喜恭喜。”姜灿嘿嘿笑了一声。
到了殿内,郑湘将姜灿放下,又派人叫小鱼和阿高过来。姜灿叫道:“我去叫,我去叫。”然后就跑出去了。
殿内只余姜榕和郑湘两人,周围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
“那个……”
“你……”
两人同时开口,但听到对方发言,又都闭上嘴,结果气氛更尴尬了。
“爹娘,我来啦!”后院传来大嚷大叫。
声音未落,人就从后门进了正厅,闯入帝后二人中间,得意洋洋。
郑湘低头一看,几乎魂飞天外,只见姜灿抱着八九个月的弟弟,阿高乐得“啊啊”笑。
从后殿到正殿后门,又是台阶,又是门槛,连跑带跳,万一把阿高摔了怎么办?
不等郑湘去接幼子,姜榕弯腰就把阿高抱起来,对姜灿道:“你现在年幼,力气小,把弟弟摔伤了怎么办?以后不许这般莽撞了。”
姜灿垂下头,碾着脚尖道:“我知道错了,我……我力气很大的。”郑湘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说着拍了一下姜灿的头,又叫小鱼到身前,问了她做什么。
小鱼小大人似的道:“我和珠珠姑姑打小捶丸,翻花绳,描花样子。”
姜灿对妹妹道:“我有一匹小马,我会骑马。”
“嗯。”小鱼细声细气道。
“等你到我这么大,我教你骑马。”
“好好好。”小鱼立刻拍手道。
姜榕低头看着白白胖胖的小儿子,这小子一脸傻乐的表情,啊啊啊的叫着,不知道像谁。
“传膳吧。”郑湘看了一眼姜榕,然后对宫女道。
一家五口坐在桌子上,阿高坐在曾经兄长姐姐坐过的宝座上。宝座,宝宝的座椅,是姜灿自己取的名。
桌案上摆了众人爱吃的饭菜,这一家五口,各个胃口都好。姜灿差点忘了给妹妹分享自己要当太子的好消息了。
小鱼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太子是什么,但礼貌道了声:“恭喜。”
众人用完膳,姜灿拖着不想走,说要和弟弟挤一块儿睡,明日一早就走。
郑湘以身作则拒绝了,道:“以后就是太子了,再做小儿姿态就要被人嘲笑了。”
姜灿讨价还价道:“弟弟要跟我一起回皇子所睡觉。”
郑湘气笑了:“你弟弟连周岁都未到,你能照顾什么,赶紧回去睡觉吧。”
姜灿将乞求的目光看向父亲,姜榕假装看外面渐渐变蓝的天色,回头道了一句:“快回去吧,一会儿天黑了就不好走了。”
姜榕只好垂头丧气地带着人回到皇子所,小鱼和阿高也被金珠带走,不打扰帝后二人的相处。
宫女们早已将厅堂收拾妥当,如往常一样都退下去了,只剩下二人。
姜榕打破沉默道:“下午忙什么,怎么不去前面?”
郑湘回道:“宫里的事情多……”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几位命妇请我三月二十去曲江池边看马球赛,我答应了,就在忙这个事情。”
姜榕“哦”了一声,没有再出声。
“你去看吗?”郑湘嘴快地问了一句。
“不去了。”姜榕道:“册封太子事多。”
郑湘“哦”了一声,没有再出声。
殿内又被沉默吞噬,郑湘抬眼看见低垂着眸子的姜榕,瞧不清什么表情,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问:“你怎么了?”
姜榕被这一问,突然发出如雷声轰鸣般的笑声。
郑湘被惊得退后一步,皱着眉道:“你一惊一乍的,脑壳是不是有病?”
姜榕手臂一伸,将人揽在怀里,往椅子上一坐,道:“真是败给你了,连我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郑湘踉跄了一下,跌在他的怀里,道:“你昨夜白天都好好的,你若是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生气了。”
“你先说。”姜榕反客为主:“我瞧着你今日不畅快,你说说你为什么不畅快。”
“为什么我先说,该你先说。”郑湘反驳道。
“你要是不说,我也不说了。”姜榕笑眯眯道:“你难道不好奇吗?”
确实有点好奇,郑湘心道。“嗳哟,竟然耍起皇帝的威风,我能不说吗?”她不承认自己的好奇心。
姜榕也十分好奇郑湘为什么不开心,于是侧耳聆听。
郑湘环视一圈,见只有二人,才扭扭捏捏,言辞含糊道:“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自己了。”
“哪点不像?”
郑湘眼睛眨了眨,期期艾艾道:“就是不像了嘛,哎呀,就是……就是……该你说了。”
姜榕笑着对外面叫道:“来人,拿一壶酒并几碟果菜来。”
郑湘忙推开他,站起来,道:“怎么想起喝酒了?要果酒。”最后一句是对着外头伺候的宫女说的。
姜榕道:“你现在不是很讨厌酒味了吧。”这是姜榕在几次宫廷宴会上观察到的。
郑湘点头,但是告诫道:“不许喝醉,我最讨厌醉汉。”
姜榕朗声笑道:“自然。”
宫女很快送上一桌酒菜,并一壶桃子酒。郑湘和姜榕坐下来,姜榕为她斟了一杯,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郑湘年少时喜欢喝一些果酒,但后来极讨厌酒味,这两年才慢慢能闻得了酒味了。
“请。”姜榕笑道。
“请。”郑湘狐疑。
第 102 章 夜谈
郑湘敢打赌,姜榕和她一样,性子里没有半点浪漫的情调,别人花晨月夕,他俩想着的是饮食男女。
只是……
郑湘环视一周,数座鎏金的烛台燃烧着红烛,照得殿内明亮如昼。
桌案上放着荷叶式、莲花式、海棠式、蕉叶式等盘碟,比盘碟更可爱的是里面的食物,精致得就像只能看不能吃似的。
泛着霞光的桃子酒在水晶壶中就如天边的一抹朝霞,窗户大开,抬头就能看见半空的银月和桃树花影。
四周寂静无声,宫女寺人想必躲得远远的。两人对坐,郑湘喝了一口,就放下,疑惑道:“你又做什么鬼?”
姜榕一饮而尽,倒了一杯,道:“你继续说。”
“说什么。”郑湘又喝了一口酒,思绪被打断,根本想不起刚才说什么话了。
“你为什么觉得你不像你。”姜榕直指重点。
郑湘思绪回来,言辞不清道:“就是当了皇后和之前不一样了。”
“你就做了一年的淑妃,与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了?”姜榕奇道。
郑湘被逼得急了,出口道:“就是皇后,皇后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和……和我想的有出入……皇后就像一个模子,该怎么做,它都有个范……哎呀,我说的是什么,你肯定听不懂……你不要说话……你也不许和别人说……”
这话听起来颇有几分郑湘嫌弃当皇后的感觉,其实她超喜欢皇后的权势和礼法上的优势。
郑湘语无伦次,连喝了几杯酒,脸上泛着一层红晕:“你听不懂,不能怪我没说。”
然而,姜榕不仅听懂了,而且还感同身受,不由得生出两人合该是夫妻的感慨。
他感慨完,又生欣喜,将以往的郁闷全部散去。
“你怎么不说话了?”郑湘问。
姜榕突然笑着逗她,道:“不如你不当这皇后了如何?”
郑湘的眼睛瞬间圆睁,立刻出声道:“不行!”皇后这个位置,她不能失守。
说罢,目光如电地扎向姜榕,她抱起手臂道:“我这个皇后,虽然不如史书上的贤后,但也无过,又有二子一女,你不能废了我。”
姜榕闻言连忙摆手,他从未想过废后,道:“我要是废后,除非我这个皇帝先废了。”
说完,怕郑湘不信,又向上天起誓:“我若废后,天打雷劈。”
郑湘这才放下手臂,冷哼一声,道:“你拿这个吓人,脑子有病吗?”
姜榕讪笑一下道:“随便问问……”原来不止他一人这么想,皇后之位之于郑湘,犹如皇帝之位之于姜榕。
郑湘斥责道:“这能是随便问问的问题吗?”
“哈哈,我错了。”姜榕指天发誓:“你永远是皇后。”
“呸,我还能是太后呢。”郑湘瞪了一眼姜榕道。
姜榕为郑湘斟酒,道:“向你赔罪。”
郑湘哼了一声,喝了,道:“你说说我当皇后的优点,说得我高兴了,我便不和你计较。”
姜榕放下杯子,低头凝神。
郑湘催促道:“我这么多优点,你随意找几个,不用分什么先后次序。”
姜榕:“……直率可爱?”
“这和皇后有什么关系?”
“直率可爱的皇后更令人喜欢敬佩。”
“姑且算是。下一个呢?”
“知人善任……”宫中庶务交给周贵妃打理,周贵妃也打理得井井有条,算是知人善任。
“见微知著,机敏善断……”两小儿刚有对比的势头,直接提议册立太子,掀了散布流言的战场。
“善良聪慧、贤惠大方……”
郑湘听得认真,见他词穷了,才挥手道:“罢了,就你那水平,说这么多已经是难为你了。”
姜榕松了了一口气,连喝了几杯酒,待再要倒时,发现壶中早已没有了酒,还想开口再叫,嘴里就被塞了块糕点。
“你难道想喝醉不成?”郑湘打了个哈欠,语气中带着埋怨道:“睡觉睡觉,说了一堆狗屁不通的东西,睡觉。”
姜榕将糕点咽下,道:“我叫人打……算了,我来吧,你去睡吧。”说着姜榕将杯碟壶盏一股脑地摞起来放到外室,然后就着殿中的水盥洗。
等他回去时,郑湘也盥洗完,松了头发半躺在榻上。姜榕在她身边躺下,只听道:“你还没说你为什么生气呢?”
“……我发现自己是个傻子。”姜榕话音刚落,郑湘猛地转过来摸着他的额头道:“别真傻了。”
姜榕推开郑湘的手,笑道:“别,我不过说你一句,又是发誓你才信,可别再咒我了。”
“谁在咒你?尽瞎说。”郑湘当然不承认,她眼睛阖上,道:“我睡觉了。”
姜榕却睡不着了,推了推郑湘,笑道:“我睡不着,你别睡啊……”
过了两日,是大朝会,杨约等人果然率领群臣请立太子,姜榕应下,择三月二十七这个良辰吉日册封太子。
圣旨已下,姜灿就差了仪式,这太子之位就圆满了。
“我跟你一块儿去。”姜榕见郑湘换了衣服,忍不住道。
郑湘没好气道:“走开,你不知道我安排一次皇后出游多费心?再加上你,我疯了才会这么做。”
姜榕突然眉头一挑,道:“你有没有发现你态度是不是嚣张了。”
“天打雷劈……”郑湘幽幽地盯着姜榕,这是他前两日发下若是废后的誓言。
姜榕住口了,他倒不是怕天打雷劈,而是出尔反尔不好。
“娘娘,我好了,咱们一起去。陛下,你也在啊,参见陛下。”周贵妃看见姜榕草草行了礼,然而对郑湘笑道。
“你也去?”姜榕奇道。
周贵妃道:“我知道这个事,想着既然娘娘出宫,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就厚着脸皮跟去。”
姜榕无奈道:“行吧,早去早回。”
“阿娘,我也好了。”小鱼穿着红色的骑装从后门跑进来。
周贵妃弯腰抱起小鱼,道:“小鱼和周娘娘坐一起好不好?”
“好。”小鱼乖巧道。
姜榕:“……小鱼,你和爹留在宫中好不好?”
“不好!”小鱼将头一扭,趴在周贵妃的肩膀上。
“小没……”姜榕刚出口,就接收到两个人不赞同的目光。
金珠将阿宝抱过来,郑湘接过塞到姜榕的怀中,道:“这个小的留在宫中陪你。”
她们分明是嫌弃阿高年纪小,容易哭闹,才不带他的吧。
姜榕抱着幼子,目送三人离去,然后低头瞧了眼吐泡泡傻乐的阿高,叹了口气,道:“咱们爷俩被抛下喽。”
姜榕在金珠胆战心惊的目光中,将阿高抱到宣政殿,陪着自己处理政务。
周贵妃和郑湘坐到一辆车上说话,感慨道:“我许久未出皇宫了。”
郑湘心虚,前年的木兰离宫是她要姜榕只带她自己去,去年呆在皇宫是因为她要临产,说起来周贵妃这两三年没出宫确实和郑湘有关。
“我也未出过皇宫。”小鱼学话道。
周贵妃乐得揉着她的头发,道:“你去过木兰离宫,只不过你年纪小,不记得罢了。”
郑湘问:“周姐姐,你打过马球吗?”
周贵妃摇头,她幼年家贫,连捶丸都是小花小鱼教她如何玩的。年纪大了后,受制于身份,连骑马也是后来学的,学的也不太好。
“我爱看打马球。”周贵妃笑着揶揄道:“难道你要下场?”
郑湘点头:“看着她们打马球,我忍不住心动,想要下场试试高下。”
周贵妃想了想,提醒道:“小心些,不要堕了皇后的身份。”
郑湘笑起来,道:“周姐姐,你以为我会在今天下场?才不会哩,我哪里比得上她们这些千挑万选的人?肯定在宫里的马球上打马球啊。”
周贵妃笑着摇头道:“我白操心了。”
三人说着来到曲江池边,看见四周搭起的彩棚,中间是宽敞的马球场。
皇后出巡,两侧设了步障,地上是水印子,各位命妇按照品级侯在车前。
郑湘在周贵妃之后,在新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众人以礼参见,郑湘免了礼,在高老夫人等人的引导下去了正中的彩棚坐下。
郑湘和周贵妃两人身边各有夫人陪着。郑湘坐定后,说了一会儿寒暄话,就见有人过来请示说诸人皆准备妥当,是否开始比赛。
郑湘忙让她们开始了。高老夫人是个热心人,热情地给郑湘解说起来。
今年确实比前年精彩许多,特别是队友间的配合打得非常好,要是万晴那一队孤狼似的打法,只怕到了今年就不灵了。
万晴现在恐怕还在出嫁的路上吧,想到这里,郑湘叹息一声。
热热闹闹的马球赛结束了,郑湘召女娘们上前勉励几句,又让宫女颁了奖品,赐了礼物,才回到宫中。
进了宫门,周贵妃与郑湘分道,直接回仙居殿。郑湘回到蓬莱殿见无人,换了衣服,来到宣政殿,一进东暖阁,就看见地毯上坐着的父子三人。
“……”郑湘不解道:“你们在做什么?”
姜榕连忙起身,姜灿也跟着站起来,而阿高朝郑湘爬来。郑湘嘴角一抽,将阿高抱起来,又问了一遍。
姜灿冲过来抱住郑湘的腿,不满道:“阿娘,你去玩怎么不让我去啊!”
“去……啊啊……”阿高含糊不清道。
姜榕抱臂,盯着郑湘,仿佛郑湘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第 103 章 家书
郑湘哄走大的,打发走小的,殿内只剩下姜榕一人。
“外面的景色是不是比宫中更美?”姜榕言不由衷地笑问道。
“当然更美,天色如洗,绿草如茵,桃红柳绿,池水清凌,人烟阜盛。”郑湘心中道,哪里都比皇宫这小小的四方天都辽阔。
“来人,呈上来。”郑湘没有回答,而是叫外面的人进来。
新柳笑吟吟提着攒盒进来,郑湘让她摆在小几上,然后挥手让新柳出去。
姜榕心中好奇,打开攒盒看见了几色点心,郑湘笑回:“我今日出去吃了这几样点心,觉得好,就带回了一些,你尝尝可不可口。”
姜榕拿了一个梅花状的糕点吃了,软糯微甜,隐隐有一股梅花的冷香,点头道:“味道不错。”
郑湘坐下,拿着团扇扇风,道:“我难道不知道你的口味?拿过来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姜榕与郑湘隔着几案坐下,一边吃一边埋怨道:“宫里的饭菜初吃惊为天人,但吃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郑湘点头,道:“别吃那么多,晚上还要吃饭呢。”姜榕又吃了两块,停下来,笑问她马球比赛如何。
两人闲聊完,姜榕说起为姜灿东宫属官的安排。郑湘听完,不胜欣喜。
姜榕生性疏朗,既然要立太子,那就把太子的属官安排到位,到时朝中也能平稳交接。
过了几日,朝中举办一场盛大的太子册封典礼。姜灿绷着小脸,一板一眼地跟着行礼,祭拜过天地祖宗,他就是这个国家的太子,在未来担负起这个天下的人。
小小的年纪,油然而生一股责任感。他曾问过师傅,何以治国。严祭酒抚摸着胡须,回答道:“治国之典,尽在历代兴亡得失之中。”
于是,姜灿学习之余开始追着师傅们,让其讲解历代朝政得失。姜灿这么爱学习,也与其选的师傅有关。
严祭酒是温厚长者,敦敦教诲,循循善诱,其他的师傅也都是和蔼可亲的之人。
太子册封后,姜榕开始从朝中擢重臣中填充太子府,其中柳温、梁国公李英、尚书令杨约分别担任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和太子少保。
因战事未息,若君王在外,太子即可监国,重臣分属内外,不利于交流,再加上太子年幼,东宫便不开府。
又因太子与诸王有别,姜榕又给姜灿添了四个伴读。
姜灿新奇了几天太子身份,又坦然处之,与平常没甚区别。
姜榕不由得好奇,问他原因,那个幼时的竹马,小花都新奇了一两年,没道理当了太子就新奇几天啊。
太子身份与竹马相比也太掉价了啊。
阳光下,父子俩并肩坐在窗前的榻上,姜灿吃着一块藏起来的糕点,荡着腿,道:“爹,我发现当皇帝也就是那样了,太子也没什么新奇。”
姜榕好奇道:“什么样子?”
姜灿道:“吃同样的饭,见差不多的人,处理各种事情,也就那么回事儿嘛。”
听到这里,姜榕呼了姜灿后背一巴掌,道:“怎么就这么回事儿?皇帝是这世间唯一不需要在意别人想法的人。”
姜灿歪头,添着手指上的糕点屑,问:“爹你难道也不考虑阿娘的想法吗?”
“滚,”姜榕轻斥一声,威胁道:“等会儿,我告诉你娘你偷吃糕点。”
姜灿回了句:“我在你面前吃,这叫过了明路。阿娘骂我,也会骂你。”
“活该你牙疼。”姜榕没料想被这小子耍了一回,没好气道。
“学得怎么样?”姜榕又问。
姜灿回:“老样子,《急就篇》没有学完,严师傅说不急,这一两年先把字认全了再说其他的。”
姜榕点头,他不是好学之人,对姜灿学问要求也不高,但只有一条:“学问在其次,正心最重要。”
“什么是正心?”姜灿问。
姜榕一时也说不清正心是什么,便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严祭酒:“你去问你师傅。”
姜灿“哦”了一声,从榻上跳下来,道:“爹,我去找妹妹弟弟玩了。”
与父亲辞别后,姜灿从后门回到蓬莱殿,隔着窗户看见母亲正与几个命妇说话,便绕道去了后殿。
刚绕过去,就看见小鱼正在和几个不认识的女娘蹴鞠,金珠抱着手舞足蹈的阿高站在一边。
小宫女看见姜灿过来,忙行礼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后院的人因此都看过来了,纷纷见礼。
姜灿小大人似的道:“都起来了,我过来看看弟弟。你们继续玩。”和小鱼玩的小女娘们遍身绮罗,想必是那些命妇家的女儿。
他这个年龄已经有了性别意识,周围的小伙伴们都说男孩和男孩玩,女孩和女孩一起玩。于是,他接过阿高抱着要走,却被小鱼拦住了。
“兄长,你和我们一起玩蹴鞠吧,我们少一个人,玩得不痛快。”小鱼请求道。
姜灿不忍拒绝妹妹,想了想道:“好吧。”金珠笑着将阿高接过来,叮嘱了句:“殿下小心脚步。”
姜灿点头,加入进去,与一群女娃娃玩起蹴鞠,玩到开心处,互换了姓名,竟然有两三个女娘是伴读的姊妹,于是亲近了几分。
郑湘和命妇们说完话,她们要走,去叫女儿过来,结果发现女儿们玩得满头是汗,脸上红扑扑的。
命妇们离开后,郑湘笑着将姜灿叫来,问他:“你玩得如何了?”
姜灿的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道:“不如和伴读们玩得痛快。”
郑湘一顿,随后笑道:“你去和弟弟妹妹玩吧。”
姜灿道:“我去教弟弟走路。”说着,便又回到后殿。
郑湘去了宣政殿,看见姜榕正在批阅奏疏,道:“你让我办这事,未免太早了些。”
原来姜榕安排完姜灿未来的事业后,又起了要安排他婚姻的念头。
“一家有女百家求。”姜榕振振有词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郑湘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道:“他可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你不懂。”姜榕道:“我太知道我那帮兄弟了。”
郑湘想了下,道:“行吧,你爱咋样就咋样吧。”
郑湘又召见了几次命妇,对各家适龄的小姑娘心里隐隐有了底,也和姜榕一起圈了几家姑娘。
今年因事多,且阿高尚小,姜榕和郑湘去丽阳苑避暑。七月里收到了一封来自万晴的家书:
“女焕恭情母后大人万福:
五月初七,可汗率群臣次于兀梁,以迎使团。萧国公宣召,可汗起而奉召,受册命,行子婿礼。次日,册余可贺敦,使团与可汗回王城。
婚礼既成,可汗指新室云,此为阖部迎公主而筑也。余感其情义,以缯彩金银器皿赐诸王酋长,皆喜之。
可汗仰慕中原风华,问余名,告之。其言中原有夫为妻取字之习俗,为余取字岳黎多,意为光辉。余从之,此字与名同义。
可汗与诸王皆喜绢帛茶瓷,愿以牛马皮毛市之,互通有无,余窃以为可也,伏惟父皇母后圣裁。
女在王城,诸事皆安,望母后勿念。
书不尽言,愿为解忧,矢志一也。
女谨禀。”
郑湘看完,转头将信递给姜榕,问道:“咱们与东可汗部设有互市吗?”
姜榕回道:“偶有互市,不常设。”
“宁国的书信提到东可汗想与中原互市,互通有无,我也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中原缺好马,那边少绢帛,正好相宜。”郑湘道。
姜榕颔首道:“我召来使团问问详情。”小寺人去宣见,正副使节以及重臣都来到朝阳宫中商议此事。
萧国公等人参加完婚礼才回来,也知道东可汗希望互市的事情,便道:“东可汗与诸王对大周恭谨,臣认为广开互市。”
一臣子道:“北虏,豺狼之性,见利忘义,若令其聚在边境恐生事端,且东部每年朝贡,朝廷赐予绢帛两万端,足够其用。”
孙伯昭是送亲的副使,出声道:“东可汗新附,才为大周子婿,不如先开几个互市点个试试。若出言拒绝,只怕会适得其反。”
……
众人讨论起来,赞同的声音压倒反对的,转而议论起来在哪里开互市来。
大周朝廷处事的效率高,不出两三天就拟定了互市的章程,在边境设立四处互市点。
相比于大周的生机勃勃,南齐则是歌舞升平,偏安一隅。
“哎呀,这是什么东西?”张才人拿帕子掩口,围着一个满是尖刺的金黄色果子看。
“是不是坏了,这么臭?”赵德妃和孔才人挥舞着帕子,躲得远远的。
“还行吧,味道浓烈,透着一股甜。”郑湘道。
这是南齐新用冰快船快马送来的新鲜果子,周贵妃没见过,就派人请来郑湘等几人到水榭看新奇。
周贵妃道:“送了八个来,只两个是好的,其他的都坏了。”
郑湘素爱新奇的东西,上前摸了摸尖刺,看见崩开了一条细口,问:“这能吃吗?都裂开了。”
“能吃能吃。”周贵妃跃跃欲试,道:“开了试试,春柳你去打开。”
赵德妃矜持地站在远处,狐疑道:“这么臭,你们的鼻子莫不是瞎的?”
周贵妃道:“南边说这果子是海岛上的特产,他们国主喜欢吃,就送了些过来。又说了,这东西有人爱,有人厌。”
春柳掰开,露出金黄色的果肉,小心地分好放到碟子里,分给诸位后妃。赵德妃和孔才人躲在上风口。
郑湘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口味软糯,甜香,风味独特,心中更坚定统一南北的想法了。
南方那些奇奇怪怪的水果真是又甜又好吃啊。
第 104 章 亲征
朕要御驾亲征!
显德九年九月,姜榕在大朝会上抛下一个冬日惊雷,群臣哗然,纷纷劝谏,然而他就是不听。
散了朝,姜榕和几个武将去了演武场,重温骑射,追忆往昔峥嵘岁月。
柳温匆匆来到宣政殿,求见皇后郑湘。郑湘听了,大吃一惊,继而生怒道:“他这又是怎么了?”
姜榕这两年越活越回去,连阿高都不如了。
柳温拱手道:“御驾亲征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多劝劝陛下。”
郑湘点头道:“这事交给我了,柳相不必担心。”柳温行礼告辞离去,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皇后接了这事,等于成功一大半。
郑湘转头叫新柳道:“去收拾东西。”
新柳不解:“收拾什么东西……难道?难道娘娘你要和陛下一起去战场?”
陛下与皇后形影不离,若皇后劝不动陛下,定会和陛下一起亲征南齐。
“去什么战场?收拾东西回娘家!”郑湘语气中带着怒气道。
南方多烟瘴之地,若姜成林出了意外,还不如自己主动滚出皇宫呢。
新柳一愣,还要再问,只见皇后气冲冲地离开,留给自己一片转瞬消失在门口的衣角。“娘娘,娘娘……”新柳只好依言去收拾衣物。
郑湘在宣政殿的御榻上一坐,俏脸含霜,拿奏折打发时间。姜榕有一统南北的志向,如今北方安定,轮到南方,这两三年都在为平南做准备。
因而奏疏多是平南的计策,阳谋阴谋一起上,仿佛在诉说着万事俱备,只差大军天降。
看了半日,郑湘的气渐渐消了,姜榕也意气风发地从演武场回来。他一抬眼看见郑湘歪歪斜斜坐在自己往日的位置上,忍不住笑起来。
“往边让让,给我留个空。”姜榕走上前笑道。
郑湘放下腿,让出一个空,这御座一人坐着宽敞,但两个大人同坐却略显拥挤,不过姜榕乐意和郑湘挨挨蹭蹭。
“你干什么去了?也不说一声,竟让我久等不至。”郑湘嗔道。
姜榕眼睛亮晶晶的,乐道:“我去和兄弟们比划拳脚,你猜如何?”
“如何了?”
“当然是我大获全胜,大熊髀肉复生,二柱有暗伤,铁牛手脚也钝了,狸奴胖了,连闺……李英都说逢阴雨天关节疼,只有我雄姿一如当年。”姜榕又是得意,又是长吁短叹。
听到这里,郑湘想起姜榕身上的伤疤,心中一软,叹道:“陛下虽身披创伤,但无大碍,实乃上天保佑。”
姜榕笑说:“人与人是不能相比的,想当初我身披十数刀,流血如注,依然能冲出重围,活了性命。”
郑湘笑回:“陛下英勇。”
姜榕起了兴致,与郑湘说起往日的征战来。他以前很少谈这些,怕吓着湘湘,打战可不是简单的一张张捷报,都是血肉堆出来的,自己人的,还有敌人的。
郑湘听得正认真,突然新柳过来禀告:“娘娘,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姜榕停下,问:“什么东西?给谁的?”
郑湘猛地想起正事,挥手让新柳退下,转头抬眸看向姜榕,柔声道:“我听闻陛下要御驾亲征,是不是?”
姜榕讪笑。
“我让人收拾东西与陛下一同去。”郑湘如大朝会上的姜榕一样,也冷不丁地也抛下一个惊雷。
“不行!”姜榕立马摇头道:“战场清苦又危险,你这样娇弱,或许一场风寒就能将你袭倒。
郑湘:“陛下去了战场,难道留我在京师?”
姜榕胸有成竹:“我都想好了,太子名义上监国,你摄政,有柳相杨卿等人的辅佐,没什么不妥当的。”
郑湘伸手抱住姜榕的腰,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耳语:“若是陛下出了意外,我该怎么办啊……”
话音中带着眷恋和不舍。
姜榕一愣,随后笑道:“我征战沙场多年,岂会出什么意外?你这是杞人忧天。”
“意外之所以是意外,那就是发生在预料之外。”郑湘道。
姜榕恍然,笑着拍了郑湘的后背,说:“原来你是劝我不要去亲征。”
郑湘松开姜榕,往后一靠,笑起来:“竟然被你看破了,陛下果然圣明烛照。”
姜榕认真起来,道:“我并非任性,一心要去亲征,是有原因的。一则,不怕你说我自大,朝堂诸人打仗能胜过我的寥寥无几;二则,我也确实想去战场;三则……”
姜榕顿了一下,继续道:“灭陈乃是大功……只怕,将来功高震主……”
郑湘听了沉默下来,半响道:“可是若真出了什么意外,小花翻了年也才九岁,我镇不住的。”
郑湘素来有自知之明,若是守成,她没问题,但是国家初定,正是新机重启,扩大恢张,开创空前绝后之世局时①,无功无才的郑湘绝对压不住那群悍将和世家。
姜榕想说自己征战沙场不会出什么意外,但意外就是意外,说不定一个伤口就能把人送人,喝口水也能噎死人。
一时间,姜榕也沉默下来。
“算了,先用膳吧。”郑湘笑道,姜榕也勉强笑起来附和:“先用膳,这事有的掰扯。”
两人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又心不在焉地打发了一下午。
郑湘是不愿姜榕御驾亲征的,她不能想象要是姜榕出了意外,她该怎么办。然而,姜榕却意动不已。
期间,又有数位大臣上书驳斥此事,姜榕想当看不见都不行,又气又笑。
晚上,姜榕翻来覆去睡不着,连累地被窝屡屡进寒风,郑湘忍无可忍道:“别动!”
姜榕身子僵住不动,嘴巴却动了:“其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人命不该绝,就是挨十几刀也死不了;有人命里有劫,破个小口子就没命了。
“我是天子,与他们不一样。”
姜榕正说着,突然嘶了一声,腰一躬,道:“你……你做什么?”
郑湘松开手,淡淡道:“我看看天子与普通人有什么区别,结果……也会受伤,也会叫痛。”
姜榕听了哭笑不得,为郑湘的言行又烦恼又怜爱。
两人睁着眼睛仰躺着,良久,郑湘道:“陛下,古往今来,你觉得那些人算得上名将?”
“韩白卫霍。”姜榕答道。
郑湘又问:“可有君王担忧他们功高震主?”
“韩有功高震主之嫌。”姜榕回。
郑湘再问:“韩信死于何地?”
“死于长乐钟室。”
郑湘道:“我也算看了几本史书,发现那些担忧功高震主的君王要么力有不逮,要么平庸无能,陛下两点都不沾,怕什么功高震主?难道陛下这几年的辛劳是做样子?
若是朝中无将帅,陛下要去,我必然拼死打点好后方;若是朝中有将可用,陛下再去,我与小花必是要担心的。”
姜榕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手臂一伸,将人往怀里一捞,叹道:“睡觉,睡觉,一定是柳相找你劝我了。”
郑湘听他的主意有所动摇,笑道:“我若是柳相,你天天想一出是一出,必然撂挑子走人。”
姜榕听到这话,支起头,注视着郑湘,问:“那你现在要撂挑子走人吗?”
郑湘气呼呼道:“走个屁,早就被你套牢了。皇位上坐的是我夫君,继承人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走哪里去?恨不得生七八双眼睛盯着你们爷俩。”
姜榕闻言大乐:“行了,我听你和柳相的就是,至亲至近之人都这么劝我,我要再一意孤行,未免识好人心。”
说着姜榕躺下来,枕着胳膊,笑道:“明儿我就和柳相他们说,我不去亲征了,该怎么调兵遣将就怎么来,不必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郑湘曲肘支颐,一手捏着发尾往姜榕脸上扫来扫去,笑说:“那感情好。”
姜榕哀叹一声:“我还想让你亲眼看看我的捷报呢。”
郑湘轻啐一口:“呸,难道不是你自己想去?少拿我作借口。”
姜榕笑了一声,不正经道:“皇后娘娘恕罪,我给你赔罪了,任打任罚。”
“不正经……”帐内传来郑湘的笑声。
次日上午,姜榕果如其言,召见柳相,叹道:“昨日是我失言,让你操心,劳你相劝。”
柳温怕皇帝执拗,今日还要再劝,没想到枕头风一吹皇帝就改变主意,不免气闷,冷哼一声:“你是皇帝,我是大臣,咱们君臣有别。昨天我们都跪下求你三思,你不但不听,反而兴致勃勃去和一群唯恐不乱的家伙们骑马射箭。
一来就认错,哼,昨天几头牛都拉不住,今日就轻而易举地变了主意。我们这些大臣算什么?”
姜榕听了拍腿大笑,但见柳温脸色不好,立马敛起笑容,起身对柳温拱手,道:“柳相,你想错了。昨日皇后确实劝我,她说她劝我是因为我是她的夫君,太子是她的儿子,因私而劝我,
然而,你劝我全然出自一片公义。我至亲至近的人都来劝我,可见我确实做错了。”
柳温听完笑了,扶起姜榕,道:“倒不是全为公义,你既然说了至亲至近,那必然夹杂着私心。”
姜榕闻言亦笑:“外有柳相,是我三生有幸。”
柳温听了,忙转移话题:“叫人过来议事吧。让太子也来。”
第 105 章 除夕
姜榕退出大元帅之争后,柳温等人再排兵布将之时如指臂使,命梁国公李英为行军总元帅,柳温为元帅长史,率军五十万南征。
散了会,姜榕将柳温留下,笑道:“你不让我去,自己竟然去了。”
柳温淡淡一笑:“以前哪次大战役没有我在后面居中调度?李英能独当一面,但是陛下诸子年幼……可惜了……不如我去。
朝中事务,我都交接给了杨约陆观等人……”
姜榕打断他的话,道:“过几天就要出发了,你诸事小心。朝中你放心,我待你凯旋归来。”
柳温一笑,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咱们已经准备了八九年,这次必定要统一南北,结束南北分裂之局,创空前绝后之太平。”
姜榕听了,爽朗地笑起来:“好,我等着这一天。”
大军斗志昂扬地出发了,朝堂上的重臣走了几乎一半,剩下的大臣也都日夜忙着南征的事情,旁的都位居其次。
姜榕近日十分忙碌,经常在宣政殿熬夜。往日便是再忙,也从没有这样的时候,连带郑湘也跟着熬。
傍晚,外面的寒风簌簌地吹着,宣政殿的东暖阁萦绕着花果暖香,终于送走了大臣,殿内只有御座上的姜榕,以及在地毯上坐着玩玩具的阿高。
郑湘的脑子这几日都在嗡嗡作响,虽然平南事务为先,但是政务并不会因为战事而停歇。
姜榕抬头扫了一眼郑湘桌上的奏疏,高高的几摞,吞噬着人的精力和时间。低头一看,自己桌案上更多。
姜榕放下笔,叹了一口气,道:“往日政务大多都是柳相批了,我只看一遍即可,现在朝中这些人宰辅比柳相而言差远了。不知到柳相他们走到哪里了。“
前些年打仗都是姜榕走在前面,柳温等留在后方,乍然颠倒,甚不适应。
郑湘道:“各地的军士陆续往南赶,差不多要到了淮南地了。”此次征发的兵士有五十万,可以说是倾国之力,若此次失败,损兵折将,消耗国力,恐怕二十年内大周无力再考虑南征的事情。
想到这里,郑湘忍不住焦虑起来,转头看姜榕,似乎也想从他脸上找到同样的焦虑。姜榕感到郑湘的目光转过头,笑道:“你怎么这个表情看着我?”
“你难道不担心吗?”郑湘问。
姜榕郎笑一声:“南齐国主荒淫无道,朝中奸臣小人当道,我怎么怕这些土鸡瓦狗,我大周军队所及必然所向披靡。”
郑湘问:“真的吗?”
姜榕道:“北周的军队打进前梁京师,你可曾预料到?”
“恍然天兵直降,令人胆战心寒。”郑湘心中道。
前梁国灭前几年还听到战报,只是厉帝饮酒作乐,厌恶战报,大臣欺上瞒下,于是朝中渐渐地听不到坏消息。
郑湘又无外臣为耳目,以为前梁还有国运,等她知道不好,便是北周军队兵临城下之时。
姜榕见郑湘沉思,拿起一只做熏香用的朱桔举例:“南齐就像腐烂的桔子,外表瞧着光鲜,其实里面烂透了,一触即溃。”
郑湘微微点头,祈祷道:“我希望此次能一帆风顺,尽早统一。”这片土地在分裂的三百余年间,曾有过短暂的统一,也有过数次统一的机会,不过都没有成功。
这次大周能统一吗?郑湘虽然对大周怀有信心,但是不免焦虑。
姜榕见状,反而更加云淡风轻了,笑道:“不出三个月必然有结果。”
郑湘面上应了,起身拉起玩耍的阿高,转头对姜榕道:“咱们去用膳,别让孩子们久等了。”
姜灿早已搬到皇子所,明年小鱼也要搬走了,蓬莱殿只剩下阿高一个小孩,到时殿中才清冷呢,郑湘甚为珍惜当下。
一家五口回到蓬莱殿用了膳,三个小的吃完打发去睡觉,姜灿和郑湘还要去继续熬夜处理政务。
外面已经漆黑一片,漫天星辰,夜寒冽而又空明。因为离得近,两人并未坐车,宫人提着大灯笼走在前面,昏黄的灯光在寒风中摇摇荡荡。
郑湘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像最近这么辛苦过,进了殿门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去西暖阁睡吧。”姜榕道。
郑湘摆摆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这些奏疏下面的人处理不了才送到上边。尽早处理,与国事有益。”
郑湘处理这么多年奏疏,多多少少算是锻炼出来,这些政务都是往常处理惯的,于她而言,不算超出能力之外。她将政务揽过来,姜榕处理的多是与这次行军打仗相关的事情。男女搭配,活又多,不累那是假的。
姜榕只好道:“你困了,与我说声,明日再处理也是一样的。”
烛光下,姜榕看向郑湘,她的容貌一向如娇艳的牡丹花,在月光或在烛光下,更如瑶台仙子,令人忍不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然而现在,那白净的脸上出现了黑眼圈,流露出几分疲惫和憔悴,就像午后无精打采的花儿,让姜榕心疼不已。
美人如花,本该捧在手心,如珠似玉,而不是陪着他熬夜干活,姜榕心中愧疚极了。
“来人,沏一壶浓茶来。”郑湘坐下来,给自己打气,忙过这段时间就能收获长江以南的沃土和人口。
姜榕欲言又止:“你先回去睡吧。”
郑湘瞥了他一眼,拿过一本奏疏,催促道:“别啰嗦,弄完早些睡。”
姜榕只好低头看奏疏。浓茶送上来,两人都灌了几大口。
朝中的事务越来越繁忙,临近年关,因着平南之战,好多典礼要么免了,要么简办。
但是今年的宫宴还是如往常一样,大部分武臣不在,但是帝后将重臣的家人都宣来参加除夕宫宴。
小孩们都兴奋坏了,往常去皇宫哪有他们的份,都是父母参加宫宴,现在除了太小的,其他人都可以去。
相比于孩子们的兴奋,大人则显得忧心忡忡,一是担忧前线的亲人,二是生怕这些孽障在宫宴打闹惹祸。
不过,这是帝后恩德,除非生病或者其他的情况,几乎所有的人都去了。
周贵妃主持这次庆典,对于这种宴会,她向来得心应手,因为有小孩在,她督促厨房做了不少能入口的炖菜羹汤之类。
宫宴设在清思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原本是姜榕锻炼的地方。
不过周贵妃接了任务后,将姜榕的刀枪剑戟全部挪走,铺毯设座,张灯结彩,清冷空荡的练武场顿时变成热闹华丽的宫宴地。
腊月三十这日,天空阴云密布,参加宫宴的人家陆续在宫女的引导下进了殿坐下来,和前后左右的人寒暄说笑。
“皇恩浩荡,陛下与皇后诏令我们进宫一同庆贺新春啊。”“是啊,是啊,我家几个小的有眼福了。”
“不要乱跑,这里是皇宫,不是家里。”有几个夫人低声再三叮嘱孩子。
先来的人看到周贵妃赵德妃和几位才人一起过来,纷纷起身行礼,周贵妃神态慈和道:“都坐下吧,不必拘礼。”
众人落定,现在只剩下帝后并三位皇子公主未来。不多时,突然听到一声通禀:“陛下到,皇后娘娘到,太子殿下到,齐国公主到,五皇子到!”
众人忙起身行礼,只听到:“都起来了,此次算得上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坐下吧。”
皇帝威严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几个调皮的小家伙偷偷抬头去看传说中的皇帝,高大魁伟,面色冷肃,不过他旁边的姐姐真漂亮啊,会发光。
姜榕五感敏锐,顺着投过来的目光看去,“抓”到了几个小孩,朝他们微微一笑,这些小孩被抓包似的忙低下头。
姜榕的心里闪过一抹温暖的笑意,当初他们起事,有好多人想的是让家人小孩过上好日子。
帝后坐定,姜灿等兄妹也都坐好。阔朗的宫殿一排排都坐满了人,众人脸上挂着热烈真切的笑容。
姜榕举杯道:“今年冬日将士远征南齐,朕先饮一杯,遥祝我大周将士旗开得胜,一举平定南方。”说罢,姜榕一饮而尽。
众人道:“祝我大周将士旗开得胜,一举平定南方。”气氛热烈,大人小孩眼中都带着热切的期盼。
姜榕见状,又笑着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然后宣布宫宴开始。宫女鱼贯而入,奉上美酒美食,曼妙的歌姬伴着悠扬的乐声起舞。
姜榕转头看向郑湘,小声说了句:“你少吃些酒。”郑湘微微点头。
殿下的大人们一边看舞蹈,一边留意小孩,好在每张桌案都有宫女寺人盯着。
烛光印在殿中人的眼睛里,仿佛是一团团的小火焰,生机勃勃。
过年不分南北,正值除夕,南齐的皇宫也是热闹非凡,甚至比北周的宫宴更加灯火辉煌。曼妙的舞姬在殿中翩翩起舞,悠扬的乐声顺着流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南齐国主拥着宠爱的贵妃,身体随着乐声摇摆,悠然自得。今年春天,北周突然发了疯,竟然在南齐境内发自己罪状的檄文。
南齐国主怒火中烧,他对北周还不恭敬吗?竟然这样折辱他。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下来了。
冬日边境来报,北周要率军来攻,但其战舰未备,怎么能度过长江天堑,无非多想要点财帛而已,北周皇帝姜榕原本就是土匪。
三百年中,南方有过北伐,北方要平南,但都折戟。如今大周初立才几年,就想着北伐?南齐国主轻蔑地笑了一声,开口让舞姬接着舞,乐师接着奏。
长江北岸,营地里闪烁着几点微火,满天星辰,柳温伏案处理军务,歇息时,低声念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第 106 章 忠于
自腊月起,南方战报一封接着一封地传来,有输、有赢、有胶着,郑湘看后不胜担忧。本来不信鬼神的她,竟然看之前念几声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
反观姜榕,郑湘越担忧,他越淡定,仿佛这天下只是郑湘一人似的。
“我从未见过你这个样子。”姜榕伏案之余,竟然还有心思和郑湘说笑。
“什么样子?”郑湘反问。
“忧国忧家的样子。”姜榕想了想,道:“咱们初见时,你对这些事情都不感兴趣。”
郑湘听完,翻了个白眼,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皇后,皇帝是她夫君,太子是她儿子,大周的前途命运当然与她紧密相连。
如今一战可是将这些年的国库都掏空了。若不能一举灭齐,拿齐国的府库作抵,不说整个国家,便是她以后也要节衣缩食了。
“你觉得咱们能赢吗?”郑湘忍不住问。
她对军事一知半解,发来的战报有捷报,有请求支援的,也有久战无功的……混混沌沌,让人看不清楚。
姜榕立马回道:“当然能赢。你应该问多长时间能大获全胜?”
郑湘道:“你在京师,不能远程调度,又不能排兵布将,只能干看着,和我一样无能为力。”
姜榕神神在在道:“这才是我的好,让将领们自己临机决断。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什么锦囊妙计,什么战阵图说,都是编出来的骗人的。”
郑湘信了,又道:“这下子我算是懂了等待的煎熬滋味。”
五十万大军,这可是大周几乎全部的身家,朝中将近半数的高级武将加入了这场战争。
显德十年正月,大周以平南战事免了各种庆典。二月初十,一封捷报八百里加急传到京师。
梁忠连滚带爬地跑进宣政殿,双手发颤,喊道:“陛下,大军攻破金陵,逼降南齐国主!”
姜榕听了微愣,立马面色如常道:“呈上来!”
梁忠颤颤巍巍将捷报送上,姜榕接过来,定睛而视,抓着捷报看了两遍,努力压抑住跳起来的冲动,咬着牙缓声道:“哦,胜了,大周胜了。”
郑湘疾走围上去,夺过捷报细看,看到南齐国主投降几个字,浑身的血液冲向大脑,整个人仿佛烧起来,声音激动地发颤:“大周真的赢了?”
这时,宫女寺人齐齐跪下,激动喊道:“天佑大周!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声音如海啸般,从殿内传到殿外,又从殿外传到殿内。不一时,朝臣都得了消息,不少人嘴唇颤动,眼睛发红,这天下终于又归于一了。
郑湘看完捷报,攥住姜榕的手臂,如在梦中,不可置信:“大周统一天下了?”数代人的夙愿一朝实现。
姜榕按住郑湘的手臂,笑道:“这才是开始。”
“开始……开始,对,这才是开始,但是大周统一天下了。”郑湘语无伦次道。
这封捷报后,陆续有好消息传来,二吴投降,岭南投降……这片久经战乱的土地,自此归于一。
姜榕和郑湘难得腾出一点时光,庆祝胜利。二月的晚上,春风柔情似水,两人坐在观月亭赏月饮酒。
郑湘双手托腮,脸上笑吟吟,抬头看着姜榕,而姜榕仔细品鉴杯中酒。她好奇问:“你之前想过统一天下吗?”
姜榕放下杯盏,笑回:“你怀了小花后,我才下定决心统一天下。”
说完,他端起酒放到郑湘的嘴边,道:“今日高兴,你稍饮几口。”
郑湘低头就着杯子喝了两口,抬眸盯着姜榕瞧,月光使这人越瞧越可爱。对了,郑湘竟然发现他的几分可爱之处。
姜榕就着残香和湘湘崇拜赞赏的目光,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道:“南齐土鸡瓦狗之流,若是我领兵,南齐必将不战而降。”
郑湘轻笑一声,举起手边的酒喂到姜榕嘴里,道:“你能赢我相信,但不战而降嘛……多喝几杯酒,就有了。”
姜榕笑对郑湘的调笑,就着她的手将酒喝完,又斟酒,感慨道:“今儿高兴,南方总算大体平定,天下一统了。”
郑湘点头微笑,附和道:“我也是。”说着,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南方呀,我听说南方景致与中原不同,南方来的姑娘格外秀气。”郑湘兴致勃勃地畅想起南方的景物人来。
姜榕朗声一笑:“这有何难?再过一段时间,咱们去巡游江南。”
郑湘领了他的好心,笑道:“再过几年再说。”姜榕会意,摇头笑道:“那让江南的人过来,南齐多风流,想必人才很多。”
郑湘挑眉,道:“人才虽然多,未必是你想要的人才。”
姜榕笑了:“我能要多少人才,不过是优中选优,总有适合大周的人才。你可不要小瞧了人想要进步的心思。”
郑湘瞥了姜榕一眼,凉凉道:“说不定还有吴侬软语的美娇娘呢。”
“再美能美过你?”姜榕笑问。
郑湘抚摸着自己的脸,道:“我今年二十,早就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了。”
“那我岂不是半截身子入土了?这么说,我还占便宜呢。”姜榕一边说话,一边注视着郑湘,眉目如画,神态比初见时多了几分从容和威仪,即便说着酸话,神情无一丝紧张。
这正是他进入湘湘的生命带来的改变。想到此处,姜榕忍不住心旌摇荡,挤到郑湘身边,又将人拉到自己怀中。
郑湘听了姜榕的话,轻哼一声,男人八十时还能一树梨花压海棠呢,只有放到庙里供着才算安定下来。
又见姜榕拉拉扯扯,郑湘瞪了他几眼,又推了推,见他依然如故,只得随他去了。
郑湘坐在姜榕的腿上,抬头看天上的明月,耳边传来虫鸣声和流水潺湲声。
这观月亭建在山脊之上,泉水从山间港洞泻出,山体披着薜荔女萝,月光之下更显幽深宁静。
姜榕突然道:“我若不是皇帝,你会喜欢我吗?”情之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郑湘转过头,盯着姜榕的侧脸,他留了髭须,皮肤黝黑粗糙,深邃的眼眸低垂,整个人透着沉稳和成熟。
郑湘伸手要去抚摸他的脸,就被姜榕按在胸口,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郑湘狡黠一笑:“我若貌若无盐,你会喜欢我吗?”
郑湘不待姜榕回答,继续道:“容貌是造就我性格的一部分原因,它与我分不开,正如皇帝的身份与现在的你分不开。
我认识你时,你是皇帝。你见我时,我正值青春年华。”
姜榕顿了一下,仿佛在沉思。
郑湘笑起来:“你若是还要追问,那就等来生,你不是皇帝了,再看是什么结果。”姜榕听了,大笑:“哪有你这样无赖的回答?”
“来生啊……”姜榕搔了郑湘的腋下,道:“我还真想知道这个答案。”
“你就去求答案啊。”郑湘笑倒在姜榕的怀中。
南齐已亡,但后面的抚恤治理还要花费更大的心血,因而柳温自请留在南齐旧地,命将领们押送南齐皇室贵族来京师。
为了安抚南方,姜榕对南齐国主十分优待,免了献俘礼,赐了虚职,允他以大周大臣的身份在王境内行走,又赐了一座华丽的大宅院。
“便宜他了。”捏着鼻子做完这些事情,姜榕嘀咕道。这样的昏君,就应该像厉帝一样被烧死。
厉帝残暴亘古未有,其他的与南齐国主半斤八两。
郑湘略知南齐国主的事迹,附和道:“就当千金买马骨了。”
这对夫妻完全忘记了,大军从南齐府库拉来多少金银珠宝稀世奇珍。
照例,郑湘接见了南齐国主的皇后和二夫人,不,其中贵妃因为卖官鬻爵扰乱朝政,与南齐的奸臣一同被柳温当场斩杀,以平民愤,收揽人心。
南齐皇帝后宫除了有名有姓的几位高位嫔妃,其他都失散了。
今日来皇宫的只有南齐国主的柳皇后、郭贵嫔和郑贵人。今非昔比,一朝皇室沦为阶下囚,不免令人唏嘘。
二人进来恭敬道:“臣妇参见皇后娘娘。”
郑湘坐在上面,见状忙道:“快起来,不必多礼。”柳皇后、郭贵嫔和郑贵人起身在宫女的引导坐下。又有宫女奉茶。
郑湘笑道:“几位夫人初来乍到,若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和我说,不要见外。”
柳皇后身着石青色大袖衫,周身萦绕着一股清冷,闻言道:“亡国之人,能得片瓦遮身已是极好,何敢再求?”
郑湘听了,半响笑道:“周礼有八议,柳夫人为前朝皇室,当为大周国宾,别说是些吃用玩物,就是宅子住得不习惯,再建一个也使得。”
柳皇后只道不敢,然后就不言语了。
郭贵嫔脸上扬起烂漫的笑容,道:“府中上下并未怠慢,一应衣食住行俱齐全。夫君在我临行前还让我代他向陛下和娘娘谢恩。”
郭贵嫔说着起身行谢礼。郑湘笑道:“不必客气。”
“我听闻娘娘和郑姐姐同族,郑姐姐已是国色天香,今日我见了娘娘才知道什么是神妃仙子,可见我真是一个井底之蛙。”郭贵嫔热切地拉着郑贵人道。
郑湘听到这话,心情舒展,明白了这郭贵嫔为什么能得皇宠的原因。
郑贵人浅浅一笑,道:“臣妇蒲柳之姿,怎敢与娘娘相比?”
郭贵嫔笑道:“郑姐姐若是蒲柳,那我就是地上的土,河里的泥。”
郭贵嫔说得正热切,柳皇后仿佛看不懂气氛似的:“启禀娘娘,若是无事,臣妇便告退了。”
郭贵嫔听了讪讪,住了口,郑贵人也沉默无语。郑湘笑道:“本宫没什么大事,你们若闲了就来和我说说话。我父祖乃是南人,但是我至今未踏南地,常引以为憾。”
郭贵嫔忙道:“娘娘闲了,召我们来就是。我见了娘娘觉得亲切,再叫上姐姐,说说国丈的旧事。”
柳皇后起身,行了一礼,郑湘点头,二人退下。
路上,柳皇后斥责郭贵嫔道:“你为亡国嫔妃,未免太谄媚了。”
郭贵嫔柳眉一竖,挽住郑贵人的胳膊,道:“既然国已亡,就不论旧事,只往前看。”
郑贵人小声提醒,道:“柳姐姐,这是北周皇宫。”柳皇后叹息一声,闷头往前走。
郭贵嫔小声道:“咱们算什么东西,冯贵妃掉了脑袋,连公主都做了妾,更何况咱们?不过是得过一日算一日。”
郑贵人劝道:“不要说这些,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南齐已是最大的笑话。”郭贵嫔愤愤道。二人出了皇宫,回到府中,只见国主还正饮酒,头上出了一层油津津的汗,更加郁结,各自散去。
郑湘在她们走后,低沉了一会儿,心里呸了一声,厉帝和南齐国主这样的人怎堪为皇!
一时间郑湘又迷茫了。君臣父子,忠孝仁义,即便是女儿的郑湘也受过这样的教育。
这忠是对谁忠?
若忠心对着厉帝那样的荒淫暴君,再来个“九死不悔”,郑湘情愿不要这颗心。
晚上,郑湘辗转反侧,脑子混混沌沌,一直弄不清这个问题,姜榕伸胳膊按住她,睡眼朦胧:“走了困?是不是临睡前喝茶了?”
郑湘坐起来,抓着迷迷糊糊的姜榕,摇醒他道:“我问你个事。”
姜榕睁开眼睛,含糊道:“说。”
“你起来。”
姜榕只好起来,靠着郑湘问:“你说什么事?什么事能不能明天再说?我困。”
郑湘道:“公卿百官忠于皇帝,你是皇帝,你有忠于的人吗?”
姜榕一下子被问住了,他登位十年,喜欢用忠心的大臣,但是他忠于谁呢?
湘湘、小花、小鱼、阿高、父母、早逝的妻儿、兄弟……等人的面容如浮光掠影般从他的脑海里闪过。
若当皇帝前几年,他能说出准确的人名,但是现在……这些人是,但又不全是。
姜榕低头凝思,半响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忠于的是……是社稷百姓。”
第 107 章 吴王
姜榕说出这番话,顿时念头通达。知难行易。他少时读过《孟子》,念过几遍这句话,但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深切的感触。
姜榕心神豁然开朗,治国理政仿佛进入了一个新境界,往日的凝涩之处变得流利起来。
南齐的战事已定,将领们陆续回来论功行赏,有更进一步的,有功过相抵的,还有处罚的……繁琐而芜杂的事情在他的手中纷纷落定。
便是最难赏的总元帅李英也定了赏赐。李英改封赵国公,赐绢帛八千端。
自汉后,异性很少封王,李英已经功封至国公,爵位至极。但此次战役中,李英被人弹劾纵容士兵劫掠。身为平南之役的总帅,自然要为手下五十万将士的行为负责。
圣旨下后,李英叩首谢恩,上了几次朝,便托言犯了旧疾在家闭门谢客养伤。姜榕屡次赐药遣医,共同演绎君臣相得。
郑湘读过史书,也听过李英功高震主的话,对于李英的病,她持怀疑态度。
秋意将宫廷浸染,花园中的桂花开得甜香。二人坐在凉亭中赏桂花,不料栏杆下的菊花正盛,蝶舞蜂绕,更多几分意趣。
“你真不怕李英?”郑湘手里摇着一只高足琉璃杯,眉眼含笑地看向姜榕。
“怕他做什么,他又没这个心思。”姜榕笑道:“秦皇汉武手下都有名将,我以后还想要超越他们。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郑湘想了想,正要答话,姜榕却苦笑示弱道:“这还需要想才能回答吗?”
郑湘笑起来:“这不仅要看一时,还要看一世。我比不上陛下壮志豪迈,特敬陛下一杯酒。”
郑湘举杯放到姜榕的唇边,他自然一气饮干。郑湘又倒了一杯,随意吃了一口,看栏杆下一簇簇水晶球似的白菊,菊花的香味扑鼻而来。
姜榕放眼望去,宫殿屋檐重重,太阳落在了后头,天空燃烧着瑰丽的晚霞,给皇宫添了浓墨重彩的几笔,愈发显得雄浑壮阔。
转头回看郑湘,先前的美景一概退去,只剩下凉亭中国色天香的女子,爱怜她的岁月不仅没有消磨她的容颜,反而添了许多风韵。
姜榕的手忍不住抚摸那张略带红晕的脸颊,郑湘扭头瞅着他只笑,脸上露出慧黠的笑容。
“呆子。”郑湘笑骂了一声,道:“都十年了还没看够呢。”
姜榕回过神,放下手,道:“再看一辈子也不腻。”
两人正眉目含情地说话,突然被远处的叫声打断。郑湘抬头看去,只见姜灿抱着弟弟,领着小鱼过来了。
姜灿进来扫了一眼桌案,略带不满道:“爹娘,你们在这里吃饭怎么不叫我们?”
小鱼补充道:“我们还在蓬莱殿傻傻地等你们呢。”小鱼一边说,一边爬上石凳。
早在他们进来前,宫女就过来摆石凳铺锦褥,旖旎之情破坏殆尽。
姜榕郁郁不已,对上女儿可爱的小脸,他怜惜都来不及,只能对小花埋怨了一声:“你都这么大了,还一起和爹娘吃饭。”
姜灿诧异:“爹,我刚离开蓬莱殿时,你抓着我的手说要我日日回来。、咱们一家用饭,怎么现在就变卦了?
我胃口小,吃不了那么多东西,而且咱家也不缺东西。爹,你啥时变得这么抠抠搜搜?”
姜榕一口气堵在喉咙里,郑湘忙道:“你爹的意思是你功课繁忙,从明斋到蓬莱殿有一段路程,若是忙了,就不必日日过来。”
姜灿忙道:“不忙,不忙,便是再忙也要过来和爹娘一起用饭。”
顿了顿,他又像模像样道:“这是我的孝心。”
姜榕鼻子里哼了一声,将阿高抱在怀里,道:“晚膳就在这里吃。”
阿高仰起头,眨巴着天真无暇的眼睛,认真道:“爹,我以后也要孝顺你,不离开你。”
孝顺?可孝死他了。
小鱼打断道:“不行,等你六岁了,要去和兄长一起住,不能住蓬莱殿了。”
阿高的眼睛里顿时氤氲起水汽,拉着姜榕的衣角道:“我不要走,不要走……”
“不走不走,再让你住两年。”姜榕一口答应,阿高转哭为喜。
姜灿低头窃笑,小鱼扬天叹气。傻弟弟哟。
宫女们收拾完残桌,摆上各色饭菜。薄暮降临,凉亭八方都挂起明亮的灯笼。
晚上,姜榕躺在榻上睡不着觉,郑湘困得双眼朦胧,推了推道:“不要再叹气了。”
安静了一会儿,姜榕突然将郑湘摇醒,道:“我想到办法了!”
郑湘气得想打人,骂了几句混蛋,才回神睁开眼睛,语气不善道:“你最好有什么事情,不然呵呵……”
姜榕的笑容凝滞了一下,继续笑道:“是好事。”
“什么好事?”郑湘打了哈欠,靠在床壁上。
“小花该娶……定亲了。”姜榕兴致勃勃道。
立太子后,郑湘邀请了几家夫人携女过来玩耍相看,想要从中选太子妃,但因为南方战事搁置下来。
郑湘想起这事,道:“圈了几个人,但小花年龄尚小,这事还早着呢。”
姜榕摇头道:“不早了,不早了。你觉得李英家的女娘如何?”
“李瑶芝?”郑湘回想起李英的女儿李瑶芝,文雅娴静,知书达理,她也喜欢。
不过……
“长幼有序,三皇子今年十二,早些的人家,现在就开始相看婚事了。”郑湘提醒道。
姜榕微微一愣,道:“这个我早想好了,先封王,再定个中原的世家女。”
他说完小心觑了一眼郑湘,生怕她不喜。不过,姜榕注定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郑湘坦坦荡荡,丝毫没有不虞。她的小花已经占了大头,阿高和小鱼也不会差,三皇子封王又如何?
“封王,早些封吧,孩子面上好看。”郑湘道。
姜榕点头,小心解释道:“世家的人不能不用,还是安抚一些,出个王妃正好。这事还要麻烦你。”
郑湘身为皇后,这事该是她管,不过她不大想管。“让周姐姐和德妃一起参谋。周姐姐持重,德妃毕竟是三皇子的生母,婆媳不睦也不利于夫妻感情。”
“也行。”
“从哪几家中求?”
姜榕想了想,道:“崔、陆、王、卢、袁等几家,南边的郑氏也行。”
南方的郑氏算是郑湘的家族。郑湘听了,忙摇头拒绝:“郑氏就算了。”
姜榕抓过郑湘的手,解释道:“世家说着名头上好听而已,不如兵权来的实在。李英在军中有威望,门生故吏也多,比世家有厉害多了,是一门既惠且利的岳家。”
郑湘笑起来:“我难道不懂这些?你选的必然是好的。我信你。”
姜榕听罢,心中一阵暖,将人揽在怀中,道:“小花快些长大吧,长大了就能为我分忧了。”
郑湘靠在姜榕宽阔厚实的胸膛上,道:“时间说快也快,五六年的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等东哥的大事落定,我再来操持小花的事情。”
“嗯。”
次日,姜榕叫来中书舍人,命他拟一道册封三皇子为吴王的圣旨,当日颁布,并名鸿胪寺择良辰吉日行册封礼。
姜煊冷不丁地接了旨,他的伴读曾隐晦提到了封王的事情,只是这两年朝廷事多,他将其放到一边,没想到南方事情一处理完,他就被册封吴王了,真是意外之喜。
姜煊立马过来谢恩。郑湘找借口避开了,宣政殿只有姜榕。姜榕看着文质彬彬的儿子,待他行了礼,让他起身入座吃茶。
“不知不觉,你已经是大人了,以后封了王,更要谨言慎行,不要堕了皇家的颜面。”姜榕欣慰道。
姜煊不像姜灿那样黏糊,一向以持重为师长所赞颂。但他听到父亲勉励的话,内心激动起来,声音中带着颤抖道:“儿子必当谨遵父皇教诲。”
姜榕见状笑起来,嘱咐宫人上了姜煊爱吃的栗子糕和杏仁豆腐,道:“俗话说成家立业,你封了王,相当于立业,也该成家了。”
姜煊听到这话,垂下头,不言语。
姜榕一心将自己的经验传给儿子,遂继续道:“成亲娶妻到底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让皇后、贵妃以及你娘给你选妃。”
姜煊低声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听父皇母后母妃的。”
姜榕摇头道:“你这样不行,万一她们选的你不喜欢,岂不是委屈了你自己?一辈子相处的人,自己喜欢才是正经。”
“你现在小或许不在意这些,等你大了就知道里面的好处了。”
“人活一辈子,关键是要舒心。”
……
姜榕竭力劝说姜煊,说得姜煊混混沌沌又心怀向往。待姜榕口干舌燥,姜煊才吞吞吐吐道:“知书达理的吧。”
姜榕拍了一下桌子,赞道:“这才对嘛,讨婆娘的事不能害羞。”姜煊闹了个红脸,可怜他才十二岁,就要面临这些事。
“父皇,儿子告退了。”姜煊想溜走。
“去吧,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放你一天假。”姜榕笑道。姜煊告辞离开,回了临仙宫。
刚进大门,殿中的宫女寺人跪下喜气洋洋道:“奴婢见过吴王殿下,殿下金安。”
赵德妃从殿内疾步而出,看见儿子,脸上露出笑容,但眼睛却有水汽,欣慰道:“我儿长大了。”
姜煊不禁露出笑容,行礼道:“儿子见过母妃。“
“好好好。”赵德妃牵着儿子回到殿内,让人准备茶水和果点,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然而点头赞道:“我儿的风姿越发卓越了。”
姜煊被说得不好意思,忙给母亲说了谢恩时父皇说的话了。赵德妃听到儿子的婚事由皇后做主,眉头皱起,嘀咕道:“她才不会让你娶个好亲呢。”
姜煊没听清,叫了几声,赵德妃才回神,坚定道:“你放心,阿娘定会给你找个好岳家。”
第 108 章 吴王妃
赵德妃古井无波的生活顿时沸腾起来,她从佛堂里走出来,激动地绕着院中的桂花树不自觉地转圈,念叨着要给儿子找什么样的王妃。
银屏笑道:“娘娘,大家闺秀都在二门里,咱们看不见,不如请忠信侯夫人过来商议。她们经常参加花宴花会的,必然知道哪家女娘好。”
赵德妃一拍额头,道:“我昏了头,你赶紧去召见她们。”
银屏笑着退下,去周贵妃处说了一声。周贵妃欣然应允,道:“这是宫里的头一桩亲事,必定要给东哥选个称心如意的王妃。”
次日一早,忠信侯夫人就过来了,因皇后有事,先见了贵妃,才去德妃宫中。
赵德妃等得心急火燎,她这些年都在吃斋念佛,不理俗事,如今事到临头,反而觉得腹内的东西不够用了。
朝中谁最得势?谁家子弟最兴旺?谁家家风好?谁家女儿L知书达理……
赵德妃现在两眼一抹黑,又急又悔。
银屏劝她:“娘娘,吴王是陛下长子,吴王妃身份尊贵,必要多挑挑,殿下才十二,少则有三五年,娘娘慢慢选就是。”
赵德妃回了神,抓住银屏的手,道:“亏你提醒了我,东哥是十二,不是二十,我得慢慢选,慢慢选。”
待侯夫人过来,赵德妃问了侯府诸人,便迫不及待地问嫂子道:“三皇子封了王,陛下有意为东哥定婚事,你帮我参谋参谋哪家的女娘合适。”
侯夫人自家是有适龄女娘的,昨日接了旨意,忍不住起了争荣夸耀的心思,今日一听这话,心里凉了一半,知道事情不成了。
她斟酌问:“娘娘,京师闺秀甚多,各个比花轻巧,只不知娘娘有什么要求。”
赵德妃将腹中摩挲已久的条件说出,掰着手指头一一道来:“家世要好、知书达理最重要、相貌要俊俏、家风要清正、家族子嗣要繁茂、父兄要位列朝堂……”
侯夫人越听越听觉得有些苛求,这样四角俱全的女娘,她也想要呢。
“你在听吗?”赵德妃抬头见侯夫人出神,略带不满道。
侯夫人忙道:“我顺着娘娘说的在想哪家最合适。”
赵德妃追问:“那你想到合适的吗?”
侯夫人试探:“娘娘,襄侯家的三姑娘如何?”
赵德妃疑惑:“我只记得他家有两个女孩,难道襄侯夫人又生了一个女娘,怎么从未听说?”
侯夫人道:“三姑娘是侧夫人生的,长得标致……”
侯夫人话还未说完,赵德妃就打断,摇头道:“不行,出身得好。”
侯夫人心中将一大批人划掉,又提了一个:“赵郡李氏李尚书的侄女,簪缨世家,必定知书达理。”
“他可有亲女?”赵德妃问。
侯夫人道:“有两女,业已出嫁。”
“父为何官?”
侯夫人道:“鸿胪寺少卿。”
赵德妃停了一下,嫌弃其父官小,又舍不得好家世,道:“行吧,先记着。”
侯夫人顺着这个思路,又提了几人,赵德妃都让银屏写下来,不知不觉,到了正午。
赵德妃又问:“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人选?你是吴王的亲舅妈,不要藏着掖着好人选。”
侯夫人真提了一人:“赵国公的女儿L。”
赵国公李英功勋卓著,又是太子少傅,这样的家世出身当然好。
“太子少傅啊,只怕人家未必答应。”赵德妃踌躇了一下,将人选压在心里。
赵德妃留侯夫人吃了饭,临走之前,让她多想想,大有将京师闺秀大排查一遍的架势。不过,这是为吴王选妃,陛下三子,每一个都重要。
周贵妃管理宫务,这内廷进出也由她掌管。赵德妃得了人选,便央着周贵妃召人进宫。
周贵妃想了想,道:“直说召人进宫,怕不尊重,不如告知皇后,请皇后以旁的名义召人进宫。”
赵德妃嘴一撇,不言语。周贵妃笑道:“谁家的女娘不是金尊玉贵?让一群娇滴滴的女娘站着供人挑选,这样忒轻狂了些,有风骨的人家说不定就拒绝了,这样怕是误了好姻缘。”
赵德妃只好应了,周贵妃笑道:“你将人选给我,我替你说去。”
赵德妃知道周贵妃一向慈惠良善,对东哥也上心,便给了人选,连声道了感谢。
前几个人选,周贵妃不断点头,到了最后一人周贵妃拧眉沉思,摇头道:“赵国公是太子少傅,只怕不太妥当。”
周贵妃前些日子还听说赵国公病了不能上朝,病是肯定有病的,常年征战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这“上不了朝”不知有几分真。
人家怕的是“狡兔死走狗烹”,本来是太子少傅,若再把女儿L嫁给吴王,脑子正常的人都做不出这样的操作来。
赵德妃将李英女儿L的名字列上去,经历了不少挣扎,想着搏一搏,道:“你难道也不赞同?”
周贵妃道:“不是赞同不赞同的事情,旁的女娘都好,只怕这个不仅他家不同意,只怕陛下也不同意。依我说,莫要讨一脸灰,惹得陛下不快,胡乱点了鸳鸯谱。”
赵德妃沉默了下,道:“那就其他人吧。”
周贵妃笑道:“名门淑女多,定能为吴王选个称心如意的。”
赵德妃在宫中能说得上的话人不多,周贵妃是唯一的一个。她便在留在仙居殿和周贵妃一起用饭,商量吴王的亲事。
郑湘批阅奏疏的闲暇听到这个消息,对新柳道:“你去回贵妃就说,这事请她主办,那日派人来叫我就行。”
新柳领命退下,郑湘回到宣政殿继续批阅奏疏。
过了几日,周贵妃在清思院开了菊花宴,游廊下摆满了一盆盆怒放的菊花,热闹无比。
郑湘去了,坐着和夫人们寒暄说话,赵德妃则专心相看起来,召这个女娘说话,又夸赞那个女娘,明眼人都瞧出缘由了。
赵德妃挑花了眼,一时没有定下来,又借着郑湘的名义举办了几次宴会,郑湘也都过去捧场。
姜榕希望选个吴王喜欢的,对于赵德妃的挑剔不以为意,她是吴王的亲生母亲,挑的媳妇能害了东哥?
再则东哥与母妃关系亲厚,若是选的王妃,赵德妃不喜欢,只怕以后家中也是没有宁日。
郑湘冷眼瞧着赵德妃从年里忙到年外,连忠信侯府也被闹得人仰马翻。
郑湘觉得赵德妃也许这样一直挑着时,没想到她突然定了人选。
原来赵德妃看重的几家姑娘陆续定了亲,她顿时着急起来,和周贵妃一起找大师占卜,结果除了一人,其他均不吉。
陆丽华。
陆凤仪娘家兄弟的孙女,父亲官居三品,做事勤勉,年富力强。
姜榕听了,倒是赞了一声赵德妃聪明。陆家既是世家大族,又因为其家族子弟陆观是新朝元从,而且皇后是他外孙,故而比其他家族得势。
虽然陆凤仪说着和陆家不再往来,但是血缘斩不断,利益超越一切,陆凤仪与陆家保持着默契,平时淡淡的往来。
天降馅饼,陆家无有不应。吴王的婚事正式定下来。
赵德妃知道后,抚着胸口,大石刚落下,又想起王府和成亲的事情来,一事接着一事,只怕停不下来。
春光烂漫,前齐事情料理完,柳温终于从南方回来了。姜灿率领大臣出城迎接这位劳苦功高的师长。
杨柳掩映着桃花,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姜灿翘首以待,突然一骑马闯入姜灿的眼中。
“柳相,那是柳相!”姜灿的眼睛和父亲一样尖利,他叫完后,立刻上马迎上去,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柳温不是张扬的人,但无奈姜榕上心,早早叮嘱了驿站,估算了行程,命太子率群臣亲迎。
他看到姜灿骑马迎来来,惊得勒住马,忙下来,不过姜灿比他的速度更快,灵巧地下了马,要为柳温执辔。
“不敢不敢。”柳温看到姜灿下马的动作,吓得心脏都停了:“你若是从马上跌下来,该如何是好?”
姜灿笑了一声,道:“马儿L温顺,跑得又不快。柳伯伯,一路上可顺利?”
柳温一边牵着马,一边和姜灿并行,道:“南北一统,再没有比现在更舒畅了。我回去给你爹娘说,以后不能这样冒冒失失,你这一上一下,简直要我的老命。”
姜灿道:“我见了柳伯伯,心生欢喜,便是爹娘罚我骂我我也认了。”
柳温心有余悸,再次叮嘱:“以后可不许这样。”
两人来到群臣面前,杨约等大臣面露笑意,行礼道:“恭迎魏国公凯旋归来。”
柳温忙扶起杨约,连声道:“不敢不敢,为人臣子,当为君分忧,劳太子与同僚相迎,在下惶恐至极。”
杨约请柳温坐轿,柳温一看这轿子乃是王制,心叹姜榕发疯,推辞道:“军旅之人,习惯骑马,我们骑马回去。”
“都回去吧,衙门里事忙,诸位同僚回去吧,不要在我身上耽搁时间了。”柳温对着大臣叫道。大臣们行礼后,依言跟在几人身后。
姜灿正要上马,柳温忙走过去,按住他的手,摇头道:“殿下,你年龄尚幼,骑术未精,不如去坐轿子。”
姜灿抬头看向柳温满是风尘的脸,眼睛眨了眨,道:“柳相坐轿子,我就坐轿子。”
柳温一顿,看了眼姜灿,又看向杨约,道:“这……这……这……”
杨约伸手做出请的姿势,笑道:“太子仁厚,顾念柳相辛苦,请你坐轿,柳相不要辜负了太子一片好心。”
姜灿笑容灿烂,杨约笑意盈盈,柳温深吸一口气,叹道:“罢了。”
姜灿与柳温上了车,车帘落下,隔绝外面视线,柳温的气势顿时一变,看姜灿就像看自家子侄似的,天然带着一股威压。
“你年纪小小,怎么骑马过来?你爹同意了?若是摔了怎么办?我见过不少骑马摔断腿,摔断脖子的,摔没命的……千金之子不坐危堂,你是太子,更要保重自身……”
姜灿低着头,乖乖听着。柳相连他爹都训过,更何况他这个儿L子!
第 109 章 柳相
进了皇宫,公卿百官散去到各自的衙门。挨训的阴影被太阳一照,立马消散,姜灿的笑容又灿烂起来,拉着柳温的手一口一个柳伯伯,问东问西,一点都不见外。
柳温低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自己遇到了第二个姜成林。
两人进了宣政殿,就看见姜榕迎上来,笑容灿烂,朗声道:“小柳,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说着就伸出钵大的拳头要捶柳温的肩膀,柳温熟悉地往旁一躲,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见啥见啊,是我长久未见你!”姜榕的声音中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他满眼里都是笑意。
柳温见状,忍不住笑出声,道:“臣也未久见陛下。”
“来来来。”姜榕携着柳温的胳膊就要走,冷不丁瞧见到胸口高的儿L子杵着,眉头一皱:“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不是爹让我接柳伯伯回来的吗?”姜灿疑惑中夹杂着一丝委屈。
“回去上你的课。”姜灿摆手,将姜灿打发走。姜灿正要说话,就看见爹拉着柳相坐到椅子上,一分精力都没放在自己身上,只好郁闷地回去上课。
姜榕没有坐回御座,反而和柳温隔着茶几坐下,转头看着柳温,郑重道:“南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辛苦你了。”
宫女端茶上来,柳温颔首接过,朝姜榕道:“说什么辛苦不辛苦,我做得心甘情愿。”
姜榕笑道:“你居功至伟,百年之后让小花他们祭祀你,我也看好了陵墓,将来咱们做邻居,再为师友。”
柳温摇头,轻嗤一声,道:“你当了几年皇帝,就变得这样虚伪。我不信鬼神,太庙附葬,我不稀罕。”
姜榕闻言一愣,端起茶水,笑道:”我失礼了,咱们是至交好友,讲什么虚礼。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说着喝完杯中的茶。
柳温又笑:“若人真死后有知,且有来世,我也希望能和你再世为友。”
姜榕顿时得意起来:“今日高兴,咱们不醉不归。”
“你婆娘不管你了?”柳温揶揄道。
“她敢管?我是皇帝!”姜榕大言不惭道。他扫了一眼宣政殿,此殿离蓬莱殿太近,起身道:“咱们去清思殿喝酒去。”
柳温笑而不语,跟在姜榕的后面。
宫人在清思殿的西暖阁摆了酒席,东暖阁和正厅打通了,作为姜榕平日练武之处,空旷阔朗。
西暖阁用大屏风隔出两间,里间休息,外间坐着吃茶小憩。酒席就摆在外间。
“这可是烧酒,你能喝?”柳温盯着姜榕问。
“当然能!”姜灿豪气万千:“什么酒不能喝?什么地方不能去?你忒小瞧我了。”
这话说得让柳温认为姜榕一下子夫纲重振了,不会因为“皇后厌酒”而只喝蜜水似的黄酒。
“来,我们喝!喝个痛快!”柳温身居高位,周围的人都仰视他,现在没剩几个能一起喝酒的人。
“杯子能顶什么用,换碗来!”姜榕喝道。
精致的小杯子换成了大碗,酒上了一坛。姜榕就酒壶推到一边,直提着酒坛子倒酒。
两人碰了碗喝起来。
“你在南方遇到什么为难你的人吗?”
“哦,确实有一些,你难道还想为我出气?”
“有何不可?谁家的人?”
柳温笑起来,摇头道:“圣人无私,你甭管,我自己能搞定。北边怎么样了?我在南方一直担忧大周两面作战。”
“西可汗有异动,但被宁国和东可汗挡住了。”姜榕道。
柳温的眼睛圆睁,不可置信:“宁国?她掌权了?”
姜榕笑道:“老可汗死了,新可汗继位,与宁国关系融洽。”
柳温举起酒碗,对着北方道:“敬宁国公主一杯,也多亏了她。”
“正月里宁国派使者来说,她怀孕了。”
“喜事,喜事一桩。”
“南方的世家反对你的人多吗?”姜榕问起另外一件事。
“多着呢,不过有军队在,即便闹事,也能镇得住。你是不知道,南方的世家多豪横,好田好山好水都是世家的,百姓要么是奴婢,要么在犄角旮旯里求生……”说起南方的惨状,柳温侃侃而谈。
“南方户籍重整之后有一百多万户,整整多了一倍,多出的编户都在高门大户手中,这样的国家怎么不亡?”柳温痛心疾首。
“咱们大周要引以为鉴,若大周真到了南齐这一步,只怕离灭亡不远了。”姜榕语气沉重道。
柳温连连点头:“咱们的土地还要改,禁止大户占太多的良田和宾客。哎,南齐啊,我虽约束着士兵,但你也知道这些人……不提也罢。”
“攻破南齐皇宫时,比当时攻破前梁时乱了许多,毕竟人人不如陛下御下有方,志向远大。”
姜榕笑起来:“喝酒喝酒,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殿外的郑湘走到殿门口,听到里面畅快的说笑声,顿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叮嘱梁忠道:“你备好醒酒汤,柳相的住所安置妥当了吗?”
“启禀娘娘,都已经备好了。”梁忠陪笑道。
郑湘颔首,在殿外就闻到一股酒味,只怕姜榕今日不得闲,那奏疏只得自己批改了。
郑湘往回走,临走之际,又道:“不要让他们喝太多,柳相旅途劳顿,陛下也近天命之年,都不能喝太多酒。他们若还要喝酒,你就派人来找我。”
梁忠面露难色,郑湘看到后:“算了,我不为难你,我让人守在外面。你明白了吗?”
梁忠忙脸露笑容道:“多谢娘娘体谅奴婢。”郑湘点头,留下一个小寺人侯在殿外,就回宣政殿了。
殿内的两人继续边喝酒边叙旧,天南地北,过去未来,乡野庙堂,无所不谈,喝着喝着酒没了。
“来人,再来一坛酒。”姜榕兴致正高,喝道。
人是进来,但没带酒。梁忠躬身陪笑道:“陛下,太医说了你年事渐高,柳相旅途劳累,不宜多饮酒。”
“什么太医?上酒!”姜榕手一挥,摆出十二分的皇帝架势,然而梁忠岿然不动,一脸陪笑,道:“陛下和柳相,身体为重,太医再三叮嘱了。”
柳温算是明白了,夹了一块糟鸭掌,慢悠悠吃了,笑姜榕道:“怕不是个女太医?”
女太医?宫里哪里有女太医?电光火石之间,姜榕明白了之女太医说,面上有点怪不住,于是对梁忠喝道:“酒没有?汤也没有?饭才也没有吗?”
“有有有。”梁忠忙不迭道。他退下吩咐重新换了一桌席面。
“这老货年纪越大越糊涂了。”姜榕道。
柳温笑道:“他瞧着年纪也大了,该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柳温正说着,梁忠领着宫女进来摆饭,一听这话,忙陪笑道:“奴婢谢柳相好意,只是奴婢天生是伺候人的命,没了主子可不知道怎么活了。”
柳相听了若有所思,然后道歉道:“是我冒昧了。”
梁忠一边摆菜,一边笑道:“柳相是好意,愿意给我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能是冒昧?”
“陛下和柳相也别嫌我啰嗦,两位都快半百,以前骑马射箭打仗是以前,现在该到了惜福养身的时候了。”
柳温边听边点头,面上带着笑容,但姜榕却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确实是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梁忠只笑没有反驳,摆好饭菜就行礼告退。柳温举汤代酒,笑道:“你就知足吧,这些多人关心你。”
姜榕摇头笑道:“连你也取笑我。来,吃菜,吃菜。”
两人一直吃到天黑,姜榕才带着满身酒气回到蓬莱苑。故友重逢,是难得的一件大喜事。姜榕心中十分高兴。
阿高正在院中秋千架上打秋千,看到姜榕跳下来,跑过去叫道:“爹!爹!”
姜榕张开手臂正要接住迎面扑来的幼子,却见阿宝捂着鼻子停住脚步,道:“爹身上好臭啊!我不要爹抱,要阿娘抱。”说着转头一溜烟跑进正殿。
姜榕的脸一僵,抬手嗅衣袖上的气味,是有点但不至于把人薰走吧。
郑湘从正殿走出,站在门口,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姜榕,而阿高拽着郑湘的裙角躲在她身后。
姜榕顿了一下,颇有一种背着人和狐朋狗友外出喝酒被妻子逮住的窘迫。
“咳咳,阿高怎么还不回去睡觉?”姜榕首先拿阿高发问。
阿高神秘兮兮小声道:“阿娘,爹身上臭臭,不要让他来。他来了,我身上也臭臭。”
姜榕听了气急,郑湘先是嗔了一眼姜榕,然后对阿高道:“你回去睡吧。”
“爹臭臭,娘香香,不要爹。我也香香。”说罢,阿高期待地看着母亲。
郑湘笑着弯腰点了阿高的鼻头,道:“你爹需要人照顾,你自己一个人睡怕不怕?”
“不怕。”阿高挺了挺胸脯,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连给父亲一个余光都没有。
姜榕走上台阶,哼了一声,道:“我还是走吧,省得你嫌弃我。”
郑湘转身让出通道:“走什么走,赶紧去洗澡,一身酒味,难怪阿高说你。”姜榕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转身去沐浴更衣。
第 110 章 夫妻
姜榕进去沐浴,念及他喝了酒,郑湘放心不下,便进了殿内。哗啦的水声越来越清晰,郑湘转过屏风,就看见浴桶里的姜榕。
“要不要一起来?”姜榕热情相邀。
“还记不住上次的教训?”郑湘想起那一次,洗澡水把殿内漫了,地毯上水汪汪的,踩着如同水草般。
西暖阁的地毯全毁了,几凳屏风的腿都泡裂了,殿内晾了几天才重新入住。
姜榕不好意思地笑笑,强笑道:“那次是意外,意外。”
郑湘从屏风上拿了一块雪白的布巾扔过去,正好扔到姜榕的头上,道:“水马上凉了,你又喝了酒,小心生病。洗完就起来。”
姜榕很快洗完澡,又被郑湘灌了一碗醒酒汤,才进内室休息。
他唉哟唉哟地呼着头痛,枕在郑湘的腿上,可怜道:“头疼,你给我揉揉。”
郑湘一边给他揉头,一边道:“你也是,不能喝酒硬要喝酒,喝了酒又难受。”
姜榕闭着眼睛,享受湘湘难得的照料,舒服地直哼哼:“今日高兴,喝点酒,没什么……”
郑湘手上一用力,姜榕应景地“嘶”了一声。“知道疼就好,酒伤身体,明日看你头疼不头疼。”
姜榕笑道:“有你贴心照料,我明日必当一如平常,精力充沛。”
郑湘笑了一声,点了他的额头道:“哼,以后再喝酒就把你扔到宣政殿,不管不问,让那些宫女寺人照料你。”
姜榕忙出声:“千万别。头晕着正难受,他们劝个汤药就像要了他们的命,不如你好。”
郑湘啐了一口:“呸,喝了酒身子不舒服,心里又烦躁,你万一发个酒疯杀了他们怎么办?谁不怕?”
“你不怕。”姜榕一本正经道。
郑湘哼了一声,认同这句话,又道:“你好些了没有?”
“唉哟,头还晕着。”姜榕又叫起不舒服。
郑湘狐疑:“你莫不是骗我伺候你?”
“我哪能骗你?我和柳相两人整整喝了一坛并一壶烧酒。”姜榕道。
郑湘听了,手一停,气呼呼道:“这么多?你还想喝死不成?”
姜榕闻言,蓦地睁开眼睛,抓住郑湘的手往下一拉,脸上露出侵略味十足的笑容,沉声道:“有你在,我可舍不得死。”
郑湘冷不丁对上姜榕的眼睛,她的身影给那双眸子笼了一层纱,但依然明亮得动人,就像初见时一样。
郑湘忍不住笑出来,手挣脱出来,捧着姜榕的下巴,朝那双眼睛吻上去,轻纱的衣带落在姜榕的脸上仿佛一片片羽毛在他心间飘过。
“我发现我在你的眼中很美,比镜中更美。”
“那是自然,情人眼里出西施,更何况你比西施更美。”
郑湘嗔了一声姜榕的轻狂,然后与他并肩躺着,叹息道:“我今天在镜中发现眼周有一条细纹。”
姜榕抓住郑湘的手,努力睁眼抬眉龇牙咧嘴,然后将她的手往脸上一按,半响问:“你摸到了多少条皱纹?”
郑湘惊愕之后失笑,调皮一笑:“这哪是皱纹,分明是大周江山。”大周幅员辽阔,山川丘壑交错。
姜榕将人往怀里一揽,道:“老夫老妻了,早已过了讲究这个的年纪。”
郑湘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你当年讲究时,眼光可挑剔了。”说着,慢慢睡着了。
姜榕安抚地拍着郑湘的后背,心道:“再过十年二十年,湘湘在他的眼中也如当年那样耀眼夺目。”——
“叫你母亲来!”姜榕躺在床上,脸色蜡黄,鬓发披霜,额头顶着退烧的布巾,但仍用力地捶着床榻道。
姜灿忙道:“已经派人去叫了,去叫了!阿娘马上就回来。”
一眨眼到了显德二十七年,便是一向身体健康的姜榕也到了迟暮之年。
有人年纪大了,变得格外宽厚温和,有人却变得更古怪了,比如姜榕。
“再派人去叫!”姜榕吼道。
“好好好,来人,再去催,让阿娘快点回来!”姜灿的额头出了一层汗。
“不行!车子跑得快了,磕着碰着你娘该怎么办?你这个不孝子!”姜榕骂道。
陆凤仪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郑湘心中担忧,于是回到忠敬候府住了两日照顾母亲。
殿外,一位麦色肌肤的美人儿将马鞭扔到宫人的怀里,三两步上了台阶,对着一位十三四岁的美少年,急切问:“阿唐,爹怎么了?”
阿唐龇牙小声道:“咱爹昨天吃了个梨,又喝了口酒,肠胃不适,太医看了不碍事。老人家正躺在床上训老二呢。”
姜焱,也就是小鱼,心中一暖,脚步停下来,踮脚探头往里看:“娘还没回来?”
“谁在说话?进来!”殿内传来中气十足的叫声。阿唐给姐姐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目送她去听训。
阿唐是姜榕的老来子,足足比姜灿小了十二岁。自阿高出生后,郑湘和姜榕的避孕做得不错,但没想到郑湘三十三岁又怀孕了,生下一子,小名取作阿唐。
“爹,你好些了吗?”姜焱进去,看见父亲的脸色,一惊,关切道。
“死不了。”姜榕刚要坐起来,姜灿就在父亲背后垫了引枕,手刚要去扶,就被姜榕一巴掌拍开。
“我还没到需要搀扶的地步。”
姜灿看着被打红的手背,陪笑道:“爹你身子好着呢,是我多事了。”
姜榕哼了一声,对姜焱的态度缓和了很多:“太医说我是风邪入体,并不是因为吃什么梨。”
姜焱连连点头,道:“太医医术高明,知道病灶所在,对症开药,爹一定能早日康复。”
姜榕挥手道:“嗯,你去外面歇着去。屋里都是药味,熏人得很。”
“我陪陪爹。”姜焱得到父亲生病的消息,即刻骑马过来了。
姜榕一起缓和道:“去吧去吧,这里有你兄长就够了。你气息都没喘匀,到外面喝杯茶缓缓。去吧。”
姜焱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在四肢八骸中激荡,她朝父亲行礼,才去了外间和阿唐一起喝茶。
阿唐朝姜焱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姜焱一脸看猴的样子,慢悠悠问:“你要说什么?”
阿唐小声道:“姐姐,我能和你一起出宫玩吗?”
姜焱一口拒绝道:“我要在宫里住几天等爹康复了再走。”
阿唐惊道:“你竟然舍得住宫里?”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宫人簇拥着郑湘从殿外进来。姜焱和阿唐立刻起身行礼。
郑湘朝阿唐微一颔首,路过姜焱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怒气,道:“你别走,等会我有话问你。”
阿唐惊讶地看向姐姐:“姐姐,你干啥事把阿娘惹怒了啊?”
姜焱神色一凛,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说罢跟在母亲的后面进了内室。
姜榕看到郑湘眼睛一亮,笑道:“我不过生了场小病,你怎么回来了?代国夫人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郑湘转头对屋里的三个孩子,道:“你们都去吧。小鱼,你去紫华宫呆着。”
姜灿等三人告辞离去,郑湘坐在榻边,伸手摸了摸姜榕的额头,眉头微微一皱:“有些低热,药吃了吗?”
“已经吃了。”姜榕乖乖道。
郑湘想要数落几句他不爱惜身体,但看到姜榕的脸色,忍不住心疼,只得道:“往后注意忌口。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姜榕小心翼翼道:“知道了,知道了。”
郑湘道:“你睡一觉,我在这儿守着你。”
姜榕摇头道:“屋里味大,你去外间休息。”
“睡吧。”郑湘不容置疑地扶姜榕躺下睡觉。
姜榕连吃了两天的药,又恢复了精力和活力。郑湘才将姜焱做的混账事说给姜榕。
郑湘育有三子一女,三子的妻家都是姜榕选的,姜灿娶了赵国公的闺女李瑶芝做太子妃,阿高的妻子来自江南的世家,阿唐的未婚妻是勋贵人家的女儿。
唯有这个女儿,姜榕心疼她,让她自己选驸马,不拘勋贵世家,不分南北,只要她能看上眼,就允了。
姜榕对这位独女极为喜爱,在京师为她盖了一座华丽的公主府,宫中仍保留着她居住的宫殿,一切待遇同长公主。
“啊?我原先瞧着李非是好的,没想到竟然如此怠慢皇家公主,来人将那贱婢杖毙,再将李非杖责三十以儆效尤。”姜榕听到女婿有妾,女儿有情人后,立马道。
郑湘忙道:“男人没那个心思,那个女人敢惹老虎吗?”
“那就杖责五十,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她命够不够硬?”姜榕改口道。
郑湘道:“算了,我听闻她都怀孕了,一棒子下去一尸两命。造孽。那李非也不能打,打了他,小鱼面上岂会好看?”姜榕不乐道:“那要如何?难不成把小鱼的那个……那个马奴杀了?”
“杀了他?你要被小鱼怨一辈子。”郑湘气呼呼道:“和离,让他们俩和离。咱们的女儿受不了这气!小鱼的女儿接到宫里我来抚养。”
“混账东西,给他脸了,我把女儿下降给他,竟然不感恩戴德地供着,还敢有花花肠子……”姜榕骂骂咧咧。
帝后商量妥当后,叫来姜焱。姜焱战战兢兢地来到父母面前,心虚不已。
郑湘瞥了姜焱一眼,哼了一声道:“说吧。”
姜焱抬头看了眼正堂上坐着的父母,吞吞吐吐道:“人是我选的,是好是歹,我受着,男人都会犯错。我和他说好了,他养他的小妾,我养我的情人,谁也别管谁。”
“他还敢这样说,放他娘的狗屁!”姜榕勃然大怒。
郑湘拿着茶盅往托碟里重重一砸,一双眼睛盯着姜焱道:“什么人是你选的,是好是歹你受着?本不是你的错,你这么抢着认错,是赶着去投胎吗?”
姜焱一愣,嗫嚅:“阿娘……”
郑湘怒道:“你脑子被狗吃了,这样离谱的条件,你就答应了?怎么着还等着百年之后,那小妾的儿子给你哭孝摔盆啊?
你爹雄才伟略,富有天下,自我入宫后,后宫再无新人,也无新出的异腹之子。不老实就是不老实,不要找什么借口。”
“对,你娘说的对。”姜榕附和道。
姜焱不知所措道:“阿娘……”
郑湘一拍桌子道:“和离。”
姜焱踌躇道:“这样不好吧,有损皇家颜面。”
郑湘撇嘴道:“你看看史书就知道了,皇家就是最没脸没皮的一群人。”
姜榕轻咳一声,默默地吃茶。
姜焱道:“只怕他不同意。”
郑湘冷笑:“和离和丧偶让李家选一个。你不用回去,我让你舅舅出面,他们若是好商好量那就罢了,若是敢闹……呵呵……”
姜榕道:“你同不同意和离?”
姜焱想起往日的恩爱,又想起背叛的愤怒,半响,毅然决然道:“和离。”
姜榕笑起来:“这就对了,好孩子,我宵衣旰食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你们几个长乐无忧的,要是天天憋屈,我还干什么皇帝?
再说了,你身上有爵位,难道要传给给你添堵那人的孩子?他们或许以为忍着你养人,而公主府的权势和爵位就是回报。
放他娘的屁,做白日梦呢!欺负我闺女,吃我闺女的嫁妆,没门!”
郑湘摆手道:“你回去吧。我派人给你舅舅说一声,早些把李非这狗屁倒灶的事情解决了,免得在你爹生辰前闹心。你这孩子不省心,早说早就办妥了,还能等到现在?”
“去吧去吧。”姜榕摆手。
姜焱告辞,临走道:“那个……爹,阿娘,这事和赵真无关。”
“什么赵真赵假的,与他有什么关系?”姜榕疑惑。
郑湘提醒道:“那个马奴……”
姜焱道:“赵真不是马奴,他是被掠卖的良人。”
姜榕听到掠卖的良人,突然想起年初女儿曾给他上书,说西南边地的府君伙同豪强,掠卖治下蛮夷。
姜榕立即派巡按清查此事,查实后,府君豪强并一干要犯全部人头落地,其他人要么贬官,要么流放,要么籍没为奴。掠卖的人被追回,恢复良籍,朝廷又多加安抚。
“他不是和巡按一起去办案找人,怎么又回来了?”姜榕问道。
姜焱讪讪一笑。
“我管不了你,去吧。不过你要注意,不能随意折辱打骂身边之人。”姜榕谆谆教导道。
郑湘补充道:“你别不在意。你回去看看郦邑公主、阴城公主和兰陵公主都是怎么死的。”
“我记住了。”姜焱初不以为为意,等她看清几位公主的死法,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更加坚定和离的心思。
姜焱走后,姜榕嘴里骂着“狗币崽子”“混蛋”“瓜娃子”。郑湘派了御前的小梁公公去忠敬候府传旨。
小梁公公如今是梁公公了。梁忠去年得了一场病,药石无医,人没了。到了姜榕这个年纪,开始慢慢送别友人了。
郑湘看着外面秋高气爽,便与姜榕道:“咱们去外面走走,别为这起子小事伤了身体。”
两人出了蓬莱殿,在银杏树下漫步,地上铺了一层金色的落叶。
“我让他们不要扫。”郑湘指着枝叶交织成的金穹顶和满地的金黄,笑道:“这是不是很好看?”
“真好看。”姜榕不住地点头附和道。
两人边走边说话,郑湘抬头眺望远方,青山隐隐,北雁南飞,突然说:“阿高想必已经启程了吧。”
阿高十岁时被封为赵王,二十岁时就藩云中。他的异母兄长吴王姜煊改封楚王,二十岁时就藩荆州。
姜榕握住郑湘的手,郑湘转头一笑:“他受万民供奉,自然也要担起责任。”
秋风徐徐,阳光透过枝叶照在二人徐徐前行的身上,给巍峨的皇城添了几抹温柔。
郑洵办事效率极高,接到圣旨后,立马坐车去了李府,开门见山道:“驸马无德,配不上公主,你们上书自请和离。”
李父李母大惊失色,陪笑道:“侯爷,小二无状,何至于此?我让人处理了那贱婢,再打驸马一顿,盯着他日后要好好待公主。旁的不看就看在小孩子的份上,求你帮忙说项说项?”
“我来不是给你们商量事的。”说着,他朝皇宫的方向拱手,道:“陛下仅有公主一女,疼爱无比,却被无知小儿如此糟践。陛下和皇后大怒,也正是看在孩子的面上让二者和离,若是闹大了……”
郑洵说完冷笑,不理会这对父母的苦求,甩袖离去。
次日,李父果然上书以其子德行有亏,举止无状,请求他与公主和离。姜榕不允。李父再三上书,姜榕才允驸马和公主和离。和离之后,李父被外放刺史,带着儿子李非一同上任。
公主府中关于前驸马一切的痕迹都被抹除,李家人走后,姜焱就被放回了公主府。
一出宫门,姜焱就如鸟出樊笼,自由畅快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