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前往私房菜馆的路上,曹瑞显得有点紧张。

    看惯了少年波澜不惊的模样,冯枫对于他竟然也会紧张这件事感到有点新奇。曹瑞的小动作明显比平常多,一会拢拢头发,一会整整领口、摆弄摆弄袖扣……一双白皙单薄的手忙个不停。

    冯枫善意规劝:“挺好的,小曹。妆发造型都很完美,放心吧。杨导喜欢国风,你这身装扮应该对他的胃口。赵总让你了解过他的履历吧?”

    曹瑞停下了摆弄袖扣的动作,无处安放的手迟疑着坐在身侧,点了下头:“赵总带我看过杨导所有的电影作品,包括他的导演处女作。杨导的镜头语言很美,光线和构图尤其精妙。看过之后,我就明白为什么赵总强烈希望由他来执导《昙华恋》。”

    冯枫顿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这就好。我还担心你没做准备,待会聊起来一无所知,那就适得其反了。看来是我外行了。赵总怎么可能出这种纰漏。”

    眼见曹瑞没再多说,淡淡一笑宛如幽兰初绽,无比优雅地抬起手拢了下垂落的发丝,露出精致小巧的耳廓。

    冯枫也顿时明白,为什么赵舒权非要用这个少年来演谢清允,甚至宣称非他莫属。

    既然老板能够说动梧桐影业的宋尧出面,这个角色应该是稳了。

    不过也说不准。听说饭局安排在中午是杨放导演的强烈要求。中午的饭局往往略显仓促、不够隆重,并且杜绝了后续活性安排的可能。导演如此要求,可能还是有点不情愿的。

    曹瑞忽然询问:“冯姐,你刚才说,杨导喜欢国风是吗?我们待会去的餐厅,不知有没有琴?”

    冯枫立刻醒悟:“我马上联系确认下。”

    转念又一想,说不定先一步前往餐厅的赵舒权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呢?

    ·

    一座藏在翠竹掩映之中的小洋楼,位置却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便是赵舒权选定的私房菜馆。

    这家私房菜的口碑和价位在洛城都是顶尖的,通常需要提前半年以上预约排队。而赵舒权恰巧是这间私房菜馆的合伙人之一。

    坐在餐馆中唯一一张紫檀木餐桌上,旧式老建筑的前后屋门对称打开,餐厅便与室外环境融为一体。院中流水轻响,花草葱郁,身在闹市,恍如桃园。

    赵舒权一边跟宋尧闲聊,一边暗中观察杨放导演。导演端着公道杯慢慢品味茶香袅袅,惬意地轻轻点头。

    特意为他找来的五万块一两的茶叶,要是不满意还是有点头疼的。

    “杨导是行家,不知这茶怎么样?”赵舒权笑盈盈开口。

    杨放导演“嗯”了一声:“挺不错的。没猜错的话,是正宗的武夷古树茶?炮制手法也是正宗古法。十分难得啊。”

    陪席的宋尧立刻接话:“老杨喜欢的话就带点回去。放公司,你平常能喝,我也能用来招待客人。”

    杨放稍作迟疑,还是同意了。赵舒权暗中丢给宋尧一个感谢的眼神。

    杨导喜欢茶叶,圈里尽人皆知。送他茶叶并不稀罕,但要不动声色地让他接下“想要带资塞人进组”的资方送的茶叶,赵舒权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这下子,茶叶的接收方是梧桐影业,杨导心里没什么负担,面子上也好看。而从不喝茶的宋尧,当然不会跟他抢这个份额。

    像是为了缓解当场收礼的尴尬,杨放导演突兀地说了句:“咱们这位新人架子还挺大?”

    赵舒权解释:“曹瑞上午在公司有舞蹈课。吃饭的事决定得仓促,课程没来得及取消,他上完课还要简单洗漱、做个造型。要不然一身的汗,也挺倒胃口的不是。”

    他早就在等导演问了。只有问了,才能不着痕迹地把曹瑞上课的事说出来。

    宋尧和杨放都笑了,导演也如赵舒权所料被勾起了兴趣:“舞蹈课吗?挺好,对形体塑造和动作训练都有好处。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演技吧?”

    “我们给曹瑞安排了戏剧学院的旁听,请了最好的表演老师,从理论、发声、台词、肢体语言、演技特训……全方位一对一特训。按照原先说好的,一个月后试镜,我觉得不会让杨导失望的。”

    说着,赵舒权拿出手机,将保存在手机中的那条短片打开,递给杨放:“这段短片是上周我们在影视基地拍宣传照时顺便拍的,特意想请导演和宋总看看,提提意见。”

    两人好奇地凑在一处,看完了精心剪辑后的两分钟版本,面面相觑。

    宋尧瞪大一双小眯眯眼,语调颇有几分夸张地惊呼:“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啊小赵?这简直绝了!我做了那么多古装项目,没一个比得上他的!老杨你说是不是?”

    杨放冷静许多,“嗯”了一声算是应和,没说话,眼中流露出的欣赏之情却被赵舒权捕捉得一清二楚。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条短片的成片效果出乎意料得好,杨放和宋尧没有理由无动于衷。片子虽然短,没有台词也没有对手戏,曹瑞的神态举止、细微的表情、优雅的动作,都让人看不出他是一个没有表演经验的素人。

    其实赵舒权怀疑,穿着冕服走上皇宫大殿的那一刻,沉睡在曹瑞心底的记忆或许真的有些许浮动,才让他如此真情流露。

    杨放导演忽然指着定格后放大的局部画面问赵舒权:“他这个眼泪,是真实情绪还是道具辅助?”

    赵舒权明白导演问有没有用眼药水,笑着摇头:“什么都没用。我也没想到他会触景生情,把自己代入进去了,拍完之后好长时间出不了戏呢。”

    杨放若有所思,翻来覆去把短片看了四五遍,终于低声自语:“如果这样的话,那还是可以的……”

    用不着赵舒权暗示,宋尧已经主动承担起任务:“绝对可以,老杨!这还是没学过表演、没做准备就有这个资质,说明这孩子是真的有天分。你不是最喜欢调|教有天分的新人?总说戏剧学院教出来的都是一个模样,给你个真素人你怎么就不愿意了?”

    杨放没有回应,眼睛仍然落在视频画面上,神情却明显变了,眉头松开不再紧绷,眼神也缓和许多。

    赵舒权不动声色看在眼里,指节习惯性轻敲桌面,计算着给导演最后一把推动力的时机。

    悠扬的古琴声在此时悄然响起,淡淡传入三人耳中。

    杨放导演倏地扭头看向屋外:“谁在弹琴?这曲子质感好古朴。”

    宋尧则是第一时间看向赵舒权,用眼神询问是不是他安排的。

    赵舒权小幅摇头。他确实没有安排,但私房菜馆的确有一床上好的古琴,就放在门厅一隅,却鲜少有人识货,也少有人能够奏响。

    他知道此刻是谁在弹琴。

    七弦古琴是非常古老的乐器,尤其在卫朝盛行。世家公卿、文人雅士,皆以琴艺高超为荣。赵舒权琴艺不差,更因为带着后世的琴曲穿越回去,一度备受追捧。

    卫景帝的琴艺自然也不差。赵舒权前世与卫景帝在一起十多年,经常抚琴互娱,一下就能听出曹瑞的弹奏习惯。

    更何况此刻他弹奏的这首曲子,是前世自己做给他的。

    琴曲很短,大约只有寻常曲谱的一半长度。只因赵舒权其实并不精通乐理,费尽心血做出一首短曲已是能力极限。而这首曲子也因为掺杂了许多个人喜好,与当时卫朝流行的曲风格格不入。

    但卫景帝很喜欢,经常反复弹奏,多年也未曾厌弃。即便后来两人龃龉不断,赵舒权听自己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报告说,皇帝时常独自抚琴,反复弹奏这支自己献给他的曲子。

    此刻赵舒权必须狠狠掐着自己掌心,才能让自己看在宋尧和杨放眼中仍然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得体形象。要是没有这两人在,他估计早就嚎啕大哭了。

    一曲终了,无人打扰。杨放导演迟了片刻回过神来,眼中满是惊艳:“堪比当世名家!难怪这间馆子要排队半年以上。”

    赵舒权扯动因为克制情绪而变得僵硬的面部肌肉,笑得有点艰难:“不如大伙一块去见见琴师?”

    杨放欣然起身,宋尧也莫名跟上。赵舒权带着两人来到一墙之隔的门厅,见曹瑞端坐在琴凳上,爱不释手地轻轻抚摸棕红色的古琴。冯枫和李鉴站在一旁,用惊艳无比的眼神看着他。

    宋尧惊呼:“哎?这不是……”

    曹瑞抬头看见三人,立刻起身,优雅地弯腰作揖:“曹瑞献丑了。希望不曾污了两位贵客的耳。”

    少年身形纤瘦,行礼过后直起身来,身姿挺拔如雪松,神情宁静如秋水,气质高贵如芍药。一双杏眼不卑不亢,既没有谄媚也有没有乞求,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看着人,便足以让人愿意为他心生怜惜。

    杨放问少年:“刚才的曲子是你弹的?曲名是什么?我好像没听过这首琴曲。”

    杨放喜爱国学,本身也会弹奏古琴。曹瑞微微欠身行礼,又是优雅到无可挑剔的动作,让门外汉宋尧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首琴曲并无名字,是盘亘在我心中的一首曲子。或许是我从前学过的,但已然记不清前因后果。”

    曹瑞没有明面提及自己失忆的事,杨放和宋尧也没有想到。赵舒权忽然“啪啪”鼓掌,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没有再提选角的事,只是提议:“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既然咱们人也到齐了,那就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