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这个病一般被认定为是心身疾病,而不是单纯的身体疾病。而他两次发作,清音都曾亲眼见过他的状态,用一个词来形容非常准确——惊恐万分。
跟当年的张泰勤很像,都是因为心理创伤对某件事,某种东西或者某个画面感到害怕,而这种害怕又催生出生理上的痛苦,痛苦导致惊恐更甚,恶性循环。
等所有人都出去后,清音跟王家母子俩坐下来,打算好好跟他们聊聊。
“谢谢你啊清医生,上次祖红说你答应帮忙给双强看病,但他自个儿不争气不好意思,谁知道昨天从矿上回来,刚到家一会儿又发作起来,但好在持续时间不长,一会儿就缓过来,今早我说带他来找你看看,结果路上又发作……要不是遇上好心人借我们平板车……又正好遇到你在医院,我都不敢想后果会是什么样。”
清音点点头,止住他们一箩筐感谢的话,“我听着这两次发作都是从矿上回来,是不是在工作的时候遇到什么事?”
王双强摇头,“工友们都挺好的。”
倒是王母给清音使眼色,等护士来叫王双强处理烫伤的空档,她小声说:“我儿子这个病,也是被我害的。”
“大娘怎么说?”
王母长长的叹息一声,“都怪我没本事,当年要顶着压力把他生下来,结果生下来一天好日子没过过,尽跟着我受苦,没吃过一顿饱饭,结果现在家里穷啊,没姑娘看得上,好不容易耽搁到去年,能说上亲,结果又黄了……你说他这个病,是不是年纪大了,没女人?”
清音点点头,是有这个因素。中医讲究阴平阳秘,无论男女,到了一定年纪,身体内的激素达到一定水平,是该有性.生活的,但王双强这样的条件,正经处对象没人看得上,他人又老实,不像是会出去外面乱来的,确实很容易憋出“病”来。
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却又无力改变,甚至深信不疑自己这辈子都找不到媳妇儿了,也这种心内的沮丧和恐惧感,时不时也会冒出来。
此时外界要是再受点刺激,可不就发病了吗?
但这种情况,清音也帮不了,只能劝王母:“大娘您不行就让他出门打工吧,在外头可能遇到单身女同志的机会更大点,而且出来闯荡闯荡,说不定就有别的机会呢?”要是能闯荡出一点名堂,以后几代人的命运都改变了,就像当初的洪江三兄弟一样。
挖煤是不可能挖一辈子的,很多都是青春饭,干不了几年身体就得出问题,别到时候钱没挣到,还把身体熬坏,那真是得不偿失。不过这几句可能太过扎心,清音没说,她记得洪二姨说过,王双强现在这份工作都还是村里可怜他们母子俩,给特别安排的照顾,是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
王母唉声叹气的,“我也想让他出门工作啊,可外头工作不好找,当时家里穷,他体谅我养家不容易,小小年纪就帮我挣工分,学只上到二年级,刚会写自己名字,去哪里能找到工作?洪江兄弟仨至少还上到初中,有点文化,我现在就特后悔,当初就是卖血也该供他上完初中才对……”
她其实也找过洪江兄弟仨,想请他们拉扯一把双强,但自家儿子胆小,来了城里又笨手笨脚,只会出苦力,精细点的活计都干不了,加上说话结结巴巴,在城里坐个公共汽车都能把自个儿坐丢……没待几天怕给别人惹麻烦,就跑回去了。
他们是穷,但也不会仗着穷就非得逼人家帮他们。
清音深表同情,她不会笑话王双强,她上辈子刚进城上高中的时候,也因为坐公交把自己坐丢过。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没有人系统的教过她,出城和回城不是一个方向,也没人告诉过她,有些车子是不用机器报站的,全靠卖票员扯着嗓子用方言报站,听不懂或者没回过神,就错过了正确的下车站点。
很多城里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日常,在没见过的农村人眼里,就是一部复杂的精密仪器,轻易不敢碰触。
清音只能安慰她,多锻炼,多错几次,慢慢也就熟练了。
“他之所以会得这个病,也是那工作害的啊,他们不是有个工友死在矿井里嘛,打那以后,他就被吓破了胆,害怕自己也死在里面,加上他们矿上有个现成的例子。”
见她犹豫,清音问:“什么例子?”
“就是他们矿上,有个老工人就是一辈子没结婚,那个东西不用,就萎了,缩回肚子里,再也出不来了,别看现在六十多岁了,面白无须,长得跟个太监似的。”
在矿上,大家下班之后会一起洗澡,无可避免的会看见工友的身体,王双强看见这个“太监”工人,再加上别的工友调笑几句,心里可不就越来越对自己的未来担忧了吗?
这个病,果然是心病。
絮絮叨叨,清音又开导几句,王双强那边很快处理好,按理来说他这样的情况最好是住院几天观察一下,但清音也不忍心让他们额外的花钱,就开了个吴茱萸汤以作调理,要是急性发作的话,就像今天一样,烧一根艾灸条灸一下关元穴就行,要实在找不到艾灸条,没这条件的话,只要是温热的东西都可以,像什么木炭、香烟之类的,掌握好时间,不要超过两秒就行。
说什么烫伤皮肤影响美观,这母子俩都穷成啥样了,留点疤痕可是最省钱的急救办法。
母子俩很快离开,虽说跟洪江是同村,但时间还早,还来得及赶回家,他们也没去洪江家住,说先调理一段时间,过半个月再出来复诊。
这个案例只是一开始看着严重,但因为有阳强症的经验在,清音治疗起来比较得心应手,几个徒弟学起来也很快,不用怎么讲理论知识,一点就通。
下班之后,清音走路回家,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而且……有点久违的耳熟呢!
不会是晓萍来了吧?!
“好你个清大科长,鱼鱼还说你只上半天班,咋现在才回来?”一名短发女同志跑过来,直接给她肩上捶了两下。
年近四十的毛晓萍,看着是稳重不少,但她跟清音说话的语气和方式,还是一如当年少女模样。
清音眼眶湿润,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她们一起在区医院参加实习时候的样子,“切,我就是知道你要来,故意不敢回来的呀。”
“好啊,枉我还在心里惦记着你,大老远给你带好吃的,我心都碎了呜呜……”
鱼鱼看着她俩加一起都八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戏精”,也有点好笑,但妈妈笑得好开心呀,她最近这么忙,真难得。
清音永远记得,毛晓萍是自己穿书后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但这几年大家各忙各的事业,一年也就联系一两次,聊聊彼此的近况,说说生活和工作上的烦恼。
她知道毛晓萍现在越来越优秀了,自从那年结束实习后留在区医院,没几年调到市医院,后来父母双双生病,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她也结婚了。
“这次你考书钢医院怎么也不说一声?不把我当朋友啊。”
“我这不是刚考上就来找你抱大腿了嘛?”毛晓萍抱着清音胳膊晃了晃,书钢医院招工的事整个卫生系统都知道,但她不想凭借朋友关系来麻烦清音,只有靠自己本事考上,成为并肩作战的同事,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对了,你丈夫那边,他没考?还在市医院?”
毛晓萍神色有点黯然,“嗯,他一直在外科,肝胆肠胃外科,现在做阑尾炎手术就跟修剪脚指甲一样熟练。”
清音竖起大拇指,“那可是技术骨干啊,他想来书钢医院不?正好陶英才你听说过没,他以后就是书钢外科的学科带头人,到时候跟着他学学,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是本着好朋友的丈夫,能拉一把是一把的原则,本来毛晓萍的丈夫就有技术在手,要是能多一位名师指导,说不定能缩短几年成才周期。再说了,夫妻俩在一个单位,有什么也好照应。
谁知毛晓萍却摇头,“报名前我问过他,他还是想留在那边。”
好吧,人各有志,那清音也就没说什么了。
“我今天过来,还真是来找你跑关系的,听说新医院能分配宿舍,但针对的是单身职工,我这个半单身的,你看能不能帮我申请一间,等我报到完就把生活用品搬过去。”
清音记得他们好像住在北城区那边,每天去南市区上班确实挺累的,“行,我给你找个单间,到时候他来看你啥的也方便。”
毛晓萍低着头,情绪略低落,最终还是点点头,“谢谢你,清音。”
清音疑惑,她记得晓萍一直都是很开朗外向的性格啊,怎么今天情绪这么低落,尤其是每次提到她丈夫的时候,她都不愿多谈?清音想了想,把鱼鱼支开,握住她的手,“晓萍你们到底怎么了,能跟我说一说吗?”
“他……唉,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孩子,你就不奇怪吗?”
清音一愣,她其实是暗自奇怪过的,但是,作为好朋友,对方不愿主动提及,她也不会去伤口上撒盐。因为毛晓萍在跟现任丈夫结婚之前曾经生过一个病,叫卵巢畸胎瘤,幸好是良性的,做完手术后一直没有复发。清音以为是因为这个疾病或者手术的后遗症,导致她不想要孩子,或者没法要孩子,所以每次打电话,清音不会不长眼的询问她怀没怀这种催生话题。
“其实,医生说我的身体,也不是不可以怀,是他不想要,他丁克。”
清音一愣,现在国内知道“丁克”这个词的人还真不多,没想到她身边就有一个。
毛晓萍自嘲的笑笑,“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想生,这种事勉强不来的,本来我当初主动追求他的时候,他也说得很清楚,他不想生孩子,我能接受我们才在一起。”
他们是女追男才在一起的,当时他的丈夫在市医院可谓是青年才俊,长得英俊高大,家境也优渥,职业还是在很多人眼里很有光环的外科医生。不过,清音觉得自己朋友也不差啊,活泼开朗,心地善良,跟谁都能玩得好,唱歌也特别好听,关键专业技术也不差,在全市各种行业大比武中多次荣获护理组一等奖特等奖,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也知道我就长这样,普普通通吧,他确实长得好,以前我总觉得跟他在一起气弱着点,可日子过久了也就那样吧,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难道长得帅就不用吃饭睡觉上厕所?”
婚后生活让她明白,再帅的男人,也会不洗脸不刷牙就睡觉,也会打鼾,也会便秘也会痔疮,也会挖鼻孔……慢慢的,这种外貌的光环也就淡了,只剩下柴米油盐。
清音大概明白,他俩是在要孩子这件事上产生分歧,导致婚姻出问题了。
“你喜欢孩子没错,他不想要孩子也没错,但其实这已经是人生观的不一致了,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毕竟,女性的最佳生育年龄就那么几年,她现在都错过了,等将来再想生会很难。
而男人,后世看的狗血事件还不够多吗?很多年轻时候拉着原配丁克的男人,丁到四五十岁,甚至五六十岁,想生照样能跟外头的女人生。
男丁克想反悔,很简单,女丁克就很难了。
“考虑什么,换人吗?一想到换人,我这心里我就……”放不下啊。
她爱她的丈夫,为了丈夫,她一直不间断的努力,付出比旁人多十倍二十倍的努力,从区医院到市医院,年纪轻轻已经有了白发。
当初家里人和清音都不太看好这个人的,但她就是觉得感觉来了,拉都拉不住,她现在和家里人关系挺僵的,总觉得要是真离婚她连回娘家的勇气都没有。
***
第二天,申请的宿舍下来,也不用谁陪同,毛晓萍自己骑上自行车,驮着行李去医院报到,找宿舍,买生活用品,回头给拎了一只大烤鸭来给清音家改善伙食。
家里现在的鸭腿都是鱼鱼一只、顾妈妈一只,不过她俩经常是都不吃,都给清音,搞得清音不吃不行。今天也不例外,她看着两只油汪汪的大鸭腿,哭笑不得,“妈,鱼鱼,你们又来。”
祖孙俩面不改色,“你最辛苦,赶紧啃,苍狼可正虎视眈眈呢。”
清音无奈,心里觉得甜甜的,她上辈子一定是做了非常非常好的好事,才能遇到这样的婆婆和闺女。
“对了,你们还记得柳耀祖,哦不,林耀不?”
“记得呀,他咋啦奶?”
“听说去参加啥扔铅球的比赛,获奖还上报纸了。”
鱼鱼“呀”一声,“那么厉害?”
“那可不,上次在胡同口遇到,叫我奶奶,我说这么大个儿小伙是谁家孩子啊,看半天没认出来。”
林耀不愧是当年出生就又胖又壮的孩子,这几年在体校里训练,平时不怎么出来,大家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我看比安子还高半个头,快两米了吧?那胳膊腿儿都快有我腰粗了,就跟座铁塔似的。”
清音听着,没出声。这几年林素芬没再作妖,规规矩矩生活,甚至把全部心力放在教育林耀身上,清音对她改观不少。
“就是这练体育真不是一般孩子能吃的苦,我听林素芬说,十五斤重的球,一只手要扔出去,还要扔十几米远,啧啧啧……他手指都断了好几根,年纪轻轻的腰和膝盖就不行了,大家都说可怜,但林素芬也说了,他不会读书,回家还闯祸,除了靠着身体优势能吃上饭,他别无出路。”
清音深以为然,要是自己没猜错的话,林耀这样的超雄基因携带者,想要在社会立足是很难的,犯罪率都会比正常人高,去学体育是林素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可惜啊,姥姥是费心费力的给他谋划,当妈的却只顾着帮人养儿子。”
鱼鱼知道奶奶说的是慧慧姐,她脸上露出不赞成,“慧慧姐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现在刘志强把她当赚钱工具,以后等她赚不了钱的时候,就是她真正没有利用价值、被抛弃的时候。
“哟,你还知道啥叫利用价值呢?”顾妈妈故意逗她。
“奶奶别总把我当小孩,我要是谈对象,肯定不会像慧慧姐一样。”
三个大人立马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哦?你谈恋爱得找个啥样的?”
“不知道,反正外形不能比我爸差,事业心不能比我妈弱。”
众人:“……”闺女,那你怕是要注定单身了。
不过,能说出这些话,说明她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大人们担心的早恋啥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她身边那些男同学,顾安已经观察过,没一个像样的,看起来还不如那个白白胖胖的矮馒头卓然顺眼。
“柳家老两口现在看他这么出息,又开始打歪主意想把他认回来,天天去学校门口堵他,说啥他们是爷爷奶奶,人家体校的老师就说了,只要进了那道门,甭说是爷爷奶奶,就是亲爹来了也不许出来。”
林耀当年好些学校都不收,是林素芬求了很多人才送进去体校,跟教练可是说好了的,她不心疼,只有一个要求,狠狠地教育。
“这两个老家伙,三个外孙女和孙子,真是看谁出息就去认谁,天天正事不干就想摘桃子啊。”说起这个,顾妈妈也是一肚子的牢骚,这几个月,柳老头为了供养顾敏,可没少捡垃圾,为此还跟别的捡垃圾的老头老太闹矛盾,打架打到公安都来了好几次。
现在,辖区派出所一听见“杏花胡同”四个字就头疼。
“他手脚不干净,年轻时候就有这毛病,大院里谁家在外头晒点啥,他路过就要薅一把,现在老了还这么不要脸,人家捡好的码得整整齐齐的废报纸,他顺手就给搂走,还说废纸壳上没写名字,谁见到就是谁的。”
清音眨巴眨巴眼,这么不要脸的吗?这可是明晃晃的偷啊!
虽然那些东西是不值什么大钱,但那也是别人辛辛苦苦一张一张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呀。
“这糟老头子等着吧,遇到个厉害的,总会教他做人。”顾妈妈气哼哼地说,却不知道,一语成谶。
*
1990年的夏天,书钢医院正式开业,清音已经连续带着领导班子开了三天的会,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进程非常顺利。
而她,作为书城市,或者石兰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省级医院院长,而且是女院长,自然是要上台发言,挑起大梁的。
这一次的领导班子,由省里直接任命,除了清音这位“当仁不让”的院长,还有三位副院长,分别主管业务、医务日常运作和财务采购,这三位除了各自业务非常熟练之外,还有个共同点——年轻。
年纪最大的四十五,最小的居然比清音还小两岁,看到名单的时候她也很意外。她以为按照“老带新”的原则,她的搭班成员怎么说也该是老姜那样的,谁知还都是年轻人!
也是后来偶遇王秘书的时候才知道,这是张泰勤主动提出来的,他提出既然是改开了,思想就与时俱进,年轻人也需要锻炼,也能担任重要领导岗位,不能什么都等着“老师”带。再加上这个时期确实也特殊,老一批正处于退休换届,光去年一整年离退休的老干部就达到了历史之最,想要请老师带,也得有老师才行。
清音他们四个年轻人,算是赶上了风口,吃上了时代的“红利”。
当然,南城区热热闹闹的开业,东城区却在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且说顾妈妈,今天照常是带着小石头去买菜,这孩子长得壮实,也好养活,放地上随便指个方向,他自己抱着奶奶那重重的装满蔬菜的筐子,哒哒哒就能顺着跑半天,老太太腰酸腿疼追半晌才能追上他。
“石头等等奶,奶没你快,别跑丢了,啊。”
“奶你快点呗,我想吃冰棍儿。”天气太热,小孩子最怕热了,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指着前面不远处的熟悉的胡同口,“奶奶,咱们马上就到家了哟!”
顾妈妈看他使劲咽口水的样子就知道,他这是馋杏花胡同口的冰棍儿了。去年胡同口第一家人在墙上开了个小窗口,开起第一家小卖部,陆陆续续周围人家也有样学样,开小卖部的,报刊亭的,卖牛奶的,卖快餐的,煎鸡蛋灌饼盐水花生爆米花的……整个杏花胡同俨然成了一个小型集市,附近几条胡同的男女老幼都喜欢过来逛逛,打瓶醋,买俩鸡蛋啥的。
“那你慢点,人多,别走散咯。”
小石头一边回头看奶奶,一边去看卖冰棍儿的,口水都快流三米远了,他现在最羡慕的人就是鱼鱼姐姐,姐姐每天都有花不完的零花钱,心情好随便赏他一毛两毛的,他乐得屁颠屁颠的。
每天睡前,他都在盼着长大,长大就能实现零花钱自由啦!
一老一小,正在往里跑,没注意到马路对面的巷子口里,一道阴毒的眼光正在注视着他们。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顾敏。
自从被顾家兄弟俩砸了“饭碗”之后,她不得不跟柳老头搭伙,可柳老头跟麦克不一样,他又老又瘦,连尿都快尿不出来了,还没几个钱,自己跟着他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反倒被柳老太天天堵着打骂,这两年柳老头不得不出去捡垃圾养她,每天回家身上都一股子臭味,她更是恶心得想吐。
自己过得水深火热,而反观顾妈妈,却是越来越滋润,俩儿子给的花不完的家用,俩儿媳孝顺的穿不完的新衣服金手镯金耳环,还不用伺候又老又脏的糟老头子。
这怎么可以!
凭啥她一个乡下女人可以安享晚年,过得这么逍遥快活,而她样貌不差,出身不差,为啥老来还要像孤魂野鬼一样飘来飘去。
她飘啊飘,今天刚好飘到杏花胡同对面的巷子里,也是偶然,正好遇见顾妈妈带着顾全的儿子买菜回来,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个痛快想法——既然你不让我好过,那我就拿走你最珍视的东西。
她自认为,整个顾家,最受顾妈妈疼爱的,应该是顾全的儿子,她唯一的孙子。
且说顾妈妈,走到胡同口,遇见以前大院邻居,少不了要唠几句,但她也没完全放松,嘴上说着,眼睛盯着小石头在干嘛。
小石头努力站在小卖部前的石墩子上,仰着脑袋往里看,只看一眼,果真就只是一眼,但……他居然,看见今天有奶油冰棍儿!
小石头夏天最喜欢吃啥,当然是冰棍儿啦!
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小兜兜,“奶奶,冰棍儿怎么卖的呀?”
“普通的三分钱一根,奶油的五分。”
小石头放下菜篮子,掏出一角钱,很仔细的数了两遍,确保无误后双手递过去,“奶奶,我要两根奶油的。”
买到冰棍儿,笑眯眯的高举着手,跑到奶奶身边,“石头请奶奶吃冰棍儿。”
顾妈妈真是爱死了他这个小模样,有啥都会第一时间想着奶奶……和姐姐。
“我和奶奶吃一根,剩下一根留给姐姐。”
顾妈妈哈哈大笑,等你吃完一半,剩下的也没一半了。
但小孩子嘛,满头大汗的时候,少吃点冰的也是好事。
祖孙俩找了棵大树下,刚好有条长凳,俩人坐着,吹着凉风,甩着小腿儿,开开心心吃起来。奶油味浓郁的,冰冰甜甜的吃进嘴里,这心里也凉爽得不像话。
“顾奶奶?您怎么在这里?”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手里还拿着一本高中数学教材,但脸上似乎余怒未消。
“是建民啊,你来这边……”
姚建民苦笑,“我来看看我妈,顺便找两本书看看。”
顾妈妈人老成精,见他脸上余怒未消,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姚大嫂和儿媳李菊香的矛盾,她早有耳闻,甚至婆媳俩还打了两架,姚建民实在没办法,跑来找安子去主持公道都去了两次。
自从跟儿媳打不拢之后,姚大嫂就自己来杏花胡同租了两间小屋子,一方面住人,另一方面也是方便捡垃圾,经过两三年的经营,她现在俨然已是整个杏花胡同最大的垃圾中转“商”,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建民啊,你妈这个人没坏心,就是太固执,她要实在不愿回老家,就算了。”
姚建民叹气,“她不回老家,我们也不逼她,但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行吗,偏要往我们跟前凑,一会儿逼我和菊香的工资交给她,一会儿不让莉莉上学,一会儿又说她找先生看过,菊香肚子里怀的是闺女,让打掉,现在只能生一个,一定要是儿子,你说说,这不是存心不想让我好过吗?”
李菊香也不是包子,这两年自己能挣钱之后,底气十足,哪里受得了婆婆这种屁话?一说就要打架。
姚建民夹在中间,天天被吵得头疼。
“你妈现在不在吧?要不我跟你进屋说两句?”顾妈妈只听说姚医生是个好人,还是安子的朋友,她就不嫌麻烦,想要“多管闲事”。
“她刚出去了,走吧,咱们进屋说。”
小石头乖乖坐在长凳上吃冰棍儿,这里进出都是老街坊,顾妈妈倒不担心,交代一句就进屋了。
姚大嫂这两间小屋子,真是被她利用到了极致,原本二十多个平米明明不算小的屋子,此时已经被各种旧报纸、废纸壳、破鞋子、烂衣服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破烂塑料制品给埋得水泄不通。
一张小小的弹簧床,窝在“大山”深处,也不知道她晚上是怎么睡觉的,也不怕这垃圾山倒下来将人埋里面。
顾妈妈实在是没心情看,连忙从中间打通的门绕到隔壁屋子,“她这个点儿还出去?”
“嗯,我说让她别去了,我和菊香的工资能养活她,但我妈就稀罕这些……”他都不好意思全说。
何止是稀罕,简直就是当心肝宝贝一样,明明就是些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鞋子,她却每捡回来一件都要拿自己身上试试,还让他们三个小的也试。
扔垃圾桶里都有股臭味了,怎么试?
要是不试,她妈还生气,说是不是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本了,他们以前在村里多穷啊,那时候做梦都不敢想能捡到这么多好东西,这可都是白得的啊!
顾妈妈眼睛一扫,差点惊掉下巴:擦吃饭桌子的“抹布”,居然是两只破了好几个洞,用针线缝在一起的袜子;横亘在两堵墙之间的晾衣绳上,居然挂着好几条破破烂烂的内裤缝制的洗脸“帕子”
………而且看款式和颜色,应该还是男人的!
这姚大嫂真是不浪费任何一块“布”啊。
姚建民自然也看见了,羞得面红耳赤,“我们真不是不给她钱,顾奶奶您相信我,我对天发誓,每个月给她二十块不算少了吧?莉莉上学住校也只花十块啊,可她就是要搞这种毫无意义的节俭行为。”
“顾奶奶您知道的,我们不是反对她自谋生路,我妈一辈子勤勤恳恳是事实,但她啥香的臭的都往怀里搂也是事实,这些子东西,我们帮她把废品站老板找来,人家给了她八十块钱,她都不愿卖,她说要留着给我们用,给我们孩子用,还说等这屋子放不下了,就在外面搭个棚子,我是真的拿她没办法了啊。”
姚建民眼圈有点泛红,他小时候是母亲带大的,经常听母亲说父亲嫌弃她没文化啥的,他最开始也挺排斥父亲,可等父亲因伤退伍之后,父子相处时间久了之后,他发现父亲的三观才是正确的。
母亲,真的讲不通道理。
现在,他就真的体会到母亲的固执了。
他说过很多次,这是租的房子,不是他们自家的,要好好爱惜,不能拿来装垃圾,但她就是不听,说急了就哭天抹地说他也跟他爸一样嫌弃她,就是看不起她没文化,她一辈子为了老姚家做牛做马巴拉巴拉……
最后,他只能成为另一个父亲——闷头抽烟,尽量远离她。
顾妈妈只能拍拍他肩膀,“你是个懂事的。”
另一边,饶是小石头很小心的,小口小口的吃,可冰棍儿还是化了不少,他连忙跳下凳子:“奶奶,快吃冰棍儿,快化完啦。”
他刚追进姚大嫂的小屋子,后门就猫进来顾敏和一个小老头,她是亲眼看见顾妈妈和小石头进了那间屋子的,透过敞开的门,她还能看见里头堆积如山的垃圾,她心里忽然冒出个歹毒的想法。
凑到柳老头耳边说:“看,我没骗你吧?那外地女人捡了这么多东西,满满一屋子呢,本来这些东西都该是你的,她倒是会抢先,要是我的话,我放火一把烧了她的东西,让她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柳老头跟着点头。他以前就跟姚大嫂干过几架,都是因为他偷拿姚大嫂的东西,那女人没少嚷嚷,他在这杏花胡同本就不好的名声,更是烂上加烂,更别说每次打架她专挑阴处下手,他这么大年纪的老头了,哪里耐得住哟?现在连尿尿都成问题。
而自己要是烧掉她的宝贝,她估计得气死……对!
他摸了摸兜里的火柴盒,先躲了一会儿,确保没人进出,他才跟上去,迅速地擦了一根火柴,扔进屋里。
为了万无一失,他在确保靠近门口的地方那堆废纸烧起来了,这才将门从外面锁上,等待着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而顾敏,则是在等待顾家祖孙俩的哀嚎声。
不过,没用的,她不会开门的,她顾敏什么都没了,顾妈妈凭什么过得这么好!
想着,她脸上露出阴恻恻的笑容,比鬼还难看。
而姚大嫂刚扛着二三十斤重的垃圾从后门进来,就看见他们那个鬼样,坐在自家门槛外面笑,都来不及看清是谁,直接脱下一双油津津臭烘烘的鞋子,一个鞋底子各甩他们脸上:“杀千刀的哪里的脏老头臭老太!”
柳老头正沉浸在美梦中呢,忽然被一只臭鞋子打中,只觉臭得他昨晚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你说谁脏呢脏老太婆!”
“老娘就说你脏,你也不看看你那样子,狗见了的都得绕着走,捡垃圾的看见都得捂鼻子!”
“你他妈放什么屁,你才是捡垃圾的!”
姚大嫂双手叉腰:“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个不要脸的老贼,老娘还真就是捡垃圾的,专门回收你们这种没人要的垃圾,烂、货!”
要说骂人,她在乡下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一向自诩“城里人”的柳老头哪是她的对手,更别说被扇得晕头转向的顾敏,直接被创得遍体鳞伤,气得半天说不出一个“你”字来,只能不停地重复“泼妇”两个字。
俩人骂着骂着吧,姚大嫂忽然看见自己窗户里好像有黑烟冒出来,嗅了嗅鼻子,还有一股焦糊味,“我家咋着火了?”
“好啊,一定是你这垃圾烂、货往我家放火了,我就说呢,你那贼笑,就是做亏心事,老娘捡了一个多月的垃……好东西!啊啊!老娘今天就杀了你们俩,挨千刀的老垃圾老杂碎!”
说着,她随手从捡来的东西里抽出一根废旧钢筋,冲着俩人劈头盖脸就是打!
她实在是太气了,气糊涂了,都没想起来要先救火,又干又瘦的柳老头没几下被她干翻在地,一张脸已经被血糊得看不出鼻子眼睛,只能不断哀求并承认,是他放的火。
旁边围观群众正打算劝架呢,一听他自己承认放火,顿时也不劝了,打死真他妈活该!这姚大嫂虽然多吃多占,干啥都想占便宜,但这些垃圾……哦不,这些东西,都是她一把一把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都是劳动成果啊!
姚大嫂整个人气得都快升天了,她颤巍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她的财富,她毕生的积蓄,早已化成火海。
偏偏顾敏这老垃圾比她还激动,还想伸头去看,她当然不是为了看热闹,她是要确保顾妈妈和小石头被“烧死”在里面,那她这顿打就没白挨了!
她往前倾着身子,因为马上就要见证最期待的画面整个人兴奋得扭曲了,全身重量都在上半身,而姚大嫂又正好气个倒仰,差点撞她身上,她为了避开,歪了一下,就……
毫无征兆的,跌进了火海。
慌乱之间,她朝离她最近的柳老头伸手,求生的本能让她失去理智,抓住一切想要抓住的东西,可现在的柳老头浑身骨头加一起都没八十斤,哪里耐得住她这一拉……
顿时,俩人同时跌进火海,偏偏俩人都想往外跑,都想踩住另一个,慌乱之间俩人像麻绳似的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于是,众人看见的,就是两个火人在火海里打架!
“我去,看不出来啊,这柳老头平时又干又瘦的,踩起人来这么狠!”
“顾敏也没留情,没看见她一直抓着柳老头不放手吗?”
第128章
顾敏被烧死了。
就在她掉进火海的一瞬间,周围人都在想办法救她……和柳老头。柳老头尚有求生意识,但她就像着魔一样,想要往房间里面走,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有什么场景在等着她欣赏,众人拉都拉不住。
姚大嫂先是被气,又被顾敏这疯子一吓,整个人都萎了,只呆呆地看着众人救火。
“你愣着干啥,安子他妈,全子儿子,还有你儿子都在里头啊,快救人啊!”旁边有人看见他们进去的,大喊道,姚大嫂立马一个激灵,“建民?我家建民在里头?”
房间里的垃圾废品,比煤炭还喜欢燃烧。众人的救火力度压根赶不上燃烧速度,幸好不远处就是一个消防站,消防员的水车来到之后,没多久明火终于熄灭,没有波及其它房子。
清音忙完医院的事,总觉得心跳得很快,她担心会不会是自己太累了,有点低血糖,于是回办公室吃了两颗糖,看着没病人了,也没等下班,直接往家开。
另一边的顾安也有点心神不宁,今天难得的没出门,在办公室坐着,正准备下车间巡查,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洪江?”
“安子,杏花胡同着火了,你妈和小石头在那间屋里,快!”
是杏花胡同的老街坊准备来厂里找安子报信,正好遇到洪江,洪江几个箭步先来了,而其他人则正在七手八脚帮忙救火。
顾安心头一跳,边跑边问到底是哪里着火,怎么牵扯到他妈和小石头。
“胡同口第一家,姚大嫂那间放垃圾的屋子。”姚大嫂来了两年,早已威名远扬,“听街坊说是你妈和小石头进屋跟姚建民说话,不知道为啥就一直没出来,后来房子就起火了。”
顾安心头一跳,面沉似水,姚大嫂那间垃圾房,他有印象,他提醒过她很多次,也跟姚建民聊过几次,有安全隐患,让她要存放就去远离居民区的地方找两间地势开阔的平房,可他们说一千道一万,姚大嫂压根不听。那小山一样的垃圾全是易燃物,要是起火,那火势绝对不敢想象,更别说整个大杂院的房子都是连成一片,屋檐挨着屋檐,木头椽子就在一起,一根燃起来,别的也无法幸免。
他几乎是拼命一般往杏花胡同冲,路上还听见其他人说“房子被从外面锁上”“故意放火”之类的,顾安更是目眦俱裂。
这种时候爆发力是惊人的,平时走路要七八分钟的路程,今天好像一分多钟就跑到了。
那两间小倒座房,正立在夏日的夕阳里,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火苗窜得老高。
“里面的人呢?人出来没?”他抓住一个消防员问。
消防员也有点懵,“我没看见人出来。”
“姚大嫂,姚大嫂里面还有谁在?”
姚大嫂失魂落魄,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人肉被大火烤熟的焦味儿,一想到那情景,顿时嗓子眼发痒,蹲在地上哇哇狂吐。
顾安可不管,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我妈和小石头呢?他们在哪儿?”
这一刻,顾安脑海里没有任何想法,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们要是出事,他饶不了她。
“安子!我们在这儿!”顾妈妈的声音从人群之外传来,似乎很远,又很近。
顾安起身,忽然脚下踉跄,下一秒就被一个熟悉的小炮弹撞进怀里。
顾妈妈和小石头,好端端的。
原来,小石头进屋给奶奶送冰棍儿,结果也被姚大嫂那塞满一屋子的东西吓到,他看见中间墙壁上有道小门,想起姐姐说的机关密室,孩子的好奇心是很重的,他当即就钻进去,想着等姐姐放学要跟她好生嘚瑟嘚瑟,他小石头今天也发现一个机关密室了呢!当然,过去之后,他还顺手乖巧的把小门从那边锁上。
小铁门锁住,顾敏打不开,同时也有效的阻止了火苗窜过去,减少了对旁边那间屋子的损害。
而顾妈妈那边,见孙子巴巴举着过来的冰棍儿都快化完了,小家伙心疼坏了,一方面是冰棍儿花钱买的淋地上可惜,另一方面也是可怜奶奶都没吃上一口……这可把老太太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当即由姚建民带他们去后门再买两根。
因为姚建民说,角门出去靠近梨花胡同那边,有一个专门背着冰棍儿箱子卖的,有时候还有冰激凌,她就想着给买一碗回去,正好鱼鱼也放学了,就让姐弟俩好好吃一顿。鱼鱼自从来例假变成大姑娘后,音音就不让她吃太多冰的东西,今天就当奖励她一下。
出了角门走了一段,一直卖冰棍儿的老奶奶走远了,顾妈妈不忍孙子失望,就带着他去追老奶奶,一下子就给走远了,不知道这边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等看见这边冒黑烟,有人喊着火了,她赶紧牵着孙子跑回来,就正好看见顾安正在找他们。
幸好,都没事。
顾安有点纳闷,这屋子里的人,也就姚大嫂一个吧,平时顶多建民和莉莉会过来看看她,可莉莉现在还没放学,姚建民和姚大嫂都好端端的在火场之外,那屋里那股烤肉味儿是怎么回事?
终于,等消防员把火灭掉,抬出一具焦黑的尸体,和一个烧成粉红色的人形物体时,姚大嫂又哭天抢地说自己倒霉,都没碰过这俩老东西一下,他们自己跌进火海巴拉巴拉……周围的人也七嘴八舌跟消防员和公安解释起来,顾安终于知道了真相。
原来是有人故意纵火,想烧死里面的人,却不小心把自己烧死的事,再一想那个点在里面的就是顾妈妈小石头和姚建民三个人,顾安不由得不寒而栗。
凶手想烧死的,分明是他妈和小石头!
而很明显,几十双眼睛看见,放火的是柳老头和顾敏,毫无意外,想烧死他们的人,是顾敏这个颠婆!
他的目光落在那句漆黑变形甚至缩小的尸体上,面无表情。
顾妈妈吓得脸色发白,双腿发软,靠在儿子身上才没跌倒,“安子你姑姑是不是……疯了她?”
她刚才听街坊们说什么顾敏,还稀里糊涂的,此时也明白了,顾敏和柳老头这是故意纵火,柳老头知不知道里头有人尚不清楚,但顾敏是知道他们进去,就是故意要烧死他们的……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滑落。
顾妈妈又愤怒,又伤心,她不知道她哪里对不住小姑子,居然让她对自己这么深的仇恨,烧死她不算,还想烧死对上一辈恩怨一无所知的小石头,这可是全子唯一的孩子,全子在外头二十年隐姓埋名保家卫国,结果他的孩子……顾妈妈头一昏,整个人软倒。
幸好顾安一手扶住她,赶紧搀到阴凉处,大家七手八脚的掐人中,大概半分钟,老太太悠悠转醒,就是精神不太好。
“妈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回家,我们回家。”顾妈妈知道自己身体,在音音的中药调理下,她血压血糖啥啥都好,就单纯是被气晕的。
“小石头呢?”
“奶奶,我在这儿!”小石头没被大火吓到,反倒是被奶奶晕倒吓了一下,此时还不忘抱着奶奶买的一篮子菜,哒哒哒跟在后头,“奶奶回家也好,我给二婶打电话,让婶儿回来给奶奶扎针。”
幸好,奶奶买的菜还在,不然今天都没饭吃啦。至于那俩被烧焦的人,他人小,挤不到前面去,所以也没看见,只是听大人说谁谁谁死了,他也不懂。
因为死了人,公安很快到达,问在场的有没有认识死者的,这还用说?大家七嘴八舌把顾敏的前世今生都给扒得一清二楚,还热心介绍起死者和伤者的不正当关系。对了,伤者也就是被烧成粉红色烤乳猪的柳老头,已经被送医院抢救去了。
案情很简单,很明了,姚大嫂口供、被丢在一旁的火柴盒上面肯定有纵火者的指纹,能证明是他纵火,围观的工人也都纷纷站出来指证,刚才姚大嫂打柳老头的时候,他亲口承认自己纵火。关于顾敏,则是她自己要去看热闹,不小心跌进火海,众人去拉她还不愿出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她压根就是自寻死路。
很快,清音开着车子回到家,见家里没人,去胡同口一看,全都在小石头家,“这是怎么了?”
大家情绪好像都不对,尤其是顾全和顾安,脸色铁青,好似要杀人,顾妈妈则是一连苍白的躺在沙发上,“妈身体不舒服吗?”
顾妈妈摇摇头,看见她的一瞬间,心里的悲痛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哇哇哭起来。
半小时后,清音也被气得不轻。
她知道顾敏不是好东西,平时也都从不跟她啰嗦,顾妈妈虽然讨厌她,但依然不忍心她一把年纪出去做伤风败俗的事,无偿将房子借给她住,连工作都为她找好了……她居然还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来!
不过,大人只是伤心,小孩可千万别留下什么心理阴影,清音赶紧问:“小石头没被吓着吧?”
“嘘,睡着了。”顾全坐在客厅一角,怀里正抱着胖乎乎的儿子,身上搭着条小毯子。
从单位接到电话赶回来,他就一直抱着他,好像松开一下,他就会消失一样。
“没吓到吧?”
“嗯。”男人眼睛猩红得可怕。
第二天因为还要陪着顾妈妈配合警方做善后处理工作,清音给医院打电话,请了两天的假,同时姚大嫂那两间破屋子也提醒她,美容院、和善堂、批发市场,是不是也存在安全隐患?陪完顾妈妈赶紧安排全体职工对厂子里里外外进行一次消防安全自检自查,把凡是有消防安全隐患的地方找出来,整改。
同时,她还让每个车间进行消防安全演习,提前演练如果发生消防事故的时候,应该怎么处置、应急和自救,抢救厂里财物。
因为以前从没发生过,大家对这个安排也是一头雾水,幸好清音有经验,以前电视上、小区里、学校里,她都参加过类似演习,多来几次大家就记得怎么处置了。这种事本来就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要学会了,临危不乱就行。
美容院和批发市场也是一样的流程,必须做到每一个员工都知道怎么自救,财产抢救不出来没关系,人命才是最宝贵的。
警方那边,很快确认死者身份,柳老头经过几天抢救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也能艰难的说几个字,他亲口指认是顾敏怂恿他放火的,可他跟姚大嫂素来积怨,这事所有人都知道,他想完全把责任推脱到死者身上也不可能,火柴是他点的,也是他扔的,总不能是顾敏拽着他的手干的吧?
可他现在说他当时不知道屋里有人,顾全和顾安兄弟俩那边就过不去,因为这么多年他盯着顾家,恨人有笑人无也是事实。
以前还想把恶心吧啦的张老头介绍给顾妈妈呢!兄弟俩咬紧不放,要将他的责任追究到底。
而顾敏的亲属现在就只剩顾家,尸体已经被烧得只剩骨头了,顾安家兄弟俩一致决定就地火化,然后将骨灰盒随便找个墓地埋了,不许进祖坟,立碑的时候,兄弟俩拒绝把他们父母的名字刻上去。
“她不配。”
案子没几天就结了,主犯之一顾敏已死,柳老头因纵火罪致人死亡,损坏公私财物,危害公共安全,被判无期徒刑。柳老太一听,把顾敏骂得骨灰盒都按不住,转头为了不被老头子牵连,赶紧将婚给离了。
以前柳老头想离婚离不掉,现在好了,他心想事成了!
因案件性质恶劣,整个杏花胡同都受到影响,所有人被迫停工停学,检修电路和易燃易爆物,里里外外做安全消防检查,有不合规的全被罚款整改……忙碌了半个月,大家可真是恨死了这个死老头,害人还害得大家伙一起没饭吃,同样被人记恨的还有姚大嫂。
要不是她那些堆满一屋子舍不得卖也舍不得扔的破烂,这场火也不会烧这么大,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死人。
房东遇到她这样的租客真是倒了大霉,家里啥都烧光了,要不是救火及时,说不定连周围的房子都要遭殃,房东让她赔了八百块钱,而本来就对她不满的街坊们,一起联名向街道办请愿,必须把她赶走。
街道办也不想再把这种包藏祸心的蠢人留在辖区内,当即同意,很快她就只能出去外面租房住了。
按照姚大嫂一贯的尿性,应该是撒泼耍赖死都不愿搬走的,但这次的事着实把她吓得够呛,眼睁睁闻着一个人被烤熟,烤得只剩一副骨架,这种骇人画面她夜夜做噩梦,梦里都是那脏老头把她拉进火海,然后闻见肉焦味儿,又是猛的一阵巨吐。
短短半个月,她就吐得瘦了十几斤,就连出去租房子,一想到这书城市任何一间房子都离火海那么“近”,顿时又是噩梦加巨吐。再加上这场大火让她声名在外,大家一听就是杏花胡同捡垃圾烧了人家两间房子的,都把头摇成拨浪鼓,不租不租。
最后,她的脏老头PTSD严重到,只要是还在书城市范围内,她都会噩梦加巨吐。
这一次,她终于主动提出要回老家,这真是让姚建民心情复杂。小两口当即把她行李打包,亲自送回老家,以后每个月按时寄生活费,莉莉则继续留在城里上学,反正平时都住校,只有周末会回来,她又懂事,勤快得很,嫂子对她那是一个不字都没有,三个年轻人生活轻松多了。
闻名十里八村的泼妇姚大嫂,眼见着自己给儿子闯下这么大的祸,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那一屋子垃圾值几个钱啊,她硬要留着,这下好了,房子烧没了,人死了,儿子还欠下一屁股债,人家公安说了,这房子钱他们要是不赔,那就只能去坐牢。
姚大嫂真是后悔啊!
所以,对于儿子的安排,她破天荒的没有再蹦跶,让留老家就留老家,莉莉要继续上学就继续上学,反正她现在是连门都不敢出了,三米之内不能见火,闻不得烤肉味儿。
清音没想到,顾敏自己作死,还把姚大嫂给害得这么“惨”,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她要是一直留在书城市,还不知道要给建民惹多少麻烦,要给莉莉拖多少后腿。上次听鱼鱼说,莉莉作文写得很好,她们虽然不在一个中学,但莉莉参加作文比赛得了全市二等奖,作品展览到一中,鱼鱼专门抄了一份回来给清音看。
不得不说,那是一篇很有思想、很有文采的文章,要是能继续磨练几年,说不定将来还能成一名李修能那样的机关笔杆子。
可要是让姚大嫂继续留在书城市,孩子还有没有书读都成问题,就是能考上大学,以后工作前途也要让她搅黄。
*
很快,顾白鸾迎来她的中考,这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大考,除了小姑娘本人,其他人都为她紧张和担心。
这三年她比小学时期努力多了,但也在班级管理上分散了很多精力。不仅把自己和身边人的学习搞好,帮老师把纪律管好,还把班上的调皮孩子管得服服帖帖,全班各科平均分往上提了十几分,从全年级倒数第一,变成八个班里的第一名。
班主任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干出这么大的事来!
当然,大家都知道,这是班长顾白鸾的带领有功,她长得漂亮却不以漂亮而倨傲,为人仗义,女同学们都很喜欢她,至于男同学则是被她那高超的溜冰技术以及打靶技术给吸引得俯首称臣……没办法,现在东城区几家溜冰场都有顾白鸾的传说。
正因为她在这些事上花的时间太多,老父亲和老母亲真是为她的中考担心坏了,考前两天就失眠,谁知人家考回来压根没当回事,该溜冰还是溜冰,该打靶还是打靶。
关键她报的高中还是省重点,清音怕她滑档,每天报纸一到,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分数线公布没。
“怎么,又看录取结果呢?”毛晓萍从门口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兜苹果,“有个病人送的,我吃不完,放你家给鱼鱼吃吧。”
毛晓萍正式入职书钢医院后,一直在消化内科工作,清音几次下科室检查的时候都没遇到,“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听你们主任说,你这次要竞聘你们科的护士长?那你得多努力咯,我听说竞争还蛮激烈。”
书钢的分科比较精细,光大内科就分成心内、神内、肾内、血液、消化等七八个科室,有的科室至今还没护士长,清音就打算等工作一段时间后,看表现,让大家积极竞聘,择优录取。
她是事业脑,她只想挑能干活的人当领导,那些只想有个工作,咸鱼几十年的,就别来尸位素餐了。
“我这不就是来给你送礼走后门了嘛?”毛晓萍拍拍她肩膀,看起来脸色很憔悴。
“怎么,你俩是不是又吵架了?”
毛晓萍点点头,“自从我来书钢上班之后,我们算是短暂分居一段时间,他没来找过我,我也没回去找他,昨天因为我妈身体不好,我忙不过来,打电话让他带着去看一下病,他跟我犟了几句,我心里不舒服,又吵起来。”
哪有夫妻冷战这么长时间的?清音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即使俩人要分开,也要等毛晓萍自己想通才行。
俩人聊了几句,毛晓萍还要去医院看望母亲,清音也就没留她,这边人刚走,胡同口就开进来一辆军绿色吉普车,还从驾驶位里伸出来一只大手,“你好——”
毛晓萍正想着家里的事出神,不防被吓一跳,“啊!”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
“好好开你的车,注意安全。”毛晓萍头也不回,留下这么一句就走了,车上的男人讪讪地把手伸回,摸了摸后脑勺。
车子停在清音家门口,“安子,顾安在吗?”
清音赶紧出来,“哟,是文宇啊,顾安应该是在单位还没回来,你找他有事儿?”
徐文宇暗骂一声,“嗯,有点急事。”
想到什么,他从车上跳下来,“嫂子,刚才那女同志,是来找你的不?”
清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毛晓萍的背影,点点头,“你们见过的呀,还一起玩过几次,你不记得啦?”
“记得,她叫毛晓萍,当年还是毛头丫头,但脸上有肉,现在咋瘦得竹竿似的?”刚才要不是他开得慢,差点就让她撞上来了,走路也不专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概十几年前吧,那时候鱼鱼才两三岁,他们一起野炊的时候,她做的竹筒饭很好吃,虽然外头烧糊了,但里头的米饭确实鲜香软糯的,他一口气吃了三个,她还有一把好嗓子,唱歌非常好听,当时他就记住她了。
清音也不好细说,“她家里事情比较复杂,对了你找顾安,我去给你打电话叫他吧?”
“不用不用,我直接去厂里找他。”
等到车开走,清音才反应过来,徐文宇的脸色怎么也不太好的样子?是出什么事了吗?不过,她没往别的方面想,而是担心是不是顾安外面的工作上遇到什么事。
最近北边大国越闹越凶,已经有联盟国独立出来,庞然大物解体在即,作为世界上第二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看着自家老大哥的这样的局势,龙国国内也人心惶惶,顾安他们的工作愈发不好做了。
果然,接连几天,顾安都没回家,说是跟着徐文宇出差一趟,一直到半个月后才回来。
到家就唉声叹气。
“你这是咋啦?”
“你说我们这个工作,咋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我忙,哥那边也忙,听上面的意思,过不久还要让我俩一起出一趟差。”
“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嗯,北面。”
清音了然,庞然大物的倒塌,肯定会留下一些有价值的残骸,尤其是那种重工业基础雄厚的国家,要是能在资本的市场里趁机捡点便宜,那也是不错的。
“不过,为啥是你和哥都要去?”
“据说是个大项目。”顾安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是个什么项目,李老师的口风很严,只说让等通知,他就乖乖的哪里也不去,等着就是。
等待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慢,终于又过了几天,顾白鸾的录取结果也下来了,她如愿被市八中录取,就是当年陈童上的高中。
清音一高兴,都忘记问那天徐文宇的事,赶着给顾白鸾准备开学用品。录取结果虽然下来得早,毕竟是第一批次的重点嘛,可顾白鸾这个假期跟着穗穗卓然他们去鹏城找陈庆芳玩去了,说要玩到开学才回来,清音得帮她把需要的物品准备好。
顾妈妈前不久被火灾的事伤透了心,在儿女们的劝说下,她也跟着鱼鱼去了鹏城,有她看着,顾安和清音都放心。再加上卓然爸妈的科考队最近正好在鹏城附近靠岸整休,估计还能去科考船上待几天,他们更不愿回来了。
现在的顾安和清音,难得能清净几天,仿佛回到了刚结婚那一年,除了管苍狼和小白的吃喝,他们自己几乎是顿顿下馆子,一有空就开着车,把书城市大大小小的有名饭馆全吃了一遍,美其名曰享受人生。
一直吃到开学前几天,孩子们回来了,这家里才开始生火做饭。
市八中离家更远,依然是早晚自习,顾安还想接送,但顾白鸾拒绝了,她说要跟同学一起骑单车,或者坐公共汽车,清音和顾安商量了一下,表示同意。毕竟她都一米七的大姑娘了,身上还有点小肌肉,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这种小事没必要过分焦虑。
一连试了半个月,都很顺利,天晴她就骑车,二十分钟到学校,下雨就坐公交,稍微饶了点,但能直接坐到巷子口,也很方便。清音见孩子长大真没她什么事,也就把这事丢开了。
目前书钢医院开业几个月,一切运营井井有条,三位副院长都是很能干实事的人,清音实现了只需要做好门诊的愿望,上面有什么会议需要出席,基本都是让人替她去,去的次数多了,大家都知道,她是一位专营技术的院长,不是“开会院长”,倒也不会见怪。
*
这天,下班回到家,车子刚停稳,门口忽然走过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有段时间没见的元卫国。他现在为了照顾龙凤胎,已经从京市调回来了,但依然是个大忙人,苏小曼吐槽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人了。
“大忙人来了,咋不把你家团团圆圆带过来?”
“你就取笑我吧,俩孩子都埋怨我陪他们时间少,不跟我亲呢。”倒是跟花姐亲密得很,吃啥好吃的好玩的都要惦记着他们的花阿姨。
“小孩就是这样,谁陪伴得多,他们就跟谁亲。”清音清他进屋,知道他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天在门口等自己等了这么久,应该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我也不跟你绕弯子,我这次来,是来做说客的。”
“嗯?”
清音想不出来,什么人会找他来做说客……毕竟,谁都知道,她跟苏小曼是铁磁,要找说客也该找他老婆来当才对。
“我先喝杯水吧,刚从新加坡出差回来,刚下飞机就被人拉来了。”
清音连忙给他倒水,大忙人全世界各地出差是常事,因为很多药品采购都是从他手里,可以说,如果目前国内需要什么药,哪里都买不到的话,找他,肯定会有法子。
“你们和善堂最近是不是成了一笔大单?”元卫国忽然问。
清音点点头,他们的六味地黄丸卖到了日本和韩国去,那边也有很多汉方药厂,但始终做不出和善堂的水准,所以干脆就从他们这里买了。而清音卖到这两个国家的价格肯定跟在国内的不一样,美其名曰“新包装,新的独家配方”,其实就是吃准了他们不买也得买。
“这很正常,本来出口就有关税,凭啥他们的东西卖给我们跟卖给他们国民不是一个价格?反正市场就是这样,供小于求的时候,他们就得听卖家的。”
这件事,清音还没来得及跟苏小曼说呢,元卫国……远在新加坡怎么会知道。
“你一定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件事吧?”
“其实,是你的药厂邻居告诉我的。”这都快十年了,清音的幕后老板身份在有心人眼里早就瞒不住了。
药厂邻居,那就是——“日化厂?”
只可能是右边的书城市第六日用化学厂,因为左边是个小花园,算是区里的日常便民活动中心,这压根就没有生产经营活动。
“对,市六日化厂的蒋厂长,是我朋友,他一说你的基本情况,我就猜应该就是我认识的小清同志。”
原来,市六日化厂当年跟和善堂可谓一对难兄难弟,都是在改革浪潮下即将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其实往前数几十年,日化厂的历史跟和善堂不分伯仲。
和善堂是以前一位老中医经营的私人药房,在民间声望很高,后来公私合营后老中医身体不好,难以参与到经营活动中来,主动把股份卖给厂里,退出经营,但他打下的名声,却让药厂持续发展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经营不善才被清音接手。
隔壁的日化厂也是一样的,人家在民国年间是一家专门做胭脂的铺子,后来做雪花膏,再后来公私合营变成日化厂,刚开始那几年生意很好,后来各种原因导致经营不善,再加上改革开放后各地民营企业的冲击,现在也发不出工人工资了。
这对难兄难弟本来是一样的境遇,但眼看着这几年药厂像是开了挂,又是业务员全国卖药,又是上电视台打广告的,短短几年时间,订单就跟雪花似的飞进来,那满载的货车川流不息。
“蒋腾飞每天看着药厂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听说你们现在的销量已经达到和善堂鼎盛时期的三十倍还多,他眼睛都急红了,让我来给你递个话,对他们日化厂感兴趣吗?”
清音没想到,这是“自救”救到她这儿来了。
这个日化厂她有点印象,因为就在药厂隔壁,不过,当时买药厂的时候,看见这个日化厂,她心头也闪现一丢丢的熟悉之感,当时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卖祛毛膏配方的原因,当时就有日化厂来竞争,两家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像。
见她面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元卫国松口气,“要不这中人就由我来做,下个星期你有时间的话,你们双方见个面?”
清音想了想自己的工作安排,这个周末还真没空,已经预定了要去市里开会,这场会议只能她亲自去,倒是下个星期能提前调好,“行,见面详谈。”
她感兴趣是肯定感兴趣的,但就是不知道蒋腾飞想怎么让她“救”。
晚上,她把这事跟顾安提了一嘴,顾安不太懂,但一贯支持,“行,小清同志你加油,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一声“小清同志”似乎回到了年轻时候,清音有点心热,搂住他脖子,吐气如兰:“你能帮的,就是这段日子好好看着你闺女,陪着咱们妈。”
她总担心,那天的火灾会不会给顾妈妈留下心理阴影,当时可能没啥,但就怕她事后越想越难过,越想越郁闷,毕竟小姑子谋杀大嫂这种事换谁身上,都会想不通的,到时候要是留下心病怎么办?
顾安一个翻身覆住她,“嗯,我会留心。”
可是忽然,他又有点不得劲,以前他不觉得自己老,最近鱼鱼成了比妈妈还高的大姑娘,说话做事越来越有主见,他就会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很多。
而且,开家长会也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顾白鸾的同学们的家长,他大略看了一眼,妈妈年纪普遍跟小清同志差不多,但爸爸年纪却都在四十岁以下,只有他是过了四十,奔着五十去的。
他的焦虑来源于,他害怕顾白鸾以后遇到坏人的时候,他已经老态龙钟,没办法保护她。
清音掐他腰上一把,“你先焦虑焦虑怎么给我‘交公粮’吧,哼,趁现在能动不动,以后有你后悔的。”
果真是老百姓日子好过了,也更注重自身体验了,她现在在临床上居然还能遇到一些六十开外来看男科的老大爷,牙齿都掉好几颗了,说来也是人家正当权益,她没立场说三道四,但一想到那画面,她就想笑。
这种事,还是年轻时候多享受享受吧,老了风险很大,男的容易马上风,女的容易阴.道炎和撕裂,何苦来哉?
顾安被她调笑得脸一红,被子一拉,很快温度上升,越来越热……
第二天,揉着酸痛的腰,清音觉得,顾安这人,还真是不能激将,不能说他老,不能说他不行,否则……后果就是嘴越硬,身体越遭罪。
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明明平时看着像个正经人,一到了那时候,就是花样繁多,千奇百怪,体力无穷。
*
这天,清音还跟往常一样来到门诊,门口等候区已经坐满了病人,自从彻底搬到南市区后,病人变得更多了,她从坐下,屁股就没机会离开板凳,为了少上厕所,中途只勉强喝几口水润润喉。
终于看到最后一个病人,开好处方,准备换衣服了,门口又来了一人。
嘿,居然是许久不见的王双强。
“怎么样最近?”
王双强经过几次复诊之后,已经好几个月没犯过那毛病,人也放开很多,没那么扭捏了:“我今天正好进城,就想着来请清医生再帮我看看。”
清音让他坐下,望闻问切一番,“都挺好的,以后回去好好爱惜身体,尽量别往不好的方面想。”
“我尽量不往那方面想,但我们矿上,跟我同班的有个老头,六十多了还在苦哈哈的干体力,一想到他我就像看到自己的未来。”
清音想起来,上次王母也说过这个人,“是不是你母亲说过,他皮肤白,还白里透红,脸上没胡子,看皮肤像个女性,就连下面也没有?”
“有的,我见过几次,他平时不爱跟大家伙一起洗澡,都是等别人洗完才去,我有时候为了省钱会最后才去,见过几次,我们老话说,他那叫天阉男。”天阉男也分情况,有的是一点没有,有的是有一点,但不多,很小很小。
天阉男,这三个字,似乎在哪里听过,清音眉头一挑。
王双强以为是她对这种八卦感兴趣,就接着说:“这个人有点奇怪,一直说自己是外省的,因为身体残疾找不到工作,一直在外打零工,今年才来到咱们书城,但有一次我说要来书钢看病,不知道怎么坐车,他还热心的教我,在哪里换乘什么车,他似乎非常熟悉。”
书钢,天阉男,对了!
清音想起来,十几年前,鱼鱼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刘红旗那个铁磁不是被老鼠给咬“中毒”了嘛,治好以后他说自己在老鼠洞发现一双皮鞋,顾安顺着这条线索追查到一个潜伏在厂内多年的大间谍!
那人最后消失了,但清音记得顾安说过一个特征,他是个天阉男。
第129章
清音心头狂跳,世界上不可能只有他一个天阉男,这个老头不一定就是当年顾安追查的那个人,但清音有预感,多重巧合同时出现,或许就不是巧合,而是事实。
为了不引起王双强的好奇,以免打草惊蛇,清音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很自然的岔开,又聊了几句,等他离开,自己立马开车回家。
顾安正在帮顾妈妈摘干豆角,秋天来了,院里的豆角都干透了,叶子落光了,这几天留出来的豆角就作种子,明年春天继续种。
“上面,高处,把最大那两根摘下来,这作种子最好。”顾妈妈够不着,就在旁边指挥着。
顾安摘完豆角,又把她晾晒在屋顶筛子里的辣椒、南瓜、茄子等各种种子收下来。
顾妈妈不喜欢去外头买那些筛选过的,她觉得自己就能选种,每年家里种出来的蔬菜都吃不完。
“顾安你来一下。”
顾安洗洗手,把挽到肘弯的袖子放下,“怎么?”
“你还记得那年在厂里老鼠洞发现的事吗?”
顾安立马严肃起来,将门关上,“意思是刘国栋,哦不,李家才有线索了?”
是的,这么多年了,他依然记得那人的化名。
清音不确定,把今天的事说了,“天阉男只是一个特征,并不代表就是他,但他一方面说自己是外省人,一方面又无意间流露出对书钢这一带很熟悉,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顾安点点头,从书架上找出几张泛黄的纸,那是当年他为了追查此案做的笔记,上面的鬼画符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懂,“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不用等我。”
果真,两分钟后就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
清音对这个案子一直放不下,因为这算是她第一次通过自己发现的线索,当时知道能查到间谍,她还格外兴奋,总觉得穿越一次也值了。对于和平年代的孩子来说,这真的是一件值得炫耀三天三夜的大事。
可这么多年过去,再也没有这个人的音讯,她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安子怎么又出去了?”顾妈妈围着围裙,正准备做饭。
“说是想起单位还有点事,晚饭让咱们不用等他。”
顾妈妈今天打算做火腿土豆焖饭,这还是清音教她的,土豆、胡萝卜、火腿丁和着新鲜软糯的米饭一起,放小砂锅里,用小火焖上,一会儿闻到香味就能吃了,上面的米饭软糯,底上还有一圈金黄色的锅巴,实在是美味极了。
底上的锅巴是抹了猪油焖出来的,吃起来又香又脆,每次顾妈妈都留给清音吃。
再下着一碟小咸菜,婆媳俩简单又美味的一餐就好了。等鱼鱼下晚自习回来,看见还给她留了一小碗,当即斯哈斯哈吃个精光。
自从长成大高个后,家里每晚都会给她准备一点营养健康的宵夜,吃完看会儿书,洗漱一下再睡觉也不担心会积食。
顾安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进门就叫饿,幸好今天清音猜到他会回来,告诉顾妈妈提前做了他的饭,俩人在厨房边吃边聊。
“怎么样?”
顾安大大的扒了一口饭,又吃了两片回锅肉,迅速咀嚼几下,咽下去,喝口水,才说:“你猜小喜村那个矿是什么矿?”
“不是煤矿吗?”
顾安轻笑一声,“我一开始也以为是煤矿,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这么以为,结果人家是开采锂矿的。”
清音心头一动,锂矿,她知道啊,后世的人都知道锂电池,新能源啥的,但在这个年代,她和她身边的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说明目前这还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珍贵的金属矿藏。
“我向陈老请教过,目前锂矿主要用于提取金属锂,用作核聚变反应堆的冷却剂,火箭飞机的高能燃料,还有天文望远镜上的透镜。”
“啊?!”清音震惊,她以为就是用来做电池的!看来还是自己孤陋寡闻了呀!
“你知道目前使用锂矿最多的国家吗?是R国。”顾安扯了扯嘴角,继续扒拉一大口饭,下着菜,这下没有一开始那么快了,似乎是在等清音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那个矿,其实是国营的,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从附近村民里招聘工人进行非保密工作的作业,王双强自己老实巴交的,他到底在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
清音咽了口唾沫,“但李家才知道,并且就是奔着锂矿去的。”
顾安点点头,他目前查到的也是这样,不过他并不打算打草惊蛇,既然知道他在哪里,那就不怕他跑,顺便放长线钓大鱼,等他哪天跟上线联系,那将是大大的收获。
要知道,跟以前顾安抓过的那些虾兵蟹将比起来,这是条真正的潜水大鱼,他在龙国境内从事间谍活动的行径最早可追溯到解放初期,这都解放三十年了,他静默了这么多年,重新启动这枚棋子,动用的关系网肯定非同一般。
要是顺利,顾安这次能连根拔出整条线上的鱼。
所以,他吃饭都特别带劲儿!
清音好笑,“你慢点吃,知道就行,记住自己安全最重要,千万别暴露自己。”
“嗯。”
他迅速吃完饭,把碗随便一刷,又溜了,顾妈妈没有再念叨,她也心疼儿子啊,吃顿饭跟狼吞虎咽似的,也不知道在外头是饿成啥样。
真是可怜的哟!
接下来几天,清音很少能看见顾安,即使看见,也只是匆匆一眼,然后各忙各的。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清音自己一个人去赴约,让顾妈妈留家里,万一到点儿鱼鱼没回家,她得上心去接一接。
为了显得正式,她特意穿上一件白衬衫和西装裤,把衬衫扎进黑色西装裤里,再搭一双中跟黑皮鞋,头发扎成一个高马尾,显得年轻不少。
她经常锻炼,体型匀称,不瘦也不胖,面色红润,双眼明亮,一看就是很健康很有活力的中年人。刚走进约好的饭店,元卫国和蒋腾飞就站起来,请她落座。
“这位就是我一直给你说的清医生,妙手回春,现在还是和善堂药厂的老板,年轻有为啊。”
经元卫国介绍,特意没说书钢医院和批发市场的摊子,毕竟跟今晚的饭局没多大关系,双方正式认识之后,饭菜也上了,三人就一边聊,一边吃。
因为清音不喝酒,他俩也没喝,蒋腾飞先恭维了清音一番,夸她让和善堂起死回生,现在俨然成为书城市第一大民营药厂。
“蒋厂长过誉了,我们厂也就是混个温饱,民营第一大厂可不敢说,千万使不得。”
“是清老板谦虚了,贵厂的盛况,大家有目共睹。”
然后顺势一转,说到他厂里的困境,“不瞒清老板说,看着你们红红火火,我们这老邻居真是如坐针毡啊。”
清音认真听着,适时的接上几句,很快搞清楚厂子情况。
目前,第六日化厂只有三十个不到的工人,产品主要以润肤膏和洗发膏为主,非常单一,关键他们的产品出售途径也很单一,就只跟百货商场日化品柜台合作,每个月销量有限,实在是没多少收入。因为效益太差,有关系能调走的都调走了,胆子大的下海了,所以工人实在是所剩不多。
“不怕你笑话,以前你用过的方法我也试过,发不出工资,就拿产品抵,让工人们出去推销,但效果甚微。”
清音点点头,其实这就是产品太单一了,就像当年的罗程文一样,只会一样,只抱着一样当救命稻草,却不知道市场的急剧变化,需要产品越来越多样。玉颜美容院的产品都已经发展出七八个系列了,什么美白的,滋润的,祛痘的,淡斑的,疗愈的,淡化红血丝的……只要他们能推出产品,全城的爱美女性都会来买单。
“我知道您是商业奇才,就一直寻思找您取取经,只是碍于以前缘分未到,今天我就厚着脸皮想请你帮帮忙。”
清音不说话,继续看他要说什么。
第六日化厂再没落,毕竟是国企,在以前也是多少人求着的对象,蒋腾飞脸色有点红,似乎是破釜沉舟的,在说了日化厂一堆好处之后,终于问她能不能也像当年买下和善堂一样,也买下日化厂。
清音其实心里也有类似打算,毕竟以后美容护肤这一块那是绝对的红海,她已经利用手中的秘方先下手为强,成功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推出能上市的,面向大众的护肤产品,而不是仅仅局限于在美容院内使用。
只是蒋腾飞的要价太高了,十万块!根据她初步判断,这厂子也不值这个价。
因为里头生产线设备全卖了,听祖红说过他们连厂里唯一一辆拖拉机都给卖了,完全就是一个空壳子,光看地皮,也不值这个价,到时候还要接手那么多工人,要是不做日化厂了,光安置就要好大一笔费用。
清音不是做慈善的,当即委婉表示不合适,希望他还是出去找其他人问问。
蒋腾飞很是失望,但也没办法,只能收起失望勉强应付。
吃完后,清音很快离开,但没回家,而是去药厂。
经过长时间的整改,现在厂里倒是规范了很多,尤其前后门都增加了保安,闲杂人等不能再随便进来,即使进门也需要严格登记。
新来的保安不认识清音,甚至还把她给拦下了,最终是正在加班闫伟农来接人才放行。
“你别怪小刘,他新来的不认识你,这也是新规定。”
清音笑笑,这样负责的员工,她不会责怪。
人家只是在履行工作职责而已,她自己十天半月不来一趟厂里,能认识她才怪。
一路走,清音一路看向院墙,这堵墙是当年两家厂子共有的,后来划分到和善堂这边来,但也是公用的。
“隔壁厂子老早停工了,不像咱们厂,现在还好些人加班呢。”老闫不无得意的说。
“对了闫叔,最近隔壁日化厂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始终觉得以市第六日化厂的身份,怎么说也是正经国营厂,虽然不大,但也不至于败落到这程度,堂堂厂长居然来主动找她“自卖自身”,不太合常理。
果然,闫伟农想了想,“据小道消息,是出了大事。”
他谨慎地往四周看了一眼,确保周围没人,这才小声道:“他们那缺德厂长跑了。”
“那蒋腾飞是……”
“哦,他啊,才四十不到,只是副厂长,他们厂可能风水不好,先是书记病逝在工作岗位上,据说是心脏病发,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已经凉了。”
“可惜祸不单行,上个月,那缺德厂长用厂子抵押,贷了十万元贷款,说是要扩大生产,引进什么生产线,还大张旗鼓说要给职工改善住房,结果钱到手悄无声息的跑了。”他压低声音,“还跑到R国去了。”
“啊?!”
携款潜逃啊,还是跑到岛国去,这厂长可真够缺德的,打着厂子名号贷款把厂子抵押出去,结果自己带着钱跑了,现在一屁股的债,银行只能找厂子呗。
还不出来,那就变卖,能卖多少算多少,难怪她听说机器设备都卖光了,连一台拉货的拖拉机都不放过。
当然,现在的拖拉机已经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件儿了,也不值几个钱。
“难怪……”
“难怪什么?”老闫凑过来问。
清音忍了忍,还是没说蒋腾飞找自己的事,她大概能理解为啥蒋腾飞那么窘迫的找到她,为什么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万块。
这么大笔钱,其实他也是想还债,然后保住厂子吧?
但事实就是,这个厂子现在已经不值十万块了,甚至可以说,连七万块都成问题。
*
拒绝日化厂之后,清音也没再把心思放在这件事上,进入冬天后,感冒咳嗽的病人多了很多,她忙还忙不过来呢,香秀自从上了初中后没时间来学习了,她想周末来,清音拒绝了。
高中课程越来越紧,学技术什么年纪都不晚,但学文化知识就这几年,过了这个年纪想要捡起来很难,即使能捡起来,学校也不会等人,过了考大学的年纪,她也就错过了提升学历的机会。
香秀是个好徒弟,她懂道理,清音一说,她就明白了,乖巧道:“好的师父,那我这三年好好学文化,寒暑假来帮您抄方子,等考上中医学院,再来跟师傅上门诊。”
她现在已经把几百首方歌背得滚瓜烂熟,有时候清音忙不过来,她来帮忙的时候,清音只说以什么方打底,她就能先把方子的具体药物组成写出来,然后清音根据病人情况口述用量,再添加几味就行,比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方便快捷多了。
秦解放倒是用得很顺手,但他现在独立坐诊,清音也不好再把他叫来给自己抄方不是?
“对了师父,我爸爸说他想感谢您,请您吃顿饭。”
“感谢我什么?”
“您帮我交学费,还督促我学习进步的事,他都知道了。”
清音摇头,“不用了,他最应该感谢的是你,有你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他少了很多后顾之忧。”
“我爸爸现在又想做生意了,他想买一个倒闭的日化厂,就在和善堂隔壁,我昨天还跟他去看过。”香秀有点担忧,“我真担心他又把这厂子干倒闭,变成日化厂杀手。”
清音听着,怎么这么像前几天找过自己的市六日化厂,再一问地点和名字都没错,心里也纳闷,“你爸哪来那么多钱?”
“他没钱。”香秀抿了抿嘴角,“师父,我跟您说实话吧,我爸请你吃饭,其实就是想说服你投资他开厂,但我觉得,他会败光您的钱,让您也跟着倒闭,您别上他的当。”
清音愣了愣,哈哈大笑。
敢情罗程文让香秀来请自己是打着小算盘的,而香秀并不愿配合他,还直接把他给卖了!真是自己的好徒弟啊!清音拍拍她肩膀,她现在已经比自己还高了,想摸头摸不着了呢。
“谢谢你为师父我操心,我没那么笨,不过你爸想跟我合作,他的资本是什么?”
“他自认为是技术,我不知道他有几分技术,能值多少钱,反正我觉得师父你最好不要被他连累,他跟谁干,谁就会破产,不信你数数,这几年都被他干倒闭多少个厂了?”
清音通过她时刻关注罗程文的事情,还真不得不说,他真的是行业冥灯,他至少经历过五六次的小厂倒闭了。
但清音还真就不信邪,她不仅不信邪,还很感兴趣。
罗家的秘方专注于炎症、红肿热痛、痤疮等皮肤问题,这在将来可是刚需,而刘家的秘方则更注重在原有的不错的基础上进行增白、淡斑等改变,专注的点不一样,她要是想把日化厂做大,能多一个方子,就是技多不压身。
“这样吧,香秀你告诉你爸爸,如果他想跟我合作的话,请他拿出一份计划书来,我三天后可以跟他谈谈。”
香秀一脸担忧,“师父你的钱很多吗?”
“放心吧,我不傻,要是经不住造,我就趁早撤,不会把自己弄破产的。”
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以前一直想要阻止罗程文和日本人合作,所以随时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想要直接买走他的秘方,又怕他逆反心理太重,直接断绝了香秀学中医的机会,但她忽略了他们可以合作——一个出钱,一个出技术,只要能赚钱就行。
果然,当天晚上,罗程文就熬夜开始写计划书,他一开始也不知道啥叫个计划书,是香秀提醒他,就像国家的“五年计划”一样,假设他和师父真的能合作,那么接下里几年时间里,他将把日化厂打造成什么样的厂子,发展哪些优势,为此需要做出哪些努力巴拉巴拉……不会写,那就找出最近的报纸仔细学习模仿。
因为今年刚好是第七个五年计划完成,而第八个五年计划即将开始的时候,报纸上这类信息可不少。
“要是再找不着,就去……”
“去图书馆我知道,看你的书去,你爸又不是笨蛋。”
罗程文这人,虽然很多时候给人一种不靠谱的感觉,但他跟其他男人比起来,对香秀是不错的,凡是他能想到的方面都对香秀好,想不到那也怪不了谁。关键是,他跟其他丧偶男人不一样,这么多年了,他尽管在事业上不停扑腾,不停失败,但他从未在感情上折腾过,更没想过给香秀找个后妈。
出人头地,做一个能赚钱的技术人员,这好像是他的毕生追求目标。
作为香秀的师父,清音有时候也会狭隘的想,他就这么折腾着挺好的,等香秀上了大学,他折腾得倾家荡产也影响不到香秀了,要是万一走狗屎运折腾出万贯家财来,那以后不也是香秀的?反正没有后妈就没有别的孩子,他以后所有东西都是香秀的。
所以,清音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
不过,还没收到罗程文的计划书,清音倒是先遇到元卫国。
这天是他陪同一位京市来的客户找清音看病,这也是他维护大客户的方式之一,当然他不白用这层关系,趁机总会帮清音的医院要点“好处”,而这些东西和钱最后又都会花在儿童关爱门诊和福利院职业技术培训学校里,算是三赢。
清音也很乐意。今天也不例外,他带来的人是一位漂亮女士,每年春秋冬三季总是感觉静电“打人”,清音诊断为肝阳上亢,因为阳气壅积体表,经络阻滞所致,开了个平肝潜阳的方子。
等客户去拿药的空隙,元卫国抱歉的笑笑,说起上个月牵线搭桥的事:“最近银行那边放话要开始拍卖日化厂,蒋腾飞也是急疯了,找了好几个有能力接手的暴发户,但人家最多只愿给到六万八。”
清音面上不显,心里跟着点头,谁说不是呢,看来跟她的评估差不多,都是这个价。
看吧,谁都不傻,尤其是能在这个年代赚到几万块身家的人,也不是见个厂子就愿意接的。
“现在咱们政策好,允许合办合资企业,前几天还有人给他介绍一个R国人。”
“那个R国的岗村老板,听说他家祖上一开始是捕鱼的,一家子渔夫,后来运气好,在捕到的鱼肚子里发现金条,你说巧不巧,这一下就发家致富了!”
这个姓氏,清音心里一动。
“哦?那他们家靠着金条就能发家,现在在R国是做什么生意的?”
“好像是做百货,叫什么岗村百货还是什么来着,听说生意做得很大,蒋腾飞也是找了很多关系才攀上这条线,外商可不缺钱。”到时候别说区区十万龙国币,就是五十万刀乐,人家也能拿出来。
清音心里“突”的一跳,所有都对上了,她说怎么当时听见第六日化厂的名字时感觉熟悉,那可真是龙国老网民的“老朋友”了。
上辈子网络兴起之后,除了大家熟知的“春秀”,曾经还有一个叫岗村药妆的品牌在龙国十分盛行,产品在整个亚洲地区,尤其是东南亚国家十分畅销。因为名字是龙国汉字,打的旗号也是汉方本草,号称用的也是中药材,所以刚开始绝大多数龙国人都以为是国货,甚至还在某些自媒体账号和主播的宣扬下,称其为“国货之光”。
当时清音也跟风,想买一套来用用,结果官网一看那价格,她高攀不起,后来也就没再关注,等再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因为高价卖的产品却烂脸,很多年轻女孩因为抱着支持国货的心态买来,最后却把皮肤越用越坏,甚至烂脸毁容,这才被人扒出来,它身后的资本压根不是什么国货,是日资。
是日资不奇怪,可让人厌恶的是,这个R国有名的资本世家,以前曾经是大战争头子,曾经发动侵龙战争的大战争犯岗村次郎的侄子!
岗村次郎啊,清音现在还没找出他的宝藏在哪儿呢,他侄子就想来分龙国人碗里的肉了。
他们这一家靠着捕鱼发家致富的乱.伦岛民,他的亲叔叔,带着刺刀来到龙国的土地上,杀了无数的龙国人,掠夺了龙国人的财富,结果现在他自己居然又用龙国人的汉方名义,赚着龙国人的血汗钱,最终这些钱流向了哪里,不言而喻。
甚至,有的自媒体账号还扒出八十年代初期把日化厂卖给日资的厂长,说他是卖国贼是走狗。
那段时间,网络上兴起对这个品牌的抵制活动,但因为资本实在太善于引导舆论,将本来是三无产品烂脸科技狠活的锅推到中药上,说是中药副作用导致的,最后又在中医黑的引导下,舆论热点很快偏移到对中医中药的抨击反对,而不是过量的化学物致癌物,这抵制运动也就不了了之。
清音是个老网民了,为此还跟中医黑大战过三百回合,最后也被迫成了资本炒热点的工具。
也就是从那次以后,她对网络热点啥的,都不怎么相信了,凡事都要抱着“让子弹飞一会儿”的心态,最终看谁受益最大谁就是背后的始作俑者。
她不知道蒋腾飞是不是那个被网民口诛笔伐的“卖国贼”,但这个年代国有资本被鲸吞蚕食的例子不少,清音不想让那个狗屁汉方品牌崛起,她倒是可以跟蒋腾飞再接触一下。
明明是化妆品的事,最后也扯到中医中药上来,行吧,中医中药就是背锅侠,哪里有鬼哪里就需要它是吧?
好,清音还真就跟这些狗屁中医黑背后的资本杠上了,你说中医中药护肤品是智商税,那老娘就让你见识一下中医中药做护肤品是什么样!
“元经理,想麻烦你个事。”
“你说。”
“明天能不能麻烦你把蒋厂长约出来,我再跟他见一面。”
元卫国眼睛一亮:“你还是对日化厂感兴趣?其实你不用看我的面子,做生意讲究利益最大化,我的人情在里面不值钱。”
清音笑起来,“您的发小,人品自是没话说,我一女同志,本来就对做化妆品感兴趣,说不定能合作一下。”
她没说自己会买,省得被蒋腾飞知道后坐地起价,说实在的十万块她捏着鼻子也买不下去,还得好好砍砍价呢。那天没砍价,是因为觉得这个厂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倒闭预备役,没想到居然是后世赫赫有名的岗村药妆的前身,那就另当别论了。
*
元卫国的动作很快,这一次蒋腾飞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很多,没有上次的着急上火,看来厂子是真的能引进外资,焕发活力了。
清音心里一突,看来她要付出的成本,将会更大。
元卫国主动问起厂子的事,蒋腾飞神采飞扬地说:“岗村先生那边已经在考虑前期注资的事,到底是十万块还是二十万块,现在还没定,也不好说的,总之还有变数。”
嘿,他还挺谦虚。
“他注资这么多,那股份是怎么划分的?”
清音没记错的话,现在的合资企业是要求国企占股超过50%的,岗村出那么多钱只占一半不到的股权,他也不是傻子吧?
果然,蒋腾飞面色一正,“唉,这鬼子精得很,悄悄说给我51%的股,他占49%,以后……”
“以后一定时间内,这51%的分红也给你,相当于他出钱,你享福,对吗?”
蒋腾飞红着脸,有点不自在。
他堂堂一国企副厂长,居然不用出一分钱就能拿股份,听着咋就跟受贿似的?在发小跟前,他有点抹不开面子。
“蒋厂长,恕我直言,这事你最好不要答应。”
“为什么?”
清音看向元卫国。
元卫国见她这次的态度完全是由守转攻,猜到她对日化厂是势在必得,也想帮她一把,更别说还事关自己发小,他颇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老蒋,你糊涂啊。”
蒋腾飞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搞得更加七上八下,“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倒是快说啊。”
“老蒋你在国营厂也待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想想,岗村为什么要给你白拿钱?他是钱多烧得慌吗?”
“他说这几年股份给你,有没有说具体时限?”
“没,没有。”
“那要是他明年就找你要走股份呢?你不是白忙活?”到时候他随便找个傀儡来,哪怕只要走2%的股份,那控制权也到了他手里,有的是办法一步步将他踢出局,到时候他哭都找不着地方哭。
蒋腾飞立马反驳:“不可能,不是说R国人最讲究信誉嘛,应该不会。”
元卫国和清音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倒不是说蒋腾飞天真,而是他真的被洗脑严重,这世界上的人讲不讲信誉不是按照国籍来分的。
“白纸黑字签合同没?”
“他说怕影响我的工作,咱们互相信任,私下约定就成。”
元卫国真的很想笑,“无商不奸,这道理你不是不懂,我猜你是被他许诺的重利给灌迷糊了吧。”
蒋腾飞脸更红了。
“他说,只要到时候我完全放手,由他们的人来经营日化厂,一定会让厂子蒸蒸日上,到时候除了每个月不低于五百块的工资,一年分红至少也是一万块。”
其实这点钱以清音后世的眼光看,真的不多,但对现在只拿一百多块工资的国企厂长来说,这笔钱无异于天降横财,几年也赚不到的横财。
乱花渐欲迷人眼啊。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个岗村是谁给你介绍的?”
蒋腾飞想到什么,脸“唰”的一白,“你是说以前那缺德厂长?”
当时他找发小元卫国帮忙,元卫国还没想到引进外资的方式,他手底下的办公室主任就说认识一个很有钱的外资老板云云,而这人不是别人,正好是以前缺德厂长提上来的外甥!
缺德厂长携款潜逃,潜逃目的地就是R国,这可以说是偶然,但他前脚才刚跑过去,后脚日化厂要被银行拍卖的关口,岗村就闻着味儿来了?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他不信。
蒋腾飞虽然年轻,但也是做了几年领导的人,跟缺德厂长扯上关系,他是嫌自己当官当到头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现在全国公安系统已对缺德厂长发出通缉令,据内部消息,他涉及的不仅是恶意卷款,可能还有更严重的事儿……
蒋腾飞顿时感觉自己背上冷汗直冒,把筷子一拍。
“我他妈就说呢,这狗日的办公室主任能有这么好心?要真有这么好的关系,以前他舅舅怎么不把外资引进来,这么大一笔政绩居然便宜我?呸!”
他实在是气急了,也顾不上形象,破口大骂。
清音一直等他发泄完,才端起酒杯,“我敬蒋厂长一杯,你消消气,不是咱们太单纯,是敌人太狡猾。”
“不过,要说这岗村先生,不知蒋厂长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岗村次郎?”
“倒是没听说,难道跟他有关系?”
“何止是有关系,这位日资老板冈村先生其实就是岗村次郎的亲侄儿。”
蒋腾飞点点头,“那这岗村次郎又是什么人,莫非清老板认识?”
清音双眼立马迸射出仇恨的目光,“我要是认识他,我当即能把他千刀万剐。”
于是,她顺着话头将岗村次郎在石兰省的惨无人道、阴险狡诈、贪财如命给说了,即使没看过那部电视剧,大部分石兰人也知道这个刽子手的事迹,每一个石兰人,往上数两代,都有没出五服的亲戚直接或间接的死在他手里。
这个人,死得太痛快了,他做的恶,真罄竹难书。
蒋腾飞一大男人,听得眼睛都红了,“这天杀的小日……呸!”
“我们从小在京市长大,总听老人家说的就那几个上了国际法庭的,这岗村次郎倒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这丫的没活到上法庭。”
他猛地喝了一杯,“叔叔都这么邪恶没人性,侄子能好到哪儿去?什么狗屁的注资,怕不是要侵吞咱们的民族资产,还说给我51%的股份,估计也是幌子,等过两年政策松动了,厂子还不被他们吃干抹净?”
越想越气,他端起酒杯:“倒是我病急乱投医了,多亏清老板提醒,不然我蒋腾飞将来也是个民族罪人,这杯我干了。”
他爽快,清音也爽快,元卫国也干了。
酒喝着喝着,三人也逐渐亲切起来,开始说些体己话,主要是蒋腾飞说,其他两人听。
蒋腾飞是真的苦啊,他以前好好当着分管后勤保卫工作的副厂长,也就一闲置,混混日子罢了,谁知厂子自己不景气,书记走了,缺德厂长携款潜逃了,其他两名副厂长家里有关系也赶紧调走了,就剩他一个光杆司令被赶鸭子上阵,一顿操作猛如虎,又是模仿隔壁厂跑销售,又是找关系想打广告,还想找同一个老板接盘……一通乱忙,最后还差点着了小人的道。
“你啊,你这行侠仗义的脾气,就不适合搞这个,好好的当你的副厂长多好。”好友感慨。
“不对,老元你这话不对,谁说咱们蒋厂长只能干粗活的?”
蒋腾飞酒已经上头了,看过来。
“你想啊,蒋厂长这次马失前蹄是可以理解的,幸好也没酿成大错,他这样好爽大方的性格,其实也是适合做管理的,只要他手底下的都是头脑清明的好下属,只要上面有人把着方向盘,其实他是最有力的火车头,能打能杀,对吧?”
虽然感觉不那么像夸人的话,但蒋腾飞就是感觉自己心里舒坦,可终于有个人懂他了,太难了啊!
要不是顾忌着清音的身份,他真想抱着她痛哭一场,他这段日子人都快崩溃了啊!
于是,在这股感动和豪情壮志的趋势下,清音给他画了个大饼,只要将来厂子被她接过来,她一定要开发新产品,要让全世界看见中草药在美容护肤领域的神奇价值,要……巴拉巴拉,此刻的她,还真像后世那些卖安利的洗脑下家的“讲师”。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当然,清音也不是瞎说,她手里目前掌握的美容方子不少,在玉颜美容院试验过的几个,都具有非常明显的效果,收获了很大一批忠实粉丝,她不怕蒋腾飞去查。要是再把罗程文也收拢过来,加上罗家的祖传秘方,将来这个日化厂的前途不可限量。
而蒋腾飞,一旦他意识到清音手里掌握着什么,他对清音的态度就会转变。
果然,蒋腾飞也不是酒囊饭袋,饭局上喝得醉醺醺,走路都不稳当了,第二天就亲自跑到美容院了解情况,看见美容院自制面膜的销量和价格,再看那些女同志眼睛不眨就消费几十块,他就不是动摇,而是心服口服了!他一连观察了几天,无论工作日还是周末,进出美容院的女人都是一人几十块的消费,他数着人头,光一天就进去那么多人,那得收入多少?
而每一个出来的人,都拎着满手的护肤品、化妆品,他粗略看过,这些东西可用是可用,但仅仅局限于在里面消费的人群,要是能大规模生产出来,上市,直接面向全国几亿的女同胞……那得是多大的利润?
蒋腾飞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一定要把厂子卖给清老板!
第130章
清音这边,终于等来了罗程文的计划书。
她以为,罗程文顶多就是写个两三千字的方案给她,毕竟理工科男嘛,她要求不能太高,可看着眼前这沓厚厚的写满字的信签纸时,她还是小小的震惊了一下。
“罗先生,你确定?”
罗程文是专门收拾过才出门的,西装还是多年前那一套,但洗干净,熨烫过,有些粗心没熨烫到的地方依然皱巴巴的。头发刚洗过,还有一股似乎是没漂干净的洗衣粉的气味,长度遮住眼皮,被他撩到一边,就快能别到耳后了。胡子自己在家刮过,但偶尔腮帮子上有那么一两根“漏网之鱼”。
反正,整个人透露着一种精心准备过的粗糙,不愧是行业冥灯光棍汉。就这样的形象,他想找二婚也得有女同志看得上才行啊。
“确定,这是我自己琢磨着写的,基本倒背如流,清医生要是觉得哪里有疑问,直接问。”
清音仔细的看起来,他的字迹有点潦草,但在见惯了各种医生的龙飞凤舞之后,清音觉得读起来一点也不困难,“你在报告中说,这个日化厂最终目标是走出石兰,走向世界?”
“对,我发现现在的人,尤其是女性,越来越重视容貌皮肤的状态,随着咱们龙国人的日子越来越好过,我相信这样的人群会越来越多,这是一个具有巨大潜力的市场,到时候不仅石兰省,我们连全国,全世界的钱都可以挣。”
清音当然知道,她就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但她没想到的是作为七八十年代“土著”的罗程文,也能有这样的嗅觉。
但她依然没在脸上露出什么神色,她就想看看罗程文还能说出什么话来,“那你觉得我们有什么优势,能够在竞争这么激烈的市场上,成为第一批能走向世界的日化厂?”
“我们有中医药护肤理念啊,不瞒你说,虽然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折腾,也没折腾出什么水花,但我现在对护肤品调制这一块,是非常熟悉,非常有数的。”
说到这么多年的行业冥灯经历,他紧张的搓了搓手。
清音挑挑眉,“仔细说说。”
罗程文张了张嘴,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可又想不起事先背过的话术,有点着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随身携带的巨大书包里,掏出一堆子东西,都是最近市面上销量不错的护肤品品牌。
也难为他,背着这一书包的瓶瓶罐罐跑这么远,西装后背又变成皱巴巴的模样。
“同样是润肤膏,也就是咱们以前叫的雪花膏,主要成分就那老三样,但清医生你看,这一款是目前书城市内销量最好的,它主打的是一个滋润,保湿效果很好,但价格略贵,所以购买人群以年轻有消费能力的女性为主。”
“而这一款,包装不好看,老气,但是主打一个气味很香,跟那些工业香精调试出来的不一样,它的香味接近秋天的桂花香,闻着让人心情愉悦,购买人群主要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女性。”
“至于这一款,你大概没怎么听说过,因为它类似于以前的鸭蛋粉,能把脸蛋擦得白白的,而且价格也很便宜,多是在洗发店女郎中使用较多,可以方便化妆。”
……
他每讲解一款,清音就仔细的查看一款,外包装和气味都如他所言,在手背上试用一下,也跟他说的一样,看来他的市场调查做得很全面,这也是出乎清音意料的地方。
“知道了这么多同类产品的优劣之后,我们是不是可以推出一款集滋润、美白、芬芳、优惠为一体的护肤品呢?”
“可以,因为我们还有一个别人没有的优势,你在美容院有自己的保密配方,我也有罗家专治皮肤病的配方,只要我们合作,这样的产品终有面世的一天。”
清音笑笑,“怎么个合作法?”
罗程文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没钱,资金只能靠清医生想办法了,我只能出技术。”
“那可不行啊,我这又出我们家秘方,又出钱的,你只需要出点技术,我不是要吃亏?”清音故作苦恼的说,罗家有秘方,可她的回春录里也是刘家的秘方啊,甚至她出的更多。
“不不不,我只出技术,我的要求也不高,你只需要在每个月的基本工资之外,每年再给我一点分红,我自己主导产品的5%,我要的真的不多。”
这点钱,是真的不多,清音不得不承认。
“但我还有个要求,就是我想自己担任研发车间主任,我不想被人指手画脚,可以吗?”
“那要是你拿着我的钱去烧呢?不行不行,我的钱不可能无限度的满足你。”
罗程文着急得脸都红了,他兜兜转转折腾这么多年都失败了,总结下来就是被太多不懂研发的人掣肘太过,每当他觉得的大项目大改变要出现的时候,总有人横加指责,而香秀说了,她师父是一个很开明的人。
“这样吧,我可以给你立个军令状,如果三年之内我做不出成绩,没有把这三年的产品总销售额提高到一百万元,你尽管把我开除。”
有了具体的时间和目标数额,他自认为自己的诚意已经很足了,清音没道理不答应……可是,清音依然摇头。
“其实这对我来说是霸王条款,你不觉得吗?”
“怎么说?”
“三年时间一到,你领走了我的工资,烧光了我的研发经费,即使什么都没研发出来,照样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我呢?我损失可就大了去了。”
罗程文站在她的角度一想,好像还真是,“那你说,我身上还有什么可以抵押给你的,房子你看不上,总不能把香秀抵押给你吧?”
“你的秘方。”
罗程文脸色一变。
“你大可放心,我并非觊觎你家的秘方,你大可以回去问问香秀,我是否向她提及或打听过任何关于秘方的事?”
罗程文无话可说,他确实旁敲侧击问过几次,就是确定清音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觊觎秘方,他这几年才逐渐放松防备,让香秀好好跟着她学医。
“况且,我们清家也有自己的秘方,我母亲刘家那边的秘方也不少。”清音傲气的说,“你要跟我合作,就要给我一个抵押物,我不会让你吃亏,分红比例可以提高到8%,每年还可以给你批十万元的研发经费。”
提高分红比例和十万元的研发经费,可真不是小数目,罗程文的心立马蠢蠢欲动起来,“当真?”
“当真,而且我们需要白纸黑字签合同。”毕竟,现在的他们之间可没有什么信任可言,他怕清音觊觎他的秘方,清音还怕他白烧自己钱呢。
“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就是香秀,我希望将来的你和我,在做重要决定的时候,都能够想想香秀。”这是清音对他的警告。
果然,罗程文神色严肃,“你放心,我再浑那是我的事,我不会让她难做。”
清音心说:但愿如此。
但他的计划书倒是真的写得不错,果然是搞技术的书生,一旦他想要把某件事研究透彻的时候,就没其他人什么事了。
清音也没忙着签合同,先把计划书带回家仔细的研究了几遍,确保没什么问题之后,才跟他签合同。
日化厂那边,则是跟清音预料的差不多,一个星期后,蒋腾飞自己去医院找到清音,主动跟她谈合作的事。
最后,清音比其他人多出价两千块,以整整七万五千块的价格买下厂子,避免了厂子走到被拍卖的地步,另外欠银行的钱则是以她个人名义借给厂子,厂子先还给银行,等盈利之后再按照银行存款利率连本带利的还给她。
可以说,也是蒋腾飞的爽快和豪情打动了她,让她愿意冒这个险。
她现在也在赌,赌厂子会起死回生,她不仅能收回十万的借款,还能堵死国外资本的路子——你不是号称纯中草药的国货之光割龙国人的韭菜吗,那我就先给你见识见识啥叫纯中草药国货之光,让你无路可走!
而她的对厂子的处置方式就对照着隔壁和善堂来,愿意留下的工人留下,待遇照旧,工龄照认。
跟和善堂不一样的是,现在的日化厂真的一无所有,设备得从头采购,清音已经找陈庆芳帮她联络好港城那边淘汰得二手压榨提纯机、折叠机和灌装机。
她接手后,最先主打的产品就是袋装面膜这个在这个年代很罕见的护肤品,而不是雪花膏,这也是她和罗程文商量好的,技术的事可以由他说了算,但大方向还是清音来定,正好现在玉应春她们那边的面膜粉已经供不用求,生产速度跟不上了,方便快捷的袋装面膜的出现,就有一批现成的客户。
当然,后期肯定会拓宽产品种类,一步步往高端全面的方向发展,但现在,她就只想简单的袋装面膜。
美容院成千上万的实验数据证明,她的配方对皮肤是完全无害的,且至今从未发生过一起烂脸例子,甚至连过敏发红都没有。这么安全的配方,完全能直接制成面膜使用,不仅省事,还大大提高了利润空间。
清音花了两个月,把日化厂的事情理顺,期间蒋腾飞带人去各个部门把该办的证办妥,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日化厂,迁移起来也没难度,有的证和资质还能继续沿用,只需要更换一下法人和企业性质就行。
那边,陈庆芳也给清音把设备运过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东风的第一步,就是厂子改名,既然性质都变了,就不能再叫以前的书城市第六日化厂,清音向厂里公开征集新厂名,得到的是——红星、利民、为群、爱群等一系列又红又专的名字。
倒是办公室主任提出叫春之秀,因为一听就是龙国品牌,还洋气啥的巴拉巴拉,清音转头就默默地把人开了。
呸,他不冒头,清音还想不起这个缺德厂长的亲外甥呢!她的厂里,不养任何跟日资有勾连的人,管他以前是啥职务,她私人老板想炒谁鱿鱼还要打报告不成?
倒是香秀某天无意间说起一个词——国色天香,大大的启发了清音。
龙国文化博大精深,短短的四个字,不仅形容了国花牡丹的雍容华贵,芬芳醉人,还代指女性的貌美。
护肤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美丽嘛!
再加上面膜主打的又是中草药成分,是纯天然的草药芬芳,清音干脆就取了其中两个字——天香。
1991年国庆节后两天,天香日化厂正式挂牌。在未来很多老网民回忆起来,这一年居然是龙国国产护肤品牌崛起元年,因为这一年,除了那几个耳熟能详的老牌子稳步推出新产品外,还诞生了一个历史不算悠久但却后世被誉为国货之光的天香牌!
*
而就在清音忙日化厂的时间里,顾家兄弟俩也从北面苏国出了一趟长差,足足待了大半年才回来。
清音不知道他们这一趟有多少收获,只知道他们回来之后,脸上是忍不住的得意与自信,绝对是捡了大便宜那种。
“现在暂时还在保密阶段,过段时间你注意看新闻就行。”
顾安还给清音的日化厂带回两台灌装塑封机,正好是清音让陈庆芳帮忙买,但还没买到的设备。
“你说你这么多好东西,都是白菜价捡的?”
“嗯。”
“听说你还给陈老带了东西回来?”
顾安点点头,“一个重工大国的陨落,坐等分割利益的人马太多了,我们还是去晚了,只捡到一点剩下的。”
苏国一直以来都是重工轻农轻手工,那些炼钢炼铁的大家伙,甚至是制造到一半的飞机大炮轮船,都被各方利益集体瓜分,而与老百姓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却是卖上了天价。
“刚子跟着我出去这一趟,可没少赚。”刚子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手里有不少积蓄,顾安出发前两个月就安排他先过去,顾全在那边有人,有人带着,他把这么多年的积蓄都换成最基本的食物,面粉白糖奶粉罐头,这些在龙国已经不算稀罕的食物,在那边却是十分受欢迎的“紧俏货”。
他也不要钱,就用食物换东西,重工大国的基础还在,什么高精度钢材、刚下生产线甚至还没来得及贴牌的拖拉机小汽车电视机打字机,甚至小到家家户户都有不少的螺丝钉五金配件收音机,能换多少换多少。
“跟那些趁火打劫的国外资本比起来,他是雪中送炭。”
工厂发不出工资,把那些产品抵给工人当工资,可那些东西不能吃啊,刚子带去的食物可不就是雪中送炭?
“这些东西他估摸着要处理一段时间,我给你留了两台打字机,你看能用不?”他指着墙角的大箱子说。
现在还没电脑,清音很多病案都需要手写,确实很累的,但要是有打字机的话,就能节省很多精力。
俩人聊了会儿,清音想起个事,“李家才的事怎么说?”
“一直有人盯着,你放心吧,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最近就会有所行动。”顾安不仅有了他的上线,还摸清了一整条线,目前小喜村附近的锂矿开采已经进入一个新阶段,他们要搞破坏正是“时候”,而要抓他们也是分分钟的事。
清音松口气,她其实挺担心他不在的日子里,李家才再一次脱逃,很想找王双强问问情况,可又怕王双强那傻愣子,不小心露出去打草惊蛇。
“对了,改天你有空去独山村一趟呗?”
“做什么?”
清音想了想,把自己埋藏在栗子树下的大黄鱼说了。
顾安似笑非笑,“藏不住了吧?”
“你早就知道?”
“当年林素芬和刘大坚称他们没碰过,我就知道肯定是被杏花胡同,甚至16号院的人拿走,你平时藏得挺好,就是每次去独山村都要去大树下溜达两圈。”
其他人可能发现不了,但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清音也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挺好笑的,其实她现在挣到的钱已经不少了,但那五条大黄鱼,是刘汝敏女士留给她女儿的,有它们在,原主才有存在过的痕迹。
“最近的国际形势,金价上涨得厉害,你要卖的话……”
“不卖,留着。”以后会涨得更厉害,这种不会腐烂的硬通货,万一哪天就用上了呢。
“对了,帮我把那个花瓶也挖出来。”大黄鱼和花瓶她是分开埋的,但大致在一个方向。
“嗯,过几天去给你挖,妈前几天不是说胸有点闷?我明天抽空带她去医院看看。”
顾妈妈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胸闷,清音给她把脉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但做儿子的不放心,还是想带她去好好检查一下。
“行,我明天先去上班,有事直接去诊室找我。”
第二天,虽然顾安没去诊室找自己,但清音还是不放心,想跟着去看看顾妈妈的检查,正好看见毛晓萍从门口经过,“晓萍你现在下班了吗?”
“刚下夜班。”
“那要不你来诊室里帮我看着会儿,我过去一趟,要是有病人来找我,你就先帮我问着病史?”作为临床老护士,很多医生能做的活她们都能做,问病史这是最基本的。
“行,反正我回宿舍也没事干,你去吧,我替你坐着先。”
“那正好,完事跟我一起回家,咱们涮火锅吃。”
毛晓萍勉强笑笑,没像平时一样跟她贫嘴,清音觉得有点不对劲,“你是不是怎么了?”
“我……”
毛晓萍犹豫片刻,“算了,先忙你的事,我的事不着急,等你回来再说。”
清音见她面色真的不着急,只是有点憔悴,以为是下夜班的正常反应,也就没再追问,赶紧去跟顾安他们汇合。
跟清音号脉的结果差不多,顾妈妈真的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简单的心肌缺血,其它各项指标都正常,一点也不像她这个年纪的老年人。
知道她是清院长的婆婆,心内科主任又给详细的做了一次心脏听诊,“大妈,您这身体真好,保养不错。”
“平时一定没少喝我们清院长开的中药吧?”
“那可不是,我以前一堆老毛病,现在都没了。”老太太挺着胸膛,一点也不谦虚的夸清音。
“那敢情好,改天我也让我妈过来,请清院长开个调理方子,我们科好些老病号也说吃着清院长开的药,他们不吃西药都没事。”
心内科也是中西医结合的重点发展科室,清音一直很重视这个事,经常来这里参加会诊,很多住院病人都下去找她开过药。
病没查出来,老太太又有点心疼花了这么多钱,“看吧,我就说没病吧,咱们在家好好调理一下就行,白花这么多钱。”
“啥叫白花啊,难道一定要检查出病来才觉得值吗?”顾安有点生气,扶着她胳膊,“你要是再不听,我就去跟大哥说,让他请假带你去检查。”
“别别别,他那么忙,怎么能为一点小事就请假,你这混小子。”
“音音放心了吧,我真的没事,赶紧回去上你的班去,啊。”
清音也怕有病人等着,不好耽搁,“行,那你们先回去,我今天就不回家吃饭了。”
回到诊室,毛晓萍还坐在那儿,“今天倒是奇怪,病人这么少,难得就当给我放个假呗。”
“清音,我……”
“怎么了,快跟我说说。”清音见她状态不对,想起自己忙日化厂的事,还没来得及跟她好好聊聊。
“我怀孕了。”毛晓萍眼睛一闭。
“啊?”清音的手顿了顿,本来她这个年纪怀孕很正常,但问题是,“你上次不是还说你早就上环了吗?”
谭志学丁克,毛晓萍为他去上环,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心里很是为晓萍不值,埋怨明明想丁克的是男方,为什么他自己不用安全套,或者他自己去结扎,做了那么多台外科手术的医生,难道还怕一个小小的结扎术吗?
一个四十岁的未生育过的年轻女性上环,这放哪个年代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因上环的副作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炎症、痛经,以及非经期的腰酸背疼,易疲劳……哪一样单独拎出来,都是需要去看医生的程度,更何况还是叠加在一起。
“对啊,上次回去搬行李,我们有过,我也不知道明明上环了,怎么还会怀孕?”
清音苦笑,“你傻啊,上环又不是绝对的一劳永逸,不能排除意外怀孕的可能。”后世这样的病人她也遇见几个,毛晓萍应该就属于这种。
其实她自己就是护士,她知道的,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如果说是搬家前怀上的,那现在应该快两个月了,例假过期这么久,你都不去检查一下?”
“自从上环后,我的例假就一直不太准,当时我也没上心,只是感觉腰腹酸痛比较明显,就每天晚上躺宿舍床上用热毛巾捂一会儿。”
清音赶紧给她把脉。
幸好,胎脉很稳,就是她因为劳累过度,优思伤脾,整个人都有点气血不足。
清音想起自己办公室里还有点上好的阿胶,是孔老板和他夫人上次过来找自己复诊的时候,从港城带来的,据说是上好的胶东阿胶,专门出口的,国内买不到。
清音一家三口身体好,从来不会单独吃什么补品,最多炖点药膳,这点阿胶还没拆封过,她本来想着过几天送给玉香,让顾妈妈也跟着吃点,“你先坐着,我给你拿点东西。”
一般的阿胶都需要烊化,滋味也不是那么好,但孔老板他们用的,居然是成品阿胶糕,直接制成牛轧糖大小,里头还加了花生核桃,不仅不用烊化,入口滋味也很好。
“来,你先吃两块,我去买两斤排骨。”
毛晓萍不想她破费,但实在拗不过,就说一起去吧,她闲着也闲不住。“去我宿舍里做饭吧,咱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俩人手挽手,往附近的菜市场走去。医院附近的菜市场也是因为书钢医院建在这边才连带发展起来的,以前只是一条小毛毛路,现在很多农民和商贩沿着小路摆起小摊,卖啥的都有。
清音没在这边买过菜,算是生脸,她径直走到一个肉摊前,“老板还有排骨没?”
对方正想说没了,可一看是她,立马客客气气的:“哎哟是清医生啊,本来没了,但昨儿有人订的四斤,我留了五斤,可以给你分一斤,够不?”
因为他老婆的宫寒不孕还是清音治好的,上个月刚生了大胖闺女,他们很感激清医生,但平时送她啥都不要,反倒是他们不好意思了。
清音也不客气,“够了,那就先给我,明天帮我这个朋友留两斤哈。”
毛晓萍也没拒绝,怀孕后确实是经常感觉身上力气不够用,容易疲劳,喝点排骨汤补补也是好的。
“得嘞!”
一斤排骨也就细细的肉都快剃干净的两根,砍断之后也没几段,清音一再交代明天还要,千万给她留着。
“清音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毛晓萍搂着她,声音哽咽地说。
怀孕这事她还没跟家里人说,自己一个人住在宿舍里,吃的是大食堂,喝的是洗碗水一样的素汤,没想到清音知道第一时间不是问孩子的事,而是来给她买排骨补身子。
“啥啊,咱们是好朋友,你可是我闺女的好姨妈。”
清音知道,以毛晓萍的性格,要是她不愿说的,自己怎么问也没用,所以一路上她就没问谭志学的事。
废话,要是谭志学高兴这个孩子的到来,毛晓萍就不可能郁郁寡欢了。
果然,拎着排骨和豆腐走出菜市场,毛晓萍才声音哽咽的说起来。
“我刚查出来就给他打电话,他也很震惊,我理解,但他两天后给我回电话,说不想要这孩子,我该怎么办呀清音?”
清音愤怒。
毛晓萍是喜欢孩子,也想要个孩子的,刚开始年轻,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谭志学过几年会改变心意,到时候再生也不迟,可这都多少年了,谭志学一点没变,她也一点没变。
打胎有多伤身体谭志学作为外科医生会不知道?单上手术台就是个很危险的事,更别说后期的恢复调养,弄不好会落下一辈子的病。要真爱毛晓萍,是能轻松说出“不要”两个字吗?
而且毛晓萍都快四十三了,打掉再怀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低,他自己又没结扎,哪怕到了六十岁,只要他想生照样能生,但毛晓萍呢?万一丁到五十岁后悔想要孩子怎么办?
他说这话,完全就是不为毛晓萍考虑!
更何况,俩人都在书城市,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怀孕这么大的事,他自己都不露面,只在电话里说不要,她光听着就上火!
清音看着她的眼睛:“你告诉我,这个孩子你想要吗?”
“我怎么可能不想要。”
清音对于好朋友的婚姻生活从来不做干涉,所以这几年哪怕不喜欢谭志学这个人,但也从未挑拨过什么,更别说让他们离婚的事。
说实在的,这个人她看不惯得很!
明明是他不想要孩子,自己却不戴套也不去做结扎,硬要妻子去上环,光这一条,她就觉得不是个好东西,但她侧面性的提点过几句,毛晓萍想不到这茬,她也就没再继续。
“可我离开他的话,我舍不得,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们一起看过那么多风景,一起走过书城的大街小巷。”
这大概就是每个女生分开前都要经历的钻心之痛吧。
清音也叹口气,她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来到毛晓萍的宿舍,把排骨炖上,清音也没往里头加药材,毕竟现在毛晓萍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个情况,她只能把打胎的危害告诉她,不说各种可能伴随终身的后遗症,打掉这个,她以后可能都再不会有做母亲的机会了。
但留下来的话,她可能圆了做母亲的梦,却又要面对各种生育损伤,以及做单亲妈妈的准备。
两条路,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将是用余生来买单。清音不敢催她,这个选择只能她自己来做。
静静地想了一个下午,毛晓萍最终还是决定跟谭志学好好聊一聊,“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尽快过来一趟,我们当面谈谈。”
无论要还是不要,这都是一件必须夫妻双方面对面交流的事,清音点点头,抱了抱她:“要好好的,无论如何我永远在你这边,遇到什么难事都有我给你撑着,好吗?”
“好。”
俩人就此分开,清音下午还要上班,但心里终究是记挂着这件事,第二天又去医院宿舍找毛晓萍问情况。
毛晓萍蜡黄着脸:“他说这几天有台手术,可能要半个月后才能过来。”
“他们科室就没别的能做手术的医生了吗?他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面哪怕一个小时的空闲都抽不出来吗?”
“有,但他想明年升副高,他们科室对手术数量把控很严,只有达到……”
清音翻个白眼,心说职称晚两年升又不会死,什么玩意儿啊,如果说之前她还只是觉得他们三观不合,现在就是完全王八蛋了,哪怕一个在北大荒,一个在海南岛,要见一面也没这么难吧!
但好朋友的脸色说明她对这个男人也很失望,她也就没再火上浇油。
*
回到家,清音仍气呼呼的。
“婶婶,你为什么生气呀?”小石头正趴在地上跟苍狼玩,抬头问。
“我生气了吗?没有啊。”
小石头叹口气,“婶婶你不生气那你为什么这样啊——”嘴巴一嘟,两颊鼓鼓的,眉毛挑着,眼睛瞪着,活灵活现一只气鼓鼓的小□□。
“噗嗤……傻样儿,婶婶是生坏人的气,不是生你的气。”
“石头知道,石头这么乖才不会惹婶婶生气呢!”他爬起来,蹦蹦跶跶的进厨房,给奶奶剥蒜,还知道把剥下的蒜皮子扫进撮箕里,再倒到门口的垃圾桶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就是跟着姐姐学的。顾全和玉香工作忙,家里也没请保姆,所以小石头大多数时候都由顾妈妈带着在鱼鱼家玩,鱼鱼家吃饭,平时跟清音和顾安的接触比跟他爸妈还多,要不是爸妈想他,他还宁愿晚上睡觉也在叔叔婶婶家呢。
“谁生气?”正说着,顾安也回来了。
“婶婶生气,婶婶这样——”又学了一遍。
顾安好笑,“清院长这是怎么了,多大点事,看把你气的。”
“那是小事吗?那是晓萍一辈子的事。”清音没忍住,叭叭说了毛晓萍和谭志学的事,她实在是憋得太难受了,当着毛晓萍的面又不能火上浇油影响她的判断和决定,对着顾安就不一样,她忍不住。
“这件事……其实很好办。”
“怎么说?”
“我站在男人的角度看吧,他一直拖着不解决,确实不地道,你们何必等他做决定,既然你朋友想要这个孩子,那就自己主动争取,离婚呗。”
清音何尝不是这么想,但她一方面怕毛晓萍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怕她独自面对谭志学会意志不坚定,随便被哄两句就忘了初衷。
“让老徐跟着去,老徐前几天还向我打听……”他连忙打住话头。
“他去能起到什么作用?”
“壮胆呗。”顾安没多解释,进屋给徐文宇打电话,也不知道俩人怎么说的,出来告诉清音,让她转告毛晓萍,明天早上九点,徐文宇直接去书钢医院接她,然后直奔市医院,“我就不信,谭志学做手术能做24小时不出手术室。”
就是守在手术室门口也得把人给守到。
甚至,用顾安的想法,这种男人没什么好聊的,上去打一顿他就乖了。
清音本来想跟着去,但明天已经跟兰花英子提前约好,要去七里乡看茶厂,她也怕自己去了忍不住想打人。
*
第二天一大早,车子被顾安开走,清音就去英子家跟她坐,去年年底,英子终于学会开车,拿到了驾照,刚子当天就送了一趟桑塔纳给她做礼物,这可好,上班她都是车进车出。
清音本来还担心她新手,开山路会不会成问题,谁知人家稳得一批,车技娴熟得犹如老司机。
“英子你牛啊,咋这么熟练呢?”书钢医院搬过去之后,英子也跟着过去了,上下班有点距离,可每天来回的两趟,也练不出这么好的技术啊。
“嗐,还不是我哥和嫂子,听说刚子给我买了辆车,又来借车了,说是他要去隔壁省份谈生意,开车子去有排面,我不同意外借,他还讽刺我有了车子也不会开,白白的浪费好东西,我这一气之下,就天天练。”
自从造纸厂倒闭之后,祥子两口子没了工作,刚子看他们一家五口可怜,就从手里分了点小工程给他,让他先学着干,等熟练了再分大点的。
结果祥子还不乐意,嫌妹夫看不起他,自己执意要去外头跟人混,说是做生意,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老婆孩子没住处,只能住回娘家,一来二去也经常吵架。
“你那三个侄女,我记着年纪不小了吧?”
“嗯,大侄女我资助着上了大学,前年分配在北城区一所中学当老师,二侄女现在上中专,马上就毕业了,小侄女还在上高中,但考大学应该也不成问题。”
说起这个,英子就与有荣焉,“没想到歹竹出好笋,三个侄女不仅学习好,还特别懂事,知道这么多年都是我们资助她们,每次放假都来看望我们,给来妹他们仨辅导功课,大侄女第一个月的工资还给我买了一双白色旅游鞋,就上次我穿那双你还记得不?尺码刚刚好,走起路来特舒服!”
“哟,我说呢,难怪你天天穿,恨不得把那双鞋焊在脚上。”
英子爽朗大笑,“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图她们回报,只是心疼她们,以前看我哥嫂那架势是不生儿子誓不罢休,我担心有了儿子她们就没学上了,所以经常补贴她们学费和文具,也没多少钱,谁知道她们居然记了这么多年。”
“真是好孩子啊,我现在就跟刚子说,让他帮忙留意着些,身边有没有上进可靠的小伙子,给大侄女介绍介绍,要等我哥嫂那是不靠谱的。”说不定卖女儿的事都干得出来。
清音点点头,英子跟她的三个侄女就是双向奔赴。
聊着,车子很快来到七里乡。
这一次,清音明显感觉到,七里乡跟以前不一样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整个乡镇只有唯一一条公路,还是泥土路,车子行驶在上面坑坑洼洼,能把人的心肝脾肺肾都颠得差点飞出来。但现在,镇上虽然依然只有这一条路从镇子中心穿过,但已经变成平整的柏油路,也宽敞了很多,对向来两辆大货车都能正常通行。
以前稀稀落落没几个人的乡镇集市,居然人潮如织,有从外面进来摆摊的生意人,卖各种塑料制品,服装鞋子书包,甚至卖糖果和糕点的都有好几个,而更多的则是来卖药材和山货的农民,地上铺几片芭蕉叶,各种小小的弯弯扭扭的药材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些药材看着小吧?”英子慢慢的小心的避让着行人,“那是因为好的大的都被兰花收走了,这些都是挑剩下的,家里老人闲不住,拿来集市上摆着卖,就当打发时间,年轻人都在药田里忙活呢。”
清音放眼看去,果真漫山遍野都是星星点点的药农,“石县长推行的因地制宜发展中药种植,可是把咱们七里乡的老百姓带富起来好大一批,你看路边,光摩托车就好几辆,还有面包车呢,更别说拖拉机,以前咱们谁敢想象?”
因为扎根基层,服务基层,大力推行中药种植,石磊现在已经由县农业局副局长升任县长,四十出头的年纪,听说不用多久就要再往上走走,但他上次约清音吃饭的时候,话里话外流露出来的意思,还是不想往省级机关单位去,还想继续留在基层。
“以后石县长可能还是石县长,可能不是这个县,换成别的县,哪里贫穷落后,他就会去哪里。”
英子虽然不太懂这些,但她知道,人都喜欢去好地方,去高处,他这几十年里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去更好的机关单位,却一直坚持留在基层,这种奉献精神,敢于做实事的精神,就足以让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