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之前。
温寒烟从裴烬房中离开之后,并未直接回到自己房中,而是轻巧越过一小片假山池景,走到空青所住的厢房窗外。
窗户并非紧闭,空青一早已经贴心地替温寒烟从内打开。
他本人也正寸步不离守在窗边,单手按着鸿羽剑,满眼紧张戒备。
望见温寒烟的身影,他眼前一亮,连忙收剑后退,让出半个身位。
“寒烟师姐,你来了!”
温寒烟身形柔软,瞬息间便自窗柩中钻进来,站定至他身侧。
“方才可有人来过?”她一边整理衣摆,一边抬眼问。
空青把窗户重新关上,紧张兮兮里三层外三层上了锁又加了禁制,才重新回到她身边。
“没有。但寒烟师姐,你当真要留在这?”他皱眉不赞同道,“这里不安全。”
温寒烟直接用实际行动回答:“你去床上躺好。”
自己则在窗边太师椅上抱剑而坐,闭目养神。
如果她所料不错,接下来定有一场恶战,她需要养精蓄锐早作准备。
【能敌得过么?】温寒烟在识海中轻声问。
龙傲天系统自豪地一拍不存在的胸脯道:【一个人当然没问题,悟道境也就是听着唬人了点,不过对你这位最强龙傲天来嘛……说也就是洒洒水啦。】
温寒烟直接忽略了它口中那些令人不太能理解的字眼,眉间微微一蹙,捕捉到另外一条信息。
【你是说,东洛州作乱之人不止一个?】
龙傲天系统诡异地陷入一阵沉默:【……】
哦莫,一想到要越级打boss,它心情太澎湃,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温寒烟静了片刻,指尖微微摩挲了一下流云剑柄。
冰冷坚硬的触感一如从前,无数次陪伴她从生死间厮杀出一条鲜血淋漓的生路,她的心底无端安定了几分,极度冷静地思索起来。
她虽拥有系统的力量,却也不是鲁莽之人。
既然敌不过,她没兴趣硬拼。
拼得两败俱伤不说,到最后也未必能解决什么问题,反倒让裴烬坐收渔翁之利。
将裴烬这个大麻烦带在身边,她总要收点报酬。
温寒烟袖间掠过一道灵风,扫过房中幽然燃烧的鲛人膏。
暖黄中透着诡谲淡紫色的火光狂乱摇曳几下,在簌簌的声响之中不甘地熄灭。
一缕缕薄淡青烟在灰白的光线中逸散。
一片死寂之中,危险在悄然窥伺,不知是不是时间还早,空青感觉自己全无困意。
他心底忐忑,与此同时,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雀跃。
夜色深重,云层在风中卷积腾挪,稀薄月光透过薄薄一层窗柩,在房间中拖拽出一道一动的明暗线。
空青记不清曾经与温寒烟这样独处是什么时候,心房又热又满。
或许是夜幕降临,他心底许多从未对旁人倾诉过的话,一股脑涌到唇边。
“我自小便无父无母,就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云澜剑尊好心相救。他不嫌弃我根骨低劣,带我回落云峰做外门弟子。”
空青笑了下,似是自嘲,“寒烟师姐,不怕你笑话,那时我真以为见到了话本子里的神仙。”
云澜剑尊长相冷峻,气度清寒,一身流云道袍仙风道骨。
的确……令人见之难忘。
温寒烟眼睫轻动,心中泛起细微波澜。
然而她起伏的心绪却只是一瞬,便再一次归于平静。
落云峰,潇湘剑宗,云澜剑尊。
这些曾经对她而言几乎与性命一般重要的字眼,如今回想起来,竟似一场镜花水月,再也惊不起多少涟漪。
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可是云澜剑尊久居高位,并不知我这样毫无背景、也无修为的外门弟子,在落云峰中求生如何艰难。当然,即便他知晓,也不会为我而干涉什么。”
空青笑了声,“寒烟师姐,说这些,并非是我心有不甘,也并非心有怨怼。”
“我感激云澜剑尊救了我一命,但我真正想要说的是,在遇见你之前,落云峰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看起来更似仙境一般的炼狱。”
“是你给了我机会,让我做你院中的外门弟子,不再让任何人欺我辱我,也从未因我出身低微而看不起我。”
“你教我剑法,教我识字,教会我这世上天地广袤,除了饥饱,还有许多值得在意的事。”
话音微顿,空青道,“最重要的是,你教会我,那些事谁都可以做。”
“就连我……也可以做。”
温寒烟眸光微顿。
她曾经的确时常提点空青剑法,但当时并未多想,不过是看见了便帮了。
‘何故在我练剑时躲在墙后偷看?这样很危险你不知道么?’
‘对、对不住……寒烟师姐,我这便走了。’
‘慢着。你也想学剑法?’
‘我……我没有。’
‘没有?原本还想顺手教你几招,既然没有,那便算了。’
‘……’
‘还说没有?’
‘师姐说的……是真的?’
‘你先说你要不要学。’
‘……要。’
‘那好,每日卯时,在这里等我。’
‘可我真的……也可以学吗?’
‘为什么不能?哎,不同你多说了,师兄唤我呢!’
……
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
落云峰的一切于如今的她而言,就像是一场浑浑噩噩的噩梦。
往昔温情此刻看来,不知多少暗涌杀机深掩其中。
她也不过是个被傻傻哄骗的棋子,她又能救得了谁。
“当时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温寒烟话音微顿,“你……不必如此。”
“可正是这样的‘举手之劳’,才让我逐渐体会、逐渐习惯,我同你、同任何人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分别。”
空青却一脸正色地盯着她,“寒烟师姐,无论你是否承认,都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
他垂下眼,几缕额发坠在眉间,更显清瘦俊秀。
所以,这条命他不介意将它还给她。
“就算今日我死在这里,只要能帮到你,我也心甘情愿。”他轻声说。
温寒烟眉间微皱:“你不会死。”
她绝不会让空青死在这里。
温寒烟指尖微微一蜷,柔软的衣摆拂过指腹,她几乎感觉腕间血色印迹开始无声发烫,似邺火般灼烧起来。
裴烬为何执意要来东洛州?
温寒烟细细回忆过他们接触之后的每一个细节。
在历州听闻东洛州纯阳命格修士失踪之后,裴烬一改先前漫无目的的做派,点名要来东洛州。
除了杀她泄恨之外,他唯独想要做的事便是取回昆吾刀。
温寒烟掀起眼皮。
东洛州中必有昆吾刀的踪迹。
“空青,当年我昏迷之后,你可有听说过有关昆吾刀的消息?”
“昆吾刀?”空青一脸茫然,想不通话题怎么突然跳跃到这里了。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想了半天,才回答道,“并没有……寒烟师姐,昆吾刀不是千年前便随着裴烬那魔头一同被除去了吗?”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若东洛州动荡皆是因昆吾刀而起,恐怕她最终不得不借裴烬之手才能平息事端。
能压住昆吾刀凶戾之气的,想来也只有他。
温寒烟沉吟片刻,冷不丁出声:“若待会打起来,你不必恋战,自己往卫长嬴的房间跑便是。”
空青下意识反驳:“我跑去他那里做什么?”
片刻后他才想起那人一指震断季青林本命剑的伟大壮举,一时无言。
温寒烟纤长睫羽扫下来,掩住眸底冷芒。
她轻抚了下腕间。
如果没有她体内魔气牵制,以裴烬的性子,不看热闹添两把火就不错了,根本不可能出手救下空青。
窗外夜风徐徐拂过,树影婆娑映在窗上,看上去竟有几分静谧美好之感。
屋内寂静无声,两道身影一坐一躺,温寒烟压抑气息几乎隐于黑暗之中,房间里仅余空青静静的呼吸声。
风倏然一急,不知什么撞在窗户上,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想从外向内破窗而入。
禁制明明灭灭,空青心惊肉跳地睁开眼睛,壮着胆子朝着窗户瞥一眼。
窗外风急,树影癫狂摇曳。
空青声音发颤:“是不是……有东西过来了?”
温寒烟眼也没睁:“不过是变天了,安心躺回去。”
“……哦。”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空青突然觉得有点冷。
他把被子扯开,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去,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寒烟师姐……”他小声问,“你不冷吗?”
“冷?”温寒烟感受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修士不畏严寒,空青已晋阶天灵境,理应不会感觉到寒冷。
她睁开眼睛,凝神盯着他,细细辨认他的神情,“除了冷,你有没有别的感觉?”
空青眨眨眼睛,或许是被子盖在身上,温度渐渐回笼,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像是泡在温水中一般适宜。
他又感受了一下,兆宜府的床极软,锦被轻飘飘的像是裹了一层云。
这一次就连冷都没有了,他只能感受到舒爽,丝毫没有异样。
“……没有,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抱歉,寒烟师姐。”
空青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向温寒烟所在的方向时,表情猛然一僵。
“寒烟师姐?”
房中夜色黯淡,红木桌椅像是被月光褪了色,显出一种青灰色的诡异色调。
方才坐着人的太师椅上此刻空无一人。
温寒烟不知所踪。
窗外风更急了,呜咽呼啸着在院落之中穿行,树影疯狂地拍打着窗柩。
空青闻见一种灼烧一般的气味,像是熄灭烛火之后一瞬间的味道,又像是什么被烧焦的东西在黑暗之中靠近他。
空青心下一寒,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了。
他连忙掀开被子飞身下床,劈手拿起床边的鸿羽剑拔剑出鞘。
“什么人?将寒烟师姐带到哪里去了?!”
空青提剑四顾,周遭是一片浓墨一般的黑暗,陈设装潢在一片朦胧之中安静摆放在原地,没有分毫挣扎过的痕迹。
他压根分不出心神体会恐惧,满心都被一种烈火般的情绪烧穿了。
“你是谁?是不是眼神不好使?!纯阳命格的人是我,竟然这都能抓错人?”空青高声怒斥一声,“赶紧把我寒烟师姐还回来!”
“蠢东西。”
一道忽远忽近、不男不女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染着浓郁不屑讥诮,“谁抓你那师姐了?”
“我要的从来都只是你!”
紧接着,一股阴冷气息如电般袭来,直取空青后心。
空青身后一凉,本能转身提剑去挡。
但这气息来得实在太快,就像是夜幕之中惊雷之前的闪电。
饶是他凝集全身灵力于足尖,在那股凉意侵蚀而来之际,也不过勉强转动了几乎不存在的微小弧度。
空青瞳孔骤缩。
他竟然丝毫没有还击之力。
莫非他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死倒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寒烟师姐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在他耳侧:“别动,我没事。”
方才瞬息之间,温寒烟感受到一道强横阴冷的气息。
对方修为高深莫测,若她强行留在房中或许会被察觉,便暂时隐匿了踪迹。
空青表情一片空白,紧接着压紧了的眉间一松,他语气一喜:“寒烟师姐?”
回应他的是一道剑风。
一道雪亮剑光撕裂黑暗,浩瀚灵压轰然斩来,剑风勾动满室气流,整个房间都在悍然震颤。
轰——
院落地面一阵剧震,空青被这阵气流扫得站立不稳,控制不住向后摔去。
一只纤细的手拽住他手腕,轻而易举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剑光散尽,剑风浮动温寒烟碎发,不断向后飞掠,露出那张精致而冷冽的面容。
她一指弹出一道灵风,不偏不倚掠过床边角落里的鹤形灯。
鲛人膏颤了下,随即火光闪跃一下,慢慢悠悠地重新燃了起来。
兆宜府的客房太大,仅仅一盏鹤形灯根本映不亮整座房间,空青只能看见他身前的温寒烟。
火光澄莹映在她流畅漂亮的侧脸,将她白皙胜雪的皮肤染上一抹淡淡的血色。
那一双狭长的凤眸定定直视着前方,眼尾上挑眼角下勾。
分明是极妩媚的眼型,却因她眸底冷冽眸光显得清冷不容近亵,美得惊心动魄。
空青注意到,温寒烟的视线一瞬不瞬越过他肩膀,一言不发看向他身后。
空青浑身一紧,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锁定了。
一种阴冷而强势的威压笼罩在他身体上,浑身的汗毛都在这种注视下立了起来。
出于一种弱小猎物对于捕食者的天性,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丝毫不敢动作。
“寒烟师姐,我身后……是有、有什么东西吗?”
温寒烟死死盯着空青身后的“人”影。
如果那姑且能够称之为“人”的话。
在床角光线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一抹森然鬼气无声逸散,扭动的黑雾像泛滥的影子一般覆盖了整个床面。
一道高大的影子立在床边,全身都掩在长袍一般的浓雾之中,在应当是双眼的位置,只有两点猩红的微光。
充斥着不祥而诡谲的气息。
温寒烟脑海里瞬间闪回寂烬渊中弥漫的浓雾。
莫非此人当真与裴烬有关?
她神情冷凝,空青实在按捺不住,小幅度地转过头。
一张浓雾凝成的狰狞鬼面几乎贴上他鼻尖。
“啊——”
空青惊呼一声倒退三步,条件反射闪身躲到温寒烟身后。
片刻他又觉得此举不妥,咬紧牙关重新站出来挡在温寒烟身前,声线却因惊异而略微发颤。
“鬼面罗刹……”
“鬼面罗刹?”温寒烟一皱眉,她没听过这个名号。
“寒烟师姐,你知道浮屠塔吗?”
这个名字倒是并不陌生,温寒烟心头一凛:“那个聚集了一群将裴烬奉为尊上疯子的……宁江州浮屠塔?”
“嗯,寒烟师姐,你昏迷了五百年,有所不知。”
空青语速极快,“浮屠塔一百六十八层,最顶层只有寥寥几名穷凶极恶之徒才有资格出入——鬼面罗刹正是其中一位。”
“这五百年间,他在浮屠塔呼风唤雨,风头正盛,浮屠塔之主巫阳州甚至允许他进入玄罗殿,将他示弱左膀右臂。”
“巫阳州?”温寒烟凤眸微眯,“他还活着?”
这个名字她不止不陌生,甚至称得上熟悉。
五百年前寂烬渊仙魔之战,正是由此人挑起。
巫阳州自成名时便自称“裴烬唯一亲传”,振臂一挥,几乎将整个修仙界的邪修都收拢于股掌之间,试图解除裴烬封印恭迎他重回九州。
温寒烟原本以为自己以身炼器加固封印之后,巫阳州已死于正道围剿之下。
没想到他不仅未死,还做了浮屠塔之主。
两人对话只在一瞬之间,鬼面罗刹“哦”了一声:“见识倒不少。”
他颇有几分新奇地怪笑一声,“也好,去阎罗殿的时候,你们也好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上。”
“今日谁殒命于此还未可知。”
温寒烟当机立断一剑刺出,“哐当”一声将桌案拦腰斩断。
“进来!”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数十名身穿朱红绣金枫劲装的兆宜府侍卫鱼贯而入。
“寒烟仙子,我等前来相助!”
是叶家主提前部署在厢房外的兆宜府精锐!
空青心头一松,他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最低也是天灵初期,最高已至合道境巅峰。
红衣劲装侍卫步履平稳,训练有素拦在温寒烟与空青身前,将沉浮的浓雾鬼面团团围住。
“贼人还不快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
鬼面罗刹一震袖摆,发出一声诡异的低笑。
“不自量力,找死。”
浓雾弥散,像是一场墨色的暴雪,瞬息间将地面上的劲装护卫包裹在内。
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从浓雾之中传来。
像是滚烫的开水兜头泼下来,又像是这世间最烈的毒渗透腐蚀。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此起彼伏凄厉惊恐的惨叫声,一同充满了整个房间。
“啊啊啊——”
“我、我的腿!”
“我的身体不见了——”
惨叫几乎不成人声,没有人能想象一个人竟然能发出这种声音。
浓雾升腾,缓慢地向外扩散,将其中严严实实地包拢在内,外界看不分明。
一道薄雾,仿佛隔绝出炼狱与人间。
一切发生得太快,浓郁的铁锈腥气和血液流动的声音交织而来。
空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还从未见过这种阵仗。
“救……命……”
浓雾中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弱下来。
刺穿耳膜的惨叫声消弭,血气弥漫间,空气静得愈发诡谲。
空青冷不丁听见水声。
他下意识低头,看见自雾中蜿蜒蔓延来的血河。
他纯白的衣摆坠在血泊中,染上触目惊心的红。
“寒、寒烟师姐……”空青声音嘶哑,“你看……”
浓雾这时散去了。
温寒烟感被浓郁的血气熏得皱起眉,预料到什么,凝神抬眸看去。
迷蒙的雾气间,血水几乎漫过鞋面。
方才进入房中的二十八名兆宜府精锐,就连一片衣角都没剩下。
一小截血肉模糊的东西躺在血泊里,温寒烟眉心一跳,看到一截不知道属于谁的肠子。
下一瞬,一缕浓雾包裹上去。
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响起,几乎是瞬间,那截血肉便被黑雾吞噬,消弭殆尽。
“男人果然难吃,味道恶心至极。”鬼面罗刹声线冰冷,漾着几分不悦。
他扫一眼温寒烟空青两人,浓雾氤氲辨不清神情。
“一个天灵境的纯阳命格,一个女人。”
他语气像是在笑,却染着阴诡杀意,“勉强可以入口。”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我师姐离开。”
空青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刺痛感勉强将他的理智从恐惧之中拽回现实。
他提剑立在温寒烟身前,“寒烟师姐,你快走。”
几乎是同时,他浑身仿佛被扔到冰窟之中,四肢被阴冷的气息锁定,几乎动弹不得。
空青僵硬转眸,身侧空气扭曲,一张狰狞鬼面似从水中浮出,带着诡谲笑意直取他后颈。
吾命休矣!
空青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就在同一时间,一道雪亮剑光铿然斩来。
温寒烟右手提剑迎上刀光,左手拎着空青后领将他向后一甩。
“走!”她声线出乎意料的平稳,语气冷静,“按照我之前说的做。”
情急之下温寒烟丝毫没收敛力道,空青整个人倒飞而出,砰砰撞碎了几张桌椅,将墙面砸出一个深坑。
他却顾不上疼,灰头土脸地从坑里爬出来。
寒烟师姐先前叮嘱他,若是遇上解决不了的强敌,不必管她,立即去找卫长嬴。
空青咬了咬牙,一狠心转身冲了出去。
他不知道找卫长嬴能有什么用,但是对寒烟师姐的信任几乎刻在骨子里。
鸿羽剑呼啸而出,空青凌空一跃踩上飞剑,直朝着裴烬所住的厢房掠去。
他一路疾行,远远听见身后一阵天崩地裂的声响。
空青心下焦急牵挂温寒烟安危,却又不敢停住脚步,只能死死咬着唇头也不回向前赶。
鸿羽剑嗡鸣震颤着,载着他绕过崩射而来的残垣,冲破升腾尘烟,然而一道阴冷气息却自始至终死死缠绕在他身上。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了。
眼见着一间厢房安静伫立于一片晦暗之中,在视野里急速放大,空青心底一喜,左后方却猛然袭来一阵似曾相识的彻骨寒意。
“空青,向右!”温寒烟的声音远远传来。
空青毫不犹豫照做,一踩鸿羽剑在半空中急忙调转方向。
然而对方动作却更快。
阵阵厉鬼哭嚎声似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将他淹没,空青一阵晕眩,被愈发尖利的鬼哭声撕扯着神智,短暂陷入失神。
他反手一剑刺入左臂,剧烈的痛楚艰难唤回了他几分理智,空青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凌空扭腰。
下一瞬,他方才所在的位置被一片黑雾彻底吞噬,滋滋灼烧腐蚀的声响不绝于耳。
几缕断发飘然坠落下来,然而还没坠在地面上,便被彻底吞噬。
空青呕出一口血,发冠被黑雾斩碎了一半。
几缕墨发滑落出来,又被斩断,长长短短似犬牙差互,一身白衣破了好几个口子,血色一点点洇开,看起来好不狼狈。
他却连喘息一口的时间都没有,恢复几分神智之后,再次御剑而起,朝着卫长嬴近在咫尺的厢房飞掠而去。
身后又是一阵剧烈的轰鸣声,眨眼之间温寒烟和黑雾又交手了数个回合。
空青被余波震得心口一阵血气翻涌,他咳出几口血,一边逃一边内心暴怒。
卫长嬴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外面天崩地裂的,他竟然连醒都不醒,看也不出来看一眼?!
阴风阵阵,无数次几乎抚上他后颈,却又被一道熟悉的剑鸣铿然挡下。
接近下午他被卫长嬴拒之门外的厢房时,空青几乎热泪盈眶。
他顾不上那么多,拼尽全力“砰”地一声将门踹开,飞身而入。
“卫长嬴!”
空青从鸿羽剑上一跃而下,然而他被震出了内伤,双腿一软险些直接跪下。
他一边咳一边直起身,抬眼一看差点惊了,这里怎么这么黑?!
房间里太昏暗,不仅仅是熄灭了烛火那样简单。
窗外的月色映不进来,这片空间仿佛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简直像是被一片浓墨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空青辨不清方向,心神不属间也摸不清卫长嬴在哪,只得高声急道,“你人呢?快同我一起去帮寒烟师姐一把。”
他心下焦急,话音落地只等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在一片死寂中实在等不住,挥剑斩碎碍事的屏风,快步往内间走。
这么大的噪声,总该醒了吧?
还是说人根本不在房中?
一声轰响震耳欲聋,空青砸碎红木桌椅,噼里啪啦踩着一地木屑入内,看见内间软塌上倚着的那道颀长身影。
一身玄衣宽袖的男人单手枕在脑后,额间碎发垂落眉眼间,只露出凌厉立体的侧脸。
月色自破碎的窗柩间透进来,半明半昧的光影间,更显俊美。
他剑眉微皱,乌浓眼睫轻阖,在一片爆响轰鸣之中就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似是被魇住了般,睡得不太安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
空青惊呆了,三两步抢上前。
他刚要伸手将人推醒,温寒烟自他身后赶过来:“人找到了?”
“寒烟师姐,你没事吧?”空青注意力立马飞远了,回身上下打量温寒烟全身。
“没事,正事要紧。”
浓雾染着剧毒,一触便会被瞬间融成一滩血水。
即便有系统在身,温寒烟也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能与这样的敌人硬拼。
她几乎调转全身灵力凝集于双足,催动【踏云登仙步】,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勉强将雾气甩在身后。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会太多。
温寒烟拧眉看着软塌上阖眸浅眠的人。
不正常。
就算裴烬修为尽失,感知力也不该这么差。
她在外面和鬼面罗刹过招几乎把兆宜府给拆了一半,裴烬即便不主动出手,也不应该是在这里睡得一无所知的样子。
温寒烟心底狐疑,但后有追兵不知何时便到,她来不及多想,只得将疑惑暂时按在心底,叫了一声:“卫长嬴。”
床上的人眼睫微颤了下,眉间皱得更紧,依旧未醒。
身后门板连带着墙面被空青暴力轰塌了一半,凄冷夜风裹挟着森寒鬼气从缝隙之中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房间里分明很静,两个清醒着的人却仿佛听见凄厉到足以戳破耳膜的厉鬼尖啸声。
温寒烟心下一狠,右手挽了个剑花直指裴烬手臂。
裴烬如今状况古怪,她特意挑了个非命门的位置,以免他半梦半醒间对她出手。
“卫长嬴——!”
那双狭长的眼眸倏然张开,露出一双黑寂幽邃的瞳仁。
其中暗涌深沉,一刹那间的嗜血杀意紧锁住温寒烟。
她一愣,视野瞬间天旋地转。
只一个瞬间,裴烬便将她牢牢反制在身下,把她右手用力按在发顶。
他不知按在她哪处穴位,令她手腕酸软使不上力,几乎握不住流云剑。
那张脸在这样近的距离中显得愈发完美,五官却分毫没有平日里慵懒笑意。
一种难以言明的侵略性和掌控感,随着他的动作一同将她困在其中。
温寒身体一僵,在这一刻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这人是令整个修仙界都闻风丧胆的魔头。
她命门受制,脑海中却前所未有的冷静,直到这个时候甚至还能平静地分析利弊现状。
若她此刻挣扎,不知是她的剑快,还是裴烬的动作更快。
可鬼修瞬息便会追来,如今她不能与裴烬自相残杀。
如今只能赌。
赌裴烬会清醒过来。
赌他不会杀她。
裴烬另一只手扣住她脖颈,眼睫半耷拉着,睡眼惺忪的样子,似乎还没完全清醒。
他垂眼定定地盯着她,像是在辨认她的身份,眸光漾着几分冰冷的审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空青一时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钉在原地。
此刻见温寒烟受制,急得眼睛都红了,想也不想就要上前拉开裴烬的手。
裴烬眼睫却在这时微微一动。
他似是缓缓醒了过来,眉间压下来,几分不悦几分困惑:“你怎么在这?”
“我们怎么不能在这?”空青简直气笑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开寒烟师姐!”
裴烬瞳孔微转看向他,不知是不是还沉浸在方才梦魇之中,半张脸掩在阴影之中,阴晴不定。
半晌,他周身冷戾气息一收,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裴烬薄唇微翘,悠悠一哂。
“哟,真不容易。”
“你竟然还活着呢?”
任凭身后阴风呼啸,绝对称不上善意的视线紧锁在身上,裴烬一边揉着抽痛的额角,一边不紧不慢地回头看去。
然后就看见一个低劣的冒牌货,披着一身上不了台面的薄雾,手里还拿着个熟悉得不行的东西。
裴烬从睡梦中被硬生生唤醒,直到现在,从太阳穴到脑仁都一跳一跳地生疼。
他压下心底翻涌的不虞,随手从身侧仅存完好的桌面上,拿了一颗糖扔进嘴里。
裴烬眯起眼睛,将糖咬得嘎嘣作响。
甜意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将心底翻涌沸腾几乎克制不住的不悦平息几分。
罡风席卷而来,他悠悠然一转身,朝着温寒烟身后一站。
“忘记告诉你了。”裴烬稍俯身,贴近她耳侧。
“我也是纯阳命格。”
温寒烟猛然抬眸。
裴烬垂眼注视着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的表情。
他用虚伪而深情的语气道,“多谢你深夜造访,特意来保护我。”
温寒烟怒极反笑:“你忘得还真是时候。”
裴烬唇角勾起,故作无辜:“你也未曾关心过问啊。”
温寒烟冷笑看着他:“你信不信我此刻便杀了你?”
席卷而来的黑雾愈发浓郁,森寒的雾气像是在呼吸,起伏着几乎包裹住裴烬翻飞的衣摆。
温寒烟铿然拔剑,雪亮剑光撕裂黑暗,却并非对着腾挪的黑雾,反倒直指裴烬心口。
剑风浮动裴烬额间碎发,他笑意却分毫未变,任凭剑意擦着他脸侧呼啸而过。
“这次我不信。”他轻笑。
“你真的舍得?”
下一刻,裴烬身侧黑雾被拦腰斩碎。
温寒烟冷着脸收剑,错开几步离裴烬远了点,皮笑肉不笑:“还真是舍不得。”
裴烬修为尽失,但既然敢来东洛州,她不信他没有保命的底牌。
若有办法引诱裴烬对上鬼面罗刹,她自然乐意作壁上观,省得自己拼命。
薄雾散去又凝集,一道遮天蔽月的鬼影浮现出来。
鬼哭声愈发尖利,几乎掀翻房顶。
“竟然是个没有修为的废人。”
鬼面罗刹低笑一声,“今日是撞了什么大运?得来全不费工夫。”
“寒烟师姐……”
空青也听见裴烬方才的话,满心的轻松瞬间化作沉重。
他欲哭无泪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原本以为找了个帮手,没想到帮手摇身一变成了个累赘,比他还沉的那种。
温寒烟静了静,冷不丁抬眼看向裴烬。
她细眉轻蹙,脸上虽然依旧没有多少情绪,勾人的凤眸底却依稀漾着几分忧虑。
“我若死在这里也就罢了,合道境剑修死在悟道境鬼修手中,没什么丢人的。”
裴烬一抬眉梢。
温寒烟眉间皱得更深,轻叹道,“可你……恐怕得名声扫地。”
空青听得云里雾里,卫长嬴一个没修为的普通人,死在这里为何会名声扫地?
等等,他们当真会死在这?!
裴烬似笑非笑俯视着温寒烟。
“依你所言,我今日还是不死的好。”他不疾不徐吐出几个字。
温寒烟皱眉看着他:“可你也看得出,我修为不比对手,即便拼尽全力,也难以护住两个人。莫非你有办法?”
裴烬眉眼间笑意更深。
片刻,他勾起唇角:“自然。”
温寒烟注视着他,眸光微微一变,唇角扯起一抹笑意来。
“那便麻烦你照顾好自己了。”
她干脆利落抬手一掌拍在裴烬肩头,将他向前一推。
“趁现在先离开。”
温寒烟脚步未停,拽着一脸震惊的空青跳窗而出。
两人压根没打算迂回,更不是欲擒故纵准备救人,走得飞快,头也不回。
裴烬丝毫没有反抗,被温寒烟推得上前一步。
浓雾像是闻见血腥味的鬣狗,瞬息之间便缠绕而上,包裹住裴烬衣摆。
薄雾粘稠,似水波般逐渐向上凝集,蔓延至他双腿,腰间,胸口。
裴烬一身黑衣缭绕薄雾似夜色加身,将月色湮没。
被抓住的人不闪不避,仿佛伤透了心般放弃了挣扎。
鬼面罗刹白白看了一出好戏,一边享用着到手的猎物,一边嗤笑:“好一个花心滥情,却又薄情寡性的女人。”
他压根没打算放过温寒烟和空青,盘算着将融尽此人血肉抽离神魂之后,再追上去。
横竖不过是合道境和天灵境,他还没放在眼里,不过是享受些猫捉老鼠嬉弄的乐趣罢了。
可这被浓雾包裹着的俊美男人,脸上却至今未显出多少慌乱痛苦的神色。
听见他的话,这人甚至故作伤感地接了一句:“当日她骗我跟在她身旁时,口口声声答应过会保护我,誓言却转眼成空。”
裴烬悠悠然叹口气,“女人心果然难测,今日我算见识了。”
他无声垂下眼,乌浓稠密的睫羽压下来,掩住眸底黑寂幽邃的情绪。
威胁算计了他不够,还要他做替死鬼。
这世上有胆量这么款待他的,她还真是头一个。
裴烬唇角微扬,弧度染着几分冰冷的危险。
真该好好想想,解决这件事之后,他要怎样好好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