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乱了套了,大家忙着搀人、搬椅子、乱哄哄找太医,把个原本清净的英华殿,弄得鸡飞狗跳。
金娘娘只是一时的头昏没站住,待定了定神,神思还是清醒的,懊丧地喃喃:“早上吃得少,顶不住了……”
这几天确实难为金娘娘,因金阁老的事焦头烂额,常常没胃口,用了一点半点就撂下筷子不吃了。今早又是这样,心里惦记着要出门,端上来的清粥小菜略用了两勺就让撤了,匆忙赶到这里来。
本以为垫吧了下,不要紧的,谁知说话儿就头晕。金娘娘越想越觉得伤心,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人,菩萨见了她,八成都不想搭理她,觉得她是有意卖惨来的吧!
愁肠百结间,想起了上巳节那天祭高禖,别人都好好的,就她的弓箭落进了火盆里……想来早就有了不好的预兆。
心里只管胡思乱想,金娘娘惨白着脸,歪着脑袋闭上了眼。
一把银匙舀来甜汤递到她嘴边,她勉强咽下两口,朦胧中听见有人说话,近得就在耳边,奇道:“这是怎么了?别不是有喜了吧!”
金娘娘睁开眼,看见宜安太妃的脸就在面前,挣扎着想起身,被宜安太妃叫住了。
“坐着吧,别乱动。”太妃回身问,“请太医了没有?”
一旁的杨稳回话:“已经打发人去了。娘娘一早就来殿里礼佛,大约是叩拜的时间过长了,体力有些不支,这才倒下的。”
金娘娘人虽没力气,心里倒是受用的。果然佛祖跟前伺候的太监都比别人通透,她明明刚踏进正殿就出了洋相,人家嘴里却说得如此光彩圆融。以至于太妃对这么虔诚的她,有了几分好感,和声道:“做什么着急呢,后儿才是正日子。一大清早来,人弄得操劳了,气血可不就乱了吗。”
“太妃……”金娘娘颤抖着嘴唇,虚弱地自责,“我真没用,原想来替太妃分忧,帮着张罗浴佛节的,谁知……”
太妃说不打紧,“贵妃有这份心就是好的。”
宜安太妃人虽在宫里,但并不过问后宫的事,所以连金娘娘降了位份的事都没听说,只当她还在贵妃的任上。
没人敢去纠正,纠正可戳金娘娘的心,金娘娘自己当然也不好意思解释。
含糊着,太医就来了,一生无儿无女的太妃,还是十分愿意看见皇帝有后的。督促太医赶紧把脉,殷殷期盼着:“看真周了,是不是遇喜了?”
可惜太医嘴里没能蹦出喜讯,据实回禀,不过是肝虚风动,气血两亏,吃两剂药就会好的。
庸医!金娘娘暗想,自己早就久病成医了,喝上一碗甜汤就能缓过来,吃什么药,那么苦!
先前喝下去的东西,眼下起了一点效果,冷汗不流了,手脚也不哆嗦了。金娘娘像一条蹦上了岸,周身不怎么灵便的鱼,挺了两下身子才站起来,讪讪对太妃行礼,“臣妾在您面前丢人了,没能帮上忙,反倒添了乱。”
宜安太妃相较于太后,实在是位和蔼的长者,就算和后宫这些嫔妃不相熟,照例也给足面子,体恤道:“愿意来帮忙,佛祖看得见你的真心,没有添乱一说。快着,坐下再歇歇,缓足了精神头再说。”
于是金娘娘便和太妃一起挪进了东次间里,让人上了早茶点心,这就和太妃攀谈上了。
金娘娘这人虽然娇气又眼高于顶,有求于人的时候还是很拉得下面子的。亲自给太妃斟牛乳茶,又给太妃安排茶点,把太妃哄得很高兴,客气地邀约她,“得空上我那里坐坐。我宫里的厨子是从老家请来的,做得一手好果子,到时候让他们多准备几样,贵妃也品个隔灶菜香。”
贵妃会讨乖,知道太妃是福州人,极力地夸赞福州人杰地灵,“家父早年在福州做过巡抚,常说要带我们上福州去瞧瞧。可惜后来我入了宫,不得机会了,上太妃那里品尝果子,就算游历了一回福州。”
她们这里聊得热闹,如约领命出来布置金娘娘专设的供桌,终于找见机会,能和杨稳说上几句话。
杨稳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回得知她要往养心殿送东西,他提心吊胆半天,什么事都做不成,唯恐听见不好的消息。所幸,没有任何风声传来,皇帝不曾遇袭,永寿宫的宫女也没有行刺,他这才放心。
倒不是信不过她,只是觉得女孩子力量上欠缺,闹得不好就功亏一篑。其实他们这种人并不怕死,唯怕失去支柱,唯怕落单孤寂。报仇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孤勇,他们明明有两个人,两个人通力合作,胜算可以更大。退一万步,即便是失败了,两个人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垂下手,把大不落夹整齐摆放进盘子里。浴佛节有专门的贡糕,用黍叶把黄米包裹成两头尖尖的形状,称作“不落夹”。因是供奉佛祖用的,装盘也有一定章程,杨稳一个个仔细调整方向,嘴里说的,却是另一桩事——
“四月初七夜里,佛前点长明灯,太妃们祈福至深夜,那人也会来。礼佛完毕,夜里不回养心殿,留住在东配殿斋戒。这是那人全年之中唯一一次留宿寝宫外,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
如约手里提壶,往小盏里注酒。听他这么说,倾泻的一线微颤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待斟完,利落地仰起壶嘴,低低应了声“好”。
他又将小不落夹逐一垒起来,慢条斯理地叮嘱:“初七那日,我称病告假,以防御前的人认出我。等到夜里亥正时分,后面的廊亭会起火,那人担心惊动太妃,必定打发人去查看。英华殿礼佛,向来只带一个随从,你要想办法留在前殿,等人一走,即刻插上殿门。西次间有个闲置的神龛,正可以容纳一个人,只要尽早埋伏进去,足以瞒天过海。总之你知道我在哪里,遇见任何事都不必慌张。记住我的话,按着现在的部署去完成,不要琢磨太多,也别让人看出半点错漏。”
如约迟疑了下,“你们头天夜里换班儿,你要躲在里头,一天一夜么?”
他“嗯”了声,“我今天起就不进东西了,一天一夜不算什么。但是如约,你可想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不定出师未捷身先死,你会后悔吗?“
如约摇摇头,自打应选那天起,她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她想做的事,犹如鸡蛋碰石头,或许还没近皇帝的身,自己就先碎了。但那又如何,她就是奔着玉石俱焚来的,败了说明技不如人,尝试过就无悔。有时候想想,人活着才有报仇一说,要是命都没了,也就人死债消,可以放下牵挂,得到解脱了。
杨稳见她坚定,话便到此为止了。
盘里的不落夹已经归置好,他端到她面前指派,“请姑娘放在左起第二的位置,等浴佛节完毕,皇上要赏赐给文武百官。”
煞有介事地教导,仿佛他们能活到过完浴佛节似的。
如约说是,谨慎地接过来,照着吩咐摆放妥当,等供桌都铺排好,这才回金娘娘身边复命去了。
金娘娘的这场套近乎,战线确实拉得有点长,到现在还在谈论她当初进宫时闹的笑话。嘴甜起来没边,说头一回见到太妃,满以为太妃也是来应选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宜安太妃被她哄得高兴,笑道:“你这孩子多会说话,怎么能不叫人喜欢。”
这就可以把话题往正事上头引了,金娘娘开始向太妃诉苦,自己多年没能有孕,在万岁爷跟前不得宠。万岁爷慢待她,连带着她父亲也受挤兑,快要活不下去了。
太妃嗟叹,心里当然还是向着皇帝的,“万岁爷也难,走到今儿多不容易!可惜太后只念着前头太子爷,半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娘两个打擂台,连累了子嗣,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我瞧着也着急,但我是外人,不好说什么。只有你们这些贴心的多劝解着点儿,万岁爷心境开阔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金娘娘顺势抹起了泪花儿,心疼万岁爷是一宗,另一宗也心疼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求太妃帮着说说情儿。
结果先前还聊得好好的太妃,忽然就冷淡下来,数着手里的佛珠道:“先帝爷一走,我本想上陵地里守陵去的,可惜万岁爷不答应,我如今只管闭门礼佛,你也是知道的。外朝的政务,别说眼下,就是早前,我也从来没有过问,怎么临了儿还倚老卖老起来,叫万岁爷难办。再说了,不过是被锦衣卫请进衙门坐坐,核准内情罢了,说明白就完事了,你这么惶恐做什么?”
金娘娘听出了她话里的事不关己,知道没必要多费唇舌,嗫嚅了两下,又低头抽泣去了。
不过太妃倒也为她着想,着实劝解了她两句:“宫里的女人想站稳脚跟,倚仗娘家是不假,但你进宫多年,应当有了自己的根基,就不必和娘家捆绑在一起了。娘家兴隆是锦上添花,娘家不兴隆,凭着自己的能耐伺候好万岁爷,比什么都强。”
金娘娘也有自己的委屈,支吾道:“万岁爷不好伺候,他这性子,没几个人能和他贴心。”
太妃笑了笑,“帝王心本就如此,能叫你揣摩透了,还能立于不败吗?你只管尽好自己的本分,好吃好喝好玩的供着,别让他一想起你就发愁,你这枕边人,可算是当得圆满了。”
太妃这几句话已然够赏她脸了,要换了一般的人,太妃甚至没空多言语。反正再聊下去无非车轱辘话,说到这里尽够了,剩下就看她自己的悟性吧。
太妃伸出手,让边上的嬷嬷搀起来,慢悠悠踱开了步子,“上外头瞧瞧去,布置得怎么样了。”
说话间,人已经出了次间,往大殿那头去了。
金娘娘耷拉着脸,撑住了脑袋,“说得嘴皮子起火,结果没糊弄住。”
如约掖着手叹气,“太妃是个明白人,怕给万岁爷添堵。”
“那现在怎么办?又白忙活一场?”
如约道:“不白忙活,浴佛节见皇上,比咱们上养心殿容易。这么好的机会,娘娘不能错过,初七夜里奴婢陪您上这儿来,好歹让万岁爷瞧见您的一片心。”
金娘娘一脑袋浆糊,太妃先前的话大多没记住,只记住了好吃好喝好玩儿。好吃好喝她尝试过,让人送了几回食盒,无功而返。至于好玩的……万岁爷那样的人,生来就欠缺童趣,他能对什么感兴趣?
金娘娘发现自己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唯一让她觉得可以琢磨琢磨的,就是食色性也了。
“也成。”金娘娘忽然不那么烦恼了,“就这么办,明儿夜里咱们过来,陪着万岁爷礼佛。”
一早上忙乱,还在菩萨面前栽了跟头,金娘娘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在这里蹉跎下去了,站起身捋了捋裙子,“得了,回去歇着吧。”
于是回到永寿宫,照惯例找床。金娘娘每天睡觉有定规,不能少于五个时辰。昨晚因有心事没睡好,今早天蒙蒙亮就起身,肯定大伤了元气,非得把觉补足,否则能连着懵三天。
主子睡下了,上半晌这段时间又是悠闲的。如约坐在西配殿里,抽空把余崖岸那三个字绣完了。扇套子摆在面前的炕桌上,下狠劲看了两眼,然后蹙着眉,拿丝绢包起来,装进了檀香盒子里。
出门找郑宝,她还是一副客气的口吻,说偏劳,“替我把这个送进锦衣卫衙门,交给余指挥使。”
郑宝没二话,把东西往怀里一揣,“得嘞,您擎好吧。”人像上了机簧,狗颠儿地跑出去了。
如约这才有工夫歇一歇,乾珠端了一壶茶来,给她斟上,笑着说:“进宫这么长时候,看着是升发了,其实不比在针工局清闲吧?”
如约“嗳”了声,“有时候怪想念针工局的日子,不用动脑子,一心干活儿就成了。”
闲话家常间想起了引珠,自己离开针工局那天答应过她,将来想法子把她也带进宫来的。如今回头思量,这辈子是兑现不了了。等事一出来,和她有过来往的人八成都会经受一番盘问。与其跟着倒霉,不如留在针工局做碎催,就算苦一点,至少有命活着。
茶盏在面前搁着,白毫的香气暾暾,在鼻尖回荡。她端起来抿了一口,“今年的新茶呀,真是不错。”
乾珠说可不,“永寿宫用度都是最好的,就算娘娘给降了位份,这上头也没人敢克扣。”
如约放下杯子,微微偏过身,望向外面的院子。
天气阴沉沉地,好像要下雨了。起了一点风,不时有柳絮翻飞着飘过,要不是天儿暖和着,实在要起错觉,仿佛又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
心里一阵阵忐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觉满怀希望,又隐约夹带着一丝恐惧。不是对生死的忌惮,是对不可预测的惶恐,担心有变故,担心横生枝节。
定定神,舒了口气,她想起杨稳的叮嘱,让她回来什么都别想,一切照旧。也对,想得太多瞻前顾后,反倒缺乏一往无前的勇气。
外面的小宫女跑来跑去,搬花盆收东西,压着嗓门喊同伴,“大雨拍子要来了,别在那儿卖呆了,还不来帮忙?”
按说近身伺候主子的宫人,是不必做这些粗使活计的,但如约还是上外头帮着一块儿收拾了。几十盆花草运到廊下,又给花圃里的月季玫瑰盖了雨布,刚忙完,果真下起雨来,顺着风一吹,像扎下了千万根银针。
宫门上,郑宝压着帽子跑进来,肩头已经被淋湿了,窜到廊下直拍水珠子。见了如约忙回话:“向姑姑交差。余大人正好在衙门,亲手接了东西,打开一看,眼珠子直勾勾盯了半晌,才让我带话给您,说谢谢姑娘。”
如约不缺他一声谢,心想着只要下回别打交道,该说谢的是她。
好在这苦日子就快到头了,明晚一过,再不用应付这些令人生厌的仇人,想起来就觉得轻松。
郑宝哪里知道她的心情,只管夸赞余崖岸,“余大人还怪客气的,赏了我一块银子,嘿!以前我只说人家是锦衣卫,厉害得很,没想到并不像外头传言的那样……”
小恩小惠能让这些小太监转变看法,但如约不能。她受过最深的伤害,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如果有人说锦衣卫好,她实在怕自己会忍不住和他争辩起来。
所以她转身走开了,回到值房里,看今天刚送进来的衣裳。
浴佛节起要穿孔雀蓝,琵琶袖交领上襦的胸前,挂了一块菩提补子,佛陀得道的故事由清雅的颜色陪衬着,意境很是悠远。
仔细收进小柜子里,等到第二天傍晚,才换上了这身衣裳。
金娘娘也穿得素净,淡柳青色的褙子底下配了条雪缎的裙子。据她说,这裙子对她极有助益,因为有好几层,垫在膝盖头子底下柔软,不会磨破皮。
只是雪缎毕竟太精贵,下雨的天儿很难打理。金娘娘已经走得尽可能小心了,两只脚轻拿轻放,好不容易才蹭进英华殿。饶是如此,裙摆照旧落上了几个泥点子,金娘娘一看,败兴得很,气咻咻道:“这天儿漏了不成,昨儿下到今儿,怎么下个没完!”
在英华殿更衣是不大可能了,只能尽力把泥污擦掉。
如约跪在南炕前的脚踏上,拿沾湿的手绢一点点蹭干净痕迹,和声安抚暴躁的金娘娘:“料子轻薄,一会儿就干了,不耽误工夫的。”
金娘娘还是老大的不痛快,“来早了,太妃都还没到。”
她闹脾气的时候不太通人情世故,边上的丛仙开解着:“您要是来得比太妃还晚,那就不成体统了。”
金娘娘这才无话可说,皱着眉垂头打量,“能擦干净吗?”
外面大雨如注,满世界喧哗,只听噼啪的雨点子打在半支的窗棂上。窗底有缂丝海水江崖的袍裾划过,两把黄栌伞一前一后到了廊下。
皇帝迈进门槛的时候,正撞见这副场景,金娘娘在南炕上坐着,让宫人跪地侍奉她。
他最不喜欢嫔妃在这种清净之地摆主子的谱,当即脸色就有些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