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色的清楚字体写着:曾目睹多个实际死亡案件,十年来持续存在精神障碍,曾经表现出明显的焦虑和抑郁症状,曾经存在自杀的想法和措施,需要长期介入跟踪干预,采取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
甚至到七个月以前,颜湘还在进行药物治疗。
简医生皱着眉说:“你这种情况…跟蒋三分了吧,他玩起人来真的会把人逼疯的,视人命如草芥,真的,……还是分了吧,为你好。”
颜湘说:“嗯,会分的。但是不是现在。”
简医生看着颜湘,对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眼尾微微垂着,甚至提起蒋三的时候,情绪依旧没什么波澜起伏,跟那晚跟蒋荣生在一起的时候情绪截然不同。
简医生甚至有种错觉,必须要在蒋三面前,看见蒋三本人的脸,颜湘才会有反应。
除此以外,颜湘一直很安静,很有礼貌,不怎么说话。估计是栽进去了。
很少有小情儿能在蒋荣生面前全身而退,几乎都动了真感情,最后搞得要死要活,哭哭啼啼地死活不分手,说什么不要钱,什么都不要,还倒贴,就是不愿意断了。
最后都无一例外被蒋荣生处理干净了,再也没出现过。
只是颜湘已经爱到这个份儿上,他也不能再说什么,即使是患者也好,也有自决权。
简医生喟然叹道:“算了…你自求多福吧。待会记得去找周医生做治疗。”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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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颜湘在医院里接受三堂会审的时候,蒋荣生正在参加《半生》的庆功宴。
片子送审了,顺利上映,反响也很好,几乎能预见大把的钞票在朝着电影铺天盖地的飞过来。
所有人都乐坏了,庆功宴搞得个很大的排场,大红大绿,觥筹交错,豪华夜宴的烛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屋顶,又与两米长的的水晶宫灯交相辉映。
光彩落在场里的每一位宾客上,都分不清是灯的折射,还是长期浸淫在钞票里晕染出的光华。
在宴会厅的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分成两块,一边是电影票房,另一边是投资人和各上市制作单位的股票走势,两条火热的红线疯狂向上窜,每破一个点,就有人奏来捷报。红线一路势如破竹,传来鼓乐齐鸣。
蒋荣生对这些庆功宴一向兴致缺缺。
只是最上面的领导都下来了,再加上都是相识的世家叔伯,这宴是一定要赴的。
酒过三巡,蒋荣生借口去阳台抽烟醒酒,从权势与金钱疯狂交融的迷幻气息中脱离开。
他并没有醉,也没有特别愉悦的情绪。
一向深沉慵懒的墨蓝色眼睛里透露着几分厌倦,手里端着一个方形的威士忌杯,里面装的是加糖的冰淇淋柠檬茶。
蒋荣生低头喝了一口,照旧入口甜,余下是柠檬的回韵,夹杂着微微的酸涩。
蒋荣生喉头滑动,咽下一口柠檬茶,雪就在下一秒钟刚好落下来了。
今夜的雪不像前两天那么大,只有细细的雪粒,夹着斜风,飘进露台的栏杆上。
蒋荣生莫名摊开手掌去触碰着雪粒,而后微微地眯起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口有点痒。
他想安静地抽一支烟。
只是这也有人不让他安生。
蒋荣生正倚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掏出一只黄珐琅打火机,微微用手挡着雪,低下头,“咔嚓”一声——
幽蓝色的火焰照亮了蒋荣生凌厉而狭窄的下颌线,两片唇中间咬着的烟蒂亮起猩红色的火光,明明灭灭。
“阿生。”
有人亦倚靠在栏杆上,轻轻地叫着蒋荣生。
蒋荣生一直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地吐出烟圈。
青白色的薄雾朦胧着蒋荣生雪白而立体的五官,让他显得迷离而懒散。
半晌后,他咬着烟,他轻描淡写道:“说。”
来的人是齐思慕。
他是半生的男主角,当然要参加庆功宴。
只是,他却说:“拍完半生以后,我想退圈了,以后也不拍电影了。”
这倒是新鲜事了。
蒋荣生用两根手指夹着烟,轻轻地弹着烟灰:“别呀,你还有大把年华呢,息影干什么?回家给男人当娇妻?”
“嗯……”
蒋荣生好笑:“你来真的?给谁?”
齐思慕直勾勾地盯着蒋荣生:“你。”
蒋荣生的笑意更加明显,眼神却波澜不惊地望着齐思慕。
沉默半晌后,蒋荣生吸了一口烟,深蓝色的眼睛藏在烟背后,咬字却很清晰,缓慢而无情:
“我拒绝。”
齐思慕支起身子,半是低头,声音显得低低地:“阿生,我们别闹了好不好。”
…闹了十来年了,还不够吗。
他们十四岁就认识了,从蒋荣生从俄罗斯回到蒋家的那一天,宴会上,他随齐家人一起去蒋宅赴宴。
那时蒋荣生刚刚回到蒋宅,他的母亲身份是那样卑微,又是俄罗斯人,所以蒋荣生也是个混血杂种,还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刚回国,一个中文字都不会讲,蒋家子弟个个如狼似虎,绝对不是善茬。
明明是庆祝蒋荣生认祖归宗的宴会,蒋荣生却只能站在沙发边缘的角落里,孤僻,沉默,凶狠。
却有着那样一张好皮囊。
皮肤雪白,眼睛湛蓝,五官精致,身板又高。
即使无人围着他,混身的气场却像只北极里孤独的小狼王。
齐思慕忍不住靠近了他。
蒋荣生的无情和凶残是天生的——尽管那时他只有十四岁也好。
后来,齐思慕花了很长时间陪伴蒋荣生,教他中文,教他大宅礼仪,陪他面对来自蒋家其他子女的暴力,陪他度过青春的每一次性/冲动。
在最后,他们理所应当地挑战了家族的底线,偷偷地在一起,成为了一对阴暗的地下鸳鸯。
只是这样的丑事终于掩盖不住。
最后一次在美国,那晚大汗淋漓地结束一场性/事,蒋荣生抱着他,问:“我们要分手了吗?”
齐思慕说:“是。”
“好。”
蒋荣生很冷静地放开了他,从床上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思慕躺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
分手是他提出来的。
他有自己的梦想,他想拍电影,成为一名演员,而蒋荣生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看到蒋荣生离开的背影,他心里有一丝动摇,心里想要是再坚强一点,会不会不一定要分手。
齐思慕匆匆地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披了一件衣服下楼,整栋房子已经空了。
那么理智,理智到齐思慕怀疑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过爱情,如今说断就断,蒋荣生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留。
齐思慕很快地安慰起自己。蒋荣生就是那样的人啊,心比一般人要冷,他已经是最接近他的存在了。
除了他,蒋荣生的身边不会再有其他人,也没人有耐心能花四五年的时间叩动他的心。
他是唯一。
齐思慕有这个自信。
后来,他顺利地回归“正途”,顺利地念了电影艺术学校,十几岁出道拍电影,追逐着自己的梦想,有齐家兜底,再加上自己的天赋,简直如鱼得水。
而蒋荣生呢。
他没有看错,蒋荣生的确是一头狼。天赋异禀,却又深不可测,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要是老天挡了他的道,也许他也会把天也给撬碎。最后蒋荣生坐上了蒋家话事人的位子,无人敢撼动其位。
这年来蒋荣生玩玩闹闹,阅人无数,然而他都当作过眼云烟,毕竟当年是自己有错在先,先提了分手。
他以为千帆过尽,最后蒋荣生和齐思慕还是会在一起的。
因为他是唯一。
无人可替代。
然而,蒋荣生说:“你别闹。”
齐思慕知道他也许还在记恨当年。
齐思慕的头垂得更低:“我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说实话,我很少会后悔什么事情,想起来,只后悔那时跟你说分手。这么多年,我还是…想着你,爱你。”
蒋荣生微笑地:“在求我?”
“是。”
“你爱我?”
“是。”
蒋荣生这次是真的笑起来了,唇角弯弯地:“真有意思。齐思慕。爱是个什么玩意儿?能让一个婊/子死后希望葬到异国他乡去,能让你,一个从来不低头的齐家大少爷这么低三下四的,真有意思。”
齐思慕的心颤了一下:“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我以为我说得很明确了。我拒绝,齐思慕。”
“那你爱谁?颜湘么?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赝品。”
蒋荣生皱了皱眉:“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把他带回了蒋宅。”齐思慕一字一句地控诉道。
蒋宅是什么地方。
那是蒋家几百年的老巢,是蒋荣生长大,学会厮杀算计的地狱,是蒋家家主的最高荣誉勋章,是任何人都没资格也没有机会触碰蒋荣生少年时期的存在。
“好笑。人人都好笑。这就是你认为的爱。”
蒋荣生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圈优美的烟雾。
带着辛辣味道的烟在身体的最深处盘旋了一圈,又经过指尖,缠绕氤氲在风雪里,缓缓地湮灭。
世间种种皆如此般,最后的结局终究是黯败消散。
“你还是少点儿拍电影吧,都把你拍傻了,相信剧本里说的happyending了?你清醒点儿,这是现实世界,你所说的真心,爱之类的弯弯绕绕的儿女情长,是最无聊的东西,以后也少点在我跟前说,我挺恶心的,好了,我看你是酒喝多了,清醒清醒去,我就当没听见,回吧。”
齐思慕没看到蒋荣生的小拇指扣在冰凉的打火机盖子上,摩梭了几下,深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这是蒋荣生不耐烦的表现。
如果是以前,齐思慕是一定可以察觉出来的,然后住嘴。
然而今天他没有。陷入感情里的人都神戳戳的,他今天非要一个想要的答案。
齐思慕有些偏执道:“是不是我把颜湘的脸划花!你就不喜欢他了。”
爱怎么会让人沦落到面目全非,撕肝裂肺的地步,完全处在混乱,冲动,痛苦,孤勇,甜蜜之中,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简直不可理喻。
蒋荣生无情道:“你在说什么,清醒吗?你去,我不在乎。但是你要是进去了别提我的名字,怪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