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他明明前一日刚和裴向云说自己会劝关雁归降,而裴向云明明也答应不会再为难,可为何今日却等到了这条旨意?
“若你降呢?”江懿的语气急促,“若你向他们投降呢?也不会放过你吗?”
关雁归苦笑了下:“我懂你的意思,让我假意归降,养精蓄锐一段日子将身体养好了再计划以后的事,可这旨意确实是从宫中出来的,千真万确。”
江懿的手紧紧攥着牢门的栏杆,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那位好学生,那位乌斯的战神果真是个撒谎成性的,自己从来就不该相信裴向云说的话。
“你为了我去求裴向云了?那个反贼应当很生气吧,”关雁归没事人似的,语气轻松,“依着他的性子才不会容得下我,没去劝宫里那位快些处死我才算好的。”
江懿回过神来,胸口慢慢涌上一股闷痛。
他捂着唇咳了两声,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唇角流了下来。
“裴向云这个人虽然现在对你好,但以后得小心点,”关雁归没注意到他的异状,仍旧自顾自地说话,“狼这种东西是养不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转头给你咬一口。”
江懿平复了方才急促的呼吸,低声道:“你别慌,我回去求他。”
“没用的,你求有什么用?”关雁归说,“就算没有他皇兄的这道旨意,裴向云呃是铁了心要弄死我的。若是你再惹他生气,大燕最后的希望也要没了。”
大燕的希望。
原本江懿刚被裴向云带回来的时候心中还存着几分乐观,觉得关雁归带着太子远走高飞去京州,或许能卷土重来,复辟旧朝。
可自从听说关雁归被关进天牢后,那根冥冥中撑着他继续活下去的支柱似乎骤然断了。
他抬眼向前,只能看见前路一片漆黑,不知道现在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甚至觉得现在就被杀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期望大燕复辟,到现在只想保护身边为数不多的朋友。他也曾挥斥方遒,如今连这点简单的愿想都做不到。
关雁归似乎注意到了他的魂不守舍,轻咳一声:“你倒也不必太自责,从燕都被攻克的那刻开始便注定了我们最后的命运八成是这样的,只是可怜了太子。”
“太子那么小一个孩子,在深山老林里也不知逃没逃出去。”
关雁归微微眯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栏杆外的人:“若是逃出去了,他会不会悄悄回燕都来联系你?”
“他不会的。”
江懿蹙眉道:“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回燕都找我?”
“我想着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自己落在那么个境地,或许会下意识地回来找自己最熟悉的人,”关雁归声音顿了下,摸摸鼻子说,“燕都附近有人接应他吗?”
“没有。”
江懿下意识地摩挲着铁栏杆:“本来带太子出逃就是孤注一掷,我哪有机会在路上安排人照应?”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江懿诧异地看向他,“你这么关注这个做什么?”
关雁归轻咳一声:“我只是觉得以你的性格会铺好后路,但没想到这次是真的绝境。”
江懿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多年泡在陇西的风沙里,让他的直觉异于常人的敏感,这么短短几句话间便察觉出眼前的人好像某些地方有些奇怪。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到底怪在何处,乌斯士兵便在甬道那端用手中的宽刀敲了敲墙,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这是在催他走了。
江懿只能敛起那分疑惑,匆匆道:“等我回去与裴向云好好说,你保重。”
“别再信他了,要记得他背叛大燕把陇西情报悉数出卖给乌斯,”关雁归冷笑,“说不准你去求了他,他会把你当个笑话看,然后让他的好皇兄赶紧给我个痛快。”
江懿听见“背叛”二字身形一顿,刚要再说什么,便听那门口守着的士兵拔高了声调,用乌斯语喊了句什么,似乎在催他动作快点。
他最后看了眼关雁归,匆匆向天牢外走去,胸口忽地针扎似的刺痛起来,让他身形一个踉跄,连忙扶住了旁边的墙壁。
这种刺痛其实自他从裴向云的府邸出来就有了,只不过起先只存在于小腹,如今忽地翻腾而上,落在了心口。
就像有人拽着他的心脏向外拉扯一样。
江懿蹙着眉,额上全是细汗,缓和了些许后才慢慢走了出去。
那乌斯士兵毫不掩饰地用一种怪异而暧昧的眼神看着他,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话。
江懿强忍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不适,从他身边经过,却被一只手揽住了肩。
带着异味的呼吸扑在他的侧脸上,让他下意识地伸手狠狠推了那乌斯士兵一把。
乌斯士兵原本以为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被推开时吃了一惊,目光游移不定地在他脸上打量了片刻,用生硬的汉话道:“里面关着的是你什么人?”
江懿无心与他交谈,转身便要走,却被人一把拽住了袖子。
“我听说你是裴将军的老师,现在居然和你的学生搞在一起,”乌斯士兵的话语间是满满的不怀好意,“君上说要赐裴将军很多中原男人和女人,你若是过不下去了可以来跟我,我天天让你来见被关在里面的人,怎么样?”
江懿听了一耳朵污言秽语,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猛地一抬,一抹亮银色便向乌斯士兵的颈边而去。
那乌斯士兵武艺不精,吓得面如土色,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有些不敢置信地向自己的脖子摸去,摸到了一手湿热的血。
江懿面色苍白,伶仃立在他面前,冷冷道:“你尽管来试试,我不怕死,你怕不怕?”
说完,他再也没看那人一眼,转身便向裴向云的府邸走去。
心口的疼痛愈发难熬,江懿原本疑心是因为天牢的环境过于恶劣,却没想到仅仅是这么一段路走下来都让他身心疲惫不堪,甚至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察科站在府邸门口,遥遥向他这边望来,看见江懿后唇角微微翘起:“您回来了。”
江懿的手被袖袍遮住,在微微地发着抖。但他不想被察科看出自己的窘况,只点了点头:“嗯。”
“您累了吧?脸色不是很好,早知道应该派车接送您的,”察科依旧慢条斯理地说,“进屋吧,奴为你斟一壶茶,好好歇息一下。”
江懿只觉得心口的疼痛顺着脖颈而上,张牙舞爪似的侵占他身上的每一处领地,耳畔嗡鸣声阵阵,也不知察科到底在说什么。
察科一双暗蓝色的眼中没有其他情绪,只静静地看了他背影半晌,而后也转身向屋中走去。
江懿坐回了卧房的椅子上,这才觉得方才那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好了不少,思绪不由得又飘到了关雁归的事上。
等今晚裴向云回来,再和他说说这件事。看在自己亲自来求的份上,狼崽子应当不会那么绝情。
但也只是猜测。
毕竟这么长时间裴向云真的变了很多,完全如一个陌生人一般,让他在午夜梦回时觉得心惊胆战。
江懿现在已对大燕复辟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没有对关雁归说实话,其实当时若三人成功从燕都逃走,半路上是有人接应的,只不过没逃走,再说这些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就算太子去了京州,要想将兵力养起来也并非那么容易。这场战争实在让大燕元气大伤,不韬光养晦个七八年绝对养不回来。
他现在只想尽可能将这些因为自己遭殃的人从旋涡中拽出来,不要再遭受无妄之灾了,没想到现在居然也是奢望。
江懿长长叹息一声,正琢磨着如何与裴向云说才不会惹他逆反,卧房的门被人轻轻从外面推开了。
察科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套造型考究的茶具,带着浓浓的番邦风格,应该是从乌斯带来的。
江懿现在胸口发闷,又惦记着关雁归的事,没什么心情和他说话,轻声道:“放桌子上便好。”
察科微微抬了下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您看上去很难受,若是奴照顾不周,将军定要怪罪下来。”
“我不喝,”江懿道,“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察科却不依不饶地站在他身边,将托盘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将军说您身体弱,似有沉疴,”察科说,“奴很担心您,喝杯热茶或许会好很多。”
江懿看着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心说他这“担心”倒也“担心”得相当敷衍,像个被操控着的提线木偶,全然没有半分外露的情绪。
他实在没力气继续和察科僵持,依言拿了个小杯子倒了杯茶。
茶水的热气化作一道白烟袅袅向上,他依着过往的习惯下意识地闻了闻茶香,却忽地怔住,而后猛地将茶杯向地上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