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词不达意的尴尬没有僵持太久。
随着街中的亡魂们渐渐落入下风,宋亲卿身体上感知到的压迫逐渐减少,身体也缓和了过来。
见战局逐渐明晰,他适时将身上的黑袍解下来。
叠得整整齐齐,宋亲卿双手将袍子奉回去,“还给您,我现在好多了。”
易蘅却没有接。
甚至眼神还似有若无地在宋亲卿胸前低开的领口位置停留了片刻。
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宋亲卿条件反射地捂了下锁骨的位置,想起了什么,说:“您把我的古狐裘还我吧……”
我还能稍微遮一遮。
“那是你的?”
“自然是我的!虽然当时盖在那女生身上,但您不会看不出来,那是神界的东西……”
“那么私密的东西,为什么要给别人盖着?”
“???”
私密?
一件外披的东西,怎么就私密了?
再者说,如果真是私密的东西……
您为什么要随便捡啊!
宋亲卿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易蘅盯着他懵懵的小表情,眼中略带笑意,“送我的东西,怎么能要回去?”
“送?”宋亲卿傻眼,“我什么时候送您了?”
“我现在帮你忙,你欠我人情,不该送我东西?”
“但是,欠人情在后,古狐裘在前。要还人情,也不是这么个顺序……”
“还挺计较?”易蘅表情没有波动,声音却愉快起来,“我拿袍子跟你换,总行了吧?”
宋亲卿是识货的,手上这间冥王黑袍,怕是整个冥界也只有一两件,价值比师父随手送的古狐裘可高得多。
他连忙摇头,“不行!这么换,您很吃亏啊!”
四周的动静逐渐减轻,易蘅大抵是感应到了,便缓缓收回视线,站起了身,轻飘飘留下一句:“我觉得不亏就行。”
就在此时,冥界的无常们清兵清得差不多了。
每个无常都封印住几道邪祟,重新列队整齐。
黑判官贺川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手中拎着被暴揍得跟个破布似的、了无生趣的鬼头,等待易蘅检阅。
易蘅站在原地,闭上眼,深深呼吸,随后睁开眼,“结束了。”
一呼一吸之间,易蘅已经探查完了当前环境,确定无常们清理无遗。
“易蘅,那我们现在……?”贺川上前一步,请示易蘅的指令。
也许是冥界独特的相处方式,黑判官贺川虽为下属,但却可以直呼少主的姓名。
宋亲卿以为他们就该这么离开了,但易蘅却在原地不动。
似乎思考了片刻,易蘅陡然开口:“哪个无常负责这里?”
贺川朝队伍中看去,一名无常拿上来一本名册。
贺川迅速翻阅,找到答案,递给易蘅,“是苟安。”
易蘅负手而立,声音冷下去,“找出来。”
宋亲卿看着身边这人。
对方身材高大,站立时会在侧里投下一片狭长的阴影,刚好将他的身体笼罩其中。
见识到对方和下属说话时冷若冰霜、惜字如金的状态,宋亲卿才意识到……
刚才易蘅跟他说话的时候,算得上多么耐心。
甚至是和颜悦色。
也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不待贺川动作,躲在犄角旮旯里的苟安就连滚带爬出来。
视线往四周打量一圈,苟安眼尖,看到宋亲卿手中捧着的黑袍,瞬间明晰局势!
苟安马上滚到宋亲卿身边跪着,头也不敢抬,压根不敢看易蘅一眼。
“苟安,是你?”易蘅瞥一眼,寒意凛然。
甚至冻到了就在边上的宋亲卿。
苟安三跪九叩,“是我没用!是我没管理好这里!给少主添麻烦了!”
看苟安声音抖得都快哭了、但又不敢在易蘅面前哭出来的卑微姿态,宋亲卿想起这无常最初说过:
——“我和易蘅冥界第一好!”
可是这么看来,苟安和易蘅的关系,还不如易蘅与贺川的来得平等?
苟安一边求饶,一边暗地里朝宋亲卿使眼色,“帮我求情,饶我小命!”
“可是……”宋亲卿用气音悄悄问苟安,“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苟安哽咽,“我这么说过?”
“你忘啦?在我们勾肩搭背的时候……”
“你们还勾肩搭背了?”
易蘅冷不丁插话的声音,吓了宋亲卿一跳。
宋亲卿本以为易蘅这么冷酷的大神,切换工作状态时,压根不会留心到他这边的小动作。
结果自己明明用蚊吟般的声音交流,居然被这人一字不落全听到了?
宋亲卿看看易蘅,又看看苟安,再看看易蘅,再看看苟安,当即醒悟!
宋亲卿立刻摆手,“你放心,我不会抢你朋友的。”
苟安看看易蘅,又看看宋亲卿,再看看易蘅,再看看宋亲卿,当即醒悟!
苟安扶额:难怪有人说天真的人最要命……
原来要的是我的命啊!
从始至终,易蘅在说话的过程中,表情就没怎么变化过。
不仅如此,他的身体动作很少,就连呼吸都平缓细微,胸膛连起伏都不明显。
但他开口的表情、说话的声音,就是会让人不寒而栗。
街区内,似乎感受到易蘅隐隐的威压,列队的无常们当即跪下垂首。
气氛顿时肃穆了起来。
当事人苟安面如土色。
仿佛此时此地就是他葬礼仪式的现场。
“一介无常,做不好自己的份内工作……”
易蘅只把话说到这里,余下的意思,似乎全部隐含在瞥向宋亲卿的那一眼中。
宋亲卿接收到易蘅的眼神,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的黑袍。
是因为自己这个区区爱神介入了吗?
是要说苟安给冥界“丢人现眼”了吗?
宋亲卿脑补着。
闻言的苟安,却猛地把头磕在地上,双手贴地,作臣服状:
“给人家添麻烦了是我不好!对不起!”
啊?是这么理解的吗?
宋亲卿看向易蘅。
只见易蘅眼睫低垂,并没有否拒的意思。
更像是默认。
宋亲卿大惊。
原来真是这么理解的啊!
“认罚吗?”易蘅问。
“认!认!”苟安瑟瑟发抖。
易蘅唇线微微上扬,带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那说说吧。勾肩搭背的,是哪只手?”
苟安:“……”
宋亲卿:“……”
心头咯噔一下。
宋亲卿心想,他应该没有理解错吧?
问是哪只手……应该是要剁手的意思没理解错吧?!
他看了眼地上的苟安,刚好碰上对方向自己投来的、求助的眼神。
看来宋亲卿没有理解错啊!
虽然作为一个与少主仅有几面之缘的爱神,宋亲卿自认没多少发言权……
但神命攸关,他不能坐视不管,忙调整思路,“少主大人……”
“叫我易蘅。”
上一秒还极夜冰河的嗓音,在回答宋亲卿时,就有了冰雪消融的迹象。
“易、易蘅……”宋亲卿诚惶诚恐,还是照做,“小神略有拙见。如果想要挽回一个人,不应该用这么粗暴的手段……”
苟安听到这番话,瞪大了双眼,向宋亲卿看过来。
脸上“真有你的”、“没看出来”、“居然如此”等各色情绪循环播放。
宋亲卿看不懂苟安这“连续剧一样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怯生生看向周围,见无常们虽不敢抬头,但都有朝他这里偷瞄的意思。
怎么……
他说错话了?
但易蘅重复字眼,“挽回?”
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饶有兴致。
对方语气带着默许的应允,宋亲卿便继续往下说:“对。虽然朋友犯了错,也许,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或许,宽容一点,反而会拉近彼此的关系?”
原先那段话没有戳中易蘅的逆鳞,这番话反而让这人板了脸。
易蘅似有若无地嗤笑一声,不屑道:“谁稀罕做朋友?”
这句话又冷,又伤人。
听得宋亲卿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连忙看向苟安,以为对方会因友人这番绝情的话,面向友人流露受伤之意……
结果苟安却看着自己,表情隐隐有些吃瓜的热切?
宋亲卿看着苟安。
苟安看着宋亲卿。
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你看我干嘛”的困惑。
“还眉来眼去?”易蘅声音更冷。
两人当即低头,哪儿也不敢看,生怕被挖了眼珠子。
宋亲卿虽然不理解这位少主怎会病娇到如此地步——
不允许友人勾肩搭背,不允许友人跟人对视……
一旦这么做了,就要砍胳膊、挖眼睛!
但他心想,这事毕竟他也参与其中,不能让苟安独自承担所有责任。
宋亲卿鼓起勇气,往下说:“在我看来,与其追究过往,不如放眼未来。我会答应您,不会再跟他有肢体接触。这样对您而言,反而更有意义吧?”
这番承诺,一时间并没有得到易蘅的回复。
宋亲卿等不到回应,便偷偷抬眼瞥向易蘅。
却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眸。
此时二人拉开了些距离,又入了夜,宋亲卿看不清楚那眸中的情绪。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那双眼眸中,沉重如深海般暗涌的感情。
宋亲卿察觉不对。
他老是感觉,易蘅的凝视,似乎总是别有深意。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姑且先饶过他。”
最后,易蘅只下了这样的判决。
听到这话,苟安和宋亲卿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但这样的默契,又让易蘅发出一声疑惑的语气。
于是,一个低头,一个捂嘴。
谁也不敢吱声。
“罢了。”易蘅似是叹了一声,短得像是错觉,很快消散在寒风之中。
他最后睨一眼地上的苟安,嫌恶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坨垃圾,“该怎么做,清楚了?”
“很清楚!很清楚!”苟安连连叩谢。
易蘅转身,迈步准备走向无常的队伍,预备撤离。
但他没走几步,便脚步顿住,只侧过脸,对身后的人说了句:“保护好自己。”
嘴硬心软……
这不是会关心人吗?
被这别扭的关怀软了心尖,宋亲卿看向苟安,期待对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却见对方也看着自己。
宋亲卿看着苟安。
苟安看着宋亲卿。
两个人脸上又露出了“你看我干嘛”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