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之后,姬炀收了灵力,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缓缓吁出一口气来。
他前方盘膝而坐的金猊更是汗如雨下,整个人都紧绷着难以放松。
花震英见他收了灵力,连忙问道:“如何?”
赤王虽没开口,目光也投向了姬炀,等待他开口。
姬炀面上闪过疑惑,却还是照实道:“金猊魂体完好无损。”
花震英一愣,随即高声道:“怎么可能?!”
“别是学宫探查的不够仔细。”说话间他已经抬掌运气,要亲自去探查。
只是一旁护法的慕从云比他动作更快,上前一步以剑鞘挡下了他的动作:“花家主,掌宫既已经有了结论,何必再纠缠失了体面?”
悲天剑虽未出鞘,但锋锐的剑意却已荡开,剑身在剑鞘中震动发出嗡鸣。
关聆月等人见状亦随之而起,将花氏父子围起来,将金猊护在了身后。
金猊坚持了两刻钟,已然是精疲力竭,听见动静睁开眼,呵呵笑了声,火上浇油道:“你们不会是想赖账吧?”
花震英面色铁青,只是形势比人强,他失了先机,这些人绝不会再让他得手,眼下也只能愤愤收手,再次重申道:“这绝不可能有错,他就是羽衣候!”
姬炀摇头不语,看向赤王。
赤王走上前去,隔在两拨人中间,打圆场道:“如今已经证实是误会一场,何必再剑拔弩张?”
慕从云听他话锋,神色微动,收了剑退后一步,将金猊扶了起来。
花震英听出不对,惊疑不定地看向赤王:“殿下这是何意?”
赤王这时却是敛了笑容,沉声道:“羽衣候失踪,花家着急,父皇也万分担忧。今日一早听闻了羽衣候的消息,便立即派我前来确认。但如今既已经证明是误会一场,家主就不要再做无谓纠缠了,免得伤了和气。羽衣候下落不明,我回去后禀明父皇,再加派人手寻找便是。”
花震英听出了其中深意,争辩道:“但此事漏洞,只要派人去中州旧地查一查……”
“够了!”赤王打断了他的话,露出些许不悦:“花家为了寻羽衣候闹出过多少乱子?父皇一直为了羽衣候多有宽宥。但如今涉及玄陵,父皇若是再存私心偏帮,岂不是有失公允?”
这话就是极重了。
花震英神色怔楞,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妙和危险。
赤王将文书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对慕从云拱拱手道:“此事既已经证明是误会一场,便按照文书所写履行吧。花家寻找羽衣候心切失了分寸,还望诸位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慕从云收起文书,颔首回以一礼。
赤王这才起身离开。
慕从云见状,也辞别姬炀,一行人护着金猊离开了无涯峰。
金猊虚弱地搭着肖观音的肩膀,经过花震英身侧时喜气洋洋地晃了晃那份文书,提醒道:“五万灵石,记得三日之内筹集齐了送到听竹苑来。”
花震英身体晃了晃,甚至没顾得上理会他。
待人都走了,姬炀见花氏父子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无奈摇了摇头,只得自己离开,将地方留给了他二人。
花震英头晕目眩,踉跄两步跌坐回椅子上。花千锦扶着他,又恨又怒:“那金猊明明就同花千重长得一模一样,怎么会找错了人?!”
“没有找错人,就是他。”花震英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连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可掌宫不是说……”花千锦面露不解。
“魂体无损或许是真,但若是花千重摆脱了老祖宗的夺舍,说不得就有法子掩饰。但他在中州的经历都是编造,必定经不起细查!”
“那我立即派人去中州核查!”花千锦精神一振。
“蠢货。”花震英拂袖挥落了案几上的茶盏,咬牙切齿道:“你还没看出来吗?赤王,不,是陛下不想我们找到羽衣候!”
花千锦一愣,神色讷讷:“怎么会呢……”
为了寻找羽衣候的踪迹,陛下给花家开了多少方便之门?
见他想不明白,花震英却不再细说,只是撑着扶手站起身来:“回去,尽快将灵石筹齐送过来。”
一辆马车低调驶出了十方学宫。
赤王端坐其中,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笑容:“今日可是解了父皇的一个心腹大患。”
姬炀袖手坐在他身侧,想起金猊行事,还是忍不住疑惑:“我探查过,金猊魂体并无缺损,那当真是羽衣候?”
“不离十。”赤王双手撑着膝盖:“虽然他行事与从前大相径庭,但我不会认错。”
姬炀神色疑惑:“那为何……”
“或许是他魂体并无缺损,但也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也或许他有法子瞒过了你的探查……”赤王神色轻松:“其中种种我们没必要弄得那么清楚,只需要知道一点——”
“花家的羽衣候没了,再也不会回来,我们不必再有顾忌。”
这些年来,花家靠着羽衣候插手朝中事务,广植党羽,一直是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碍着从前的旧诺,以及羽衣候的实力,这才多有容忍。
羽衣候失踪之后,皇帝虽然有意拔除花家的势力,但也只是暗中推波助澜。毕竟羽衣候只是失踪,万一哪日他回来清算旧账,终究是个隐患。
只是没想到皇室与花家暗中找了几年都没找到人,竟然入了玄陵。
而且如今看来,羽衣候与花家也并不是一条心。
既然如此,他们便不必再有顾虑。
姬炀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中州那边可要安排人手?”
赤王点头:“我会安排人手去抹平痕迹,叫花家查不出问题来。”
一行人回了听竹苑。
金猊宝贝地捧着那份文书,压不住地喜气洋洋:“这可是五万灵石。”
他没什么仪态地瘫在椅子上畅想:“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灵石。”
“我也没见过。”肖观音将那份文书拿出来看了又看,难得承认了他一回:“你虽然修炼不行,但赚钱的本事倒是不差。”
金猊瞪她一眼,将文书抢回来揣好:“怎么说话呢?再不哄得我高兴,明日花家送灵石来可没有你的份。”
“还不知道要不要得回来呢。”肖观音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他。而是看向慕从云道:“花家不会再找我们麻烦了吧?”
慕从云摇头:“若我没猜错,他们自身难保,怕是没工夫找我们麻烦了。”
金猊闻言面上的笑容顿了下,有些心虚地看了慕从云一眼,连坐姿都不自觉端正了一点。
他没想到大师兄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关键所在。
给自己倒了杯茶,金猊心虚地小口啜饮,心想大师兄应该没看出他的问题吧?
羽衣候的身份实在牵扯了太多麻烦,若是他认下了,麻烦也会接踵而来。不如就安安稳稳地当当他的无妄峰三弟子。
不必日以继夜地修炼,也不必勾心斗角蝇营狗苟。
多好。
金猊心里想着事,不知不觉间喝空了一壶茶。
旁边肖观音瞧见了,拿脚尖踹了他一下:“你是水桶么?整壶茶都叫你喝光了。”
金猊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神,尴尬地放下茶杯,乖乖巧巧地坐好。
慕从云看在眼里,并未深究,道了一句“都去休息吧”,便各自散了。
沈弃自然是同他一起。
他走在慕从云身边,探究地看着他,琢磨他对待金猊的态度。
金猊的身份,他多半是心知肚明的。至于金猊的隐瞒,先前不知,但今日看赤王的态度,他兴许也猜到了。
但他并未戳破金猊的谎言,也没有责备。
没有责备……沈弃心里琢磨着,不由出了神。
慕从云被他眼也不眨地盯着,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我脸上有东西?”
沈弃回过神来,习惯性地弯起眼道:“是师兄太好看,我看呆了。”
慕从云耳朵发烫,面上却越发没有表情。
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
沈弃心里装着事,并未注意到他微红的耳朵。
他想着师兄都能原谅金猊的欺瞒,那日后若他恢复真实身份,师兄应当也不会生他的气吧?
但他心里又隐约知道,自己做得事情,到底要比金猊过分些。
只是看着慕从云默许了金猊行为,心里难免生出些许期望来。
师兄那么喜欢他,就算生气,总也不能太久的。
毕竟他和金猊可不一样。
这么想着,沈弃心里就生出微微的雀跃来,还有些迫不及待。
大约是慕从云纵容让他有了底气,他最近已经不再满足于现状了——说到底,现在这张脸,并不属于他。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师兄到底是对他好,还是对这张脸的主人好呢?
如果他恢复了真容,师兄还会待他如此么?
心底隐秘的声音告诉他不会,但每每对上慕从云那双清可见底的眼睛时,他又期望能看见另一个答案。
这种危险的想法盘旋在他的脑子里,无法平息。
蛊惑着他试一试。
沈弃舔了下唇,看向已经坐在窗前擦拭剑身的青年,没有忍住凑上前去:“师兄,方才你没有觉得有些奇怪么?”
“嗯,什么奇怪?”慕从云停了动作,转脸看向他。
沈弃蹲在他身侧,仰脸看着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和期待。
“就是赤王,”他迟疑着道:“……还有金师兄,都有点怪。”
“你也看出来了?”慕从云微微惊讶,接着又想起他除了在习剑上不开窍,其他事情上向来一点就通,也就释怀了。伸出手指按了按沈弃的唇,慕从云叮嘱道:“你看出来就罢了,可不许往外乱说。”
微凉的触感一处即分,沈弃滞了下才找回了话头,睁大了眼故作惊讶:“那金师兄真的是——”说到一半,他立即反应过来住了嘴,左右张望两下,才又压低了声音好奇追问道:“那金师兄为什么要骗我们?”
“他不想说,自然有自己的缘由。”慕从云怕他去问金猊,还是耐心解释道:“你也不必去问,是或者不是,说或者不说,他都是我的师弟,你的师兄,明白么?”
沈弃是懂非懂地点头,沉思片刻,又道:“但是他骗了师兄,师兄不生气么?”
慕从云摇头失笑,只觉得他果然孩子气,对于成年人间的弯弯绕绕还是不太懂。其实他原本也不太懂,只是经历过了学会了多看多听,这才懂了些。
“没什么好生气的,他必然也不容易。”
“那若是我骗了师兄,师兄会生气么?”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沈弃终于将想问的话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