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梧桐的落叶,吹动茅檐,凄凄飞向山沟里荒凉偏僻的小山村。
土泥堆砌的屋子已然生出裂痕,歪七扭八地横散座落在这里,村口竖着的石碑长年累月地立在这里,灰尘将上头原有的红漆字遮得模糊一片。
村子规模不大,此时寂然无声,只偶有大风时不时扫过杂草的动静。
通往村庄中心的小路格外窄小,其上的沙土被前一日的雨水浸润,泥泞不堪。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有道声音划破天空,惊飞了三两片鸟雀,重新打破了这片宁静。
崭新的登云履重重踩入水泊,溅起的泥痕溅上鞋面,污了原有的白净。
拐角处,一抹青绿色的身影从村尾缓缓走出。
来人手里捏着把笨重的铁锹,生锈的那面刮在地上,发出阵阵哀嚎。
“南村群老欺我幼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铁锹被他重重敲在石板上,生生震下了表皮碎屑,巨大的声响听在耳里格外清楚,叫每个躲在屋头的村民都瑟瑟发抖。
李大娘捂着两个孙子的嘴巴,惴惴不安地缩在自家炕头。
铁锹划过沙土的声音逐渐靠近,她额头渗出冷汗,怀里的小孙子有些不解,挣开那只捂嘴的手,悄声问道:“奶奶,是那个村尾的……”
李大娘吓得连忙制住他,“嘘!”
那阵擦地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李大娘屏息片刻,想着人大约是走了,刚想松口气,自家大门却又被人敲响。
那道阴恻恻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她耳中,“李婶,你知道我家屋顶的茅草被谁拿走了吗?”
李大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原想装作不在家的样子搪塞过去,可门外那人像是不明白知难而退四个字怎么写一般,喊声更大了几分,“李婶!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你有本事偷茅草,你有本事开门呐!开门开门快开门!”
抖着手擦了擦汗,李大娘思忖再三,咬咬牙卸了锁,将门押了个缝。
她眼神躲闪,只盯着脚下地板,支支吾吾道:“颂声啊,那茅草真不是我偷的,你去问问别家吧。”
说罢她便要关门,被她称作颂声的男子适时地将铁锹卡进缝隙中,逼得李大娘关门也不是开门也不是。
百般无奈下,她的声音竟隐隐染上哭腔,“真不是我,你看我都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干出那种事,要不你去问问王翠芬他们家,昨天我可看见她出门了……”
见李大娘面色不似作伪,陈颂声思量片刻,随即收回铁锹。面前的木门砰地一声关上,马上便传来落锁的声音。
见她这般避之若浼的模样,陈颂声嗤笑两声,“呵……”
他拖着铁锹,又绕村子转了一圈,时不时敲开谁家的门,看着他们诚惶诚恐地否认自己,又争先恐后地指认别人,心中只觉好笑。
将几家平时就爱小偷小摸的惯犯作为目标敲打一番,陈颂声这才慢慢悠悠地往自家小屋回去。
待他动静消失良久,刚才还默不作声装死的村民们陆续开了家门查看,见人真走了,大家都齐齐松了口气。
李大娘拍着胸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吓死我了,刚才差点就让他进来了。”
住在她家隔壁的王翠芬也惊魂未定,拉着李大娘的手直哆嗦,“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那孩子从小就跟那老道士是一般性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如今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自从他前些日子从山里回来就……你说,会不会是那什么上身?”李大娘被王翠芬启发,恍然大悟道。
王翠芬瞪大眼睛,两边细眉几乎要挑到发前,尖细的嗓门不可抑制地呼喊出声,“鬼上身?要真这样就糟糕了,村子里混进这样的东西,我们还能有活路?”
两人目光相接,一拍即合,不约而同地一齐朝村长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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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陈颂声拎着铁锹,站在这四四方方的破墙泥瓦前陷入了沉思。
他怎么都想不到,只是一个晚上没回家,自家的茅草屋顶居然会不翼而飞。
空荡荡的房子只余半扇大门,桌子椅子锅碗瓢盆一个没有,要不是屋头还剩个炕,他这几日甚至要打地铺。
从前有个茅草篷盖着起码还像模像样,现在没有了天花板,整间屋子看起来像极了牛圈。
甚至连蟑螂都不愿意光顾。
命运无常,数日前,他还是一枚熬夜乖巧跑操的大学生,因偷吃小面包被噎死,再一睁眼就来到了这个陌生世界。
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也叫陈颂声,自小父母双亡无亲无故,被一个路过的老道士收养,从此开始修仙问道,甚至一路考上最高学府。
这个世界虽然修仙,但升学方式和现代极其雷同。修士通过中、高考进入各大宗门的外、内门,往上甚至可以考编考研。原主这样的就是社会考生,并不是通过宗门考试升上去的。
为求一份安稳,老道士带着年幼的原主住进了这个村子,但村里人排外,并不待见他二人,甚至经常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
修仙者不能靠灵力无故危害凡人,老道士从小就这么教育原主,对村里人从来是有求必应,也让原主养成了这么个性子。
结果就在原主前去考大学的这段时间,老道士帮助村民上山采药时不慎跌倒,年迈加上无人发觉,他就在山里躺了三天,最终撒手人寰,被后知后觉的村民草草埋葬。
赶回来的原主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激动得直接随养父一块去了。直到陈颂声在那具躯壳里复活,这才堪堪靠着原主的记忆从荒山野岭回来。
更可笑的是,那日村长得知原主回村,却没在采药队列里看见原主,先入为主觉得他定是躲到哪里去玩了。看见陈颂声从村外回来,上来就不由分说给了他后脑一巴掌,还嚷嚷着其没有奉献精神,要罚他写检讨。
陈颂声被这下打得脑子一懵,回过神来后又气得火冒三丈。趁周围几个村民不注意,当即一脚就将药篮子踢翻,反手就是个肘击,啪地干到村长右肾上。
紧接着,他转身一个下腰,将上半身一百八十度翻转过来,四肢着地脑袋歪斜,披散着头发翻起眼白,一边高声尖叫一边往村长的方向手脚并用地冲刺。
后者吓得篮子也不要了,捂着腰子连滚带爬地朝自己家狂奔,边上的几个村民四下逃散,整条村路瞬间一扫而光。
但仅仅只是这样,又怎能一解陈颂声心头之恨。
为了帮原主和老道士报仇,他连夜偷了几斤正在发酵的农家土肥,摸黑找到几个欺负原主最狠的村民家,爬上屋顶,将肥料哗啦一下倒在他们床上。
当晚,全村都被呕吐的声音吵醒了。
那股味道久久不散,浓郁且顽强地弥漫在空气里,那几户人家边吐边骂,整个夜晚都热闹极了。
料到这群人迟早会上门找他要个说法,陈颂声一早就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待他们冲进自家大门时,陈颂声一个飞扑,撞晕了为首的村长,啪啪就是两个大比斗!
左勾拳!右勾拳!飞踢!借着自己的身形优势,他灵活地翻身游走在所有人身上,一会踹踹这个人的肾,一会戳戳那个人的眼珠。若非他们身上的味道依旧有点重,陈颂声能一路跟他们打到村外。
上门的村民自然是落荒而逃,自打那以后倒是没人敢再招惹他,避他如避蛇蝎。
解决掉外患,陈颂声就开始处理内忧,当下,他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房子。
漏风的屋顶和破洞的墙,空荡的钱包和寂寞的床。
陈颂声真想迎风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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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村头。
一只高脚仙鹤落在泥土地上,收起翅膀,颇有灵性地歪了歪脑袋,眼睛紧紧盯着村口石碑上的南宁村三字。
确认地址没错,仙鹤仰头高鸣一声,随即迈着优雅的小碎步,缓缓走进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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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补上墙洞,陈颂声从溪边和了两桶泥浆回来。
这两个小木桶是他为数不多的个人财产,一侧桶璧已经豁了口,许是因为太过老旧,没有村民看得上眼,这才勉强留了下来。
就在他提着泥浆低头思考该如何处理时这片土墙时,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猛地抬头,陈颂声撞入一双黄豆大小的眸子里。
一只……巨型丹顶鹤?
仙鹤定定盯了他半晌,随后凑上前仔细嗅了嗅,确认身份无误后,它又抬首叫了两声,转头从身上的羽毛里扒拉出两个包裹,递到陈颂声面前。
“给我的?”陈颂声疑惑道。
得到仙鹤肯定的答复后,他正要伸手去接,却看见自己满是泥巴的手指,有些窘迫地擦了擦裤腿,“……我先洗个手。”
小破屋旁边就是溪流,陈颂声粗略地将自己洗了洗,顶着一身湿痕狼狈地跑过来,捡起地上的一大一小的两个包裹。
陈颂声先拆了大的那一件,里头是一套青灰色的衣衫,从发带到鞋子都一件不差。他又拆开另一件小的,里头是个信封。
陈颂声翻过信封,入目是用瘦金体写的七个大字——望微门录取通知书。
封皮用的是类似牛皮纸的材质,但要光滑不少,中间凸起来一块圆形印记,将封面上的大字撑得有些扭曲。陈颂声手忙脚乱地将其拆开,倒出里面零零散散的数样东西。
两张同封皮材质的纸,以及一枚圆形的烟灰色玉佩。
转过那张纸,上头是和封面一样的字体,可以看出是同一人所写。
[陈颂声道友:
经望微门招生委员会批准,您已录取到我校剑道院剑道学专业,学历本科。请持本通知书乘坐仙鹤准时前往宗门报道。
掌门:棠春休
修真历两万零二十三(癸卯)年,八月十七日落笔。]
那块玉佩成色倒是极好,约一寸见方,玉质细腻晶莹,正中雕刻了一朵七瓣雪莲,花叶错落有致,细节刻画完整,陈颂声摩挲其片刻,心中猜测这就是入宗信物。
见眼前人迟迟没有反应,仙鹤踩踩爪子,仰头高鸣一声,挥起一侧翅膀指了指自己额间。
迎上仙鹤期待的视线,陈颂声沉默思考片刻,恍然大悟,“你要我亲你?”
仙鹤:“……”
他有些犹豫,“这不好吧,毕竟是我的初吻……”
话音未落,仙鹤暴躁地用尖利的喙戳了戳他手上的信封,随即挥起一侧庞大的翅膀追打陈颂声,力道之大,将后者抽得一连嗷嗷乱叫。
被它的羽毛糊了满头,陈颂声捂着脸,提起裤腿疯狂逃窜,“打人别打脸!打脸伤自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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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李大娘和王翠芬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村长家。
两人临到门口,突然想起半个月前那壮烈的画面,顿时开始犹豫,互相推搡着让对方上。
村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材瘦削干瘪,留着一须胡子。本来坐在院里晒太阳,一抬头看见两个女人火急火燎地赶来,又停在大门口互相推脱,他的脸顿时黑下来,想到了什么不美好的记忆。
两人最终还是一起进了门,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她们还是觉得村长家萦绕着肥料的芳香。
一口气将提议告诉村长,两人就站在一旁用嘴呼吸。村长思索一番,认为她们说得有些可取之处,正好,他也能借着这个由头将那小子赶出村去。
每每想到陈颂声干的好事,村长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他迅速站起来,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也为了村民们着想,此人断不能留,叫上其他人,我们一起将他赶出村去!”
李大娘和王翠芬对此喜闻乐见,跟着村长出了门,大嗓门吆喝着让村民们集合,说清目的后,一群人马浩浩荡荡地直冲陈颂声家去。
到了陈颂声家门前,众人左右张望却看不见他人影。打头的李大娘迫不及待,第一个想冲进去。临进门前却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肥胖的身子顿时不稳,猛地扑倒在那摇摇欲坠的墙上。
千疮百孔的土墙终究是坚持不住,轰地一声碎成渣渣,光荣退休。
抱着脑袋满屋子被鸟狂追的陈颂声则一下子刹住车,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身后的仙鹤被他这一停打得措手不及,险些撞上他后背,两只爪子在地上挠出一条长长的抓痕。
李大娘从泥土渣子里拔起头,坚强地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将嘴里吃进去的灰尘呸掉,然后振臂一呼:“你这妖怪!滚出我们村子!”
看见他背后的大鸟,她脸上表情明显一怔,随后像是抓住了什么证据一般,更大声地吼道:“居然还把这种妖鸟带进村里来!你简直是个祸害!”
王翠芬连忙上前扶起她,期间不忘愤愤地对着一人一鸟啐了一口,“呸,滚出去!滚出去!”
身后的村民一听响应,也都跟着喊起来。尤其是被泼肥料的那几位,个个的表情都写着嫉恶如仇,喊得最为大声。
村长恨不能将这些天的怨气一齐发泄出来,此时怒笑道:“无论你是想走不想走,今日可都由不得你!”
陈颂声听半天是听出味来了,这群村民不过就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执意要赶他走而已。
想到原主的凄惨经历,还有自己刚塌的房子,陈颂声怒极反笑,猛地冲到两个泥桶前,将双手插入其中,而后大喝一声,攥出两个泥球,抬手就扔。
泥球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抛物线,稳稳地砸到了李大娘和王翠芬的两张脸上。
不等她两人尖叫,个个拳头大的泥球紧接着纷纷落下,村长想上来抓住他,但被泥浆正面糊了一脸,在慌乱的人群里挤来挤去,险些滑个趔趄,众人被砸得抱头鼠窜,一时间都找不到方向。
陈颂声化身玉米投手,速度极快,双手近乎甩出残影,一边丢泥球一边大喊着——
“退!退!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