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谢安双再醒来时,已是寅时过半。
他在朦胧间睁开眼,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即惊坐起身,又忽地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滑落。
——是温然的那件斗篷。
“安安你醒了呀。”坐在一边的邢温书手中还把玩着他的埙。
谢安双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面具,发觉他还完好地戴在自己脸上。
邢温书见到他的动作,笑着说:“放心吧,既然都以假名来相互认识了,我也不会做出那种趁你不备偷看的事情。”
谢安双重新摆出了警惕的姿态,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说过的,毒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别担心。”邢温书依旧持以宽慰的态度,“我没有下毒,只是在干粮里加了安神的花草,顺便带了点安神香。”
说着,他晃了下手中的一个小香囊,浅淡的味道逸散,确实是谢安双最熟悉的安神香。
谢安双仍然保持戒备,入睡前的和缓荡然无存。
邢温书只得无奈地继续解释:“这也不能全怪我,你会睡着也有你自己的原因。安神花草没有使人昏迷的功效,只是会让你觉得放松。你一放松,这几日的劳累就一拥而上,所以你才会直接睡过去。”
“我是昨夜才开始夜间出来找线索,但我看你轻车熟路的模样,应当之前就开始了吧?”
邢温书笑吟吟地看着他,继续说:“我本来只是想让你安神,回去后能够好好睡一觉,谁知道你真的直接在这里睡着了呢?我可是为了你的安全在这里守了你两个时辰呢。”
谢安双怎么听都觉得,按照他的意思来说,这是他自己的错了?
他仔细想了想,这几日来他每日睡觉的时间基本不会超过两个半时辰,好像确实比平时劳累不少。而且他身上一切完好,若眼前人真想害他,也不可能一直坐在这里。
谢安双勉强信了他的说辞,半晌后别扭地道了声谢。
邢温书眉眼一弯,趁他不备揉了揉他的脑袋,说:“这才乖嘛。”
然后在谢安双要上手打他之前站起身拍拍衣角,悠然道:“今夜应当是没有什么收获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夜我在这里等你。”
“明日见啦。”
说完,邢温书不等谢安双的回答就操起轻功往别处离开,只留下一丝安神香的气味于夜风中飘散。
谢安双看着他的背影,抿唇片刻后才起身,拿着他的斗篷往皇宫方向去。
平日他通常都会在寅时整左右回到皇宫中,这次晚了半个时辰,一回去就看见茹念担忧的神情。
“陛下,你终于回来了。”茹念见到他平安归来,总算松下一口气,又问,“怎么今夜这么迟?”
谢安双找了个借口回答:“担心蒙面贼人的目标扩大,今夜去的地方也多了些,所以迟了。”
茹念没多想,开口道:“你没事就好。下次还是不要这么勉强自己了。”
谢安双摇摇头回应:“无妨。这还算不得勉强。”
接着他又将话题偏转,询问:“对了师叔,你认不认识江湖里一个以‘温然’名号的人?”
“温然?”茹念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未曾听说过。陛下问这个人是有什么发型么?”
谢安双含糊地回应:“也没有。就是昨日出宫时偶然听到的,便留意了一下,师叔不认识就算了。”
茹念也不再多问,和平日一样告辞出去,给谢安双换衣裳的空间。
谢安双却比平时要心不在焉一些,看着他在进来时随手搭在了屏风上的那件斗篷,不经意又想起昨日邢温书给他系斗篷的事情。
他总感觉那个叫温然的人和邢温书有些相似,不过……
谢安双回想起温然一次次拿他当小孩的举动,还有之前那句“以身相许”的玩笑话,果断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的邢爱卿温和儒雅,绝不可能是那种不正经不着调的人。
另一头,皇宫的某个住处内,刚刚潜伏着回来的邢温书在摘下面具时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果然还是不能吹太久的冷风。”
他轻呼出一口气,翻出一件斗篷来裹上,作出才起身的模样喊下人端来热水与温茶。
就着热水简单捂热双手再洗过一把脸,邢温书又将温热的茶水慢吞吞喝完,从冷得不行的状态中舒缓过来。
他身为邢府的幼子,上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姐姐与武艺高超的兄长,父亲和母亲对他的期望就是能够过得开心顺遂即可,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
他被娇生惯养惯了,虽说没有变得骄横,但一般也不会自讨苦吃。甚至因为怕疼,干脆把武艺练到极致,让别人没有机会伤他。
就连随兄出征的那一次,他冲在前线也基本没受什么伤,而且平时也被兄长照顾得很好。
换作以前的他,或许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还会主动给别人做一些苦差事吧。
邢温书在心底轻舒一口气,走到床榻边摸出一张宣纸,上边满满当当写的都是这几日他在谢安双身上发现的疑点。
前世他只觉得谢安双是忌惮他会对皇权造成威胁,但是从今生目前为止的相处来看,他感觉事情或许不会这么简单。
邢温书在宣纸中添上一条“不似多情”,晾干墨迹后再塞回床榻边他弄出来的一个小夹层中。
他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谨慎收好换下来的夜行衣与面具,准备直接前往御书房。
许是出于方便需要,他被安排的住处与御书房相距不远,又位于后宫之外,附近鲜少会有人经过。
浓重夜色下,宫道唯有一片冷清,森然孤寂。
邢温书不紧不慢地走在宫道上,回想起当初谢安双原本只是在众多皇子当中最不起眼的一名。
他时常会在宫宴中留心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小身影,整个人像是浸在阴郁之中,排斥与外界的一切交流。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谢安双,是在十二岁时随父亲与兄长赴一场宫宴。
那一年谢安双应当才九、十岁左右,明明是当时元贵皇后膝下唯一的孩子,却很瘦,穿得也十分朴素。
其余的皇子们或是相互攀谈,或是与受邀前来的大臣、世家子弟交谈。
只有小小的谢安双独自站在荷塘边,在一朵盛放的荷花旁静静旁观。
起初邢温书也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只是莫名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才扭头看见了他,与他四目相对。
他想过上去和他打个招呼,但正好当时的太子来找他聊天,等结束话题后再回头,小谢安双已不见了踪迹。
邢温书从那时起对他有些在意,但还达不到有兴趣的地步,只是在后来的宫宴都会特地寻找那个沉默阴郁的身影。
他也有好几次想试着上前搭话,但是在付诸行动前谢安双的身影就不见了。
邢温书推测他应当是本身就不爱与他人往来,逐渐放下了对他的在意。
再后来……就是这位永远沉默寡言的小皇子成为了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在元贵皇后的推动下登上皇位,开始肆意放纵地沉浸在享乐当中。
他也曾和其他大臣们一样,推测过谢安双是不是一直在扮猪吃老虎,暗地里了结了他的皇兄与在京的皇叔们。
所以当他的父亲屡次劝谏无果,一气之下辞官返乡时,时任兵部尚书的邢温书选择一同辞官,回乡侍奉父亲。
——他有纵横官场的野心,但是也不介意当个高山流水的闲云野鹤。他并不想辅佐荒淫无度的昏君,让他不厌其烦地对听不进话的君主进行劝谏,他可没兴趣。
不过如今经历一次重生,他的想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重生在了收到谢安双七日内返京的圣旨之时,前世的一切悲剧都尚未发生,他还有机会改变局势。
他曾以为谢安双是因为初次接触巨大的权力才会变得这般飘飘然,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不断试探与接触,他能笃定谢安双本心并不坏。
而当初那名阴郁的小皇子,或许不是不喜欢与他人相处,而是……不敢与他人相处。
思及此处,邢温书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昨日他在烟柳楼画的那副幼童赏荷图,其实就是基于他初次见到谢安双的情景所作。与其说那是他想象的年幼时期的谢安双,倒不如说……
他觉得,幼年的谢安双或许也曾有过这样一个赏荷的念头,就如同他或许也有过想敞开心扉与他人结交的念头。
他想了解更多的谢安双,不为他的皇帝身份,仅仅是为谢安双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