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向笑抱着被子低头走进寝室时,开门迎面撞上了宿舍长老李,手中的被子差点脱手。
老李捂着脑门哎呦一声,一见是白向笑,赶紧从他手里接过被褥。
“我帮你拿,小白你坐着歇会。”
白向笑愣了一下,手里的被子已经被老李放在了靠窗的床铺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上汗湿一片,轻薄的短袖衬衣粘腻的贴在前胸后背,像是一块没有拧干的抹布糊在了地板上。
夏天的午后阳光毒辣,令人难受。
坐在门口上铺的老二,手里的switch和头顶的破电风扇一起噼里啪啦的作响,他抽空探出头:“我这有新的t恤,你拿走换上。”
说着一件白色短袖从天而降,白向笑立即抬手接住,道了声谢。
他面色如常的走进旁边的小厕所,脱掉衬衣,用毛巾仔细擦洗了一遍汗渍,才套上老二给的白色短袖。
衣服确实是新的,连标签都没撕掉,上面还写着100%纯棉,只是xxxl穿着有些大,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圆形的领子快要从脖子跨到了肩膀,稍微一阵风就能从上凉飕到下,南北通透。
白向笑关掉水龙头,转过身,隐隐听到了寝室里老李和老二的说话声。
“小白忽然请了快一个月的长假,是因为他爸出事了?可我看他好像跟之前没什么两样啊。”
老李小声回道:“我是听辅导员说的,好几个任课老师也都知道,他爸和他后妈自驾游,车祸坠崖,两个人当场死亡,听说现场特别惨烈,前段时间新闻都报了,他好像是配合警察调查这件事才请了这么久的假。”
“不是后妈吧?小白好像说过他爸没和人家领过证。”
“嗐,重点不是这个好吗。”
老二挠着头,又唏嘘一声:“那他家现在就剩他一个人,这搁谁谁受得了啊。”
老李摇摇头:“好像不是,他有个哥吧,是后妈……那个姨带来的,不过听说他跟他哥关系特别不好。”
“啊?我怎么不知道,从来没听小白提过。”
“要不说俩人关系不好呢,反正这事儿咱们哥几个能不提就不提,别当着小白的面儿说这些。”
“知道放心吧,以后咱宿舍小白最大!”
白向笑站在厕所门口,低头看着陈旧的门把手上暗黄色的铁锈,一股潮湿的金属味道,让他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场葬礼。
最后一次见他爸时,只看到了灵堂上的骨灰盒,和一张放大的黑白合照。
照片上男人笑的一脸褶皱,像是捏了褶儿的饺子皮,旁边是陈姨弯起眉眼恬静的样子,两人靠的很近,看起来好像一对白头相守的恩爱夫妻,实际上只是一对普通的交往男女,正经的法律关系都没有。
警察说两具尸体被撞的面目全非,经过法医鉴定,为了体面些就把人火化了,同时在场的还有不断翻阅文件的两个律师,好像在统筹这次车祸所造成的损失,另一个在计算白家为数不多的遗产归属问题。
白向笑站在灵堂前,身体有些麻木,耳边嘈杂的声音让他思绪都慢了几拍。硕大的灵堂里站着许多无关紧要的人,只有他是死者的亲属,但也和这些陌生人一样,脸上没有太多明显的难过的情绪,有的只是茫然,好像置身在一片迷雾里,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在路过白向笑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停顿,那人直直的走向律师所在的位置,只留下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背影,让白向笑不禁愣了神。
韩行,陈姨的儿子,他曾经……最讨厌的人。
白向笑十岁的时候,白父和陈姨相遇恋爱,因为白向笑的强烈反对两人一直没有领证结婚,但也没能阻止得了白父让陈姨带着十七岁的韩行住进了白家,从此二人变四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白向笑现在还记得,小的时候自己非常排斥陈姨和韩行,总是明里暗里的说话给他们难堪,因此没少被白父脱了裤子揍,陈姨心善,每次都在他挨揍的时候护着他,年幼的白向笑却像个捂不热的混球,记不住别人对他的好。
那一年他大大小小不知道做了多少恶劣事迹,陈姨始终没有怪过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他还小,大了就懂事了。
直到韩行高考那年,白向笑把他的准考证扔到了马桶里。
那时的白向笑还不懂高考对一个人的人生有多么重要,他只知道那是自母亲去世后,白父第一次下了狠手往死里打他,陈姨再没有像从前一样对他维护,从那以后,白向笑渐渐不再和白父亲近。
而韩行在一科为零分的情况下,依然进了当地的一所二本大学,白向笑也在初中就开始住校,两人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两次面。
就像两条不着痕迹的平行线,各自在各自的轨道行驶,再没有任何交点。
一晃八年的时间,白向笑早就放下了心中的芥蒂,也意识到了自己曾经犯下的种种过错,总以为有的是时间可以弥补,可是没想到再次相见,竟然是在嘈杂纷乱的灵堂内,外面天气炎热的能够把地面晒化成泥,里面却寒凉的冷如冰窖。
白向笑晃了晃神,他甚至有些忘了,上次和韩行说话是什么时候。
“你过来,有些事情跟你说。”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白向笑抬起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面前的韩行,那人带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冷淡严肃的神情,身上还有丝淡淡的西洋杉木香水味,令人陌生又熟悉。
白向笑点头,跟在韩行身后,两人走到了灵堂里一处没人的角落。
韩行把手里的文件和一张银行卡递给白向笑,一丝不苟的开始冷静阐述。
“这是车祸具体细节和责任分配,按现场采集情况,是由于地面湿滑和躲避山体落石导致车辆短暂失控,不存在过失方,保险公司会赔偿公共路面的损失费用,车的撞毁程度难以修复已经申请报废,赔付不高,在这张卡里。另外关于遗产分配,白叔把名下的房写了我的名字,余下的三十万存款三年前就挪到你的账户存了死期。”
白向笑翻阅着手中厚厚一叠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韩行冷漠的声音让他有些大脑空白。
“房子我会尽快转到你名下,手续要办理一个月。”
白向笑拿着文件的手微顿,摇了摇头:“不用了,那是我爸给你的。”
韩行沉默了一瞬,看到眼前纤瘦的少年低着头,透明白皙的脖颈上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露在衬衫外面的半截手臂比文件纸都白。
白向笑深吸口气,把文件放下,抬起脸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不止的男人,声音有些艰涩沙哑:“开车的人,是我爸。”
韩行看着他,没有说话。
白向笑攥紧了手里的文件,不敢再看韩行的脸色。
对不起这三个字梗在喉咙里。
因为那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
厕所外面传来敲门声,老二在外面喊道:“小白你好了没?”
白向笑回过神来,按下门把手,嘎吱一声老旧的门应声打开。
“好了,衣服明天洗完还你。”
老二溜进厕所摆摆手:“送你了,跟兄弟甭客气。”
白向笑有丝无奈,转身走回自己的床铺,把蓝白条纹的床单摊开铺好,硬邦邦的木板床随着动作发出吱呦的响声,还伴随着旁边老李抱怨的声音。
“你说什么时候翻修宿舍楼不好,非要等学期还没结束就修,害得咱们大一的只能搬到这鸟不拉屎的废楼里暂住,连个空调都没有,这是倒了什么霉运。”
老李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顿时一阵尘土漫天飞扬,吹的满屋子是灰,老李无语了,扔下扫把坐在椅子上叹气:“真羡慕老三是本地人,能回家住。”
老李顿了一下,赶紧闭上嘴,抬眼看向对面的白向笑,见对方若无其事的继续铺床,才松一口气。
白向笑也是本地人,突然发生这些事后,他就没回家选择继续住校了。
毕竟就算回家也是空无一人,而且听说那套他从小住到大的房子现在是他哥的名字,细想好像多少有点无家可归的感觉。
白向笑倒是没想那么多,他铺好床铺转过身:“旧楼也挺好的,离教学楼近了好多,上课不会迟到。”
老李赶紧点头:“对对对,诶小白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咱仨出去吃顿大的!”
白向笑摇摇头:“不了,晚上要出去一趟,你和老二去吃吧。”
老李不依不饶的央求他:“别啊小白,虽说你是咱学校的新晋校草,但哥们真没想拿你出去钓妹,是真心实意要请你吃饭,你说去哪吃咱就去哪吃,行不行?”
白向笑多少听出点别的意思,有丝哭笑不得:“我真的晚上有事,你们去吧,改天再一起吃。”
老李挠挠脖子,嘿嘿一声:“那行吧。”
白向笑看老李在宿舍里转悠来转悠去,时不时就抬眼瞄自己两下,知道他和老二那简单明了的心思,把同情两个字明晃晃的写在脸上,倒让白向笑十分的不自在,好像自己现在是个脆弱无能的可怜人,时刻都需要别人的关照。
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揣上手机,干脆提前一个小时出了宿舍,走到学校门口的槐树下等人。
炎炎烈日下,紧扒在老槐树身上的知了开始发功鸣叫。
白向笑微微出神的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车辆,心里一阵发麻,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受,好像那一声声蝉鸣穿透耳膜,麻痹了神经。
愣神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面前都没有发觉,直到车窗摇下,驾驶座上的韩行侧过头,脸上那副金丝框架微微反光。
“上车。”
白向笑回过神,连忙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
系好安全带后,他默默看了眼手机,距离自己出宿舍只过了十分钟,韩行也提前了五十分钟。
两人却什么都没说,一路无言的行驶到一家安静的日料餐厅。
因为来的早,餐厅里一个客人都没有,两人坐在了最里面靠窗的位置,韩行直接就进入了正题,他从文件袋里拿出房产证和一叠文件,放在白向笑面前,然后又掏出一张黑色名片,同样置于桌上。
“在这几份文件后面签字,手续没有办理下来之前,房产证可以先放到你那里。这个是我的名片,上面有电话,有事情就打给我。”
白向笑看了看面前的几样东西,他攥紧手指,抬起眼:“我说了,房子我不要。”
韩行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金丝边框的眼镜下是毫无波澜的深邃眼眸,他单手翻阅菜单,简单的点了几样料理。
服务员下单离开后,韩行才忽然开口:“等你考虑好,再拒绝。”
白向笑看着桌上的文件感到刺眼,他知道韩行不稀罕这套房,可白向笑也没有什么能够补偿给他的,他不信韩行会不记恨自己,会不记恨他爸。
这个家对已故的那两人可以称之为家,对白向笑和韩行而言,只有无边的陌生。
餐厅上菜很快,服务员把精致的菜品摆放整齐,一盘盘好像瑰丽的艺术作品。
扫眼看去,菜里没有生肉和芥末,这在日料里属实罕见。
巧的是,他也不爱吃这两样。
白向笑下意识看了眼韩行,对方已经若无其事的拿起筷子,他吃的很快,吃相斯文好看,像是一位典雅的西方贵族。
白向笑垂下眼也默默吃饭,直到吃饱,两人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整个六月份他们见了两次面,也说了这几年来最多的话,第一次是月初的那场葬礼,第二次是月底的今天,为了过继这栋房子。
回学校的路上,白向笑还是把转让文件和房产证都带了回去,无所谓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只要他不签字,房子就始终是韩行的,他心中对韩行的愧疚也能减少几分。
车子停在校门口,白向笑拿着东西打开车门。
“等等。”
韩行面无表情的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递到白向笑面前:“穿上。”
白向笑一愣,不明不白的接过衣服,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白色短袖宽大的领口歪到了肩膀上显得不合身以外,好像没什么不妥。
可白向笑看着韩行眼镜下不动声色的眼神,想把西装外衣还回去的手顿了顿,还是选择套在了身上,然后说了句:“我回去了。”
韩行点头,白向笑立即转身走进学校。
不知道为什么,脚步越来越快,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