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的晚风徐徐进房, 掠动桌幔。
云映把手从小腹上拿开,他们之前对此从未做过防备,怀孕再正常不过, 也正是因为没做防备,所以她对此有着点心理准备。
但那是之前, 是宁遇未曾回来之前。
那个时候她以为她跟赫峥真的会一起走到白发婆娑,或者在她能够向后展望的十年里,他们会在一起。
赫峥失望也好, 不失望也好, 其实她很好奇他的想法。
然而隔了半晌,赫峥缓声对她道:
“我在想, 你刚才还没回答我, 不能行房的话, 我能不能搂着你睡觉。”
……
云映与他对视片刻, 然后又低头喝了口水, 把瓷杯放在桌案, 拿起筷子道:“算了, 还是吃饭吧。”
赫峥吃不下去了,但她胃口挺好, 那盘猪圈味儿的汤被撤了下去, 房内又开了支摘窗透风, 她舒服多了。
赫峥坐回了她对面,就这么看着她吃饭。
云映吃了两口,察觉到赫峥还在看她, 她捏紧筷子, 然后抬头道:“我方才只是说如果。”
既然没有怀孕, 那问题又回到了最初。
她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云映可不是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气氛沉默片刻。
赫峥抿住唇, 继而突然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想跟你行房才说喜欢你吧?”
他半阖起眸子,神色带几分匪夷所思,眸光晦暗,好像这是一件连陈述出来都觉荒谬的事。
云映被他看的心虚,连带着也产生了自我怀疑,她道:“你想多了。”
“我只是随口一问。”
赫峥看起来并不相信,他嗯了一声,甚至连解释都觉得费劲,只是盯着她沉吟道:“也是,这样荒唐的东西一般人问不出来。”
她怀疑赫峥在讽刺她。
云映把青绿的笋片叠在米饭上,问赫峥:“你还没我吃得多,真的不吃了?”
然而这虚惊一场的闹剧还不算彻底结束,泠春从房内慌忙跑出,脚步急促去传家医,出了院门沿着石径走到头,一个转角差点撞到了宁遇。
男人闪身躲开,然后抬手稳稳扶住了泠春的手臂,泠春这会正着急着,满脑子都是自己可能有小主子了,见状慌忙道歉:“二公子!奴婢莽撞,请二公子恕罪!”
宁遇收回手,目光扫过她的脸,问:“泠春姑娘,这样着急是去做什么?”
泠春低着头道:“奴婢去请大夫。”
宁遇蹙起眉:“小映怎么了?”
因方才跑的太快,泠春这会呼吸还有些不畅,她没有多说,只语速飞快道:“我家夫人方才脾胃不适,我去请大夫过来瞧瞧!”
她心里急着,道:“二公子若是没旁的事,奴婢就先去请大夫了。”
泠春转身踏上廊檐,宁遇静立不语。
脾胃不适的话,她为何脸庞泛红,隐有喜色。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天色越冷天暗的便越早,宁遇垂下眸,然后继续向前,去往镜水斋。
镜水斋是赫延书房,平日是他会客与人议论之所,当初与秋水斋是同个时段修筑,只不过秋水斋修了后就一直闲置,直到宁遇回来才翻新住人。
一路畅通无阻,宁遇走进镜水斋院落。
赫延公务繁忙,一般晚间都会留在镜水斋,不会回房与苏清芽一起,至于那些侧室妾室也是一年到头都不一定去一趟。
他过去时,赫延少见悠闲的在院子给他那盆被养的翠绿繁盛的内门竹浇水。
他进门,道:“父亲。”
赫延回头道:“过来了,你先坐那,我把这点水浇完。”
竹叶纤细轻垂,竹竿硬朗细长,即便夜色给蒙了一层暗影,仍能瞧出浓翠碧绿。
宁遇道:“父亲这竹子养来有段时日了。”
赫延嗯了一声,不慌不忙的浇了水后才转身擦了下手道:“也有好几年了,那年我初才兼任尚书,峥儿送来的。”
宁遇道:“原来是大哥送的。”
赫延坐在宁遇面前,回头看着那挺立的竹,声音低带着几分感慨:“这么多年,他统共也就送了我这么盆竹子。”
听说还是雾青选的,挑的是最名贵的那一棵,很是难养,稍不注意兴许就死了。
但他这样一日一日的养着,五六年就过去了,赫峥没再送过他旁的,这盆娇贵的竹子反倒长高了不少。
宁遇垂下眸子,听着这语调间的不满。
他初来赫家时,了解过几分赫峥与赫延之间的关系,那会他总觉得这对父子像是刀与持刀人的关系,赫峥是那把刀。
他们之间来往不多,关系更称不上好,平日若非有必要,赫峥不会来找赫延。
很显然,赫峥不喜他的这个父亲。
这一点倒是跟他很相似。
他伸手给赫延倒了杯茶,没有多评,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句:“父亲这些年,送过大哥什么吗。”
赫延眉心动了一下,知道宁遇这话是在暗讽,他也不生气,只是笑道:“你们都长大了。”
宁遇嗯了一声:“长大委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赫延低头抿了口茶,然后抬头,透过宁遇的脸,还能窥得几分当初那个女人的模样。
那个女人跟褚万殊其实没那么像,他们差别很大,褚万殊美艳又炙热,高高在上,让人仰望,轻易就能灼伤别人。
他跟褚万殊第一次见面时,褚万殊穿着一身蔷薇红的衣裙,慵懒靠在水榭内,丫鬟奴才站了一排,春光融融,少女笑的张扬明媚。
他看了她很久,看日光落在那张明艳的脸庞。
可后来他们之间并不愉快。
他想,他不可能喜欢褚万殊那样的女人。
后来他遇到了宁遇的母亲,她像一朵幽兰,清冷温柔,在那个特殊的时候,轻易就闯进了他的心里。
从那个时候起,事情便天翻地覆了。
数年过去,他再去回想,只觉得荒唐。
遇见褚万殊,接纳褚寄枝,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其中有几分是爱有几分是偏执。
“上次的事是我未做妥当,现在已经解决了,你日后可以放心。”
“我会差人往你身边放几个暗卫,上次总得来说是意外,京城天子脚下,没几个人敢那么放肆。”
宁遇料到是说这个,他嗯了一声:“多谢父亲。”
赫延又问:“宁遇,有一事想同你商议,你年岁也够了,婚事该提上日程。”
“大理寺夏大人家的女儿与你适龄,又是知书达礼,相貌出众,你有空要不见一见。”
宁遇道:“还是罢了,儿子心有所属,不必父亲费心。”
这倒是在赫延意料之外,他问:“是哪一家的姑娘?”
说出口又觉不对,宁遇才来京城没几天,没准是以前裕颊山的人。
他补充道:“我不会对你的婚事做过多干涉,对方门第也不重要,你若是想接谁,我也不会阻止。”
宁遇低下头,原本冷淡的面容上显出几分温和。
如果没有意外,是该这样的。
他活着回到京城,回到赫家,考取功名,变得富裕,在在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赫延会问出这句话,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会说有,会说那个人不在京城。
一切都顺利的话,赫延不会介意门第,会让把人带回家看看。
不顺利也没关系,赫延管不了他。
总之他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回到裕颊山接她,然后他们在京城成亲。
脸庞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宁遇站起身道:“若是没旁的事,儿子就先告退了。”
赫峥还想留他,他继续道:“宁遇,还没问你日后是想留在内阁,还是……”
宁遇已经转了身,他回头,声音消散在夜色里:“父亲,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圆月上枝头,石灯旁围着飞虫。
宁遇的白衣被铺了一层晦暗的光影,他不知不觉走了远路,路过了云映的院子。
院门紧闭,烛火犹燃,从外面只闻得寂静一片。
就这么看了一会,然后他拦住了原本要进门的粗使丫头,将自己下午才从太医那弄来的剩下的药油递给了她。
“劳烦交给小映。”
这个粗使丫头是新来的,不知云映闺名,她问:
“请问是少夫人吗。”
“是她。”
粗使丫头进了门,然后将药瓶交给了泠春。
泠春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赫峥的声音:“进来。”
房门打开,云映正坐在床榻上,长发乖顺披散肩头。她才沐浴完,方才喝了药,这会正盯着自己伤处开始苦恼。
如果可以,她实在是不想被赫峥那样按来按去了,她倒愿意好的慢点。
云映望向泠春:“怎么了?”
泠春把药油拿出来,赫峥离她离得近,率先看见了她手里的药瓶。
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迅速走到门口,高大的挡住了云映的视线,他低声问了句:“谁给的。”
哪怕是到现在,泠春面对赫峥都有股畏惧,她不自觉放轻声音道:“是二公子让人送来的。”
赫峥眼眸微阖,抿唇不语。
他就知道这药油不简单,不过宁遇那厮居然没有亲自送过来。
他对宁遇称不上了解,但是那人在他面前就差没把想将云映抢走贴脑门了,好好的送药机会,他能就这么错过?
“他说什么了吗?”
泠春摇头道:“未曾。”
怕赫峥多想,泠春又忍不住解释道:“姑爷,二公子与夫人是故友,夫人又是脚伤,又是脾胃不适,二公子作为好友,自然也不想让夫人遭罪。”
赫峥敏锐从中发觉不对:“他知道云映中午不舒服?”
泠春愣了一下,然后老实道:“奴婢去寻大夫的时候,碰见了二公子,就说了点……可是奴婢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