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中未曾对病情具体陈述, 只道两月前的夜晚,她娘亲下山时,山路崎岖, 她不慎滚下土坡栽进了水沟里。
沟不算深,但她磕破了脑袋, 浸在那滩水里足足泡了两个时辰才等到村里人上山找她。回到家又开始发热, 两三日都没能褪下。
传信之时,她娘亲还在昏迷。
有时人命坚韧, 有时就如细弱烛火,命运的风轻轻一吹就灭掉了。
云映站在桌案前,手中被折叠平整的纸页好似一下变得极重, 她垂下手。
她的脸色称得上平静,房内明明暗暗的烛火照映她的脸庞。
赫峥跟她说话, 她耳边模糊, 听不清楚。
当初从裕颊山离开时,她没有半分不舍, 甚至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会她想就算云安澜不是好人,就算要把她卖掉, 能出去她也认了。
她在那里待了太久,日复一日, 早就腻烦了。
距离她从那里离开, 差不多正好一年。
她逐渐忘了在那生活的滋味, 就这么在富贵温柔乡里躺了一年。
临行时云安澜给了她父母一笔钱财,那笔钱足够他们过上富足的日子了,她不用挂念什么, 一时半会她都不会回去。
思绪混乱, 直到男人从她手中抽出信纸, 然后站在她面前,双手搭在她肩上望着她时,云映才堪堪反应过来。
她对上赫峥的眼睛,轻声问道:“你说她还活着吗。”
信送来京城,最快也得一个月,这一个月能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若是伤真的很重,兴许现在已经入葬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她就能收到她娘亲去世的消息。
赫峥低声道:“我不知道。”
他抚着云映肩头,柔声道:“你也不知道,所以不要去猜。”
赫峥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玫瑰椅上,他将信件折好,然后同她道:“你别担心,我派人去看看,今晚就出发,快马加鞭,来回一月出头足矣。”
云映将手臂搭在扶手上,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用一个月去等一个消息。
她垂着眸,喃喃道:“他们有钱,会好好看大夫,我娘亲一向身体好,应该不会有事的。”
赫峥嗯了一声,道:“再说那信说的不清不楚,别自己吓自己。”
他捏了下云映的手,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听下人说,你还没用膳。”
“我让他们传膳。”
云映心口憋闷,她摇头道:“我不饿。”
她恼中混乱,心口犹如堵了一块巨石。
赫峥说的对,她现在再怎么猜都是自寻烦恼。但人非草木,她控制不住自己。
赫峥抿住唇,然后提议道:“今晚月色不错,一起出去走走。”
云映闻言抬起头,透过支摘窗往外看,一轮圆月悬挂苍穹,轻柔恬静,霜华潺潺浮动。
见她未曾拒绝,赫峥拉着她的手走出院门。石径两侧草木丛生,偶尔传来细小的虫鸣,石灯昏黄,发着细弱的光。
夜风清凉,迎面而来的风让云映冷静了几分,赫峥放慢步调,与她并肩走着。
两人踏上石拱桥,圆月倒映在塘中。
云映停住脚步,将手搭在桥边,然后对赫峥道:“其实我没事。”
“我只是突然听说觉得有点……”
她咽了口口水,没再继续说下去。
赫峥也没有追问,他道:“以前好像没听你提起过你娘亲。”
云映低头道:“……没什么好说的。”
她轻呼出一口气,脑中不由自主浮现了那个以夫为天,平凡又朴素的女人。
小时候她脾气暴躁,常常会打她,疾言厉色,声音尖利的训斥,因为她做活做不好,因为偷懒,或者偷吃鸡蛋等各种理由,有时还用细竹条抽她,很疼。
长大些后,云映开始主动包揽各种农活,学会察言观色,成了一个懂事的姑娘,她也很少再会因为偷懒和偷吃被训斥。
只有在惹阮乔不开心时,她才会过来训斥她,话术无非就是那几样。
“你是你弟弟,你跟他计较什么?”
“你只有这一个弟弟,你不对他好对谁好?日后等你成亲了,你弟弟也是你的倚仗。”
“我不是偏心他,只是因为他还小。”
那些话好像还堆在耳边,云映撑着下巴,在夜色中低声对赫峥道:“小时候她打我很痛,偏心弟弟还不承认,我每天都不高兴。”
赫峥捏着她的手,想象不出幼小的云映被欺负的模样,他抿唇,又张开,轻声道:“那她也太过分了。”
云映深以为然的嗯了一声,点头道:“对,很过分。”
声音顿了顿,然后又道:“不过虽然不高兴,但是她也是我娘亲。”
“她也很多对我好的时候,熬夜给我缝衣服,给我买零嘴儿,还跟爹爹要钱给我买漂亮衣服,偷偷给我夹菜。”
“哦对了。”
她晃了晃赫峥握着她的那只手,道:“十四岁以后,村里很多人想要娶我进门,有钱的没钱的,都过来送礼。”
赫峥早有预料。云映生的漂亮,他早先就想过,她以前一定是她们那儿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
她没有足以保护自己的地位,所以这么些年,过的一定比他想象的辛苦。
“但我爹娘一个礼没收,我娘告诉我,不管怎么样,她想让我自己挑喜欢的人嫁了,不会把我卖掉。”
所以云映总是想,她的娘亲对她有着恰到好处的爱,让她抛弃不了,也妄想不了。
可能亲情总是这样复杂吧。
云映又收回目光,看向月色下晶莹的水面,然后轻声道:“所以我也很爱她。”
她说完,垂下了眼睫。
她不知道这一个月应该怎么等,也不知道如果等来的不是好结果应该怎么办。
赫峥侧眸望她,夜风拂过两人间,沉默片刻后,他突然缓声问:“那要不要回去看看。”
云映愣了一下,道:“回哪儿?”
赫峥道:“裕颊山。”
云映站直身体,尚未反应过来,她闻言设想了一堆情况,迟疑:“啊?可是我就这么回去的话,你怎么同赫大人交代?而且这一路难免兴师动众,我独身一人到时……”
赫峥自然而然道:“不用跟他交代,也不用兴师动众,我陪你一起回去。”
云映抿住唇,漂亮的眼眸定定的望他。
赫峥转过身面对着她,他声音徐缓,道:“最近没有宫内要紧事,明早我就去找圣上告假。不出意外,下午我们可以动身。有我在你身旁,带些路途所需就好。”
他握着她的肩头,目光专注,轻声道:“与其一直等,不如亲自去看看。”
“那儿也不止有你娘亲。”
他的决定好像是一阵不可抗拒的狂风,在云映还措手不及时,轻易就带她找到了方向。
两人就这么对视一瞬,赫峥率先移开目光,他当即拉着云映阔步往回走。
男人身形高大,月华被他披在肩头。
云映还有些发懵,她还犹豫着:“就这么决定了?可万一圣上不准你的假怎么办?”
“你不用因为我而勉强,还有明天走会不会太急了,你身上的公务怎么交接,还有马车,细软,护卫……”
赫峥匆匆道:“距离明天下午还早,足够准备。”
赫峥不似云映总爱拖到最后,他是个说做就做的人,说话间就已经带云映走到院落门口。
男人停住脚步,道:“你先去用膳,我出去一趟,不要等我。”
云映张开唇:“啊,等等,是不是有点草率了……”
赫峥低头,擅自吻了她一口,然后匆忙道:“不草率。”
“别多想,别担心,你准备准备,我们明天动身。”
他说完便松开了手,然后转身离开。
云映站在门口,身后是房间亮起的烛火,赫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泠春上前给云映披了件外衫,道:“夫人,夜色凉。”
“姑爷怎么这么晚了还——”
云映忽然握住泠春的手腕,她反应过来,吩咐道:
“泠春,你帮我收拾下东西。”
*
秋阳朗照,天高云淡。
葱绿不停从眼前掠过,凉风不停的掠动云映的发丝,她稍探出头往外看了一眼,城门已经消失在目光所及处。
居然真的就这么回去了?
此时正是未时末,才出城门半个时辰,他们还真是下午就出发了。
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肩膀,云映被按回马车里,男人声音从耳边传过来:“外面风大。”
云映老老实实坐回他身边,一切比想象中顺利的多,好像说走就走了。
“突然离京,真的没事吗?”
赫峥道:“没事。”
“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后你就能见到你娘亲了。”
云映哦了一声。
她靠在软垫上,望着窗外问:“我是不是有点麻烦。”
赫峥不解:“哪里麻烦?”
“这一去一回,再加上路上耽搁可能就有三个月,你……”
少女身形纤细,低垂着眉目,眼睫垂下,挺翘的双唇轻抿着,清绝面庞上带着淡淡愧疚,赫峥看的心口一紧,又想去搂她。
他不云映眼里那种极其热爱公务的人,今早圣上准他离京时,他走出宫门,想起云映,心中只有轻松。
无论是跟她单独同行三个月,还是送她去做她做的事,见她想见的人。
这对他而言似乎是一件好事。
带着很好的暗示,这是丈夫该做的事,而云映默许了他的陪同。
他觉得他想要的更多了。
心里来来回回想了一堆,他面上却分毫不显。
对面少女的犹豫与愧疚,他不动声色应了下来,道:“不麻烦。”
他趁此机会又道:“不过那天你让我提愿望那件事,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