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鹏这名字,与梦之魔神关系实在是太过紧密,你与其他夜叉不同,若是仍执意要前往战场,那么就改用“魈”这个名字吧。
“但我不会如同烈风之主那般为你施加诸多庇护,这一点,你需要提前认清——你所能记得的在萨米基纳身边做过的一切,你曾经亲手犯下的诸多杀孽业障,仍需要靠你自己去克服心魔。”摩拉克斯垂眸看着少年低下的头顶,语气平静,“当然,你现在若是后悔,也还来得及。”
后悔么。
已经改名为魈的少年夜叉看着自己的手掌,携带着血腥死气的风从他的指缝之间流过,带走掌心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他重新收拢手指,却也只来得及握住一点冰冷的空气。
他不会后悔。
也许这样的举动会被理解为罔顾他人的好意,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他无意争辩,也不需再去为了这种事情去努力自证什么。
但是……他总要去做些什么。
“魈。”第一个叫他这个名字的并非帝君,而是弥怒与伐难,少年从回忆中回神,抬头看着水夜叉缓步走近,她站在那儿,脸上还带着一点柔软的笑意,对自己温声道:“若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会的。”
“我不累。”他答。
伐难闻言挑眉。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帝君说,夜叉如果长时间沉浸杀戮会怎么样吗?”
“会被坏妖精吃掉哦”。
魈下意识想道。
对方说的是帝君的提醒,但是少年的脑袋里却反射性响起更早之前另一位说过的一句警告。
他曾在归离集的街道上行走着,看着万家灯火,各家的炉灶燃起火光,缭绕炊烟与傍晚艳色夕阳混成一片色调温暖的烟火人间,少年姿态的夜叉路过普通人家的窗户,听见屋子里焦头烂额的母亲压住不听话的孩子,煞有其事地警告着:“不听话的话就要被帝君扔出去给恶神吃掉”!
从这样的情景联想到烈风之主总觉得太过冒犯,但是少年一时间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形容。
……真的是,像是哄小孩子一样。
注意到自己一不小心正在走神,魈有些发空的目光迅速收回,他对着伐难摇了摇头。
“我只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真的是……”伐难有点无奈地插着腰看他,“你忘了浮舍之前是怎么说了的嘛?帝君与烈风之主约定了百年之期,这根本就不是几天就能做完的事情;何况这里盘踞的妖物都已经被你清理干净了,你该不会还要和之前一样守着这里等它们生出新的吧?”
“不是的。”魈垂眸,摇了摇头。
“……今天的天色还早,所以我想去工坊看看,那里本就没有人靠近,很多天没有去整理了,至少应该打扫一下。”
伐难愣了愣。
提及那一处地方,她的脸上略带无奈的嗔怪也随之变成了一种更加柔软的情绪,伐难放下撑在腰上的双手,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温声问道:“要帮忙吗?”
自从之前与帝君“简单聊了聊”以后,那位烈风之主便真的没有再来过这里。
他们自然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契约之神亲自开口承诺的事情根本没有担心完成度的必要……夜叉对迭卡拉庇安的感情并不复杂,有的只是他与帝君同为魔神的敬重,以及他之前出手救过金鹏的一份感激。
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那一位对金鹏来说却是不太一样的……不同于对帝君的尊重和感激,这孩子对烈风之主的情感情……是他们曾经一度以为已经被无休无止的杀戮和痛苦所磨灭掉的、更加柔软的一部分。
他就像是太久沉溺于一场绝望噩梦中的懵懂幼鸟,对那一位总是有些非理
性能控制的懵懂依赖。
眼见着迭卡拉庇安再也没有出现过,金鹏嘴上不说,但是单单看着小子隔三差五去亲自收拾一遍那间临时工坊的态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伐难看着金鹏的背影,却只能轻轻叹口气。
——真的没有后悔吗?
若是少年听到了她忧心忡忡的疑问,无论这个问题再重复千百次,他也不会修改自己的答案。
——他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判断,从来没有。
但是……终归还是忍不住会有些失落的感觉,少年自觉不应因为这点小事就心生委屈,要知道烈风的魔神不仅是魔神,同样也是蒙德的君主,日理万机再正常不过,怎么会有功夫来想自己这个毫不犹豫摇拒绝他一番好意的夜叉呢?
不要再想了,金鹏。
魈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清掉脑子里多余的东西,之前他带回来的几种植物被种在了工坊靠窗一边的花盆里,因为照料的还算仔细,枝叶挺拔香气纯净,长势格外喜人。
可魈发现自己仍然忍不住对着这几株薄荷发呆。
还在想什么呢,金鹏。
对方对待自己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在帝君口中更是可以用“溺爱”来形容,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去想那位大人——
但是,但是……
少年看着手中的陶盆,他刚刚端了一盆清水准备浇花,低头的时候,他却从荡漾的水面上看见了自己难掩失落的一张脸。
……他忽然就有点不想抬起头了。
但是……您怎么就真的没有再出现过一次呢?
少年有些失魂落魄的想着。
哪怕不是为了我,也没有关系的。
惯常执枪的手指也可以养好一盆看似脆弱却也足够坚韧的薄荷,而此刻这双手正无意识摩挲着陶盆的边缘,工坊并没有留下多少主人的痕迹,烈风之主随手建立这里,做的唯一一件事似乎就只是把他带回来,并让他拥有了从梦之魔神那里回来后的第一个无梦的好眠。
在他漫无目的的放空大脑站在这里发呆的时候,陌生的脚步声靠近了这里。
——!
魈原本并无聚焦的眼神迅速凝起警惕的冷沉杀意。
弥怒他们出于体贴的心理始终不曾踏足过这附近,这间工坊是烈风之主的力量造物,自带的威压足以压制这里绝大多数的妖物,是这片土地上难得的一处真正清净地,但偶尔仍有那么一两只开了几分心智的想要赌一赌,想要把这里当做自己的筑巢。
少年夜叉手中长枪挽出一个利落的枪花,枪尖横擦过地面,发出细微的破空声。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听见妖物惯常鬼祟而小心的窸窣声响,对方的步伐轻盈如风坦坦荡荡,风元素环绕在女神官的身侧,让她的一双赤脚踩过饱含瘴气的枯萎草地,却不会沾染一点尘土。
——坦然出现在门口的,正是蒙德的神官之首。
阿莫斯蹙眉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的摆设和各类简陋的器物,好一会后才转头看着唯一一个站在这间工坊里的少年。
不知是不是魈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复杂。
“蒙德之主、烈风之魔神迭卡拉庇安之麾下第一神官,阿莫斯。”
少女姿态的白衣神官对着魈微微颔首致意,她的身上带着与烈风之主极为相似的矜贵傲慢,但是魈看着对方望过来的眼神,总觉得似乎这份傲慢在针对自己的时候,还多了那么点额外的意思。
不满、不悦、不甘……种种情绪最后系数化作了一点被她藏入眼睫之下的嫉妒,阿莫斯做了简单的介绍之后,这才慢悠悠地切入了正题。
“我们的陛下曾经在这里抓住过
一只少年姿态的夜叉……想来就是你了。”
魈握枪的手指微微收紧几分,他沉默不语的点了点头,却看见对方长久凝视自己后,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嗤笑。
“比起我,果然应该更让劳伦斯来走这一趟。”
“……?”
“哦,失礼了,这句话并非针对你。”阿莫斯笑吟吟地补了一句,“非要说的话……蒙德笑话?”
就是并没有那么好笑就是了。
“我来这里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比起仍紧紧盯着对方动作的少年夜叉,阿莫斯已经转开了目光,慢条斯理地说道:“有关这片土地,陛下还有些别的额外安排:虽然已经决定让岩神摩拉克斯负责,但是蒙德也不能一点事情也不做……当然,陛下额外提醒过,这一次并非是信不过岩神的意思。”
阿莫斯指挥门外的神官们将几箱子东西搬进来,那里面堆满了暗紫色的奇异浆果,看着少年的眼神,女神官扯扯嘴角,露出一点敷衍的虚假笑弧,“这些是为你准备的,阁下。”
魈的眉头紧蹙,得益于在梦之魔神手下多年征战积累的经验,这些浆果他看一眼就知道是做什么的:“凡人的药剂对我无用。”
“——所以是需要余重新调整之后才会给你们,并不是直接让你们拿去用。”
伊莱恩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的那一刻,魈猛然扭过头和倏然亮起来的眼睛被阿莫斯更快一步捕捉到,她速度极快,在那少年满眼期待却又迟疑不安不知是否要上前的功夫,神官的裙袍已经直接飘到了女王的面前,比起刚刚对着魈的样子,阿莫斯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的称得上一声温柔如水,女神官的一双眼含情脉脉,毫不掩饰自己的满心欢喜:“陛下!”
见她已经亲亲热热贴上了烈风之主的身边,魈顿了顿,默默收回了自己来得及只踏出半步的左脚。
“您来得好快。”
阿莫斯的眼中带了些太过亲昵的抱怨,“可以慢一点再来的,这里太过简陋,怎么好让您这么久待在这里?至少等神官们把这里收拾的差不多再说吧?”
“高塔之中空无一物只有风声的时候,倒是不见你这么殷勤地提醒过要多准备些什么。”伊莱恩对此没有什么兴趣,毫不留情的驳回了阿莫斯的请求,“这里只是个工坊,又不是什么要面见臣下的王殿,用不着那么多的无用摆设。”
“可是这儿什么也没有呀……”阿莫斯的眼尾扫过站在阴影中的魈,不动声色地绕了几步,企图挡住女王可能望向那边的视线,“而且这地方空荡荡的,还距离归离集那么近……陛下,不如我留在这儿陪着您吧?”
伊莱恩瞥了一眼故作可怜的阿莫斯,似笑非笑:“余的神官之首留在这里,是说余要求的适合学习炼金术的人才已经找全了吗?”
阿莫斯:“……”
唯一算得上主要工作几乎毫无进展的女神官怏怏低下脑袋,但她仍有不服:“可是您留在这里总不能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蒂娜总不可能能过来,除了我还有谁……”
“那也不一定啊。”伊莱恩轻飘飘地打断了她,“那边不是还站着个小孩呢么,虽然是摩拉克斯麾下的夜叉,但是好歹在这儿的时候也算是挺听话的。”
低着脑袋的魈忽然听见伊莱恩的声音,迅速抬起了脑袋,眼睛亮得惊人。
在阿莫斯幽怨的目光中,伊莱恩的唇角却带了笑,也跟着她一样拉长尾音,叫了一声:“金鹏?”
“在!”
少年嗓音清亮干净,毫不犹豫的回应声成功让阿莫斯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了一点。
“陛下……”阿莫斯深吸一口气,心有不甘,“那一眼看着就是个小孩儿呢。”
“抱歉,但是我并非人类孩童。”
之前还沉默寡言的少年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魈仍站在那里没有动,却已经多了几分不卑不亢的从容坦荡:“我为夜叉,也曾在梦之魔神麾下作战多年,如今更是从岩王帝君那里得到‘魈’的赐名。所以,无论心性还是年纪我都已经不是所谓的‘孩子’,阁下最好还是不要用判断人类年龄的方式来贸然定义。”
“……说起来,我第一次遇到蒂娜的时候她也没有我的手杖高。”伊莱恩在自己女神官愈发不满的注视中慢悠悠地补充道,“但你看那孩子现在做的也不错不是么?反正对于余来说,都是小孩,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走出几步,也跟着越过了阿莫斯有意无意地视线阻隔的范围,伊莱恩的目光落在了金鹏的身上,补充了一句:“当然,你若是自认已经归属摩拉克斯的麾下,从立场上来说已经无需再听余的吩咐,也没有什么关系。”
“不会的。”那位女神官立刻投来满含期待的目光,魈摇头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他的目光落在了烈风之主的身上,摇头说道:“不敢忘恩。”
伊莱恩点点头,目光扫过已经放在墙角的几箱浆果,漫不经心地说道:“总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当时出手拦了一把,比起摩拉克斯和你自己的选择,余所做的也称不上什么恩德……如今看在双方契约的份上,余会调制一种适合夜叉体质的药剂配合你们清理邪祟,等你帮忙做完这件事,你我双方就可以算两清了。”
魈愣了愣,他原本需要很努力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但是现在,他却忽然失去了这份力气。
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的就说两清了呢……
“何必这幅表情?”伊莱恩的声音实在是太过平静,比起之前曾经展现出的恼怒,她此刻的语调更加符合烈风之主给人的惯有印象,冷漠又平淡,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真正救你的是摩拉克斯,无论是此刻的赐名还是你之前的选择,他所做的才更符合你的需要。”
不,不仅是这样的。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争辩,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但是面对烈风之主的态度,少年即使是满心不安也只能勉强压下一颗忐忑又慌张的心,等待着她后续的吩咐。
磨蹭到了最后一刻,见女王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阿莫斯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工坊,在那之后魈也没有听到新的命令,伊莱恩没有给他更多的要求,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像是只不会思考的懵懂幼鸟一样,在没有得到吩咐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地跟在伊莱恩的身后。
门口投入光线拉长了映在地上的身影轮廓,魈低着头,纤瘦单薄的身形甚至不曾离开地上拉长的影子勾勒出的范围。
最后,还是伊莱恩叹了口气。
“余说让你帮忙不假,却也不需要你这么跟着……今天已经没什么事情了,你可以先回去。”
然而她并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和乖巧的回应,女王一回头,只看见一双写满了无辜的漂亮金瞳。
伊莱恩:“……”
她稍微有点想不搭理他的意思,那双金瞳立刻就写满了无措,但是这小孩还不会闹也不敢和她说什么反对的话,顶多就是在她的注视中稍微往后退了半步,然后继续眼巴巴的盯着她。
伊莱恩:“…………”
很可惜,女王并没有在这种视线下还能平静工作的习惯,于是她一指之前金鹏睡过的那张石床,硬邦邦的吩咐道:“你要是没事也不想回去,那就先去睡觉,不要一直跟着。”
“我不困,大人。”
现在还没她手杖高的未成年鸟球答得无比迅速。
伊莱恩幽幽道:“睡眠不足会长不高哦。”
“……!”
刚刚还眼神写满坚定的鸟球明显动摇了一下
。
伊莱恩盯着他,换了个说法:“我需要夜叉身体最稳定的数据才能开始工作,你是现在去好好睡一觉把身体状态调整到最佳,还是余明天直接去找你的那些个兄弟姐妹,换一个对象收集数据。”
魈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终于不情不愿地向着石床走过去了。
走到一半,他忽然扭过头,小心翼翼的问道:“您这段时间都会待在这里吗?”
伊莱恩的声音无比平静:“你要是再问,余也可以马上就走。”
魈立刻转过头,毫不犹豫地爬上了那张石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