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黛玉的产业新规划
是的,荣国府,而不是宁国府。
更准确地说,是探春要嫁人了。
在此之前,亲朋好友没有收到有关探春定亲的半点消息,忽然就得知她要嫁人了。
林黛玉收到请柬之后,简直瞠目结舌,当天就迫不及待地登门,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所幸贾母还在,没人敢阻拦林黛玉求见外祖母,让她得以顺利在贾母那里见到了探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妹妹,你被许给了哪一家?怎么突然就……”
等到和探春、惜春姐妹单独相处的时候,林黛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握住探春的手,满脸担忧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探春无所谓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惜春便满脸愧疚地说:“都怪我自作聪明,造成了三姐姐如今的困境。”
“四妹妹不必自责,谁说就是困境呢?”探春的表现倒是很坦然,很显然是已经想通了。
或者说,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她早就想通了。
黛玉安抚地拍了拍惜春,蹙眉担忧道:“柳家人口众多,你要嫁的虽是长子,却是原配留下的长子。如今的柳家老爷是出了名的宠信后妻,后来这位夫人自己也有两个儿子。将来的艰难,是肉眼可见的。”
当然了,这些都还在其次,想来以探春的聪慧和才干,应付起来必然得心应手。
黛玉真正担心的,却是另外的地方。
这个“柳家”,便是理国公那个柳家。只不过不是正派嫡支,而是在现任理国公祖父那一辈就分出去了。
分出来的这一支,连续两代当家人都挺争气,如今这位柳家老爷,官拜正三品佥事,就在京畿大营任职,乃是实权的武官。
当然了,勋贵出身的实权武官,如果不出意外,正是当今天子要清剿的对象。
虽然惜春和黛玉都很为这门婚事忧心,但惜春忧心的主要是柳家的后宅不好混,黛玉最大的忧虑,却是柳家在朝堂上的处境会连累探春。
但有些话,不好明着说,也不知探春自己是否察觉?
却见探春微微一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笑道:“林姐姐和四妹妹不必担心,等我嫁过去之后,凡事都按着规矩行事,尽量明哲保身便是了。纵使那位继夫人如何厉害,还敢一碗毒药弄死我不成?”
只要不敢直接杀她,什么手段她都不怕。
听了这话,惜春稍稍放心了些,却没注意到,“明哲保身”四个字,和探春的本性严重不符。
可黛玉听明白了,探春这话主要也是为了安抚自己。
她是在告诉黛玉,她不会过多掺合柳家的事,也会尽量劝着丈夫,让他不要和柳家的利益纠缠太深。
但这些都是理想状态,如今还未见过那位柳大公子,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说这些都为时尚早。
不过,知道探春心里有数,黛玉也就放心了几分。
因为他们都明白,无论是贾政还是王夫人,都不可能把探春随意嫁出去。哪怕是仓促间选的,也是柳家这种能给宝玉带来助力的实权人家。
至于人家分明有机会寻求更好的,却为何要低就荣国府二房之女,那就不在这对夫妻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们只看重即将到手的利益。
——柳家和贾家刚刚定亲,宝玉就获得了一个国子监监生的名额。将来考科举时,再不必辛辛苦苦回家乡,只需要在京城附近直接考乡试就是了。
堂堂荣国府千金,哪怕只是二房的女儿呢,竟然只值一个监生的名额。
看来,荣国府这个空壳子,也支撑不了了。
要知道,便是徐家这样的,因有安王府做靠山,安王只是派人去打了个招呼,如今就只需要他拿银子入库,领了票证办理即可。
想当初,宁、荣二位老国公还在世时,娘家是何等的赫赫扬扬?
可是如今……嘿!
黛玉又陪着探春说了会儿话,陪着贾母用了午膳,便直接告辞离去了。
至于邢王二位夫人那里,都提前派人来说了,不必麻烦外甥女前去。
如今双方都差不多撕破脸了,林黛玉得了这句话,自然不会去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毕竟,他们徐家也有一摊子事呢。
银耳有了收益,手里多了银子,林黛玉自然要琢磨着置办些别的产业。
这年头最牢固的产业,自然是土地。而最保险的土地产业,莫过于祭田。
只是,自从徐甘被罢职流放以来,兰溪老家那边,从未派一个人前来探望过。
黛玉对他们的态度吃不准,一时又没有信任的心腹可以派过去查看,自然不会冒冒然在兰溪置地。
可京城周边的好地早被各家权贵占了,上次两个户部官员被抄了家,她也只抢到了两张拔步床和一些孤本古籍。
至于最吃香的土地,根本就轮不到她,她也不敢在资源有限时伸手。
想要在京城周围置地,只有两种机会:第一就是徐茂行步步高升,自己成了权贵;第二就是京城里有大批量的官员犯事,出手的田地过多,他们可以跟着喝点汤。
但不管哪一样,现在是都没有的。
既然不能置地,那就只能开铺子。
黛玉想起在大观园,宝玉以鲜花为原料做的那些胭脂水粉,不但颜色比外面的铅粉鲜亮,卸了妆之后脸色也不会苍白暗沉。
若是能把那个做出来,开一间铺子售卖,倒也是条好路子。
只是……种植鲜花的场地从哪里来呢?
兜兜转转的,问题又回到了最初——土地的制约。
黛玉叹了一声,只好把目光放在了比较容易操纵的生意上。
但容易操作,也就意味着赚得不多。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那就是足够稳。
作为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孩子,最快冲进她脑海里的法子,皆是风雅之事。
——制作胭脂水粉被否定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制香料和制作花笺。
这两种倒是不需要先有土地大面积种植原材料,可以从别处买来。但初入行的,若是没有门路,必然会被人坑了。
于是,黛玉分别给胡太太、赵太太和宋嫂子下了帖子,询问他们有没有门路。
胡太太家里是卖香油的,赵太太家里是卖绸缎和绒线的,两家的生意和香料纸张不搭界,只能告诉她相同质量的东西,哪一家铺子里卖得最便宜。
反而黛玉最不抱希望的宋嫂子,却认识两个香料商人,也愿意替黛玉引荐。
不过,她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参股。
对于这个要求,黛玉非但不反对,反而求之不得。
只因她和宋嫂子虽然有些交情,但毕竟未曾深交。若对方只给她介绍货源,她虽然会答谢对方,却也会再三深入调查。
如今对方提出要参股,从外聘智囊变成了股东之意。对于自己的生意,总得上心吧?
至于黛玉为何不怕她会与别人合起伙来套钱?
当然是因为决定求助于宋嫂子之前,她就先派人把宋嫂子家的底细都摸透了。
宋嫂子丈夫早逝,撇下她一人拉扯一双儿女。她儿子今年十六,女儿十三,都到了即将婚娶的年岁。
作为一个慈母,宋嫂子一直在致力于给儿子攒聘礼,给女儿攒嫁妆。这些年精打细算的,已经筹措得差不多了。
通过调查,黛玉得出结论:对方家庭稳定,一家三口都没有烧钱的不良嗜好,现阶段也不急需用钱。
所以说,宋嫂子提出要参股,最大的可能就是儿女的那一份差不多挣够了,要趁着还有余力,再替自己攒一份养老钱,以便在将来减轻儿女的负担。
看起来黛玉是听了宋嫂子的请求就一口答应了,其实却是经过综合评判,才认可了宋嫂子做自己的合作者。
不过她心思缜密,又颇有城府,自然不会让宋嫂子看出她的真实想法。宋嫂子只当她是在日常交往中就认可了自己的人品,心中十分感动。
基于双方对彼此的好感度都颇高,两人很快便商量好了本钱和股份。
本钱黛玉出七成,宋嫂子出三成。货源是宋嫂子找来的,所以黛玉做主让她一成,分成是黛玉六成,宋嫂子四成。
一开始宋嫂子还不愿意,觉得既然自己也参股了,那就是自家生意,找货源不过是尽了本分而已。
但黛玉却要坚持给,劝道:“嫂子也别觉得我是让着你,你仔细想想,若是没有货源,我便是有再多的香料方子,不也白搭吗?只让一成利,我还嫌给少了呢。”
见她说得实在诚恳,宋嫂子身心舒畅,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同时她也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好关,莫要让供货的商人以次充好,影响了铺子的声誉。
而黛玉心里也默默盘算:等铺子稳定下来之后,还得多寻找两个供货商,不能让一个货源卡住了脖子。
两人虽然各有心思,却都是为了让生意更好。
只不过,宋嫂子的想法更加朴实,而黛玉的思虑更加周全缜密。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强强联合呢?
第82章 生辰的小惊喜
入股和分成都商议好了之后,黛玉为表庆祝,特意让阿山去德月楼要了一桌好菜,又请了两个女先生来说书。
至于唱曲儿的,因着最近京城里没出什么比较惊艳的新诗词,黛玉不感兴趣,便没让人去叫。
酒足饭饱之后,宋嫂子坐着徐家提前雇好的马车,被好生送回去了。
徐家夫妻在这一点上从来一致:不会因吝啬小钱而得罪人。
黛玉目送她离去,心里盘算着,如今家里也算有些底子了,或许该养一匹驽马,专门拉车用。
平日家里有人出门时,可以拉马车。等到粮食、蔬菜收获的季节,福婶去乡下收物资时,还可以用来拉大车。
喂养驽马不需要精细的饲料,算下来他们家一年到头雇车的钱,略添一些也足够养马的了。
心里盘算定了,当天晚上她就和徐茂行商议了。
徐茂行认真听她算完这笔账,当即便点了点头,“养一匹也好,自家用时方便些。”
“对了。”徐茂行忽然道,“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整部红楼里,就属林黛玉的生日最好记——扬州花朝节,二月十二日。
听见这个问题,林黛玉恍惚了一阵,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喃喃道:“是了,我的生日要到了。犹记得去年生辰时,我白天和姐妹们一起庆祝,晚上回了潇湘馆独自神伤……”
孩子的生日,便是母亲的受难日。偏偏她的母亲又早早离世,她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
念此种种,心思细腻的林黛玉如何能不伤感呢?
好在今年不一样了,今年她再过生辰时,已经有了真正的家人。
她原以为徐茂行特意问了,是要发表什么高论呢。哪知道他只是随口叮嘱:“这是你来咱家之后的第一个生辰,一定要好好准备。”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黛玉有点小失望,第二天和紫鹃一起做针线时,不免嘀咕了两句。
紫鹃觉得她是当局者迷,却也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笑着安慰了两句,并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所幸林黛玉也只是遇见一点不顺心的事,随口和闺蜜抱怨一下而已,并不是真的心里有什么疙瘩,说了之后便抛之脑后了。
转眼间便是二月十二,江南之地已繁花遍开,但神京却还清冷如故。便是到郊外寻芳,也只能隐约看到远处的一层浅草。
因而,神京的花朝节并不在这一日,百姓们也只是寻常过日子,街上并没什么热闹景象。
但京城百姓不热闹无妨,徐家自己热闹也就是了。
一大早黛玉就起身换了新衣裳,把父母的牌位供奉出来祭拜了一番。又换了一套出门的新衣裳,和徐茂行一起到贾家,拜见外祖母和舅舅舅母。
因着今日是林黛玉的生辰,徐茂行特意禀报了郭先生,请了一天的假。
让郭先生也怜惜他们夫妻两个孤苦人相互扶持,非常痛快地准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窗课。
“我冷眼瞧着,这家里上上下下都靠你媳妇儿苦心操持,才能让你清清静静地安心读书。明日就好好陪陪她吧,读书做学问也不差那一朝一夕。”
这是郭先生的原话,徐茂行连连道谢,郭先生笑着摆手说不必,第二日便叫书童送来了一匹彩色的缎子。
只是说到了生辰这日,他们夫妻拜见贾家长辈带的礼物,都是黛玉自己做的鞋袜或抹额,贾家那边的回礼,除了长辈的个人心意之外,就是固定的寿面、寿桃等面点。
探春、惜春两姐妹一人送了两色针线,算是他们的一份心意。
怡红院那边除了面点之外,另有宝钗亲手打的十根络子,五根如意结的,五根蝙蝠结的,寓意都极好。
林黛玉自然也承她的情,想着等到宝钗过寿时,也送些亲手做的东西。
拜完了外家的长辈,夫妻二人才算是回到自己家,上上下下一家人忙碌着庆祝。
席面是德月楼的,一共叫了两桌。徐茂行、林黛玉、紫鹃三个主子坐一桌,其余人以福婶为首坐一桌。
大家给黛玉贺了寿,各自都有一点小心意奉上。黛玉自然不会让他们吃亏,挨个发了红包做回礼,一时皆大欢喜。
除此之外,平日交好相熟的人家,也都派人送了寿礼来,贺黛玉芳辰。
其中赵家那边,是赵公子亲自来的。
两家已然定了亲,林黛玉自然不会做那恶人,索性就推了紫鹃出面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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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夜深人静,一切繁华喧闹都散去的时候,黛玉也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了内室。
梨香和碧柳在西耳房放了热水,扶着她前去洗漱了一番。再回卧室时,洗漱过的徐茂行只着里衣,左腿搭在床上,独自坐在床头,借着圆几上的烛光看书。
或许是又过了一年,又大了一岁的缘故,他原本俊秀的轮廓更多了几分成熟硬朗。
此时他眉眼低垂,注意力全在手中书册上,大约是看到了兴味处,嘴角不自觉牵起一抹笑纹,就像春日微风在湖面上拂起的浅浅涟漪。
也许是夜色太朦胧了,又或许是烛光太温柔了。徐茂行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一片玉色的肌肤,隐约间似乎还有未曾拭尽的水珠凝结。
北方二月的天气,又是夜晚,林黛玉却忽然感觉到了些许燥热。
她下意识移开了目光,轻轻吐了一口气,莲步姗姗地走上去,柔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看书呢?”
听见动静,徐茂行猛然抬头,含笑的双眼亮晶晶的,仿佛所有的珠光与星光都倒映在了他的眼睛里。
“洗漱完了?”他问道。
林黛玉点了点头:“嗯。”
就见徐茂行忽然把手中书册合上,献宝似地举到了她面前,笑嘻嘻道:“你快看,这是什么?”
“什么呀?又作怪!”林黛玉嗔了一句,低头看见封皮的一瞬间,便从内而外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呀,《徐霞客游记》第二册!你是从哪里来的?”
她轻轻把书夺过来,爱惜地摸了又摸,才反应过来,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向徐茂行:“你不是不乐意背闲书吗?什么时候把第一册背完的?”
徐茂行有些讪讪道:“这就不能是背其他书得的奖励吗?”
林黛玉狡黠一笑:“原本我还不确定,但你的态度却让我确定了。”
而徐茂行尴尬过后,忽然反应了过来:不对呀,我之所以要做额外的学习任务,可都是为了讨她欢心。如今已经成功了,我该骄傲才是,尴尬个什么劲?
醒悟之后,他就特别理直气壮了,点点头昂着下巴说:“没错,我是偷偷努力用功了。你也知道的,我一心科举,等闲是不爱这些杂书的。
且郭先生为师严谨,每日里都把我的课业安排的满满当当的。我为了让你高兴,连续好几天忙里偷闲的。我觉得,你不应该揶揄我,反而应该奖励我。”
听了他的自陈加自夸,林黛玉有些无语。
——什么叫“一心科举,等闲不爱杂书”?你怎么不好意思说实话呢?不爱学习就是不爱学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见她非但不为所动,看过来的目光还隐隐带了点鄙视,徐茂行怒了,声音骤然高亢:“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气得脸颊通红,凤眼中一旦含了怒气,自然便凛凛生威。
若是换一个对他不熟悉的人,对上他此时的目光便已然心头惴惴,哪里还敢如林黛玉一般,嘻嘻笑着就扑了过去。
徐茂行措不及防被她扑了个满怀,整个人顺着惯性往后倒去,恰好滚入柔软的床铺中。
“哎哟,你当心点!”他额头一痛,就知道两人碰在了一起,来不及应对便忙问道,“怎么样?很疼吗?”
黛玉本是疼的,但见他自己还未安稳,便慌里慌张地来关怀她,只觉心尖忽有甘泉涌出,从内到外都甜滋滋的,哪里还知道疼?
“我不疼,你怎么样了?”黛玉半支起身子,赶紧拿帕子轻轻去捂他额头上突兀的那一片红。
“说谎!”徐茂行一下子便拆穿了她,“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这么疼,你怎么可能不疼?”
他这个时候忽然较起真来,黛玉又觉得好笑,又觉得甜蜜,柔声道:“真的不疼,我……我心里很欢喜。”
徐茂行并不是个迟钝的人,上辈子之所以长这么帅还没谈过恋爱,原因只有一个……不,或许是两个。
第一个就是熊,第二就是中二。
一个患有中二病的熊孩子,面对女同学的表白,他的反绝对不会是在同学们的起哄中红着脸接受。
对他们来说,最酷的做法,是一把将女同学递过来的小礼物推开,义正言辞地“哼”上一声,说:“恋爱?狗都不谈!”
——没错,哥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
但此时此刻,面对自家老婆堪称隐晦的甜言蜜语,徐茂行心里却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汪?
徐狗狗果断吻了上去。
——我的奖励不需要你给了,我自己会拿!
第83章 赵家的糕点
这个吻,浅尝辄止,而且纯洁到不沾染一丝情欲。
林黛玉算是有过恋爱经验,但她和贾宝玉之间,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越礼之处。
哪怕贾宝玉身边的袭人已经是大家默认的房里人,宝玉对黛玉,却始终心存敬重,不将她以寻常裙钗待之。
如若不然,林黛玉也不会认他是个知己。
至于徐茂行就更别说了,前世是个耍酷比天大的小学鸡,今生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纨绔。
对于如何谈恋爱,他还处于摸索阶段。那种一点一点的探索,两颗心徐徐拉近的感觉,已经足够让他着迷了。
至于更多的,他现在还想不了。
只因在他潜意识里,林黛玉刚过完十七岁生日,他十七岁生日还没到。
两个未成年呀!
按照他前世的标准,如今的行为都叫早恋。
也是因此,他心里比林黛玉更多了几分隐秘的刺激。
两个小菜鸡都不懂的怎么换气,很快便剧都气喘吁吁,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林黛玉无力地软倒在他身上,红着脸嗔了他一眼,嗓音软绵绵地抱怨的抱怨道:“你怎么突然就……”
徐茂行喘了几口气,勉强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瞳孔中荡漾着温柔的波光,眼底却是始终化不开的真诚。
他说:“情之所至。”
林黛玉为他眸光所摄,一颗心变得比那瞳中的粼粼波光还要荡漾,让她忍不住轻轻颤抖。
就在她满腔热情急需宣泄之际,徐茂行忽然道:“我听说,接吻的时候是可以换气的。可是我们俩都不会,不如就多练练吧。”
仍是那般温柔的深情,仍是那般真挚的态度,林黛玉却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粉拳在他衣襟散得更开的胸膛上轻轻锤了一下,林黛玉坐起身来,啐道:“真是个没脸没皮的,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徐茂行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撒娇道:“这是我口述我心罢了。来嘛,姐姐。难道你就不好奇怎么换气吗?”
林黛玉:“…………”
——这个,还……真有点好奇。
她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徐茂行形状优美的唇上,因着方才的亲密接触,上面经营的水渍还未干。映着少年清澄的眸光,却反差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色欲。
一瞬间,她就像触到了火炭一般,眼神猛地错开,却又忍不住拿余光去瞥,恰好就看见了少年眼中流露出的失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俊逸少年衣衫不整地软倒在锦绣堆里,谁又忍心让他失望呢?
林黛玉想:若真有那样的人,必然是铁石心肠。
还好,她不是。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就和史书上那些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们共情了。
——试问,谁人舍得辜负呢?
事后,她觉得自己这段记忆仿佛模糊了,却又实实在在无比清晰地印刻在脑子。
她清晰地记得,放任娇躯倒在他怀里,像个初次探知世界的小动物一般,在那水光润泽的唇上一点一点探过。
可她又模模糊糊的,记不清楚到最后,两人究竟有没有学会换气?
对于这个问题,徐茂行表示:不着急,不着急,以后再探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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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坐在一起用膳时,紫鹃明显感觉到,自己忽然变得好多余。
其实她眼前这两位也没做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也就是和从前一样,我觉得这个菜合你的口味,劝你多吃点;你觉得我脾胃不好,餐前应先喝碗粥垫胃。
这些明明是早已看习惯的,可紫鹃就是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特别的氛围,在他们周围凝成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把他们和他们以外的人完全隔绝开来。
紫鹃就坐在他们对面,分明是同桌而食,分明桌子也不大,但就是像分别坐在两个世界里又强行凑在了一起那样。
总之,紫鹃就是觉得自己好多余。
于是,她用比以往都快的速度用完早膳,说了一句“我去绣嫁妆了”,就带着白荷匆匆而去。
“姑娘,你慢点儿。”白荷跟在她身后,见她脚步匆忙,仿佛身后有鬼在追,怕她跌倒,赶紧追了过去。
紫鹃脚步不停,只嘴上催促道:“你快点儿吧。”
等两人进了东厢房,紫鹃示意她把门关上,才大大松了口气。
白荷上前扶住她,不解地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做针线顺便看屋子的桃枝也把针线筐放下,一边拍打着裙摆上的红绒,一边问道:“这是怎么了?匆匆忙忙的。”
她问的是白荷。
可白荷自己也一头雾水呢,直得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本来都好好的,二爷和奶奶带着姑娘正用膳呢,姑娘忽然就说要回来绣嫁妆,带着我就走了。”
“那姑娘可用好了?”桃枝忙道,“不如我到厨房去,看有没有什么点心汤品的,给姑娘拿点回来?”
“不必,我已经吃好了。”紫鹃赶紧拦住。
且不说她方才匆匆忙忙扒了一碗饭,便是真没吃饱也不会让桃枝去的。
不然事后黛玉肯定要问,到时候教她怎么说?
——莫名其妙的狗粮吃撑了?
见她坚持,桃枝也无法,只得道:“那好吧。过会子姑娘要是饿了,可千万别忍着。伤到了胃可不是玩的。”
“我知道,我知道。”紫鹃连连应声,也觉得有些好笑。
从前这些话,都是她不厌其烦地叮嘱黛玉。那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变成了被反复念叨的那个。
主仆三人正说话间,忽然听见敲门声。敲了三声之后,珊瑚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姑娘,赵家那边给你送了东西来。”
紫鹃示意白荷打开门,就看见珊瑚领着两个女人站在门口。那两个女人对紫鹃来说也是熟脸,这半个月以来,已经奉命给她送过三回东西了。
“原来是两位嫂子了,快进来吧。”她侧身把人让了进来,又谢过了珊瑚,把珊瑚送走了。
如今珊瑚已经许给了徐寿,做了专门管着厨房的管事娘子。
虽说如今厨房里只有她一个人,但黛玉已经托付了牙婆,一旦遇见会厨艺的女子,好歹送两个过来,就叫珊瑚带着做实了她这管事娘子的名头。
赵家的两个媳妇进门之后就给紫鹃行礼,年长些的那些示意另一个把捧着的食盒送到紫鹃面前,自己则笑眯眯地说:“太太今日用早膳,尝着这定胜糕觉得极好,便叫我们给姑娘送过来,叫姑娘也尝尝。”
说是赵太太叫送的,其实就是赵公子打着赵太太的名号。或者说是赵太太自己乐意给儿子行方便,叫他们未婚夫妻婚前多培养培养感情。
这两个媳妇头一次来时,送的是一盘酥油泡螺、一盘白糖方糕。生怕紫鹃不明白是谁的心意,还特意点出来:“这两样都是家里那位小爷最爱吃的。”
当时就把紫鹃闹了个大红脸,桃枝和白荷在一旁窃笑不已。等赵家的人走了之后,两个丫鬟可是好生打趣了她一番。
如今已经是第四次收到赵公子的心意了,紫鹃面上已经能够保持镇定了。
她满面含笑地让白荷把东西接过来,又对桃枝示意了一下,桃枝便转身进了内室。
片刻之后,桃枝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小毡包,送到了年长那个媳妇面前,笑道:“这是赵三姑娘托我们姑娘做的鞋,已经做好了。可巧你们来了,就辛苦辛苦,帮着带回去吧。”
她也罢不让人白忙活,顺手还塞了一百一串的两串钱过去。
在场的都心知肚明,鞋虽然是赵三姑娘托着做的,却定然不是她自己要穿的。至于具体是做给谁的,大家都不说破即可。
那媳妇心领神会地接了过来,对紫鹃保证道:“姑娘放心,等回去之后,我们一定亲手交到三姑娘手里。”
她把“三姑娘”特意咬重了一些,若不仔细却听不出来。
而紫鹃,自然就是那个仔细的有心人。
她的脸又微微红了一些,柔声道:“想来你们三姑娘也等着呢,我这里就不留你们吃茶了。”
两个媳妇顺势告辞。
确定他们走了之后,紫鹃房里就传来一阵嬉笑声。
先是白荷打开了食盒,把定胜糕端了出来,笑着说:“快来吧姑娘,方才急匆匆的肯定没吃好。桃枝姐姐正着急呢,未来姑爷就想到她前头去了。这叫什么?”
她故意扭头去问桃枝。
桃枝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叫‘心有灵犀’。这边姑娘才饿了,那边人家已经送来了。”
两个丫头顿时笑做一团,紫鹃红着脸,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反击道:“好好好,你们且促狭吧。等你们到了年岁,我可要好好替你们寻两个心有灵犀的好女婿!”
白荷脸皮薄,至此已经败退了。桃枝却是佯装惊慌道:“哎哟,了不得了,当家奶奶发怒了。”
遇上这样的,紫鹃也没法子,指着她骂了两声滚刀肉,指派她去厨房换壶热茶来。
桃枝便提着半壶凉茶去了,边走还边忍不住笑。
紫鹃对白荷感慨道:“也不知道将来哪一个能降服住她?”
第84章 探春出阁
转眼间到了探春出嫁那日,徐茂行请好了假,一大早便和黛玉一起去了荣国府。
他们是女方的亲戚,两人的属相又都是旺探春的。贾母早就派人来说好了,叫他们早些去帮忙。
虽然不乐意和王夫人打交道,但事关探春的终身大事,黛玉也没推辞,一口就答应了。
贾家是个大家族,不但族人多,亲戚也多。说是叫他们夫妻去帮忙,其实也不用他们真帮什么,只要人在场就好。
到荣庆堂拜过了贾母,夫妻二人便在垂花门前分开。徐茂行去了招待官客的宁国府,林黛玉自然是去探春的闺房。
探春还在梳妆,请来的全福夫人也是贾家的老亲,缮国公府石家的长媳。娘家父母健在,婆家公婆俱全,夫妻和睦,膝下儿女双全。
找遍全京城,也再找不出比这位更有福气的了。
贾家能请到她,一是两家乃是老亲戚,二就是看贾母的面子,两者缺一不可。
全福夫人先动手,念念有词地在探春头上梳了三下,全了礼数之后,才由京城最有名气的梳头娘子接手,绞面、梳头、化妆……
当初黛玉出嫁时,请的梳头娘子也是这一位。
至于出来的效果……,嗯,只能说,很符合这个年代的人对“唇红齿白”的追求。
王熙凤全程在石家太太身边陪着,两人说说笑笑,姿态极为随意,显然是从前便熟识的,且石家太太对王熙凤还颇为喜爱。
相比之下,薛宝钗就显得沉默多了。
虽说她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毕竟出身摆在那里。从前接触的大多是贾家的内眷,和其余勋贵大臣家里的太太奶奶们都不相熟。
若是在从前,王熙凤看在王夫人的面子上,多少会给薛宝钗行方便,携带着她慢慢引着她进入真正的贵妇圈子。
可是如今么……
王氏姑侄已经彻底撕破脸了,对于和王夫人一起夺走自己管家权的薛宝钗,王熙凤可谓是恨之入骨,不落井下石就是为了保存贾家的颜面了,怎么可能帮她?
更可况,老太太发了话,说“宝玉媳妇年轻,不如凤丫头有经验。三丫头的婚事非同小可,还是叫凤丫头帮衬着吧。”,一句话就把王熙凤从困境里拉了出来。
虽然探春的婚事只能忙一时,但以王熙凤的为人,只要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自己就会挣扎着站起来。
她的目标很明确,是就要夺回管家权。
好在宝钗城府深沉,哪怕坐着冷板凳,不仔细看的话,也看不出她神情里的微微僵硬。
她心里有些埋怨王夫人。
石家太太本来就是王夫人的同辈人,作为探春的母亲,她完全可以前来陪同。
若是有王夫人在侧做陪,王熙凤根本就没机会像只花蝴蝶的似的四处招展。
而作为王夫人正经儿媳的薛宝钗,也能借机和石家太太熟识,至少混个脸熟。这可谓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奈何王夫人偏说自己年纪大了,懒怠动弹,又说王熙凤红白大事都操办过,有她在自己很放心。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不肯出面。
薛宝钗心里清楚,王夫人之所以不来,一是不愿意给探春做脸,二就是在表达对王熙凤的不满。
如此幼稚的行径,薛宝钗只觉得可笑,心说:林妹妹曾说太太性情“天真烂漫”,真是半点都没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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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打扮完毕,一干人等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了和探春要好的同辈们留了下来,陪新娘子说话。
黛玉这才得空上前,对探春说了声“恭喜”。
至于这句“恭喜”究竟贺的是这新婚之喜,还是庆祝探春终于从王夫人手里挣扎了出来,就只有含笑对视的姐妹二人才知道了。
“林姐姐快坐吧。”探春示意侍书搬了张椅子挪到了她身边,招呼黛玉坐下,又转头招呼惜春,“四妹妹,你也坐。你们两个陪我说说话,让两个嫂子出去忙吧。”
说着,又抬头对凤姐和宝钗道:“今日家里忙乱,到处都离不了两位嫂子操持,我这里就不耽误你们了。”
王熙凤从善如流地打趣道:“行了,知道你们姐妹有悄悄话要说,我这烧糊了的卷子,就不在这里碍人眼了。”
说完便起身,似笑非笑地看向薛宝钗:“他宝二嫂子,你是和我一起呢,还是留在这里陪三妹妹说话?”
分明就是成心挤兑。
她明知道有黛玉在这里,宝钗定然待不自在,应了她的邀一起出去,也会让宝钗心里憋屈。本来可以直接走的,她却偏偏要多说这一句话。
宝钗仿佛画在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今日外面的事多得很,咱们两个谁也别想偷懒。”
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凤姐身边挽住她的手,拉着催促道:“走吧琏二嫂子,一时去晚了,那些管事奶奶们怕不是要翻了天。”
王熙凤:“…………”
——她被恶心到了,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还没等他们走出门去,惜春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觉得很是厌烦。
想到再过不久自己也要出嫁了,惜春顿时忐忑起来:等我到了卢家之后,不会也要和妯娌这样相处吧?
单是想到那种场景,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太可怕了,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
探春和黛玉一时也没注意她,目送两位二奶奶出去之后,探春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对黛玉道:“瞧见没?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往后这府里可热闹了。”
黛玉手里的团扇轻轻拍了她一下,笑道:“你管那么多干嘛?过了今日、出了这个门,你就是柳家的人了。这府里的热闹,自有这府里的人瞧。”
“说得不错。往后呀,我可再也不操心了!”探春长长吐了口气,就像是吐出了一座大山,整个人猛然就轻松了起来。
惜春忍不住道:“那我可怎么办呢?”
离她成婚,可是还有半个月呢。
黛玉安抚道:“你怕什么?你可是娇客,卢御史又正得势,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呢。”
却见惜春脸上并无多少欢喜,黛玉不由心里一惊,问道:“四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惜春沉默了片刻,才说:“卢家那边有三个儿子,前两位都已娶了妻子。等我嫁过去之后,就要和两位嫂子相处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往门口看了一眼。王熙凤和薛宝钗这对妯娌,可是刚刚才出门呢。
黛玉和探春瞬间了然。
两人对视了一眼,探春问道:“你是怕两位嫂子不好相处?”说完又自己否决了,“不,以你的性子,他们不好相处只会不相往来,绝对不会因此烦恼。”
林黛玉道:“那就是害怕他们和你勾心斗角了。”
“定然是这个。”探春点头附和,忙问林黛玉,“林姐姐,你们家和卢家是有交情的,可知卢家那两位奶奶是个什么性情?好不好相处?”
黛玉笑道:“不长久地在一起过日子,谁又能真正看得透一个人?我即便知道一些,也只是听说,哪里做得了准?”
见惜春秀眉越发紧蹙,甚至隐隐露出几分厌烦之色,黛玉忙话锋一转,道:“不过,有一件事却是肯定的。”
“什么事?”惜春几乎是Hi脱口而出。
黛玉笑道:“只要你不想着去争管家权,想来他们都很乐意和你好好相处。”
听见这话,惜春大大松了口气,说道:“他们爱争就争去吧,反正我对这些也不感兴趣。”
对她这种不上进的态度,探春有些不赞同。
但又想到惜春的性子,她也只能暗叹一声安抚道:“卢三公子是幼子,极得卢家太太宠爱。将来无论是哪位嫂子管家,都不会短了你们小两口的。”
惜春彻底放松了下来,淡淡道:“只要不短了我的吃用,其他的就随他们吧。”
她在贾家已经习惯了独善其身,若无意外,后半生也将继续践行这条生存准则。
这时,侍书走到门口,从一个匆匆赶来的小丫头手里接过两个颗鸡蛋,转回身对探春道:“姑娘一大早就起来,直到如今也没吃东西。等我把这两颗蛋剥了,姑娘快吃了吧。”
说这话她手上也不停,三下五除二便将两颗鸡蛋剥得光滑,右手捏了一颗送到了探春嘴边。
因大婚礼服厚重,新娘子如厕极为不便,所以就有了不成文的规矩:成婚当日,新娘子不许进食,就连水也要少喝。
但世间自有疼女儿的人家,取巧的法子也就生出来了。
就比如鸡蛋,上轿之前吃一个或两个下去,既顶饿,又不必担心会有尴尬情况发生。
探春也着实是饿了,小口吃了一个,才有功夫问道:“是谁让送来的?”
只一点他心里清楚:反正不会是王夫人。
侍书低声道:“是赵姨娘。”
探春眼眶微微一红,只觉得有一股气堵在胸口,剩下那一个就吃不下去了。
还是侍书心疼她,拉着黛玉和惜春一起劝了又劝,才让她把剩下那一个吃了下去。
吃完之后,探春道:“我口脂有些花了,侍书你来替我补一补。”
侍书应了一声,借着补口脂的功夫,顺手沾去了她眼角渗出的水气。
第85章 被恶心到的徐茂行
吉时很快就到了,探春被侍女和喜娘扶着,周围簇拥着族中的姑娘媳妇们,一起去荣禧堂拜别父母。
因赵姨娘是探春生母,出嫁又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因而她今日也在荣禧堂有了一席之地,虽然只是站在王夫人身后,一句话也不能多说。
但无论是探春还是赵姨娘,都已经很满足了。
这些年他们母女有过争执,被人挑拨的时候也生过龃龉。但到了这一刻,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
随着喜娘的一声“吉时已到,请新娘上桥——”,肃穆的气氛骤然散开。众人哄闹着催促宝玉,让他赶紧背着妹妹上轿。
原本宝玉看见黛玉过来,有意隐藏自己,悄无声息缩进了族中男丁里。
如今骤然被人推出来,他的心下意识提了一下,有些惊慌地看向黛玉,却见黛玉和周围的人一样,正满脸喜气地看热闹。
宝玉微微一怔,旋即自嘲一笑,脸上挂着标准的欢喜,顺着人潮走到探春身前半蹲下来,“三妹妹,我来送你上轿了。”
探春微微点了点头,在侍书的搀扶下伏到了宝玉背上,被他背着一步一步走向了未知的命途。
送走了新娘之后,除了送嫁的男人和女人,其他人都被请到了宴客的地方。
按照贾家的老规矩,宁国府宴官客,荣国府宴堂客。徐茂行和林黛玉一人一边,直到吃完了席才能重新汇合。
林黛玉熟知贾家男人的德性,看看荣国府这边差不多要结束了,就让梨香去找到阿山,让阿山去催促徐茂行,说是家里有事,要早些回去。
饶是如此,徐茂行能顺利脱身,仍就堪称是落荒而逃。
一见到林黛玉,徐茂行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家长,差点当场抱住她诉委屈。
——虽然早知道贾家乱,宁国府比荣国府更乱。但真正直面乱象,徐茂行还是第一次,着实被吓得不轻。
因着还没出贾家的门,黛玉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传递安全感。
见到熟悉又信任的人,徐茂行心头已经安定许多。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压住,端着得体的笑容和黛玉一起去拜别了贾母,告辞离去。
上了自家马车之后,徐茂行就再也忍不住了,满脸狰狞、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道:“无耻、肮脏、龌龊!一群禽兽,我去你大爷的贾珍!还有姓薛的那大傻子,恶心!”
黛玉就听着他骂,任由他发泄了许久,情绪差不多平静了,才关切地问:“到底怎么了?”
徐茂行重重吐了一口气,才缓缓对黛玉说出了自己在宁国府的遭遇。
一开始还是很正常的,毕竟今日是婚宴,是一个家族和另一个家族结盟交好的象征。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慎重几分的。
安排座次的时候,因着徐茂行是亲戚,偏又没有功名,宁国府那边就把他安排在了贾家亲族子弟堆里
他嘴里那个“姓薛的”,也就是薛蟠,就坐在他的隔壁。周围的其余人,不是贾家出了三服的本家子弟,就是像他们俩这样的嫡支亲戚。
徐茂行跟这些人都不熟,也没准备跟他们混熟。
因而从入席开始,他就是一个人吃菜喝酒,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来。
这些纨绔子弟们哪一个不是眼高于顶?
在他们眼里,徐茂行就是个破落户,若非是侥幸攀上了林家这门亲,哪里有机会登他们贾家两府的门?
就这么一个破落户,有机会跟让他们坐在一起,不着意巴结也就算了,竟然还摆出那么一副清高的姿态,简直可恨至极!
于是乎,大家都默契地不搭理徐茂行,隐隐把他给孤立了。
对此,徐茂行很满意。
只可惜,这种情况只持续到贾珍挨桌敬酒。
等敬到他们这一桌时,贾珍特意拉着徐茂行说了好几句话,态度特别热情。
他还当众邀请徐茂行,让他宴后别急着走,说晚间还有小宴,一众高门子弟一起探讨学问和武艺,以示不忘祖宗辛苦创业。
徐茂行当然是拒绝的,借口都是现成的:先生留了课业,今日耽误了一天,得赶紧回去补课。
奈何这话说给贾家那群人根本不管用,一是这群人根本看不上他,更不觉得耽误了他的前途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就是贾珍带了头,这些人为了巴结贾珍,自然不会顾及徐茂行到底愿不愿意。
于是乎,一群人都跟着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把徐茂行架起来,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不能拒绝贾珍。
若是换一个年少气盛的,被人明里暗里的讽刺“家道中落”、“小家子气”,说不定一冲动真就答应下来了。
而贾珍之所以当众邀请他,利用的也就是这点少年人可怜的自尊心。
奈何他漏算了一点:徐茂行虽是个少年人,却不是一般的少年人。
他已经学会了什么叫能屈能伸,也已经明白了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必须忍。
原本他就不喜欢宁国府,贾珍忽然跑过来献殷勤,更是让他觉得反常。
事反常即为妖。
徐茂行可不会自恋到觉得身怀王霸之气,稍一勾手就能引得天下拜服;更不会觉得贾珍是那慧眼识英的伯乐,透过现象看本质,一眼看到了他的闪光点。
再说了,就算贾珍当真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就徐茂行那不爱读书、一心啃老的纨绔本质,能被另眼相看才怪了。
因而,不管他们怎么说,反正徐茂行就是坚持:先生留了课业,我得赶紧回去读书,不敢辜负先生的期望。
贾珍被弄得下不来台,脸色一时很难看,几乎就要发作了。
可下一刻,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愣是唾面自干,仍就笑呵呵的,拍着徐茂行的肩膀说:“你再考虑考虑,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大家都是亲戚,日后官场上要相互扶持,借这个机会多给你介绍几个老世交。”
然后就说:“我还得到别的桌去转转,你们慢慢喝。”又特意嘱咐了几个贾家子弟,让他们照顾好徐茂行,莫要怠慢了。
这似乎是一种暗示,一种徐茂行听不懂,但经常围在贾珍周围为虎作伥的这些人,却是秒懂的暗示。
而这群人里,最让人恶心的就是薛蟠。
此人即好色、愚蠢、呆笨、下作于一身,因香菱闹出过人命,因调戏柳湘莲被打了个臭死,却依然死性不改。
原见徐茂行举止清高疏离,不与众人谈笑,他还有几分顾忌,不敢轻易攀谈。
贾珍来转了一圈之后,他似乎觉得,徐茂行早晚都会是和他们一个圈子的人,他凑上去亲近亲近也无妨了。
徐茂行真是被他恶心的够呛,若不是阿山来的及时,他几乎要当场翻脸了。
听完他的诉说之后,林黛玉的脸色也很不好。
沉着脸过了好半天,她满脸厌恶地嗤笑了一声:“宝二嫂子这位娘家兄弟呀……”
她不会因薛蟠的作为迁怒薛宝钗,当然也不会因为薛宝钗,就对薛蟠的所作所为轻轻放过。
“你是说,珍大……呸!那贾珍是刻意接近你的?”明眸流转间,林黛玉已经想出了一个教训薛蟠的法子。
“不错,他就是故意接近。”徐茂行肯定地说,“往日里我和他也不是没打过交道,他对我也一直都是面子情。像这次一般主动凑过来,实在大异往常。”
林黛玉笑了,招手示意徐茂行凑近一点,低声道:“宁荣两府都是宁王的拥趸,一向看不上咱们的贾珍忽然来亲近你,这背后或许有宁王授意?”
徐茂行眼神微动,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意。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都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无所谓,他只需要把自己的猜测禀报给安王殿下即可。
以安王如今在圣人面前树立的人设,即便不拿这事到圣人面前告状,也会在父子闲聊时拿出来吐槽的。
“哈哈!”徐茂行发出痛快的笑声,“只要圣人对宁王表达一点不满,贾珍肯定就要倒霉了。”
林黛玉冷笑道:“收拾贾珍先不着急,宁国府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是那个薛蟠……哼!”
知道她是要替自己出气,徐茂行笑得特别不值钱,连连附和道:“对对对,咱们一个一个来,早晚把他们都收拾了。”
林黛玉笑着睨了他一眼,两人便安安静静地靠在一起,在马车的颠簸里缓缓前行。
到家之后,徐茂行半点没耽搁,换了身衣裳就去了安王府。
安王那边早就吩咐过了,守门的一看是他,二话没说就去替他通报了。
不过徐茂行也没吝啬,顺手塞过去了二两银子。
无论什么关系,想要长久地维系,就不能在自己得意时忽略关键的小人物。
如今他有安王宠信,被赐予了可以随时出入王府的权利,自然可以不在乎一个门房。
可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在安王这里失了势,想要再次求见替自己扭转局势时,这些门房的手松一松或紧一紧,就足够影响成败了。
所以,哪怕先前家里财政紧张时,他每次主动求见,也都没有对门房吝啬过。
第86章 告状
如今的安王一党,处于外松内紧的状态。
安王表现在外的松懈,不但是为了迷惑兄弟,最重要的还是迷惑圣人,让圣人相信他是真的没有争夺的心思了。
可实际上,安王对于皇位的渴望从未减弱过。
毕竟他生来就是皇孙,还未元服就又变成了皇子。在圣人不立太子的情况下,距离皇位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安王又非庸才,怎么可能真的不想要那张椅子?
于是乎,安王真正与圣人相处,向圣人传达的信息,就出现了一个吊诡之处。
那就是他得让圣人相信,他真的不会在朝堂上搅风搅雨了,也不能让圣人觉得他被打击了一次就一蹶不振,半点野心都没有了。
如若不然,就算他在圣人面前做再久的好儿子,为江山计,圣人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也会第一个将他排除在外的。
——一次打击都承受不住,又怎担得起江山社稷?
在和心腹谋臣商议之后,安王制定了如下计划:在兄弟们面前,做一个大受打击,逃避朝堂波云诡异的懦夫;在天子面前,则扮演一个骤然发现父亲衰老,思及往日所作所为,幡然悔悟,唯恐追悔莫及的好儿子。
饰演这样一个两面派,不但需要有强大的演技,还需要对人心的绝对洞察,以便随机应变,不至于露出破绽。
至于效果如何嘛,只看如今圣人吃块儿上供的蜜瓜觉得好,都不忘给五儿子送一个,就能看出几分了。
不过,圣人那里是没什么破绽了,几个兄弟那里,却不一定了。
今日徐茂行带过来的这个消息,让安王眸光骤冷,冷笑连连:“我就知道,老大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手底下也有几个能人,会怀疑本王在做戏,早在意料之中。”
徐茂行立刻表示:“需要小人做什么,王爷尽管吩咐。”
安王当然不会需要他做什么的。
毕竟如今安王找对了赛道,兄弟之间的争斗,他一直是游离在外的。现下他只需要稳住就行,多做反而多错。
因而,安王笑着摆了摆手,说:“不必理会。不管老大有什么揣测,也只是他的揣测而已。比起本王来,明火执仗、在朝堂上势力不小的老三,才是他的心腹大患。”
在没有彻底解决掉排行第三的誉王之前,宁王就算隐隐猜到安王是装的,也不会和他撕破脸的。
就算是要试探,宁王也只会浅尝辄止,不敢惹毛了安王。
毕竟,他肯定也怕安王忽然和誉王联手,两人先把他给收拾了。
要知道,宁王可是一直以皇长子自居。当今圣人无嫡子,他这位皇长子,含金量不就空前高了起来?
以己度人,宁王也一直觉得,底下的弟弟最忌惮的一定是他。如果有机会,他们一定会合起伙来,先把他给拉下来的。
对此,安王只想说:纯粹想太多了。我是想把你拉下来,但原因绝对不是什么可笑的皇长子,而是因为你的势力大,是我继承皇位的绊脚石。
这些东西,徐茂行原本一知半解,但自从娶了林黛玉之后,夫妻二人经常在夜半无人之时,讨论朝堂风向。
两人一个有着超越时代的视角,一个有个符合这个时代士大夫阶层的思想。强强联合之下,已经把这几位皇子之间的局势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但在安王面前,徐茂行一向不主动表露自己的聪明。相反的,他还一直表现得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稳重,时时需要安王的提点和指正。
其实这安王对付圣人的套路很像,说白了都是为对方创造积极的情绪价值。
区别就是安王给了圣人一个孝顺儿子,徐茂行则是给了安王一个养成对象。
此时听了安王对宁王的分析,徐茂行就先是低头思索了片刻,再抬头时,脸上带着恍然大悟的欣喜,点头道:“王爷说的是,小人受教了。”
然后,他还顺便拍了个马屁,“只怕宁王再也料不到,他所有的小心思,都在王爷的意料之中。”
情绪价值瞬间拉满,宁王顿觉得通体舒泰,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一高兴,就忍不住关怀徐茂行,“对了,方才我听你提起一个姓薛的时,很是不高兴。怎么,他冒犯你了?”
徐茂行正要找机会把话题引到薛蟠身上呢,见安王主动提起,他真正巴不得呢。
当着宁王的面,他是半点都没掩饰对薛蟠的厌恶,当即便皱眉嫌恶道:“王爷有所不知,此人本是紫薇舍人薛家之后,为人处事却没有半点其先祖之风。
不但腌臜粗鄙,还好色成性,仗势欺人、目无法纪。据小人所知,他曾为与人争一婢女,当街把人打成重伤,不久那人便病故于榻。
而他本人却借着亲族故交的势力,勾结当地官员,将此案轻轻抹去,竟然荒唐地在案宗上记录,说是他已被受害人的魂魄勾魂索命了。此举简直骇人听闻!”
他顿了顿,又说:“哦,对了。当初帮他做成此事的,正是当朝大司马贾雨村。”
贾雨村?
安王乐了,这位不也是宁王门下吗?
而且据他所知,这位贾雨村可不是个老实的,明着是支持宁王,暗地里和誉王也有来往。
至于安王为何会知道这点,全因贾雨村的网撒得太匀。在安王未曾“一蹶不振”时,那贾雨村也暗中拜访过他,说是愿意做他安插在宁王那里的棋子。
也就在那之后的不久,那场影响深远的朝堂动荡就爆发了。
经过了那件事的洗礼,安王的脑子冷静了许多,用人也谨慎了许多,特意派人去查了贾雨村的底细。
原本只是谨慎起见,却不想这一查,还真查出来好些了不得的东西。
吃了个隐秘的瓜,徐茂行愕然地瞪大了眼。
片刻之后,他眼珠子微微一转,脸上就盈满了愤怒之色:“这个贾雨村,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几位皇子之间左右横跳!
幸而王爷天生慧眼,又谨慎果决,识破了他的诡诈之术。如若不然,日后他打着王爷的名号做出了什么事,岂非让王爷替他背锅?”
徐茂行愤愤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其心可诛,其心可诛!王爷,您一定不能轻饶了这狗东西!”
随着他的话语一句句吐出,安王的神情也越发冷厉,冷声道:“你放心,本王绝对会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
安王略略思索的片刻,忽而眉眼一舒,凉凉地笑道:“他不是喜欢包揽诉讼吗?那就从他最爱的地方着手吧。”
徐茂行心中一定:妥了!
他脸上露出了兴奋之色,求证道:“王爷是要收拾那个薛蟠吗?”
得到了安王的肯定,徐茂行欢喜道:“太好了,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安王好笑道:“你公报私仇也就罢了,倒是一点都不掩饰。”
徐茂行理所当然地说:“王爷对我恩同再造,在小人心里,您是属于比肩父母的重要存在。若是在您面前还需要掩饰,那我活着也未免太辛苦了,还有什么趣味?”
听了这话,安王心里不免想着:二郎这孩子虽然城府浅了些,还不大能担事,胜在有一颗赤子之心。只这一处,就强过许多人了。
他转念又想:他如今还年少,日后未必不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物。
这样想着,安王便道:“那个薛蟠你就不用操心了,本王自会替你出气。倒是你跟着郭先生念了这么久的书,如今怎么样了?郭先生是怎么说的?来年七月的秋闱,你有把握下场吗?”
“当然有把握!”徐茂行脱口而出,但眼神却未免有些闪躲,赶紧又找补道,“这是郭先生说的,我的学问已经有些火候了,如今只要专心打磨八股和策论即可。
郭先生还说了,到时候就叫我下场去试一试,就算一次不能考上,也积累了一些经验,下次必然是能中的。”
想到他从下定决心读书以来,至今也不到一年。再到明年七月,也就堪堪算是三年而已,能有这个成绩已经是极好了。
安王心里有些满意,嘴上却说:“总算是有些进步,但切不可骄傲自满。”
见徐茂行连连点头之余,悄悄松了口气,安王心里有些好笑,又安抚道:“国子监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名额也已经提前给你留出来了。
今年八月便是拾遗补录之期,到时候你只管带着银子过去就是了。有了国子监的名额,你就不必再从童生考起,只要考上了就直接是举人。”
又鼓励了他一番,话里话外就是:万一明年没考上,也莫要灰心丧气。只要有本王在,早晚有你做官的机会。
徐茂行感动得热泪盈眶,再三保证他一定会凭自己的本事考上的。
此时他虽还有做戏的成分,但大部分的感动都是真的。
说实话,安王对他们徐家真的够意思了。不但平安州那边时时关照,对他这个唯一幸免的,也从来没有随便照顾一下就算了的意思。
这其中固然有徐茂行自己时时贴过来的努力,安王自己也是个性情中人。
徐茂行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安王登不上皇位,我也绝不相负!
第87章 是父子,也是君臣
安王的动作自来迅速,更何况如今他和圣人可谓是“无话不谈”。
头一天晚上徐茂行去拜访了他,第二天下了朝之后,他就去找圣人蹭饭了。
在奉天殿的门口叫守门的太监进去通报,那小太监一看见是他,登时就乐开了花。
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手法把安王赏的银子藏进袖子里,小太监殷切地说:“安王爷稍等,想来过不了多久,圣人就会宣您进去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去之后,并不敢直接出声打扰圣人,而是先弄出了一点小动静,引起了大总管卢生的注意之后,就低下头靠着柱子站住了。
想在奉天殿里当好差,就得遵循这里的潜规则。
比如:不要试图越过大总管卢生直接接触圣人。
虽然那有可能得到圣人的赏识,但更可能在被圣人赏识之前摔断腿。
和前程比起来,显然是命更重要。只要大总管一日不倒,底下的人想要出头就得巴结着他。
卢生听见动静,自然就知道是外面有事。
他对整个奉天殿里的布局了如指掌,打眼一瞅就知道离门口最近的那个柱子前多站了个人。
觑着圣人此时不会要茶,卢生悄悄走了过来,示意小太监禀报到底什么事。
小太监低声把安王求见的事说了,便满脸讨好地仰视着卢生,把腰弯得极低。
见他还算懂规矩,卢生心情颇好,也就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原本事在哪当差的?”
小太监心头大喜,脸上忍不住就带出了几分,喜形于色道:“回大总管的话,奴才秦狗儿,原是在古董房当差的,前些日子才调到御前,所以您不认得。”
对于他这种小人物来说,能被大总管记住名字,就是天大的造化了。日后但凡要紧除有了空缺,或者是大总管需要个跑腿的,自然会优先考虑有些印象的。
“好孩子。”卢生夸了他一句,笑眯眯地吩咐道,“你先让安王殿下稍等,咱家这就去禀报圣人。”
两人都知道,如今圣人面前最得意的儿子就是这位排行第五的安王,听见是他求见,圣人必然是会立刻召见的。
果然,小太监出去没多久,大总管卢生就满脸堆笑,弯着腰走了出来,喜气洋洋道:“安王殿下,圣人让您进去呢,特意派了奴才来迎接您。”
“有劳卢总管了。”安王冲他点了点头,便大步往里走去。在与卢生擦肩而过时,他顺手丢了个鼻烟壶过去,仿佛随口笑道,“这是年前底下人献上来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胜在做工还算精巧,卢总管拿着玩去吧。”
如今的人不喜欢粗笨的东西,因而无论是女人们的头面首饰,还是男人们的把玩之物,都以工艺精巧者为佳。
“哎哟,多谢安王殿下,奴才愧领了。”
卢生慌忙道了谢,才有暇看了一眼那鼻烟壶。见其造型精巧、线条流畅、上面的绘画更是不俗,顿时喜爱至极。
他们这些太监,因为挨了那么一刀,身体构造有了缺陷,难免控制不住某些生理本能,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味道。
偏偏在主子们跟前伺候,又不能用味道重的香料遮掩,随身带着的鼻烟,味道略显刺激却又不引人反感,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了。
再有一样好处,就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地位,难免长时间值守。犯困的时候用点鼻烟,提神醒脑。
就算主子不大喜欢这味儿,询问起来,他们说出来是为了更精心伺候,主子听了也只有欢喜的,绝对不会怪罪。
作为有心争位的皇子,安王自然不会对御前之人怠慢。该送什么礼、怎么送、什么时候送,他甚至专门拉着心腹谋臣们研究过。
送出了鼻烟壶,安王余光瞥见身侧引路的卢生露出欢喜之色,便知道这次送到心坎上了,一番准备没有白费。
果然,不等他开口问,卢生就主动提点道:“昨夜圣人歇在了永宁宫,安娘娘提起了十一皇子,惹得圣人不大高兴。”
十一皇子才入朝不久,尚未封爵,母亲是永宁宫安嫔。安嫔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时时处处为他打算。
奈何十一皇子一心追随三哥誉王,整日里在朝堂上跟着老三、老七这两个上蹿下跳的,早就惹得圣人厌烦了。
安嫔看到了安王做乖儿子得到的好处,自然就想让自己儿子也效法一番,别整天跟着誉王瞎胡闹了。
可是十一皇子就像是被誉王下了降头一样,根本不听母亲的劝告,依然故我。
劝不动儿子,安嫔只好在后宫使劲,每次见了圣人,都会夸耀十一皇子多么孝顺,又给她送了什么东西,经常和她念叨父皇什么的。
一次两次,圣人体谅她一片慈母之心。次数一多,就惹得圣人厌烦了。
安王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卢生知道,自己这份提点之情,安王是不会忘记的。
不多时进了奉天殿,安王故意大声拜见道:“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长宁安康。”
彼时圣人正端着小碗吃蛋羹,见他如此作怪,登时笑骂道:“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还没用膳吧?快过来,今日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把子肉。”
安王笑着坐了过去,宫娥又拿了副碗筷过来,侍膳太监先给他夹了一块把子肉,放在他的小碗里。
但安王却没动,而是指使道:“先给我盛碗甜汤。”转头对圣人道:“今日朝堂上看几位天官争执,不知道他们渴是不渴,反正我是替他们渴。”
圣人笑道:“他们也都是一心为公,你身为皇子,不说感念他们,怎么还调侃起来了?”
这话单听有几分责怪之意,可圣人前脚话音才落,后脚就吩咐侍膳太监:“你们五殿下要喝汤,还不快给他盛?”
安王接过甜汤喝了两口,有些愤愤地说:“儿臣也知道他们一心为公,但有些事务,父皇早就给出过章程,差不多的差事照章办事即可,大可不必过于争执。”
被儿子维护,圣人自然受用,语重心长道:“朕纵然是天子,也只是一个人,想法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朝堂大事,关系到天下民生。他们身为各部本官,再谨慎也是不为过的。”
安王对表示不敢苟同,正色道:“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今日朝堂上讨论的苏湖税收之事,本是早就议定的,从今年开始便要官绅一体纳粮。
这项国策本是父皇登基以来便一力推行的,于国于民都有大利。偏还有人拉东扯西,一会儿说当地乡绅不满,一会儿又说会引得民心不稳,话里话外就是想要拖延到明年。”
关于这件事,安王是真心实意觉得不满,说到这里脸色都寒了下来,近乎咬牙切齿。
“此项国策已在山东、河南、河北、安徽等地推行开来,成效是有目共睹的。父皇圣明烛照、高瞻远瞩,几省百姓何人不知?如今要推行苏湖,他们却推三阻四、横加阻挠,分明就是怀了私念,对父皇不忠!”
圣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有些欣慰,又有些惊疑。
“老五,你真觉得官绅一体纳粮是大利天下的国策?”
“那是自然。”安王脱口而出,“国朝承平日久,大多数土地都集中在了士绅官员手里。若是不叫他们纳税,就得占据少数土地的穷苦百姓来负担整个天下的税收。
看老百姓既要交税,又要交租,还得养活一家老小,几项叠加,他们如何负担的起?一旦有了天灾兵祸,朝廷需要的大量钱粮又从何而来?”
圣人听得连连点头:“老五呀老五,你果然是长进了!”
安王冷静下来,有些不好意思,惭愧道:“从前都是儿子不懂事,只知道争权夺利,从来没设身处地地想过父皇的难处。
经了那次打击,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但咱们父子修好,也让儿臣能跳出框架之外,看明白了从前不理解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眼眶泛红,真情流露道:“从前儿臣总觉得父皇太过严苛,只听得见朝中百官对父皇的抱怨。
等看明白了才知道,父皇不是听不见百官的抱怨,而是更加不忍听闻天下百姓的哀哭。”
隅隅独行地走了这么多年,骤然间得到了儿子的理解,圣人一时感慨万千。
“世人都说朕刻薄寡恩,朕也不是没有辩解过,可却没有一个人肯认真去听朕的辩解。想不到呀想不到,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能理解朕,还是朕的儿子!”
安王哽咽道:“以往都是儿子太不孝了,才明白得这么晚。”
“不晚,不晚。”圣人哈哈大笑道,“对朕来说,永远都不晚。”
他原本以为,要等到他死后很多年,才会有知己出现。有生之年便能看见,还是自己血脉至亲的儿子,又怎么会晚呢?
圣人觉得,他此生已然无憾了。
忽然,他神色一正,肃然问道:“老五,我且问你,那个位置你究竟想不想要?”
空气骤然凝重,卢生深深低下头去,侍膳太监战战兢兢,只恨自己没学成隐身法。
第88章 孤家寡人
“想,当然想。”安王没有半点犹豫,目光坚定而坦荡地和圣人对视,“我是您的儿子,而您是天下之主。我自认不必任何一个兄弟差,为什么不能是我?”
圣人目光如冷刃一般,寸寸刮过安王坚毅的面容,语气沉沉:“你对着朕说出这等野心勃勃之言,就不怕朕厌弃了你?”
“怕,儿臣很怕。”安王诚实地点了点头。
“哦?”圣人挑眉,轻轻冷笑了一声,“既然害怕,又为何还要说出来?”
站在圣人身后的卢生已经开始哆嗦了。
奉驾多年,他太知道这是圣人暴怒的前奏了。
他不由在心里暗暗祈祷:安王爷呀安王爷,奴才求您可别再说下去了。你们是亲生父子,便是遭了厌弃最多也就是赶出宫去,奴才们可还要活命呢。
两个侍膳太监更是不堪,手里的筷子和细瓷碟子已经掉在了地上。瓷器的碎裂声在这静谧又粘稠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卢生终于抓住了机会,大步上前,一手一个,分别提住两个小太监的耳朵,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训斥,“两个狗奴才,连自己的差事都办不明白,不要命了?”
等出了奉天殿,他就大大松了口气,对那两个小太监道:“行了,你们俩回去自己跪两个时辰,最近都不要来御前当差了。”
小太监们如蒙大赦,争着给卢生磕了头,就一前一后,连滚带爬地去了。
——罚跪虽然也苦,可总比丢了命强。
偌大的奉天殿里,很快就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做父亲的目光沉沉,毫不掩饰地散发着自己的压迫感,真应了那句“天家无父子”;
做儿子的却神情诚挚,眼中似隐隐有泪光闪过,直言道:“只因比起被父皇厌弃,儿臣还有更怕的东西。”
“哦?是什么?”圣人饶有兴致地问,紧张而危险的氛围稍稍松了一些。
安王起身,直直跪到了地上,一个头重重磕了下去,一字一句道:“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圣人怔住了。
但安王却没有,他仍就低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语气逐渐哽咽:“从前儿臣只知道父皇是天子,可自从发现父皇也有了白发,才猛然醒悟,天子也是人,也是会为儿子之间的不和睦而伤心的。
说句不怕不怕父皇吃心的话,世间哪有不死之人?您比儿臣年长了好几十岁,儿臣实现抱负的日子还长,却实在怕在您膝下尽孝的日子太短……”
他忽然痛哭失声,仿佛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后怕,“父皇,父皇,儿臣最怕的,却是自己一直执迷不悟,直到彻底失去才追悔莫及。幸好……幸好上天垂怜……呜呜呜呜呜……”
圣人本就没有真的恼他,此时更是被他哭得心都软了。
殿内的氛围彻底轻松了下来,圣人满脸无奈道:“好了,好了,快起来吧。多大的人了,怎么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安王一边起身擦眼泪,一边回嘴道:“凭儿臣再长几岁,在您面前,不都是孩子?”
“行行行。哎呀,朕还说不得你了。”圣人乐了,指了指他的座位说,“赶紧坐下吧。闹了这么半天,朕也没吃好,你也没吃成。
赶紧的,陪朕再吃些。朕待会儿还要见大臣、批折子,可比不了你这个富贵闲人。”
安王道:“儿臣叫他们进来伺候。”
“不必。”圣人拦住了。
安王有些为难:“儿臣倒也不是不愿在父皇面前尽孝,只是从未干过伺候人的人事,到底比不上他们让您舒心。”
“行了,行了。”圣人摆了摆手,“少了人伺候,朕就不会吃饭了?你小时候,朕还喂过你呢。”
“真的?”正落座的安王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狐疑,“您从小也是让人伺候大的。”
圣人却已经没空搭理他了,原本只动了一筷子的红烧肉被圣人整盘端了起来,长长的乌木镶银筷子一扫,大半都进了他面前的碗里。
安王目瞪口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圣人就把余下的一小半递给了他,“喏,剩下的都是你的,吃吧。用这个拌米饭,才是最好吃的。”
“啊?哦。”安王愣愣地点了点头,接着碟子后就手足无措。
——这么豪放的吃法,他还真是头一回见呢。
圣人拌好了米饭,连着吃了好几大口,才发出满足地喟叹:“嗯——,这才是吃饭呢!”
安王简直目瞪口呆,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您您您……这这这……父皇,礼数,礼数啊!”
“低声些,别把人都招来了。”圣人瞪了他一眼,吩咐道,“把你面前那个把子肉,给朕端过来。”
“……是。”安王无法,只好给他端了,并顺手把小半碟红烧肉放在了原本放把子肉的地方。
圣人接过来之后,并不像方才那样又扒拉了大半进碗里——他的碗还占着呢——只是夹了一块,就顺手放下了,边吃边问:“你是不饿?还是没人伺候就不会吃?”
安王……安王一脸麻木地端起了饭碗,就近夹了两下菜,胡乱往嘴里送了些。
不巧得很,红烧肉是他自己放的,就在最顺手的地方,两块都是红烧肉。
真别说,宫里的御厨都是好手艺,这红烧肉不但色泽鲜亮,且入口即化、香而不腻,真是不可多得的佳肴。
但此时此刻,受到巨大冲击的安王,却是半点胃口都没有了。见圣人放下筷子,他也就顺势放下了。
圣人一边拿汗巾子擦嘴,一边扬声喊人进来伺候。
卢生这才带着宫女太监们进殿,指挥宫女们给这对天家父子洗手、净面、漱口。
等小太监们收拾桌子的时候,看见安王面前那一碟红烧肉去了大半,不由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大总管。
卢生自然也注意到了,低声道:“安王殿下,饮食也需节制呀!”
安王想说什么,圣人忽然开口:“好了,今日已平白耽误了许多时候,几位尚书侍郎想必都已经来了。老五是先回去呢,还是陪朕去见见几位天官?”
他诧异地抬头看过去,却见圣人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到了这会儿他若是还不明白,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
没想到堂堂天子也会贪图口腹之欲,贪图也就罢了,还要把黑锅扣在自己儿子头上。
安王又好气又好笑,却又突然觉得啊自己和圣人之间更加亲近了。
——原来,父皇也会贪吃,也怕底下奴才的劝诫。
“儿臣还是先回去吧,我家里还有事呢。”安王拱了拱手,忽然想起自己原本的来意,但这时候显然是没工夫再切入话题了,他只好作罢。
不过他也并没有放弃,过了两天再次入宫,袖子里夹带着从街上买来的小吃,行过礼之后就满脸严肃,请圣人屏退左右。
圣人不疑有他,挥挥手叫卢生领着人都下去。下一刻,安王就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
父子二人背着一众宫奴,悄悄躲在一起吃东西,真的有一种别样的刺激。
安王一边吃一边和圣人闲话,顺嘴就把薛蟠打死了人,又收买了当地官员,胡乱判了个“被冤魂索命而死”的结果说了出来。
虽然圣人对自己的权柄极为看重,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想要来分他权力的儿子们越发忌惮。但除此之外,他也是真的想做一个明君,想趁着在位期间,替百姓做几件好事的。
骤然听闻这样的荒唐事,圣人勃然大怒:“世上竟有这等放屁的事?你从哪儿听来的?判这个案子的官儿是谁?”
“是徐二郎跟我说的,他不是娶了荣国府的外孙女吗?那个姓薛的也是荣国府的亲戚,他妹妹嫁给了贾家二房的次子。”
说到这里,安王嗤笑了一声,“父皇你是不知道,那薛家可半点不觉得自己做出这等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
纵容豪奴打死人命,又勾结官员胡乱结案。他们家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如若不然,徐二郎这个半路出家的亲戚从哪里知晓?”
“徐二郎?就是徐甘的二儿子?”
对于徐甘这位能吏,圣人虽把他给流放了,却并没有把人抛到脑后。
当初流放他只是为了打压安王,等日后有机会,自然还是要把人给召回来的。
毕竟朝中衮衮诸公,学问做得好的一抓一大把,能把事情干脆利落地办明白的,却并不是很多。
见安王点头,圣人又问:“平安州那边,你还是照常让人关照?”
听闻此言,安王心中一动,模模糊糊琢磨出了圣人的心思。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带了几分沉重,“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受了我的牵连,我不能不管他。”
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叹道:“你呀,就是太重情义了!”
安王固执地说:“儿臣不想做个孤家寡人。”
对此,圣人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觉得,有些事情根本不必多言,等安王自己到了那个位置,自然就会做出取舍。
如今说得再多,他也不一定明白。
圣人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谁又不曾年少过?谁又不曾热血沸腾?谁又不曾信誓旦旦过?
但再美好的预期,也终究敌不过现实。
第89章 薛家变故
不管这对天家父子都有何心思,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逍遥法外的薛蟠和以权谋私的贾雨村,直接就倒霉了。
先是刑部派人直接送了传票去贾家,让贾家把人犯薛蟠送压官府。再就是大理寺卿直接带人登门,把当朝大司马——也就是兵部尚书贾雨村缉拿归案。
贾雨村的家小皆在老家,也就是奴仆们惊慌失措。荣国府的梨香园里,薛姨妈哭天喊地,抱住薛蟠儿一声肉一声的,仿佛下一刻就活不下去了。
夏金桂更是砸东砸西,撵鸡骂狗,指桑骂槐。薛姨妈听不下去,不过是说了她一句,可算是被她找到借口了。
她立刻打散了头发,一头撞进薛蟠怀里,一边用尖利的指甲招待薛蟠呆蠢的脸,一边扯着嗓子苦喊:
“哎哟哟,这日子……没法过了!天杀的薛家,先时来我家提前,说得天花乱坠,又是钦定的皇商,又是紫微舍人,竟是比皇帝老子家都煊赫。
我娘家金的、银的不知陪送了多少,哪知却是嫁了个死人!哎哟,没天理啦,没法活了,你们薛家欺负我们夏家孤儿寡母啦……”
夏金桂多厉害的人呀?无论是薛姨妈这个婆婆还是薛蟠这个丈夫,早都被她收拾的服服帖帖了。
便是薛宝钗这个小姑子厉害些,也拿嫂子没什么好办法。
没事的时候她还要寻出些是非闹一场呢,更何况如今薛蟠的事发了,本就是薛家理亏的时候呢?
作为皇商夏家的独女,可以说她跋扈,也可以说她恶毒,但绝对不能认为她没脑子。
前脚得知官府要来拿人,后脚她就想明白了:必须得和薛家脱离关系,而且是越快越好,最好是趁着薛宝钗还没过来之前。
那个小姑子有多难缠,她可是领教过的。
她撒泼打滚,又哭又闹,把薛姨妈气得浑身直哆嗦。薛蟠是被她收拾服帖了的,一见她闹,下意识就是害怕。
一害怕他就顾不得许多了,跺脚道:“我的姑奶奶呀,你这是闹什么,这是又闹什么呢?”
“我闹?”夏金桂猛然瞪大了眼睛,仿佛薛蟠说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她叉着腰冷笑了一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姓薛的,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当初是你赖在我们家里不走,三求四告的在我妈面前伏小做低。
我妈一是看在两家祖上就有交情,二就是看你为人勤谨诚恳,这才把我这如珠似宝的独生女许了你。
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哪个亲戚叫我见过?哪个故交带我拜访过?你们薛家何曾真把我当儿媳妇看待?”
这话说的一半真一半假,少不了春秋笔法的修饰。
当初的确是薛潘经商时路过她家,主动登门拜访的。但却是他们家一意留住,留了好些日子不放人走。
直到薛蟠见到夏金桂貌美,又对他十分殷勤,在夏家太太的诱导下许下了婚事,才把人放了回来。
但夏金桂嫁过来之后,薛家没带她见过亲戚,也没领她拜访过故交,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薛家这也是没法子,他们在进京之后就一直在荣国府借住,且一住就是好些年,连娶来的儿媳妇都是一同住在人家家里的。
连自己的地方都没有,如何与故交联络?请来的客人又在哪里招待呢?
总不能连请客,都再找贾家借地方吧?
就算他们能厚着脸皮借一次,还能次次都去借吗?
本来在亲戚家里常住就容易产生龃龉,若再频繁搅扰,只会更加惹人厌烦。
薛家人一直住在贾家本就是无奈之举,还真没白目到那种程度。
如今可好了,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了,让他们不得不一直住在贾家的那颗雷,终于爆出来了。
薛姨妈和薛蟠母子一个比一个笨嘴拙舌,面对夏金桂的指控,他们明知对方所言不尽不实,可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一般,一句像样的辩驳之词都说不出来。
薛蟠恼羞成怒,转身就要去找刀,嚷嚷着把夏金桂杀了,他正好抵命。
“好啊,好啊,你来杀呀!”夏金桂见薛姨妈在侧,根本就不怕他,插着腰冷笑道,“金陵那个是双方斗殴回去不治而死的,最多也就是判个监禁。如今正好把我杀了,大家死了痛快,也免了你去牢里受苦!”
听了这话,薛姨妈一个机灵,赶紧上前抱住薛蟠,哭喊道:“我的儿啊,你就消停些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才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见夏金桂还在一旁叫嚣,薛姨妈终于受不了了,哭求道:“蟠儿家的,你也少说两句吧。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说齐心想法子救他,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夏金桂陡然安静了下来。
倒不是她良心发现,真的和薛姨妈共情了。
而是她猛然意识到:我就是个弱女子,若直接和薛家撕破脸,他们一意不肯放我走,国公府深宅大院,我又如何闯得出去?不如……
心里打定了主意,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找了张椅子坐下,冷着脸不情不愿道:“罢了,罢了,谁叫我天生命苦,摊上这么个不成气的东西呢?”
听她语气缓和,薛姨妈下意识松了口气。
也是病急乱投医,这会儿没个商量的人,薛姨妈拉着薛蟠也坐过去,焦急地找她讨主意。
夏金桂假装为难地皱了半天眉,最终才仿佛下定决心,拍板道:“我们家在内务府那边还有些门路,我先回去找我娘,请他老人家出面,托人疏通一番。不过,托人办事,单靠一张脸皮可是不够的。”
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薛姨妈出钱。
事关儿子的性命,薛姨妈不敢迟疑,立马屋拿了两万两的银票,“让亲家母不要吝啬,便是为了你和蟠儿的日后吧。”
夏金桂略点了点,见总数是两万两,心下略微满意,当下便拍着胸脯打包票,回去之后立刻就催促母亲办事。
——两万两,当初她的嫁妆也没这么多。
安抚住了薛姨妈母子,她借口换衣裳,回内室把当初的压箱银票五千两一起揣了,领着陪嫁丫鬟宝蟾,叫人套了辆马车就回夏家了。
前脚她刚走,后脚处理完贾家事务的宝钗就赶了回来。
得知薛姨妈给了夏金桂两万两银票,叫她回娘家托关系,薛宝钗当即便跺脚:“妈,你糊涂呀!”
见薛姨妈一脸茫然,宝钗无奈道:“嫂子何尝顾忌过哥哥?她做的那些事,又几曾真的把自己当成薛家妇?只怕她拿了钱回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不可能!”薛姨妈浑身一颤,急忙道,“不管往日里她再怎么闹腾,如今事关蟠儿的性命。蟠儿可是她的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又岂能半点不顾夫妻之情?”
丈夫?
宝钗不禁苦笑连连。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冒出个诡异的念头:这种不成器又不同心的丈夫,有不如无!
但下一刻,她就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按了下去,让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薛姨妈身上。
多年的母女,薛宝钗如何不知道她?
只是看她如今的神态,薛宝钗就知道她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
来拿人的官差得了上头下了死命令,虽然收了薛家的钱,却也不敢耽搁太久。
如今宝钗也来了,薛蟠在世所有的亲人都见过了,他们便一定要带人走,无论薛蟠如何不愿,也不管薛姨妈如何哭闹。
“蟠儿,蟠儿呀!”留不住儿子,她趴在地上痛哭失声。
宝钗赶紧上前去扶,但薛姨妈身材臃肿,她一个人如何拉扯的动?
“莺儿,快过来帮忙。”她下意识招呼莺儿,莺儿却拉了躲在一旁的香菱一起上来。
薛姨妈看见香菱,那真是看见仇人一般,抬手先给了两个巴掌,一口一个小“小娼妇”,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个丧门星,如果不是因为你,蟠儿又怎会与人争执吃了官司?”
香菱本就性情软弱,分明最委屈的是她,此时又受了无妄之灾,却也只会哭,一句替自己分辨的话都不会说。
宝钗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挡住,“妈,你这是做什么?”
虽然她心里也迁怒香菱,但她还有理智,知道越是这个时候,他们家越是要善待香菱。
如若不然,就是坐实了他们薛家仗势欺人、草菅人命。
——虽然这本来就是事实。
“你护着她?你居然还护着她!”薛姨妈觉得自己被女儿背刺了,震惊之余,失声痛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儿子指望不上,女儿又向着仇人。老爷呀,你怎么就不把我一起带走呢?哎呀,呜呜呜呜……”
面对胡搅蛮缠的母亲,薛宝钗头一次没有任何心疼。
她只觉得头疼。
她深吸了一口气,示意莺儿把香菱拉走,掰开了揉碎了把道理给薛姨妈讲清楚。
末了才道:“妈要是半点不顾念被带走的哥哥,也不顾及我在荣国府的艰难,就接着闹吧。
最好把香菱拉出去卖了,让外人都好好看看,咱们薛家到底是怎么个为富不仁的人家!”
失去了儿子,只能依靠女儿的薛姨妈,被吓住了。
第90章 潘厨娘
且不说薛家这边如何鸡飞狗跳,薛姨妈又如何逼着宝钗想法子救她哥哥。
只说徐家这边得了消息,立刻就知道是安王出手了。
为此,徐茂行特意又去了一趟安王府,就此事向安王道谢。
虽然对安王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根本不觉得是件值得拿来说的事。但对徐茂行来说,的确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安王收了他的谢意,就嘱咐他回家好好读书,最近没事就别乱和人走动了。
可以说,这件事被掀出来,贾雨村才是真正的引子,薛蟠充其量就是个搭头。
如果不是为了扳倒贾雨村,清算其党羽,朝堂上那些相公们,又有几个真的在意可怜的香菱和枉死的冯渊?
徐茂行到底有几分不忍,就告诉安王,说那个当年被争抢的女孩子,如今仍在薛家。而那女子的母亲因女儿丢失,眼睛都已经哭瞎了。
“请王爷再发慈悲之心,叫他们母女团聚吧。”他深深拜了下去,心中十分忐忑。
按理来说,此事的起源就是他来找安王告状,安王为了替他出气,才引出了后来那些事了。
如今冒犯他的薛蟠已经下狱,上面这么多人盯着,刑部官员定然不敢徇私,姓薛的是注定没有好下场了。
他不回去偷着乐也就罢了,竟然还得寸进尺,对安王有进一步的要求,着实不识好歹。
可时机巧得很,安王刚在圣人那里信誓旦旦地表示:我绝对不会做个孤家寡人!
徐茂行为了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女,就敢冒着得罪靠山的风险,让安王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直接让王妃身边的嬷嬷出面,去荣国府把香菱带回了王府。又派人去了苏州,把香菱的母亲封夫人接过来,要让他们母女团聚。
“王爷仁德,小人铭感五内。”徐茂行拜得特别诚心。
安王笑道:“行了,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回去好生读书吧。”
徐茂行也笑了,“王爷放心,您对小人有这么大的期望,小人若敢辜负,真是连人都不配做了。王爷您歇着,小人就先告退了。”
“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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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他连洗漱都来不及,便把正带着紫鹃做针线的黛玉拉进了屋里,兴高采烈地邀功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黛玉疑惑道:“又有什么好消息?”
——那薛蟠入狱,不就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吗?
徐茂行提示道:“是关于被薛家强买的那位香菱姑娘的。”
听见“香菱”二字,黛玉眸光一凝,忙问道:“香菱怎么样了?”
知道薛蟠倒台之后,黛玉就猜到了香菱在薛家的日子不会好过。她已经开始琢磨着主动去找宝钗,利用宝钗面对她时那种微妙的心理,把香菱要过来。
却不想,徐茂行又想在她前头了。
等徐茂行把他今日做的事说完之后,黛玉先是心有余悸地连说两句“好险、好险”,继而就替香菱高兴起来:“那可太好了!有王妃出面,无论是薛家还是贾家,都不敢拦的。不过……”
想到这件事会带来的连锁反应,黛玉又不禁苦笑:“咱们也要做好准备了。安王府那边一出面,宝姐姐一定能猜出来薛蟠之事背后有安王插手。
他们家的那些亲戚里,没人和安王有交情,也就咱们家是安王的门客。想来过不了多久,薛家的人就要登门了。”
徐茂行道:“来了客人咱们就招待着。虽然咱们家比不上他们薛家大富大贵的,但招待客人的饭菜和茶水却是不缺的。”
至于客人的无礼要求,他们是不可能答应的。
林黛玉道:“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只管安心读书就是。”
反正大家都知道徐茂行一心科举,拿出读书做借口,谁执意要打扰他,就是谁不占理。
至于林黛玉,她表示:我就是个妇道人家,平日里只知道算账管家服侍丈夫,外面的事都不是女人家该管该问的。
这世道对女人的束缚,有时候也能变成女人应对危机的优势。
林黛玉是接受了新的思想,却从未想过矫枉过正,放弃旧思想遗漏给她的优势。
徐茂行却不大放心,他不觉得能教出薛蟠这样的儿子,薛姨妈会是什么体面人。
或许平日里她会顾忌体面,不想让京城的人轻看他们是来投奔亲戚的人家。
可家里唯一的男丁锒铛入狱,为了救出自己的儿子,她哪里还会在意什么脸面?
若她只是死皮赖脸也就罢了,就怕她一开始就对徐家的期望太高。得知目的打不成之后,会精神崩溃,对黛玉动手。
原本黛玉还不怎么在意,听他分析完之后不禁心中一凛:病急乱投医之下,还真有可能。
她心念一转,说:“昨天卖绒花的刘婆婆对我说,她手上有一个南方来的厨娘,做得一手好淮扬菜。这种有手艺的,原本是不愁找主家的。
只是那厨娘有一个憨傻的儿子,她一定要带着她的儿子,所以问了好几家都没人要。原本我也有些犹豫,如今看来,家里多养一个男丁,哪怕脑子不灵光,也未必不是好事。”
打定了主意,她当即就把徐寿叫了过来,让徐寿拿了两封厨房新做的点心,趁着中午跑一趟刘妈妈家。
刘妈妈的主业是卖绒线、头花和一些小饰品,靠着中年妇女的身份,经常走访各家,多年来积攒下了人脉,也兼职做牙婆的生意。
因她手艺精巧,做出的绒花、珠花等别具一格,黛玉也时常留她在家里说话,顺便给些工费,让她帮忙串珠花。
她为人也算热心,做牙婆虽是为了多个进项,却不爱那缺德的事。不管是年轻的姑娘,还是颇有姿色的少年,但凡是托到她头上的,她都会尽量给人选一个和善的主家。
黛玉说的那个会做淮扬菜的厨娘姓潘,是因死了丈夫,宗族里欺负她儿子痴傻,强行占了他们的地。
若不是那潘厨娘机警,趁夜带着儿子跑了出来,只怕如今已经被那群如狼似虎的族人分开发卖,天各一方了。
她收拾了细软,带着儿子一路往北走.路上跟了一个商队,虽然花去了身上大半钱财,但好歹母子二人是顺利来到了神京.
潘厨娘相信,凭着自己的厨艺,在神京也能找到一份差事,养活自己和儿子的。
只是神京不比别处,这里的人无论高低贵贱,多少都带着几分独属于天子脚下的傲气。
一开始潘厨娘是想带着儿子进到一家里做工,自己做厨娘,儿子也能找个搬搬扛扛的差事。她儿子虽然脑子不灵光,但却有一把子好力气。
哪曾想,刘妈妈帮着问了好几家,人家一听说她儿子憨傻,说什么都不愿意。就算刘妈妈再三强调潘厨娘的厨艺高超,人家宁愿多给她工钱,也不愿意同时收留她儿子。
叫她儿子一人在外面,她当然不放心。
为了能带着儿子一起,她把条件一降再降,甚至说母子二人只要一份工钱也行。
可谁知她越是如此,越是没人肯用她。
人们都有惯性思维:若她当真厨艺出众,又哪里肯贱卖了自己的手艺?
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下来。
眼见身上带的钱已经要见底了,若不是刘妈妈看他们母子可怜,暂借了一间屋子给他们住,只怕早就流落街头了。
徐寿拿着点心过去的时候,刘妈妈正劝潘厨娘呢。让她别那么固执,先找到饭辙再想别的。
而潘厨娘本人,态度也开始软化了。
实在是不软化不行。虽然刘妈妈好心,收留他们住在家里,也从没提过房钱、饭钱。
但她却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在别人家里白吃白住。
毕竟刘妈妈家里也不是什么富户,平白多出两张嘴来,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正在两人边吃饭边说话的时候,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刘妈妈被人找惯了,半点不惊慌,扯着嗓子问道:“谁呀?”边问边放下碗筷去开门。
“刘妈妈,是我,徐家的。”
听见“徐家”二字,刘妈妈心里就有数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院门口,一把抽掉门栓,就把院门拉开了。
“哟,原来是你这小子。快进来吧?”刘妈妈侧身把人往里让,满是亲昵地问,“吃饭了吗?我这里正吃这呢,给你添副碗筷?”
“不了,我身上还带着差事呢。”徐寿也没含糊,进门之后就把黛玉吩咐的事说了。
一扭头看见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站在房檐下,他不由多打量了两眼,问刘妈妈:“这位就是潘嫂子?”
“就是她。怎么样,看着就利索吧?”
徐寿又仔细看了两眼,见她穿着一身极干净的粗布旧衣裳,头上裹着黑纱巾,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
最重要的是,面相很和善,看着不像是那等爱挑事的。徐寿悬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笑着点头道:“我看着是好,只是我说了不算,得奶奶点了头才算。”
他和珊瑚已经定婚了,家里的厨房是归珊瑚管的,如今要进新人来,他自然多操心几分。
若是招进来个刺头,日后岂不都是珊瑚的业障?
刘妈妈笑道:“那是自然的。你放心,等吃完了饭,我带她换身干净的衣裳,就给奶奶请安去。”
得了她的准话,徐寿也不多留,把点心给了刘妈妈之后,分别对两人行了礼,就又回去了。
第91章 惜春出嫁
徐寿一走,潘厨娘就迫不及待地问:“妈妈,怎么样?”
从徐寿的态度和刘妈妈方才的三言两语,她隐隐已经猜出了几分,却又有些难以置信。
最近这些日子,她碰壁碰得实在太多了,弄得她对自己的厨艺都有些不自信了,更何况是其他?
刘妈妈脸上绽开一朵菊花,对着她重重点了点头,笑道:“也是你的运道,事情就要成了!”
“哎哟,真是谢天谢地!”潘厨娘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不住地感谢神佛。
把从前所有求过的神佛都谢了一遍之后,她也没忘了一直照顾他们母子的刘妈妈,当即便回屋把正吃饭的儿子拉出来,按着他跪下:“石头,快,给刘奶奶磕头。可多亏了她,不然咱们早饿死了。”
石头的脑子小时候发烧被烧坏了,反应比一般人迟钝,但却很听母亲的话。
听见娘叫他磕头,他半点迟疑都没有,实实在在磕了好几个响头,磕得脑门“砰砰”直响。
“行了,行了,好孩子,快起来吧。”刘妈妈忙上前拉了起来,心疼得摸着他有些红肿的额头,嗔怪道,“你这孩子,也太实在了!”
她领着母子二人回了堂屋,给石头又添了一碗饭,嘴里嘱咐着潘厨娘:“潘大嫂,有些话我得提前交代一遍,免得到嘴的鸭子又飞了。”
潘厨娘陪笑道:“您说,我听着呢。”
刘妈妈正色道:“徐家这位奶奶,是国公府邸里出来的小姐,据说她父亲生前是江南那边的大官。
他们家规矩也比别人家里大,你今日跟我去了那里,且不可东张西望,以免叫他们家里人看见了,笑话你没见识。”
“诶,我知道了。”潘厨娘赶紧答应,心已经提了起来。
见她紧张,刘妈妈又安抚道:“不过你放心,徐家奶奶本身是个和善人,不然也不会答应连石头这孩子也一起收了不是?”
想到自己儿子,潘厨娘心中就升起无限的勇气,一下子就不紧张了。
刘妈妈又跟她说了些进退之礼,三人匆匆吃了饭,都换上了干净衣裳,这才起身去了徐家。
黛玉在卷棚里接见了他们,见潘嫂子不但把自己收拾得干净,连她那据说痴傻的儿子也是干干净净的,心里就先有了三分好感。
再看跟在母亲身边的石头,虽然神情呆滞木讷了些,但并不多动乱动,也不流口水傻笑,一颗心就彻底放下了。
——傻是傻,但不疯。
看好了人,她当即就拍了板,不但让潘厨娘在厨房里干活,还给石头安排了一个厨房里做杂工的差事。一来正好他有把子力气,二来不叫他们母子分开。
这个结果,好得出乎潘厨娘意料。她当然是大喜过望,对着黛玉千恩万谢的,又再三叮嘱石头,日后一定要听奶奶的话。
石头呆呆地应了,重复道:“日后听奶奶的话。”
黛玉叫碧柳领他们母子下去安置,又叫梨香去换了新茶来,她还有别的事要托付给刘妈妈。
趁着换茶的时候,荷香把一个荷包给刘妈妈,黛玉笑道:“这次的事,辛苦刘妈妈了,这是请你喝茶的。”
其实就是中介费。
刘妈妈也没推辞,道了谢就大大方方地收了,陪笑道:“奶奶哪里的话?认真说起来,这次多亏了奶奶心善,给了他们娘儿俩一条活路。”
她虽然有几分善心,奈何经济条件就在那里放着呢。收留潘家母子一时还可,总不能长久叫他们在家里吃住。
如今徐家肯把人招进来,对刘妈妈来说,又何尝不是减轻了一个负担?
黛玉笑道:“咱们都是常来常往的,别说这些客套话了。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需得刘妈妈帮着留意留意呢。”
这是又有生意上门了?
刘妈妈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喝茶了,忙放下茶盏道:“奶奶尽管吩咐。可是府上还缺使唤的人手?像奶奶这样的慈善人,但凡我手里有的,都拣最好的送到您跟前。”
对于这些奉承话,黛玉从来只是听听,会因对方人品还不错信一些,却绝对不会全信。
但她也不会表露出来,只是笑了笑,说:“是这样的,我家大嫂在平安州生了两个孩子,那边苦寒,大人无所谓,小孩子难免叫人心疼。
大嫂已和翁姑商议好了,要把两个孩子送回京城,叫我夫妻帮着教养。两个孩子都是没过周岁到奶娃娃,奶妈子总是少不了的。妈妈人脉广,帮着留意留意。”
刘妈妈边听边点头,表示心里有数了,又问道:“不知奶奶具体有什么要求呢?”
黛玉道:“找奶妈子,人品好、细心、耐心是第一位的。想来这一点,妈妈比我清楚,不会找那些轻狂人来糊弄我。只是我这里有个为难之处,还请妈妈多担待担待。”
“奶奶请讲。”刘妈妈端正了神色。
黛玉也没卖关子,直言道:“因着平安州路途遥远,他们那边纵然有奶妈,也不可能跟着来京城。因而,需要咱们这边的人跟着过去。”
也就是说,要出远门,走远路。
这的确令人为难。
毕竟这年头,许多人都是因为出远门生了病,淹留在半路回不了家。若是再花完了盘缠,那就更只能做个羁旅客了。
黛玉也知道这件事比较为难,索性便直言道:“只要肯去的,一来一回的盘缠自然是我们家出,若是生了病也是我们出钱治。除此之外,每人额外给五十两银子。”
“多少?”刘妈妈吃了一惊。
“五十两。”
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刘妈妈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奶奶放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一定给您找到合心意的人。”
若不是她年纪大了,早没奶水了,她都想接了这趟差事。
那些出来给人做奶妈的,哪一个不是家里困难,为补贴家用来的?
五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除了特别恋家的,谁能抵挡得住这等诱惑?
她可得好好挑选挑选,不能要那偷奸耍滑的。若是恶了徐家奶奶,日后得少掉多少生意?
事情也不出刘妈妈所料,一听说出趟远门有五十两银子的赏钱,好几个来找活的妇人都动了心。
刘妈妈不想因这一次的生意坏了自己的名声,自然是仔细挑选了两个,一个姓许,一个姓周,领到了黛玉面前。
黛玉又考察了一番,觉得两个人品都不错,便先每人给了三两银子,叫他们回去安置好家小。
三日之后,两个奶妈便由徐禄带着,一起去了平安州。
=====
倒是薛家那边,挺能沉得住气,一直也没来徐家拜访。
不过,无论是徐茂行还是林黛玉,都不认为对方是没想到或者是不屑走他们家这条路。
因为没过多久,就是惜春出嫁的日子了。
不久前探春出嫁,徐茂行夫妇是一起去送嫁的。这次轮到惜春,他们两口子的属相虽然不至于旺惜春,但也没有相克,自然也是要去的。
两人猜想,薛家大概就是在等这个机会。
这个推测让徐茂行觉得好笑:求人办事还不愿意放低姿态,薛家母女也是绝了。
但黛玉却隐约能理解宝钗的心思,因而没多说什么。
到了那一天,黛玉独自乘车去了贾家,先去荣国府拜见贾母,又和贾母一起到宁国府去给惜春送嫁。
至于徐茂行,他是卢季玉最好的朋友,自然是要给男方做傧相的。
这一点不知道是薛宝钗没想到呢,还是刻意忽略了,反正薛姨妈是真的没想到。
为了自己儿子,她一大早就跑到了贾母上房陪着说话,见林黛玉独自一人走进来,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等林黛玉拜见完了贾母,给她行礼时,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徐姑爷没来?”
作为一个重男轻女的母亲,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外面的大事都是男人做主的,女人家没有插手的余地。
所以,她当然不认为自己要求的事,林黛玉能做主。
听见这话,林黛玉心中一动,想到了宝钗曾经最喜欢跟姐妹们说的:我们女儿家本不该多读书,只以针织女工为要罢了,那些才是咱们的正经事呢。
类似的论调,宝钗说过不止一次。
但宝钗本身博闻强记,大家也都只当是她谦虚。
如今看来,不一定是宝钗谦虚,而是从小听多了长辈们说这种话,内心深处不知不觉就认可了。
只是宝钗其实也和探春一样,骨子里是不肯认命的。
两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探春敢在嘴里说,宝钗却只敢藏在心里。
她深深看了薛姨妈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姨妈不知道,二爷和卢三郎本是至交好友。如今他要成婚了,二郎又读了些书,自然就被拉去做傧相了。
姨妈若是想他了,也不用着急问,等新郎官来接新娘子的时候,您就见到了。”
薛姨妈心里急得要上火了,脸上不免就带出些来。
偏偏今日是贾家的大事,宝钗和王熙凤一起,都被东府的尤夫人拉去帮忙管事了,她身边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第92章 黛玉点探春
邢王二夫人倒是在贾母下首坐着呢。
但王夫人笨嘴拙舌,日常还需要薛姨妈来帮衬她呢;邢夫人倒是有几分口才,但她在贾母面前素来不得脸,又和王夫人不和,哪里会帮忙呢?
薛姨妈变了脸色,在坐诸位都看见了,却都当做没看见,让她连继续说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上首的贾母笑呵呵地说:“好了玉儿,你姨妈这些日子正闹心呢,你且别烦她,来陪我说说话。”
贾母一发话,薛姨妈眼神瞬间就清澈了。
——如今薛蟠锒铛入狱,虽然他只是个小虾米,朝中众人多把目光放到在贾雨村及其同党身上,暂时没传出来要拉他过堂的消息。
可明眼人都知道,薛蟠最低也要判好些年的监禁。
经过薛宝钗的反复告诫,薛姨妈心里很清楚,如今的薛家,更加不能失去贾家的庇佑。
从前薛姨妈在贾母面前,就宛如女清客一般,如今就更加不敢得罪对方了。
她讪笑着放开了黛玉的手腕,勉强露出安抚的笑意,努力对黛玉散发善意:“好孩子,快去老太太身边吧。你们祖孙这么久不见,老太太早想你想得不行了。”
“我也想外祖母呢。”黛玉笑着走到贾母身旁,直接就在脚踏上坐下了,旁若无人地问道,“这些日子外祖母胃口如何?可曾好生安睡?听了什么有趣的新书或曲子?”
侍奉在旁的鸳鸯一一答了,贾母笑呵呵地听着两个女孩子一问一答的。
直到黛玉问完了,她才伸手点了点黛玉的额头,调侃道:“可见是成了婚的人,像个小管家婆似的。”
鸳鸯凑趣道:“依我看呀,老太太这是冤枉林姑娘了。也就是您她才忍不住问了又问。但凡换一个人,她能多看一眼?”
一席话把贾母哄得哈哈大笑。
邢夫人抓住机会,夸赞道:“要不怎么是老太太亲手养出来的呢,外甥女就是孝顺。”
这话比不上王熙凤俏皮,但却搔到了贾母的痒处。贾母难得给了她几分好脸色,倒叫她受宠若惊。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鸳鸯暗暗撇了撇嘴,安静了下来。直到邢夫人不说话了,她才又配合着黛玉,一起哄贾母开心。
邢夫人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抽动了一下,一时觉得老没意思。
她知道鸳鸯为什么不肯配合她讨贾母欢心,但她觉得那件事自己也很冤枉。
是大老爷要讨鸳鸯做妾,吩咐她来找贾母说这件事。她一无儿女依靠,二无钱财傍身,虽名头上是正室夫人,却处处都得看丈夫脸色过活。
丈夫直接吩咐她做的事,她哪有拒绝的余地?
而且,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位鸳鸯姑娘,气性未免太大了些。
大老爷不是没得逞吗?
况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便是有再大的气,也该消了。
这样想的邢夫人完全忘了,当初贾赦讨鸳鸯不成,恼羞成怒之下放出话来:只要有我在一天,我看谁敢把她要了去?
这句话等于直接断送了鸳鸯的姻缘,人家一个妙龄少女,怎么可能不记恨?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不多时翡翠掀开帘子放了探春进来,声音响亮地报了一声:“老太太,三姑娘和柳姑爷来了。”
探春夫妇衣着光鲜,相携走了进来。黛玉趁机多看了一眼,见两人之间的氛围和谐,便知探春婚后别的不说,夫妻感情应该不错。
只是不知,柳家人口众多,探春这大奶奶当得可还顺意吗?
心里思索着,黛玉起身避开了探春夫妇给贾母行礼。在他们拜见完长辈之后,又和他们互相见了平礼。
贾母关怀了两句,就叫柳大郎去前头见贾政了。丫鬟拿了个高脚几来,就放在黛玉旁边,探春轻摇着团扇坐了,笑道:“林姐姐倒是比我来得早。”
黛玉道:“我家里人少,事情自然少。不像你,出个门还要先拜别这个、拜别那个的。”
“这倒也是。”探春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喜欢热闹些。”
见她说起话来容光焕发的,双眼炯炯有神,就像是一个随时准备开赴战场的斗士。看来在柳家混得不错,颇有些如鱼得水的意思。
黛玉心里替她高兴的同时,也忍不住有几分担忧。
不管对方是否享受争斗的过程,只要入场了,就有输掉一切都风险。
可如今在长辈们面前,许多话都不好说。
于是,探春来了之后,场面就从黛玉和鸳鸯两个人哄贾母,变成了三个人一起。
他们三人都是会说话的,也都是受贾母喜欢的伶俐女孩子,自然把老人家哄得通体舒泰。
直到自鸣钟一连响了十下,阴阳先生定下的吉时快到了,贾母才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去东府给惜春送嫁吧。”
她拍了拍探春的手,左右看了看他们姐妹,有些惆怅地说:“惜春是你们姐妹里极小的,如今也要出嫁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呀!”
黛玉依偎着贾母,撒娇道:“就算是出嫁了,在您跟前还是孩子。您可不许因着我们都成家了,就觉得我们都长大了,只顾疼你的重孙辈们了。”
贾母呵呵笑道:“最疼你,最疼你。我就算谁都不疼,也得疼你呀。”
这话哄好了黛玉,但一旁的探春可不依了。
“我就知道,老祖宗惯会偏心你姐姐的。林姐姐是老祖宗长心里的美玉,至于我们呀,就是那地上的草棍儿。”
众人都被她给逗笑了,贾母一边笑一边道:“从前我只道,你们姊妹里最促狭的是玉儿,如今我才知道,三丫头这张嘴也不遑多让。”
黛玉和探春一左一右搀扶着贾母,祖孙三人说说笑笑走在前面。邢王二夫人并薛姨妈三个跟在后面,穿过大观园来到了宁国府。
东府的尤夫人是个周全人,哪怕早已经和惜春撕破脸了,这小姑子要回家待嫁,她还是好生收拾出一个清静的院子来,只盼着安安稳稳地把这尊佛给送出门去。
因而惜春自回了宁国府,日子倒是比在荣国府时还顺心几分。
只是她眼不瞎耳不聋,对于那些整日里在宁国府进进出出的王孙公子,惜春心理十分警惕,也知道贾珍聚拢这些人多半没干好事。
可她管不了这些,只好独善其身罢了。
好在今日她便要出嫁了,日后宁国府再有什么龌龊,跟她的关系也不大了。
黛玉和探春到的时候,尤夫人正不尴不尬地陪着惜春,努力维持表面的和平。惜春对她虽仍不热络,咱也感念她这些日子以来给自己的清静,态度比从前平和了许多。
一向被他冷言冷语的尤夫人,猛然从她这里得了几分好脸,竟然有些受宠若惊,暗暗感慨道:到底是要成婚的人了,就是不一样了,长大了!
——世人还有一个很普遍的论调:不管这个人是多大年岁,只要没成婚那就是没长大,做出什么荒唐事来都可以原谅;但凡成婚了那就是长大了,不管你有没有这个能力,该考虑的事情就都得考虑到。
看见他们姐妹过来,尤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陪着说了会儿话便表示自己外头还有事要忙,告辞出去了。
等她走了之后,惜春大大松了口气,抱怨道:“也不知道她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
却是方才尤夫人努力不让两人冷场,惜春却觉得跟她说不到一块儿去。但对方一直主动搭话,她也不好一句不回。
总之,两人都觉得挺别扭、挺难受的。
探春笑道:“她也不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
惜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一直忍了这么久。”她歪着头打量了探春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看三姐姐如此容光焕发,想来在柳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这时黛玉也道:“对了,三妹妹,我正要问你呢。你是柳家的大奶奶,嫁过去也有这么些日子了,柳家太太可让你沾染管家权了?”
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可不是那么好过的。别的不说,只“孝道”这两个字,就足以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探春的笑容淡了些,不甚在意地说:“我那婆婆是个要名声、要脸面的人,正因大爷不是她亲生的,为了维护脸面她需要顾及得更多。
她自己还有一双儿女未曾成婚,把管家全都给我肯定是不放心的。但为了名声和体面,到底也给了一部分。”
虽然这一部分的管家权,对探春来说就像是吃夹生饭一样,但有总比没有的强。
黛玉微微松了口气,说:“要脸面的人总比那不要脸的好应付些。”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探春,欲言又止。
探春笑了起来,笑道:“林姐姐怎么也学会吞吞吐吐了?咱们姐妹,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
“那我就直说了。”黛玉正色道,“这次再见,我总觉得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从方才陪着老祖宗说话开始,我就在心里暗暗琢磨,如今总算是琢磨出些头绪来。”
她看着探春的眼睛,问道:“三妹妹,你究竟是喜欢这种争权夺利的感觉呢,还是发自内心地想做出一番事业?”
——她终于琢磨出来探春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那种因内宅争斗而容光焕发的,应该是王熙凤,而不是贾探春。
探春猛然怔住了,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惜春有些担心,想说些什么,却被黛玉按住了手,轻轻对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让她自己好好想想吧。”
有些东西,只有自己想明白了,才清楚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第93章 黛玉教紫鹃
过了许久,探春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郑重拜谢林黛玉:“林姐姐,多谢你及时点醒我。如若不然,我怕是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面目全非的样子。”
想到从未嫁入柳家之前,她就因为婆婆是丈夫的继母,心里先存了几分防备。
等到成婚之后,发现丈夫和继母之间的关系很是冷淡,就更把婆婆直接摆在了敌人的位置。
可仔细想想,柳家又没有爵位可以争夺,子弟们日后的成就如何,大概率取决于各自的资质和努力。唯一可能让兄弟反目的,也就是家产了。
但在这个宗族社会里,一家之主死后的家产怎么分配,并不是当事人能全权做主的。
就算柳家老爷因后妻的缘故偏心小儿子,能为小儿子争取到的家产也有限,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而探春自己,和婆婆最大的矛盾就是管家权。
她一心觉得自己是长媳,进门之后理应接手管家权。可婆婆却还有一双儿女未曾婚嫁,自然不可能把所有权利都让渡给她。
因着那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婆婆的所有作为落在探春眼里,都只能看见恶的一面,根本不会考虑对方是否有苦衷。
也是她在贾家压抑得太久了,偏偏家里长辈又给她定了这么一门尴尬的婚事。一向聪慧的探春也钻进了牛角尖,竟然真的玩起后宅纵横的手段来了。
若非林黛玉对她的本性很熟悉,看出她的不对劲出言点醒,探春自己都没发现,她正在做的事,正是从前自己最厌恶的。
因而,这一拜,她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诶,妹妹这是做什么?”林黛玉忙把她扶了起来,“咱们姐妹打小一起长大,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更加亲近。
今日你走岔了路,我敢直接提醒你,就是知道你不会因此和我生分。来日我若是有什么不对的,难道你就不提点我了吗?”
两人握着对方的手,对视了许久,忽然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惜春在一旁看得迷迷糊糊的,有些懂了,又有些没懂。
她索性直接问道:“两位姐姐,你们觉得,三姐姐日后该如何行事呢?”
黛玉笑道:“这个就不必别人插手了,想来三妹妹心里已经有了章程。”
见惜春看过来,探春道:“我婆婆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一双儿女。我那小叔子不小了,我不好多管。但小姑子今年才十岁,我若好好照顾她,我婆婆自然会念我的好。”
至于这些日子两人产生的龃龉,在继夫人真正看到好处之后,都是可以一笔勾销的。
毕竟,探春是年轻人,还是个晚辈,只要没犯什么牵连家族的错误,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说完自己,她又柔声提点惜春:“卢家的三个儿子都是黄夫人所出,彼此之间的争斗不会太大。你嫁过去之后,万事都跟着你婆婆就可以了。”
惜春本身就自带出尘之气,看上去就是那种不爱沾染世俗的。而她也的确对管家权不感兴趣,和两位嫂子没什么利益上的冲突。
只要她两个嫂子不傻,就不会故意为难她。
虽然这种叮嘱已经听过好些遍了,但惜春还是郑重点头,不辜负姐姐的好意。
说话间吉时到了,以喜娘为首的一大堆人蜂拥而入,原本清静的屋子霎时间就被喧闹和喜庆填满。
因着惜春的母亲早已逝去,尤夫人这个嫂子在这个时候,就理所当然地充当了母亲的角色。
在喜娘的指挥下,姑嫂二人走完了一切流程,贾珍出面把惜春送上了花轿,贾家这边就可以松一口气,准备着招待客人了。
开席之前,贾珍没看见徐茂行,还特意派人来问了一嘴。
得知对方和卢季玉是至交好友,今日坐的是男方的席,他暗骂了两句“不识好歹”,也只得把先前的打算都作罢了。
只是,徐家这边找不到突破口,他想做出成绩让宁王另眼相看,就得另外再找目标了。
=====
等吃完了席,黛玉去拜见贾母的时候,老人家根本没让她多留,给了她一些东西,直接就让她回去了。
一直找机会留她说话的薛宝钗忙完之后,从她派出的人那里知道了此事,不禁叹了口气,说:“老太太到底是疼外孙女,这是怕有人给她找事呢。”
只是这一次,她恐怕是不能顺了老太太的意了。
就算薛蟠再不好,那也是她的哥哥。如今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没人说要审,但没审之前就不许家人探望。
虽然送了两次东西,却都是由衙役转交的。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有没有交到薛蟠手上。
一日不见到薛蟠本人,薛姨妈就一日不能安心。
薛宝钗本来自己就担心,再有薛姨妈整日在耳边哭诉,如何抵挡得住呢?
于是,等到惜春三日回门过后,薛宝钗就以贾家二奶奶的名义,给徐家下了拜帖。
她心里很清楚,只要老太太还在一日,徐家可以不给薛家面子,却绝对不会不给贾家面子。
林黛玉接到帖子之后,盯着上面的署名看了半天,叹息着评价了一句:“如今的宝姐姐,竟然只看得见人性逐利了。”
因婚姻不如意导致性情越发偏激的,不止探春一个,宝钗也是一样。
只不过,探春那里黛玉能直言劝诫,宝钗这里却不行。
因为一个贾宝玉,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尴尬。而在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姻之事上,林黛玉也是最不该多嘴的。
除黛玉之外的其他人,不知道有没有看出宝钗的不对劲。但没人肯出面提点她,却是不争的事实。
就比如这次,如果薛宝钗以自己的名义下帖子,林黛玉碍于两人往日的情分,哪怕仍就不会帮忙,心里也会存了愧疚,日后有机会在别的事情上定会补偿一二。
可她偏偏要以贾家少奶奶的身份来,为的就是让徐家不能拒绝接待她,不能拒绝接待贾家的管家奶奶。
坐在她下首的紫鹃问:“让她来吗?不如你称病?当日老太太既然让你先回来,就必然不会因此而责怪。”
林黛玉苦笑道:“我知道外祖母疼我。也正是因为外祖母疼我,我才不能不多顾念两分贾家。”
就算真的要和贾家彻底断绝关系,那也等哪一天贾母不在了。
对此,紫鹃也很无奈,只得道:“好在此事你和兄长早有章程,到时候就推外面的事你管不了就是了。”
黛玉点了点头,不想再说这些烦心事,便把帖子递给梨香叫她送去书房,让狗儿写个回帖。
她自己则是转头问起了紫鹃:“再过些日子,赵家就要来娶了。我这里准备的嫁妆都已经给你了,你爹娘那里怎么说的?你自己看了还少什么?”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帮紫鹃再看看嫁妆。
提起自己的婚事,紫鹃也有些羞涩,但不多,直言道:“我娘看了你给准备的嫁妆,说已经极周全了。他们就没另外准备东西,而是直接把一百两银子给我压箱了。”
黛玉点了点头,说:“手里多握些银钱也好。从前在贾家时体会还不深,出嫁了之后才越发明白,居家过日子,手里没钱是真不行。”
说起过日子,她忽然又想起徐茂行和她说过的,乡下人家是怎么过的,转口笑道:“其实没钱也行,有粮食或者是布匹,也能拿去换东西。这样一说,钱只不过是个名头,什么东西大家都认可,就都可以当做钱来用。说来说去,还是得用钱。”
却是两人夜话时,徐茂行偶然提到,徐家原是兰溪望族,家里也有几亩田地收租。早在徐甘尚未高中时,夫妻二人在兰溪生活,基本上用不到铜钱,更用不到银子。
吃粮食有每年收上来的租子,穿衣裳他们家有几十棵桑树,家里的女仆基本上都会缫丝织锦。
或是想穿一件市面上流行的异样锦缎,拿缫好的的蚕丝去换,比给钱更让卖家乐意呢。
至于油盐酱醋等,都可以拿粮食以物易物。
越是往底层去,粮食和布匹的用处,就越是比铜钱大,比铜钱更加便于流通。
算来算去,货币的作用还真不大。
两人从紫鹃的嫁妆说到货币是否重要,又从货币说到当下时兴的缎子,再从缎子说到某家太太身上穿的衣裳,再往后就是从这家太太延伸,慢慢过度到她家里做官的男人,这几次聚会时对方透露出来的、关于官场的信息……
虽是闲话家常,又何尝不是黛玉在借机教导紫鹃,如何从细微处判断形势?
“上次二爷从安王府回来,叫咱们最近尽量少出门,不是极相熟的人家相邀都推掉。从那几家的太太言谈中,也能看出来,最近朝堂之上的确风声鹤唳。”
两人正说着话呢,阿山急匆匆跑了进来,禀报道:“奶奶,大姑娘,吴家被官兵围起来了,大家伙都说正抄家呢。”
吴家也是近邻,刚才姑嫂二人闲话时,刚好说到他们家太太身上又穿了什么新花色的衣裳。
方才还在嘴里的人家,转瞬间就出了变故,两人都呆住了,一时面面相觑。
好在黛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吩咐阿山:“去,把前后门都堵上。看看咱们还有谁没回来,赶紧派人悄悄去找,找到之后两个都先别回来了,等官兵们散了再说。
有原本要出门办事的,都先别出去了,家里缺了什么也都先将就将就,等过了今日再说。”
那些官兵可不是什么和善人,高门大户他们不敢惹,趁机压榨甚至是洗劫他们这些人家,却是半点压力都没有。
阿山一一应了,赶紧出去安排了。
第94章 安王世子
林黛玉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书房里的徐茂行根本就没有听见动静,一直在安心读书。
下午那顿点心,是黛玉亲自送过去的,自然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影响到他。
直到用晚膳的时候,黛玉主动提起,他才知道,今日他们这条胡同里,有一家人被抄了家。
“吴家那位的确是在兵部当差的,不过他就是个六品主事,怎么就牵扯到上层的争斗里去了?”徐茂行有些疑惑。
“谁知道呢?”林黛玉道,“可能是那贾雨村入了兵部之后,为了彻底掌控兵部上下,收拢的人手之一?”
她喝了一口红枣阿胶,脑子在不住地转动,“他是库部主事,管器械的。天下兵马这么多,每年都有报损的兵器衣甲,这中间的油水多了去了。凡是能经手的,哪一个不是捞得盆满钵满?”
想到吴太太几乎每个月都会做新衣裳,且至少有一身料子特别精贵、刺绣特别繁复的。
他们家里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日常的吃穿用度也无一不精。其中两个儿子捐了官,一个儿子买了个监生的名额,一直在国子监读书。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吴家在钱财上从来不缺。
至于他们家为何一直蜗居在这巷子里,不去真正的官员聚集区找新宅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黛玉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从前我也没注意过,你可知道吴家是从何时开始富贵的吗?”
徐茂行皱眉:“我哪会注意这个?你与其问我,不如去问问胡家嫂子或赵家太太。他们都是老住户,对各家的情况变化了如指掌。”
正好因吴家之事,胡兰珍今日也被约束着没有出门,第二天再来上课时,是胡太太亲自送过来的。
“昨天实在是惊心动魄,我们一家子插上门不敢冒头,兰珍的课程也就耽误了一天。这丫头觉得是辜负了你的教导,心虚得不敢来呢。这不,只好我把她送来了。”
黛玉笑着摸了摸胡兰珍的脑门,柔声道:“你娘做的是对的。那些兵痞可没一个懂礼数的,被他们冲撞了就不好了。”
得了老师的安抚,胡兰珍才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我知道了嫂嫂,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就躲得远远的。”
“这就对了。”黛玉鼓励了一句,说,“你不是想学诗吗?趁着昨日无事,我整理了一些王摩洁的诗集。你先去西厢房背诗,我和你娘说会儿话。”
胡兰珍一听就知道,大人们是有正事要说,便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梨香一起去了。
等她走了之后,黛玉便问胡太太:“你在这里住得久,和吴家来往也多。他们家一直都是这么富足的吗?”
骤然听她提起吴家,胡太太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看了看,确定堂屋里除了他们俩再没别人,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地抱怨道:“哎哟我的二奶奶呀,你还提他们家干嘛?”
虽然都是邻居,往日里也没少坐在一起听书看戏。但吴家忽然犯了事,直接把家都给抄了,左邻右舍都讳莫如深,对“吴”字忌讳得很。
胡太太就是个普通妇人,不像黛玉一般自有丘壑,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在她朴素的价值观里,似他们家这种商人,是招惹不起官府的。吴家既然犯了事,无论是冤枉的也好,真有罪也罢,都该远远地躲开。
最好以后提都别提,权当附近从来没住过一户姓吴的人家。
对于她这种心态,黛玉十分理解。
因而,她忙道:“胡嫂子放心,只是咱们俩说句闲话。出了这个门就都忘了,日后任谁问都是不认的。”
胡太太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认真,又想到他们夫妻素日里品性不错,心里就少了几分顾忌。
最重要的是,如今她女儿已经拜了黛玉为师,两家的牵扯自然比别家更深。徐家倒霉他们家固然会受牵连,可若是徐家日后发达了,受益的也会是她的女儿。
作为生意人,胡家夫妇最懂风险和收益对等,也从未想过只拿好处不担风险。
因着知晓徐家和当官的有不少牵扯,胡太太心里猜测,黛玉要打听吴家的事,八成是背后有什么别的利益纠葛。
这种事情不该他们这种小人物过问,她也没有动问的意思。定了定心神,便对黛玉道:“吴家刚来的时候,只是九品的书吏,还得靠吴太太的嫁妆补贴家用,哪里谈得上富足?
后来也不知道是巴结上了哪位上官,一步一步做到了六品主事,还是管着器械的库部主事,是个大大的肥差。打那以后,吴太太身上的衣裳、头上的首饰,才逐渐精致贵重了起来。”
黛玉又问是具体从什么时候,胡太太回想了一番,说了个时间,她心中已是了然。
只因胡太太说的那个时候,正是贾雨村在金陵做了一任知府后,因政绩卓著,京城又有人周旋,直接调回京城,点了兵部郎中之后。
看来,这吴主事,就是贾雨村进入兵部之后拉拢的人手。
把心里的疑惑弄清楚了,黛玉只觉得浑身轻松。她好生送走了胡太太,便去书房看着胡兰珍背诗了。
她教胡兰珍学诗,和当初教香菱学诗差不多。都是先让对方多背诵些古人的好诗好句,肚子里有了存货,明白了什么诗好,什么诗不好。
等到自己做的时候,启点就比一般人高了,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比别人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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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朝堂的整肃,一直持续了三四个月。直到徐禄并许氏、周氏两位奶娘一起,把徐樗和徐桂小兄妹俩接了回来,京城的空气才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清新。
徐茂行又往安王府拜访了一回。
他明显感觉到,如今的安王更加意气风发,却不是像曾经那样飘了起来,而是沉淀过后的自信和从容。
也就是这一次,徐茂行首次见到了年仅十岁的安王世子。那是安王连续夭折了五个孩子之后,好不容易保住的头一个,还是和王妃生的嫡子,夫妻两个都宝贝得很。
世子如今的主要任务也是读书,平日里除了沾染血脉的亲戚,很少见外人。
这一次徐茂行能见到,也是机缘巧合,恰好他去拜见的时候,安王正在考察世子的功课。
听说他来了,安王对通报的人说:“叫他进来吧,也不是外人。”
于是,徐茂行就进去当了一会儿壁花,旁观了半场父亲对儿子的考校。
不得不承认,在读书这方面,安王世子比他可用功多了。不管安王问什么,世子都对答如流。
直到安王问到了超纲的地方,对方思索了片刻,才大大方方地说:“这些先生还没有讲到,儿子也不大能理解。”
安王对儿子的态度也很温和,当下便笑道:“那你就先把你自己的理解的说说,我听听看。”
等世子说完,安王先是肯定了他对的地方,又把有偏差的地方点了出来讲解了一遍。讲完之后,又让他回去之后请教先生,多听不同的见解,增加不同的感悟。
说实话,徐茂行都惊呆了。
很多现代家长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都做不到像安王这样的耐心和细心。
虽然安王也有父亲式的说教,但也并不是叫世子什么都按照他说的来,而是鼓励世子多听不同的见解,学会自己思考。
这简直是神仙父母!
世子明显和父亲很亲近,没有这个时代普遍面对父亲时的拘谨甚至是惧怕。
等问完了功课之后,安王便让世子先回去见母亲。
世子却没有立刻就告退,而是转过身来,仰着头看了徐茂行片刻。
徐茂行回过神来,笑着行礼:“小人徐茂行,见过世子。”
“徐公子免礼。”世子免了他的礼,并抬手虚扶了一下。
“多谢世子。”徐茂行起身。
世子好奇地问:“你就是父王经常提起的那位徐二郎吧?”
徐茂行道:“小人的确姓徐,也的确行二。如果王爷的门客里,没有另外一个姓徐行二的,那小人就是了。”
世子笑了起来,眼中忽闪着感兴趣的光,说:“你很有意思,比那些古板的官员们有趣多了。”
徐茂行笑道:“大概是小人尚未有官身,王爷有知道我的底细,也对我的不学无术毫不嫌弃吧。
至于那些入了朝的相公们。他们想要得到王爷更多的看重,自然就要表现得稳重,不能让王爷觉得他们轻浮不堪大用。”
世子微微思索了片刻,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也很浅显易懂。但从前就没人跟我说过这些。”
徐茂行笑道:“世子周围的人,必然也想得到世子的看重。”
“那你就不想吗?”世子忽然问道。
徐茂行正色道:“想,当然想。不过小人有几斤几两,王爷一清二楚。小人唯一的长处,就是忠心实诚了。虽然小人没什么大本事,但只要王爷有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世子回头看了安王一眼,才认真地说:“那倒也不必。有这么一个忠心的人常伴身侧,本来就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第95章 贾母和黛玉互相通信
说完这句之后,世子便对安王拱手拜道:“父王,孩儿告退。”
“去吧。”安王笑着目送他离去,才对徐茂行道,“佼儿挺喜欢你,真是难得。”
大夏的国姓是“徒”,世子单名一个“佼”字,乃是安王所取,期望甚深。
徒佼自幼长在父母的疼爱之下,本身又极为聪慧机敏,在克己复礼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极为骄傲的心。
对于那些在安王面前恭恭敬敬的官员们,他虽然知道自家要成事,需得借助这些官员的才能和势力,却也看不上他们的虚伪矫饰。
难得碰上徐茂行这个坦坦荡荡,对自己的长处和不足都毫不遮掩的,徒佼如何不觉得新奇?
而徐茂行一向比较难有自知之明,对于安王的话,他没当真,只是笑道:“世子乃非常之人,自然有非常之性。能得世子喜爱,虽则侥幸,小人也觉得荣幸之至。”
安王大笑道:“你还是这样坦荡。”
徐茂行正色道:“小人优点本就不多,坦然算是最突出的一个了,自然不敢舍弃。”
安王点了点头,连说了两个“很好”,便问:“你今日来此,为的可是贾雨村一案?”
“正是。”徐茂行有些不好意思,“知道了开头,却不知结尾,小人实在心痒难耐,特来求教于王爷。”
安王没有立刻为他解惑,反而先满足了自己的八卦欲,问道:“听说你夫人和薛家有些干系,他们家就没求到你门上?”
“求到了。不过我们家小门小户的,连个做官的都没有,如何知晓朝堂之事?”徐茂行一摊手,一推二五六,光棍得很。
实际上,惜春出嫁后不久,薛宝钗便亲自登门了。黛玉按照先前打好的腹稿,只说外面的事她一概不知。
对于这种说辞,薛宝钗自然是不信的。可林黛玉还有制胜的法宝,用来对付薛宝钗是一用一个准。
当时黛玉满脸真诚地说:“从前咱们同在贾家时,宝姐姐经常教导姐妹们:咱们女儿家当以守贞藏拙为美,以针织女工为要。读书做学问都是男人们该操心的事。
宝姐姐也知道,我娘家父母双亡,又没个兄弟帮衬,嫁到徐家之后战战兢兢,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也没有别的依仗,只好潜心修德,做个叫人无可挑剔的贤妻了。”
薛宝钗当即便哑口无言,被这道回旋镖扎得几乎吐血。
她心知黛玉之言必然不尽不实,可黛玉的确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人家自揭疮疤,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但凡还要些颜面,不想彻底撕破脸的,都不会再问下去了。
很显然,薛宝钗还是个要脸的人。再加上她心中本就对黛玉存着愧疚,自然不会再行追问。
至于回去之后如何面对母亲,薛宝钗暗暗一叹的同时,也未尝没有松一口气。
母亲一次又一次的逼迫,终于让薛宝钗不堪重负了。
而人在不堪重负的时候,大概率不会反思自己,而是更愿意从压力的来处寻找原因。
薛宝钗的压力,来自败落的家族,来自溺爱兄长的母亲,来自不成器的兄长,也来自她越来越盛的自尊心。
她父亲尚且在世时,薛家在金陵属于顶级世家。哪怕是知府家里的小姐,也不敢在她面前拿大。
可这一切都随着父亲去世,母亲带着她和兄长进京投奔亲戚,彻底转变了。
她一下子从大家闺秀们的领头羊,变成了家世垫底的那一个。
虽说贾家和他们薛家是世交,但人家毕竟是国公府邸。纵然她自认无论学识还是见识,都不比三春差,可论起出身来,她是商户之女,人家是公府千金。
更别说,还有一个二品大员之女,容貌、学识、见识半点不比她差的林黛玉。
整日里和这些人在一起,他们家又长久借住荣国府,勾起了薛宝钗从未有过的自卑。
因从前的风光无限,她被勾起的自卑,又催生出了过剩的自傲。
偏偏这个时候,参选公主、郡主伴读的事不成了。就在她绝望之际,薛姨妈告诉她,姨母王夫人有意让她给宝玉做妻子。
这是一条打破阶级,提升她身份的捷径。
薛宝钗骤然心动了。
于是,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让薛宝钗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的热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纵然心里清楚是因为不甘之心越盛的缘故,却根本无法阻止自己。
如今,一直被母亲强调,视为薛家唯一指望的薛蟠彻底不中用了。薛宝钗在感情上固然失望悲痛,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理智,却又让她松了口气,仿佛有什么枷锁裂开了一道缝隙。
对于这些,薛宝钗自己都不一定察觉得到,徐茂行自然就不得而知了。
他只知道,黛玉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如今朝中那些受牵连的大臣们都要尘埃落定了,想来要不了多久,薛蟠这个小虾米的判决也要下来了。
徐茂行顺嘴问了一句:“不知那薛蟠,会有什么下场?”
安王淡淡道:“薛蟠如何,根本没多少人关心。不过,圣人留着贾雨村还有用,把他身上的罪名隐匿了一些。他身上的罪名轻了,其余受牵连的自然就重了,不知多少人恨贾雨村恨得牙痒痒呢。”
听到这里,徐茂行明白了。
——那些人深恨贾雨村,却因圣人的缘故暂时无法将他如何,薛蟠就是个现成的出气筒。
果然,没过多久,荣国府就一片愁云惨淡。贾母特意派了鸳鸯来,叫黛玉没事不要再过去。
至于原因,黛玉已隐隐猜出。但对薛蟠的判决真正从鸳鸯嘴里说出来之后,她还是吃了一惊。
“斩立决?竟然连秋后处斩都等不到了吗?”
黛玉颇通律法,薛蟠先是纵容豪奴将人打得重伤不治,又勾结官府逃脱制裁。两厢加起来判个死刑在她的意料之中。
甚至于被卷入这种朝堂争斗中,参与其中的都无暇顾忌这个小虾米。若是薛家送钱送得恰当,改死刑为监禁也不是不可能。
可即便真按照律法判死刑,最多也是秋后处斩,斩立决实在是出乎意料。
且一般情况下,王朝发展到中期,当政的天子多会追求圣名、仁名。虽然都是要犯人死,也很少会判“斩立决”了。
想到徐茂行从安王府回来那日和她说的,林黛玉心下了然,也让鸳鸯给贾母带了句话:“尽量不要再和贾雨村过多接触了,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鸳鸯点了点头,说:“林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如实转告老太君的。”
本来正事说完她也该走了,鸳鸯却笑道:“还有一件事,也是老太君千叮咛万嘱咐的,我可不敢忘了。”
“什么事?”黛玉觉得好奇。
鸳鸯道:“老太君听说,徐家大爷和大奶奶把一双儿女送给了姑娘教养,就说:‘既然养在玉儿膝下,也就是玉儿的孩子了。我年纪大了不好挪动,你既然要去,好歹替我看看两个孩子,送点东西给他们,也是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心意了’。”
说到这里,鸳鸯捂着嘴笑,调侃道:“姑娘您看,这样的重托,我哪里敢不尽心呢?”
黛玉心下了然,知道贾母和她不谋而合,都想到了她身体不好,日后多半是要过继大哥大嫂家的孩子的。
虽然徐樗是长子,不可能过继给他们。但只要她待徐樗兄妹如亲生,日后过继别的孩子时,也好张嘴嘛。
虽说如今林黛玉在徐茂行的影响下,对于“孩子”这件事的想法已经转变了些,但一时半会儿的,却也没能全完改变了。
再者,她也知道贾母是忧心她日后,自然不会多说叫老人家徒增担忧的话。
“你可来得不巧了,两个孩子刚睡下,我带你去看看吧。”黛玉起身领着鸳鸯出门,去了正房和西厢房改出的隔间。
两个孩子正在安睡,许妈妈和周妈妈守在一旁做针线。见黛玉领着一个生面孔进来,两人忙起身拜见了黛玉。轮到鸳鸯时,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黛玉低声介绍道:“这位是鸳鸯姐姐,是我外祖母身边的得意人,你们喊‘鸳鸯姑娘’就是了。”
两位奶妈和鸳鸯相互行了平礼,两人口称“鸳鸯姑娘”,鸳鸯分别称呼他们为“许妈妈”和“周妈妈”。
这两位如何称呼,自然是黛玉在来的路上告诉她的。顺便一起告诉她,借她的嘴转告贾母的,还有两个孩子日常都是由奶妈抱着,跟在她身边的,为的是培养感情。
对此鸳鸯心里自然有数,也知道回去怎么说,才能更让贾母放心。
“辛苦两位妈妈了。”鸳鸯一人塞了一个荷包,笑眯眯地说,“这是老太太特意嘱咐我带来的,是她做外祖母的给两位的一点小心意。”
荷包里装的是银子,两个五两重的银元宝。
许、周二位虽然是穷苦人家出身的,等闲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个元宝,单只入手的重量,也能让他们迅速意识到:贾母所谓的“小心意”,可一点都不小。
许妈妈有些惶恐,下意识看向黛玉。周妈妈原本只是喜悦,在意识到许妈妈的动作之后,也不由忐忑了起来,目光也转移到了黛玉身上。
黛玉笑道:“既然是老太太给的,你们就收下吧。只盼你们能记得老太太的好,日后对哥儿和姐儿更加尽心也就是了。”
两人连声称“是”,这才心安地把荷包收了起来。
鸳鸯轻手轻脚地凑到了小床前,见两个略显瘦弱的孩子并排躺在被窝里,脸颊都睡得红扑扑的,一时心都化了。
小孩子真是这世上最可爱的生物了,特别是安静乖巧时的小宝宝,很少有人会不喜欢。
“真可爱。”鸳鸯忍不住道。
第96章 两个奶娃娃
听到鸳鸯的夸赞,林黛玉不由露出与有荣焉的欢喜之色。
但下一刻,她就忍不住叹了一声,说:“只是性子太过乖巧了些。”
原本她和徐茂行觉得,小孩子骤然离开父母,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肯定是要吵闹好长时间的。
哪知道,这两个孩子只是第一天到他们家时闹了半夜。他们夫妻二人不顾两个奶妈的劝阻,一个抱着一个,直哄到天色微亮才把两个孩子哄睡了。
但自那以后,只要有徐茂行或林黛玉其中一个在身边,他们便很少再哭闹了。
甚至有好几次,黛玉看账册的时候,分神观察到,两个孩子在玩耍途中,会不定时地往她在的方向看一眼。
仿佛看见了她,也就安心了。
对此,许妈妈和周妈妈都啧啧称奇,奉承黛玉说这是天生的母子缘分。
作为曾经寄人篱下过的人,黛玉当然知道,两个孩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潜意识里没有安全感。
为此她还特意让白荷、桃枝几个丫鬟暗中观察两个奶妈。确定在无人之处,两个奶妈对孩子们也很尽心,才打消了这层疑虑。
问题既然不是出现在奶妈身上,那出在哪里,就显而易见了。
很显然,当初徐茂行的推测是对的,徐家大嫂甄氏,真的得了产后抑郁症,两个孩子在母亲那里并没有得到安全感。
猜出原因之后,黛玉对两个孩子更加怜惜。对于他们表现出来的格外乖巧,也从来不会觉得欣慰。
她希望有朝一日,两个孩子能不那么乖巧。
对此,鸳鸯满心不解,但碍于孩子都在睡觉,她也不好多问,只是道:“老太太给小主子们特意准备了礼物。”
说着,她轻轻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打开之后,就见里面并排装着两块金锁片。
“这是老太太特意命人打的,一龙一凤,寓意吉祥,正好给龙凤胎压命。”
说着,她把两块锁片分别塞进了两个孩子的襁褓里。
然后她又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两根分别串着九枚大钱的红绳,对黛玉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给两位小主子的长寿钱,希望您别嫌弃。”
“怎么会呢?”黛玉亲手接了过来,“金子重,小孩子不好一直戴着,这长寿钱就不一样了。两位妈妈,等孩子们醒了,就把这个给他们挂在脖子上。”
诚挚祝福的心意,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自己的心意被珍惜,鸳鸯很高兴。她不想打扰两个孩子休息,便要拉着黛玉出去说话。
黛玉便领着她去了隔壁的西厢房,叫白荷重新上了茶。
“林姑娘,刚才你说两个孩子过于乖巧。怎么,孩子乖巧还不好吗?”
黛玉叹道:“孩子乖巧自然是好的,但过于乖巧就不好了。你细想想,两个孩子骤然离了父母身边,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再怎么着也得闹个三五天吧?这两个孩子,只闹了一夜。”
原本鸳鸯也不觉得如何,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出不对来了。
但这个时代没人专门总结孩子的心理健康,她虽然听出了不对,却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
对此林黛玉也不想多说,便笑着调侃道:“等日后你嫁了人做了娘,尝到了带孩子的辛苦,自然也就明白了。”
却不想鸳鸯神色一淡,冷笑道:“我这辈子,怕是没那个福气了。”
黛玉知道她说这话的因由,笑道:“姐姐这是哪里话?万事都有老太太替你做主呢,谁敢为难你?”
鸳鸯摇了摇头,叹气道:“老太太在时,他们自然不敢。可说句僭越的话,老太太今年已经八十多了,还能再有几个春秋?”
她真正发愁的,是自己的日后呀。
“反正我早就想好了,等哪天老太太没了,我就一根绳子吊死,也绝不叫人欺辱!”她目光中透着决绝,显然不是说说而已。
黛玉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姐姐快别说这话了。便是老太太没了,不是还有我吗?
不管怎么说,那是我亲外祖母,临终之前怎么都得叫我去见见。到那时候,我就把你要过来,想来外祖母也是乐见的。”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只怕外祖母没了之后,贾家也没几天好日子了,谁还怕贾赦?
“林姑娘……”鸳鸯心中感动,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也就是你,自己跳出了火坑,也不忘拉别人一把了。”
她说的不只是黛玉对自己的承诺,还有暗中救助迎春之事。
似她这种大家族里的奴婢,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能理解那些寻求独善其身的。
正因如此,似黛玉这般自己淋过雨,还愿意为别人撑伞的,才越发显得难能可贵。
“快别哭了,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黛玉掏出手绢,轻轻给她擦拭眼泪,玩笑道,“你只要别嫌弃我们小门小户的,到时候就给我家这两个孩子做个老师,教他们这些礼数,我是求之不得呢。”
黛玉怕再刺激到她,便没再提起她的婚嫁之事。但心里却有主意,等贾府败落之后,嫁与不嫁,都由鸳鸯自己做主。
鸳鸯破涕为笑,“两个孩子可爱,我心里也爱得不行,一千一万个愿意。”
碧柳打了温水来,鸳鸯洗了脸重新上了妆,才带着黛玉给贾母的回礼,坐车回去了。
鸳鸯走后不久,两个孩子便午睡醒了。
许妈妈和周妈妈一人抱着一个过来黛玉请安,许妈妈笑道:“哥儿和姐儿真是聪慧,这么小就会认人了。”
周妈妈也跟着说:“两个小人睁开眼,那眼珠子咕噜噜直转,左右瞅了瞅看不见奶奶,就咿咿呀呀的比划着要找您呢。”
黛玉先抱了抱徐樗,轻轻摇晃着哄了哄,把他递给许妈妈,又换了徐桂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摇晃一边问道:“把过尿了吗?也该饿了吧?”
周妈妈答道:“是该饿了,到了吃蛋羹的时候了。”
正说着呢,就见石头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憨声憨气道:“奶奶,妈叫我把小主子们的蛋羹送过来。”
黛玉换了个姿势抱孩子,笑道:“放这儿吧。今日你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石头把食盒放在黛玉身边的桌子上,双手比划着说:“做了一大碗汤面,碗底还藏了两个荷包蛋呢。”
黛玉又问:“那你吃饱了吗?”
“嗯,吃饱了。”石头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妈说了,要好好吃饭才能长得快。等我长大了,就能干更多的活,攒钱娶媳妇。”
黛玉笑道:“你妈说的对,你要听你妈的话。”
石头笑嘻嘻道:“听我妈的话,也听奶奶的话。”
“真是个好孩子,快去玩儿吧。”
石头反应虽然慢,却始终记得自己母亲的叮嘱,给黛玉行了告退的礼,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过身颠颠地跑了。
周妈妈忍不住道:“潘嫂子这个儿子,教得可真好!”
她把食盒打开,取出两碗蛋羹,把其中一碗放到了许妈妈面前,又问黛玉:“奶奶,是我喂呢还是您喂?”
“我喂吧。”黛玉拿着汤匙,挖了一小块嫩嫩的蛋糕,轻轻吹了吹,又用嘴唇贴着试了试温度,才送到了徐桂嘴边。
自从这两个小祖宗来了之后,黛玉只要不出门,就不化妆了,就怕和孩子亲近的时候,脂粉对他们有害。
两个孩子都是吃惯了的,也很喜欢这和奶水相比截然不同的滋味。
黛玉给蛋羹吹凉的时候,徐桂就已经手舞足蹈的,恨不得扑上来夺了。等送到嘴边,她立刻欢快的张开了嘴,“嗷呜”一口就吞掉了。
然后就对着黛玉咿咿呀呀的,示意还要吃。
黛玉笑道:“我的小祖宗,够你吃的。”
她一边喂孩子,一边和两个奶妈说话:“我看石头这孩子就是反应迟钝了点,其实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清楚着呢。”
“谁说不是呢?”许妈妈接口道,“越是这样的,越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将来哪家的姑娘有眼光,嫁了他,再学了潘嫂子的手艺,真是一辈子享福。”
听见这话,周妈妈忍不住撇了撇嘴,说:“这世上多的是听风就是雨的。咱们熟悉的,自然知道石头这孩子好。外面的人不知道,只胡乱打听,便是黄金也能当成粪土了。”
黛玉笑道:“若真有那样的人,那就是命里不该他得那黄金。”
三人说说笑笑间,两个孩子都把一碗蛋羹吃得见了底。徐桂打了个饱嗝,显然是满足了。
但徐樗却仍旧手舞足蹈,撅着身子要去扒碗沿,明显是没吃够。
许妈妈一边哄着他,一边说:“樗哥儿的饭量长了,明日里怕不是要多炖半个。”
黛玉道:“这不值什么,跟潘嫂子说一声就是了。”
她把徐桂竖着抱,轻轻在小丫头背上拍着,等小姑娘连打了几个饱嗝之后,才递给了周妈妈。
连着抱了半个月的孩子,她觉得自己臂力见涨。
这时,福婶拿着张帖子走了过来。黛玉打开一看,是探春让人送过来的,说是要在家里办个诗会,邀请黛玉前去。
第97章 甄英莲再学作诗
“诗会?”黛玉直觉探春要举办诗会,绝不会是因为单纯的想要举办诗会而已。
想到上次两人见面时谈论的问题,黛玉心中有了几分明悟:想来,三妹妹已经寻到了解决之法,并已经开始执行了。
林黛玉问道:“这帖子除了我这里,还送给谁了?”
福婶道:“原本老奴是要请那送帖子的人来拜见奶奶,顺道喝杯茶的。但她听说奶奶正在待客,便坚持告辞离去了。
老奴见她执意要走,便多嘴问了一句。据那媳妇所说,这次柳家大奶奶不但邀请了奶奶您,还请了卫家大奶奶、卢家三奶奶……”
说到这里,她的记忆稍微有些模糊,仔细回想了片刻才猛然道:“哦,对了,还有寄居在安王府的甄姑娘。”
甄姑娘就是香菱。
如今她是自由身,又与母亲团聚了,自然就恢复了本家姓名,还叫做甄英莲。
她母亲封氏夫人到京之后,特意带英莲到徐家来拜谢徐茂行夫妇。
原本封夫人年纪就大了,这些年又思念女儿,再加上为生计奔波操劳,头发已然全白,眼睛也半瞎了。
黛玉见了,心中十分酸楚。
她本有心给甄家母女一个安身之处,却听英莲十分欢喜地说:“王妃看中我刺绣的手艺,有意留我在王府做个绣娘,我已经答应了。”
“那就好,那就好。”能有王府做靠山,黛玉也替他们母女欢喜。
“对了,你如今还想学做诗吗?”黛玉忽然问道。
当时英莲的神色有些迟疑,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说:“宝姑娘说,女孩子该以针织女工为要,作诗不是我们该做的事。”
这一点黛玉自然是知道的,宝钗不但私下里说过英莲,还当着众姐妹的面,笑话过英莲成了诗呆子。
对此,林黛玉一直都不以为意。
汉时郑玄家有诗婢,就被传为美谈;唐朝白居易更是每得新作,别拿去给街边老妇诵读。若是街边妇人都能一听即懂,他才会把新作传播出去。
可见作诗这回事,并不必拘泥于上层才算高雅。
便是替人做工的奴仆,于闲暇之时吟诵两句,不说什么陶冶情操,至少也能放松心神。
因而,听了英莲的话,林黛玉执意问道:“你不要管宝姑娘如何。我只问你,你如今还喜欢作诗吗?”
封夫人眼睛不好了,只能用耳朵判断周围的环境。
她看不见黛玉的神色,只能听得见黛玉的语气忽然变得端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悄悄拽了拽自己女儿的衣服,示意她不要和贵人犟着来。
英莲本正在心里做着天人交战,被母亲这么一拽猛然惊醒,眼神立刻就清明了。
她抬头看着黛玉,神情里透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然:“林姑娘,我想学作诗,我爱做诗。你是不知道,当初在荣国府时,看着众位姑娘聚在一起办诗社,我心里有多羡慕?”
大观园里那么多姑娘,虽只有林黛玉愿意教她作诗。其他姑娘得知她学做诗之后,也愿意带她一起参加诗会。
芦雪庵诗会,是她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亮的一抹色彩。
只可惜,后来出了贾家内部抄检的事,宝钗领着她从大观园里搬了出去,整日里只带着她做针线,再不题作诗的事。
她一个奴婢身,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只好压在心里了。
再后来,听宝钗的那些道理听得多了,又从薛蟠和夏金桂夫妇那里受了好些磋磨。英莲自己都觉得,她身上的灵气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骤然又听黛玉说起作诗一事,于英莲而言,恍如隔世。
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位姑娘,在她心目中都是极优秀的。两个人一个鼓励她学做诗,一个告诉他女孩子不应该把这些东西当正经事来做。
这让她心里很茫然,分不清究竟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可当黛玉鼓励她说出自己的真实所想时,英莲心中压抑许久的热情再也压制不住了。
她脱口而出,既是告诉黛玉,也是告诉自己:我喜欢作诗,我还想继续学!
当时黛玉便整理了些自己婚后的作诗心得和读书笔记,叫英莲带回去,有空的时候就看看。
“其实宝姐姐说的也有她的道理,作诗这种事,很是不必当成正经事。你只当做闲暇时的消遣便罢了,做完了针线,有空时就看看,偶尔灵光一现有了佳句就记下来,说不定下次作诗时就用上了呢。”
英莲的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卖弄道:“就像您姑娘曾经跟我说过的……那个……那个诗鬼李贺!”
“对。”黛玉笑着点了点头,“唐朝那些大诗人有那么多佳句,也不一定个个都是现想的,平时的积累也很重要。”
英莲欢欢喜喜地去了,母女二人临走之前,封夫人再三拜谢黛玉。
她不止是感激徐茂行在安王面前进言,更是感激黛玉愿意善待她的女儿。
后来,英莲又独自来过两三回,每次都带着自己那段日子以来的心得,请黛玉为她点评一番。
而黛玉也很有耐心,凡有好的就帮她圈出来,有不足的地方也直言指出。
在作诗这方面,英莲是真的有天赋,比胡兰珍这个黛玉的正式弟子强多了。
胡兰珍是个性子豁达的,得知了英莲学诗的经历,只是觉得佩服,并无半分妒忌之意。
今日黛玉收到探春的帖子,又得知探春特意给英莲下了帖子,便忍不住笑道:“原来三妹妹也没忘了,英莲也是会作诗的。”
第二日胡兰珍来了之后,黛玉就拿出那张帖子,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参加诗会?”胡兰珍想到自己的水平,下意识就要拒绝,“我不行的,我作诗没什么灵气,去了不是给嫂嫂丢人吗?”
黛玉柔声道:“这些都是我相熟的小姐妹,大家都是玩乐居多,找个借口一起聚聚而已,作诗反倒是次要的。”
听她这么说,兰珍就明白了,恍然道:“嫂嫂是要带我去找见识!”
“对了。”黛玉笑道,“这些日子,你也跟我学了不少东西。不过那都是纸上谈兵,想要真正学会人际交往,就得多出门交际,多见见不同的人。”
兰珍有些跃跃欲试了,兴奋地说:“等我回去就叫我娘给我准备衣裳,再准备些我们家特有的点心,到时候叫大家都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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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的那一日,一切都准备就绪,唯有一点让林黛玉为难。
“两个孩子怎么办呢?”黛玉发愁道,“既然是诗会,必然要饮酒助兴。就算他们两个不吵闹,闻多了酒气也是不好的。”
徐茂行当即拍着胸脯表示:“你放心去吧,我照顾他们一天。”
“这样行吗?”黛玉迟疑道,“虽然他们只要能看见你,就会老老实实各玩各的。可郭先生那里怎么说?”
说到这里,她不禁懊恼道:“早知道当时就回绝了。”
可下一刻,她又自己反驳:“不行。三妹妹举办这个诗会,必然有深意,我得去给她捧场。再者说了,兰珍今年都十一了,也是时候出门交际了。”
她简直是左右为难。
徐茂行安抚道:“你就放心去吧,郭先生不是那种迂腐之人。只要我跟他说明情况,他是不会计较的。
再者说了,到了郭先生这个年纪,早就想着给自己儿子娶媳妇儿将来好抱孙子了。咱家樗哥儿和桂姐儿这么可爱,说不定郭先生还很喜欢呢。”
见林黛玉待遇还有些不放心,他又从侧面说服:“你不想知道三姑娘和她婆婆的关系缓和了吗?
还有嫁到虞国公府的史大姑娘,你们两个这么久没见了,就不想知道她的情况?还有四姑娘……”
说到这里,他简直咬牙切齿,愤愤道:“卢三郎这个重色轻友的,自从成婚之后,一次也不主动往咱家跑了。等下个月我过生辰时,不许给他下帖子!”
林黛玉失笑:“好了,好了。人家夫妻感情好,你不替人家高兴就算了,摆出这副妒忌的嘴脸做甚?”
“谁妒忌了?谁妒忌了?难道我们夫妻感情不好吗,用得着妒忌他?”徐茂行炸毛。
如果他语气里的酸味不是那么重,林黛玉也就相信了。
如今么……只能假装相信了。
“好好好,你没妒忌,没妒忌。两个孩子我就交给你了,可别我在柳家才玩到一半,你就派人火急火燎把我叫回来。”
徐茂行立刻道:“当然不会了,他们两个也是很喜欢我的。”
得到了他再三的保证,林黛玉放心出门去了。
徐茂行直接让徐妈妈和周妈妈一起,抱着两个孩子跟他去了书房,手动收拾出一片干净的区域。
“你们就在这里玩吧,只要别让他们撕我的书就行。”
说着又吩咐徐寿:“你去前面卷棚里,把他们俩日常用的软垫和玩具都拿过来。”
徐寿应了一声就去了,两位奶娘进了这读书的地方,都有些拘谨,抱着两个孩子感觉自己无处下脚。
徐茂行给狗儿使了个眼色,狗儿便笑嘻嘻地上前,拿了一支笔逗两个孩子玩。
小孩子不懂那么多,他们感受到了狗儿的善意,便激动地伸手去抓那笔。
每当他们快抓到的时候,狗儿就猛然举高。等他们松了那口气,他又把笔落了下来,继续引逗。
伴随着两个孩子欢快的咿咿呀呀声,许周二人都慢慢放松了下来。正好徐寿抱着东西回来了,两人便一人拿了一个会响的银绣球,引着两个孩子去抓。
第98章 再见史湘云
再说林黛玉和紫娟领着胡兰珍,三人坐着徐家新置办的马车,一起去了柳家。
马夫暂时由徐禄充当,毕竟家里出门坐车做多的都是女眷,马夫不但得经验丰富,还得人品可靠,一时之间不大好找。
到了柳家之后,黛玉就交代徐禄,先把车赶回去,等到午时末未时初再来接他们。
“你媳妇不是要生了吗?从街上过时,顺便买点她爱吃的东西。”
徐禄笑陪道:“多谢奶奶想着她,等她出了月子,再叫她给奶奶磕头。”
黛玉笑道:“磕头就不必了,只是我想念她做菜的手艺了。”
“那就等她出了月子,叫她给奶奶好好整治一桌,专门做二爷和奶奶爱吃的。”
“那我可就等着了。”黛玉笑着摆了摆手,“你就先回去吧。”
三人各自领了一个丫鬟,黛玉身边跟的是梨香,紫娟身边跟的是白荷,兰珍身边跟着的是她母亲的大丫鬟小喜。
柳家这边早有准备,他们在门房处拿出了帖子,就被探春事先安排好的管事媳妇领进了内宅一个小花园子里。
京城居,大不易。便是柳家老爷是正三品的武官,宅子也没有多大。家里能有这么一个小花园,已经是颇有财力的表现了。
不过,他们家的花园虽不大,收拾得却很是繁茂雅致,入目草木葳蕤。也不知道是柳家太太的功劳,还是探春嫁过来之后才收拾的。
大概是今日要办诗会的缘故,除了原本就有的花草,道路两旁一直到八角亭子周围,放置了许多的奇花异草。
探春领着一个十岁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花园子门口迎客。看见黛玉,她低头和那小姑娘说了句什么,小姑娘立刻眼睛一亮,神情激动地和探春一起迎了上来。
“林姐姐,你可算是来了,我和知秋一直在等你呢。”她托着那小姑娘的后背,轻轻把到了近前就扭捏起来的小姑娘往前送了送,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闺名知秋。知秋,这就是我一直和你说的林姐姐,快叫人呀。”
柳知秋下意识看了探春一眼,得到自家嫂子鼓励的眼神之后,才鼓起勇气给黛玉行了个礼,细声细气地说:“小妹柳知秋,见过林姐姐。”
“原来是知秋妹妹。”对于柳家小姐这么腼腆怕人,黛玉有些意外。
不过她来之前就知道柳家有个小姑娘,提前就备好了礼物,直接就从头上拔了一对小姑娘能戴的金簪子,端详了柳知秋片刻,轻轻插在了她的双环髻上。
柳知秋下意识摸了摸,探春适时开口:“林姐姐是个雅致人,给的东西也都比别人多了三分灵气。还不快谢谢林姐姐。”
听见自家嫂嫂发话,就表明东西是可以收的。柳知秋小小松了口气,再福身道:“多谢林姐姐。”
“不用,不用。”林黛玉笑道,“这么漂亮乖巧的小姑娘,我见了就爱得不行。只恨今日东西带少了,你别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的。”柳知秋忙道。
黛玉微微一顿,和探春对视了一眼,眼中透出疑惑之色。
——这位柳家姑娘,好歹也是三品官家的千金,怎么……透着一股子怯弱劲儿?
探春暗暗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这话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说的。
黛玉会意,立刻笑道:“还有谁来了?我觉着我来的就是最早的了。”
“那你可错了,有人比你更勤快呢。走,我领你进去看看。”说着便转身领着人进去,还不忘招呼紫鹃和胡兰珍,“紫鹃姐姐真是越长越出息了,听说已经许给了赵家?何时办喜事?我得去讨一杯喜酒喝。”
黛玉微微玩笑道:“给你的帖子可是已经写好了,到时候大张旗鼓送过来,你不想去也不行了。”
“哎哟,你们姑嫂可饶了我吧。”探春掩唇一笑,“我和紫鹃姐姐也是一起长大的,她的大事,我怎么能不去呢?”
说完了紫鹃,她又问兰珍:“林姐姐从哪里偷来这么个标志水灵的姑娘,我怎么没见过?”
兰珍见提到自己,便落落大方地对探春行了个礼,脸上含着得体的笑意,朗声道:“我姓胡,闺名兰珍,有幸拜入徐家嫂嫂门下。按照规矩该喊您一声师叔,但您这么年轻,没得把人叫老了。如果您不嫌弃,我就喊您姐姐吧。”
一席话又响又快,挑理清晰,虽奉承了探春,却又不显谄媚,半点不让人反感。
探春本就是个爽利人,生平最喜欢这种能说会道又不怕人的姑娘,当时眼睛就亮了,“哎哟哟,了不得了。我原说林姐姐就是个厉害人,如今收了个弟子更是青出于蓝了。”
她原本不知道黛玉还领了弟子来,早在花园门口接住客人的时候,就暗中示意侍书去准备表里了。
但这会儿她又嫌寻常的见面礼配不上兰珍了,直接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塞了过去,“好姑娘。不是什么好玉,胜在做工精巧,拿去玩吧。”
其实这就是谦虚之辞,能被她宴客时戴在身上的,又怎会是寻常之物?
黛玉忙推辞道:“这太贵重了。她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受得起这么重的礼?”
兰珍心思灵巧,虽不认识这玉,但听了黛玉的话,立刻就推辞不受。
“拿着吧,我是喜欢你才给你这块玉。如若不然,家里现成的表礼不知有多少呢。”她虽是和兰珍说话,眼睛却看着黛玉,神情十分诚恳。
黛玉见此,便对胡兰珍点了点头。兰珍这才接过玉佩,拜谢道:“多谢柳家姐姐。”
“什么柳家姐姐?”黛玉好笑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她娘家原姓贾,在家时排行第三,你喊她三姐姐就行。”
“三姐姐。”兰珍从善如流。
黛玉注意到,在兰珍说话的时候,知秋一直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羡慕与渴望之色。
她在心里留意了一番,却并没有多问什么,跟着探春去了今日举办诗会的春光亭。
里面果然已经坐了一个人,穿着大红袄子,腰间系着红绿间裙。梳着的发髻看起来头发挺多,但明眼人都知道是垫了假发。
那人斜坐在美人靠上,脸颊朝着里面的方向,正在低头嗅着什么花,让人看不清面目。
趁着还未走近时,黛玉仔细观察了那人的身形,隐约看出几分湘云的影子,却又觉得比湘云瘦多了,叫她有些不敢确认。
直到探春指着亭子里的人开口:“喏,那不是云妹妹先到了?”
“真是云妹妹?”黛玉捂住嘴惊呼出声,惊动了亭子里的湘云。
湘云回过身来看见黛玉,立刻欢喜地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喊道:“林姐姐,你也来了?”
一句话没说完,她的眼眶就忍不住红了。
黛玉注意到,湘云比从前瘦了很多,脸上虽然涂着脂粉,但还是可以透过眼睛,看出她的疲惫。
分明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却像是开到一半就缺了养分来源的花朵一般。花儿干涸在枝头,随便一阵风便摇摇欲坠。
她快步上前扶住了湘云,捏着帕子轻轻拭去对方眼角渗出的泪珠,动情道:“好妹妹,你这是受了多少委屈呀?”
“林姐姐,我没事。”湘云似乎觉得不好意思,赶紧自己擦了擦脸,拉着黛玉一起坐下了,满脸歉意道,“林姐姐出嫁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连一份贺礼都没准备,实在是惭愧。”
一举一动,都非常合乎礼仪。
可她越是如此,黛玉就越是心疼。
——在黛玉的印象里,史湘云一直都是活泼明快的,豪爽干练,嬉笑怒骂皆由心。从来不会虚伪矫饰。
似如今这般,分明心里很不好受了,还要强装无事、粉饰太平,见过她往日荣光的,哪一个不觉得心酸?
探春暗暗叹了一声,柔声道:“林姐姐陪着云妹妹说说话吧,我还得去迎迎四妹妹和香菱……哦对,如今该叫她英莲了。”
她看了一眼兰珍,笑着对黛玉道:“好姐姐,把你这弟子借给我用用吧,陪着我家妹妹说说话。”
黛玉知道这是要给湘云倾诉的空间,便点了点头,对兰珍道:“和知秋一起去玩吧。”
兰珍听话地点了点头,上前拉住知秋的手,一边跟着探春往外走,一边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对于这样直白的热情,知秋有些不适应,细白的手微微动了动,却忍住了没有抽出来。
她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我今年十岁,你呢?”
“真巧,我也十岁。诶,你是几月生的?”
“我生在腊月里。”
“咱们属龙的,生在腊月里也无妨。若是属兔的或属羊的,腊月里没草吃,那可就惨啦!”
“我娘也说我的属相好,日后必嫁……啊!”知秋说到一半,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嘴,羞得脸颊通红。
但兰珍却是半点都不害羞,嘻嘻笑道:“说你日后必嫁贵婿是不是?这有什么?我娘也这么说过我呢。”
探春走在前面,却时刻分神关注着身后。
见两个小姑娘说说笑笑的,知秋的腼腆怯弱在兰珍面前慢慢褪去了些,不由会心一笑。
第99章 史湘云:我就是命硬!
湘云和黛玉相互搀扶着坐在美人靠上,旁边是一盆开得正艳的绣球花,正是方才湘云俯身低嗅的那一株。
只是花儿越艳,越衬得湘云萎靡枯败,让人不认卒睹。
索性黛玉知道她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一向没什么心眼,心里有疑惑,也就直接问了。
“云妹妹,自你嫁入虞国公府,便少有音信,更不曾再入荣国府与姐妹们相会。那时姐妹们就有猜测,是你婆家规矩严整,你不好再似做姑娘时那般自在。只是……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虽然卫家是国公府邸,简在帝心。但史家也是一门双侯,手握兵权呀。
即便是看在湘云两位叔父的面上,卫家也不该如此磋磨一个侯府千金。
这简直就是把脸撕破了,把卫家对史家的不屑一顾放在表面上了。
即便史家再怎么不如卫家,也不该不管不顾才是。
湘云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禁苦笑道:“林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黛玉疑惑地看过去,湘云叹道:“其实我刚嫁过去时,一切都挺好的。虽然婆母是郡主之尊,每日叫我立规矩,那也是儿媳妇应当应份的,我从没什么好抱怨的。
只可怜我的运道实在不好,好日子还没过上两个月,大爷便一病不起,病体日渐沉屙。从那时起,婆婆对我的挑剔就逐渐多了起来,说我生来命硬,没出生就克死爹娘,如今又要克死丈夫了。”
想起在婆家遭受的委屈和苦难,饶是湘云一向心宽,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黛玉连忙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抚着,一句话都没多说,只一心先让她发泄出来。
她心里觉得,那清河郡主实在可恨。
原本襁褓之中便丧父丧母,就是湘云藏匿至深的心结。但凡是有些良知的,都不该这样把人的伤疤血淋淋揭出来。
难道她便没有不可提及的伤心事吗?
今日她如此对待湘云,来日就不怕被人如此对待吗?
过了许久,湘云不好意思地从她怀里抬起头,一边擦眼泪一边强笑着说:“叫林姐姐看笑话了。”
黛玉笑道:“行了。从前咱们在荣国府一起玩时,彼此闹出的笑话还少了?要不要我提醒提醒,是谁醉卧芍药圃呀?”
“哎呀,林姐姐!”湘云羞恼地捶了她一下,捂着脸嗔道,“哪有这样揭人短处的?”
这一嗔一恼之间,倒恢复了几分枕霞旧友昔日的风范。
“阿弥陀佛,总算是笑了。便是佛祖看见了,也得记我一大功德。”黛玉合十拜了拜,脸上的揶揄却藏都藏不住。
湘云嗔笑道:“你要再这样,我就找到林姐夫面前,好好看看他是不是也如你这般贫嘴饶舌!”
两人笑做一团,气氛逐渐欢快起来。
虽说湘云的眼眶还是红的,但再说起自己在卫家的遭遇时,已经不那么悲愤了。
“其实我婆婆嘴上不饶人,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她只有那一个儿子,我又没来得及有身子。
想来你也知道,大家族自来龌龊多。我那公公嫡出的只有一个,庶出的却还有三四个呢。
自从来看诊的太医众口一词,都只说些‘好生调养’之类的话后,我公公就开始着重培养别的儿子了。
若非那几个都不是一个娘生的,我婆婆还有制衡的余地,哪怕郡主之尊无人敢不敬,对上那几个姨娘时,怕是也得收敛几分了。”
只是,她能体谅清河郡主的苦楚是一回事,心甘情愿被婆婆磋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也是侯府的千金,叔叔婶子待她虽不比亲生的亲昵,但也从未亏待过她。
如若不然,她去贾府做客时,哪有那么大的底气,稍有不顺心,就敢叫翠缕收拾东西要回家?
再加上她年少才高,自然有属于才女的傲骨。
她之所以憔悴至此,日夜照顾丈夫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还是心理承受的折磨太多了。
随着她的倾诉,黛玉慢慢也听出来了。
湘云才嫁入虞国公府不到一年,丈夫就开始染病。要说夫妻感情有多深,也就是骗骗不知情的而已。
她丈夫卫若兰曾经是整个京城里数得着的“别人家的孩子”,一直被捧了那么多年,忽然不中用了,承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受了那么大的打击,肯定是需要发泄的。
父母那里有孝道压着,兄弟那里他不想让对方看笑话,数来数去,可不就剩下作为妻子的史湘云了吗?
本来两人就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湘云日夜照顾他,还要承受他的言语暴力和冷暴力,心里要能爱他才怪了。
来自婆婆的辱骂,来自丈夫的压力,还有她本身身为高门千金和才女那不得伸展的傲骨……
种种压力加在一起,湘云能忍受这么久还不崩溃,真的要感谢她天然生成的豪爽胸怀了。
但凡换个敏感心窄的,早一根绳子吊死了!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一凛,猛然抓住了湘云的素手,问出了细思恐极的猜测:“云妹妹,他们家不会就是要把你逼死吧?”
湘云面色大变。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越想就越觉得黛玉的猜测有道理。
眼看卫若兰是不可能救治回来了,她又没个孩子,日后青年守寡……卫家是不准备放她归家,又怕她守不住呀。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湘云猛然拍了一下栏杆,咬牙道,“他们越是要如此,我就偏不去死。不是说我命硬吗?我就让卫家人看看,什么叫做命硬!”
黛玉轻轻在她背上安抚,湘云再次低头沉思。
有倾,她猛然抬头,正色祈求道:“林姐姐,就在这几天,你一定要给我下个帖子,叫我到你家里去一趟。”
黛玉没问为什么,直接点头答应了:“好,等我回去就写帖子,明天就送到你家里去。”
这时,探春再次回返,身旁跟着的不但有惜春,还有精气神都焕然一新的英莲。
黛玉迅速帮湘云整理了一下钗环,两人一起迎了出去。
“你们可算是来了。”黛玉调侃道,“若是再不来呀,那盆绣球花,就要被云妹妹给盯得要谢了。”
湘云不甘示弱道:“有你这么个人比花娇的大美人,我盯什么绣球花呀,看你都看不过来呢。”
英莲打量了两人一眼,笑道:“云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爱说笑。”
湘云拿团扇指了指她,对探春等人道:“看看,看看,弟子多了就是好。我不过说她一句,都不必她自己开口,这些弟子们一人一句,也够我受的了。”
众人哄然大笑,你推我一下,你指我一下,喧喧闹闹地进了亭子。探春冲外面招了招手,就进来几个丫鬟,把桌上的残茶撤了,换上了甘醇的金华酒。
探春道:“这酒后劲不大,正合咱们用来佐诗而饮。”
除了金华酒之外,探春另外还命人准备了味道清甜全无后劲的果酒。
她给兰珍和知秋一人倒了一杯,笑道:“这是当给你们两个准备的,你们年纪还小,就拿这个意思意思吧。”
知秋捧着酒杯,乖乖点了点头。兰珍却忍不住看向大人们的酒杯,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喝跟你们一样的酒?”
几个大人都被她逗笑了,相互看了看,都说:“且再等几年吧。”
“那好吧。”兰珍皱着脸点了点头,却又很快欢悦起来。
她俯身提起放在脚边的食盒,带着点儿小孩炫耀父母的骄傲说:“这里面有三样点心,都是我娘从外家带来的方子,别处是没有的。”
这种人都很给面子,叫她拿出来看看。
食盒一共三层,每一层都放着一碟点心。三样点心造型各异,第一道是花朵的模样,第二道是各种小动物,第三道就完完全全是青团子。
知秋小心地指了指第三碟,低声道:“这个不是青团吗?”
“是青团,但不是一般的青团。”兰珍得意道,“你随便拿一个,每一个里面的馅料都是不一样的。”
知秋看向探春,见探春微笑鼓励着点了头,她才伸手从边缘处拿了一个。
素手掰开来看,馅料是一种浓郁的红,扑鼻而来是一股开胃的酸味和奇异的香气。
“这是……山楂和玫瑰?”知秋猜了出来。
“正是呢。”兰珍笑道,“不过这两样只是主料,为保留他们原汁原味的香气,还得我母亲不为人知的秘方。嗯,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们了。”
黛玉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一句话就把她给拆穿了,“你这丫头能忍住不炫耀,除非根本不知道。”
“哎呀,嫂嫂!”兰珍一时羞窘,见知秋愕然地看向自己,捂着脸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黛玉见此,意识到自己多着一句嘴,让自家弟子在新交的朋友面前失面子了,不由有些后悔。
她忙指了指那花朵造型的,找补道:“这一碟造型十分别致,是什么呀?”
兰珍立刻侃侃而谈,把一碟点心从选料、做工到几道工序说得头头是道,引得知秋眼中异彩连连。
见她开屏孔雀似的,几个大人你推推我,我看看你,或以扇遮面,或以手掩唇,到底没把笑意暴露出来。
第100章 摊牌
逗了一会儿两个青春可爱的小姑娘,众人各饮了几杯酒,酒兴催发了诗兴。
早有丫鬟婆子铺排好了桌案与文房四宝,众人撺掇着兰珍去抓阄,借着她的手限了韵,便以“绣球花”为题,各展其才,各自挥洒。
若说林黛玉是兴致所致,贾探春是挣脱枷锁后的明悟,贾惜春是清冷中平添三分温情,甄英莲是重获新生后的畅快……
那史湘云,就是深陷愁苦中的偶然发泄。她仿佛是有今天没明天一般,不住地仰头饮酒,不住地挥毫作诗。
众人间唯她与黛玉最是才思敏捷,黛玉又只有闲情,只以玩乐为主,今日诗魁自然就让了湘云。
常言道:国家不幸诗家幸。
从来愁绪与悲苦之情,最是能激发诗人的天赋与灵性。
今日湘云一人便作诗十八首,且每一首都是情景交融,以情喻景,以景抒情,是难得的佳作。
兰珍和知秋在众人的鼓励之下,也都各自做了两首。虽然不怎么出彩,倒也颇有章法。
相较之下,兰珍的诗风偏向从前的湘云,突出一个豪放浪漫;知秋的诗风到有几分妙玉的影子,让黛玉看了啧啧称奇。
等众人散去之后,探春便自掏腰包,把今日众人所做之诗辑录成册,刊印了出来,给京城五家著名的女子诗社都送了一份过去。
时人看重才女,涌现出过不少才华横溢的女诗人。虽因各方限制颇多,没留下什么千古闻名的绝句,但佳作却绝对不少。
似他们从前在荣国府那般,只是自家办个诗社,姐妹们自娱自乐的,纯属小打小闹。
出了荣国府,无论是京城还是江南,都有许多才女聚集的诗社。彼此相互讨论促进,如有佳作便收录进诗集里。
探春送出的这一册《柳园诗集》,大半都是佳作,便是那几首不怎么好的,也能看出语句用词稚嫩,必是初学之人所作。
就像是滚油锅里滴进了冷水,又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短短一个月之内,《柳园诗集》就在整个京城传抄疯了。
枕霞旧友和潇湘妃子这两位新晋的女诗人声名大噪,不少人都来拜访探春,打听这两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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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后话。
再说黛玉当日回去之后,便亲自写了请柬,以家中海棠盛开为由,着人送去了虞国公府,请兰大奶奶来共赏海棠。
此时湘云的名头还没有传开,清河郡主见她又要往外跑,心中十分不悦,本欲将帖子瞒下来。
可却被虞国公阻拦住了。
虞国公告诉她,徐家虽然是罪臣之后,身上连个功名都没有,却是安王的门客。
虽说安王如今在朝堂上沉寂了,但在圣人面前却获得了非同一般的地位。
若是徐家在安王那里进了什么谗言,再由安王说给了圣人,对他们家来说,岂不是一场无妄之灾?
清河郡主之所以能在京城贵族圈子里有如今的地位,敢磋磨侯府出身的儿媳妇,依仗的就是她父亲与当今天子乃是关系最好的兄弟,当今对她也是爱屋及乌。
可侄女再亲,还能比得过亲儿子吗?
清河郡主就算再飘,也不敢和安王对上。
更何况,她心里明白得很,太知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了。
史湘云之所以托黛玉写帖子请她出来,就是看中了徐家和安王的关系。
她本来就是个极为聪慧灵秀的女子,从前只是万事不留心罢了。在婆家受了这么久的磋磨,便是个傻子也该学会为自己打算了,何况是史湘云?
等她真正为自己谋算时,读书明理的优势自然而然就显现了出来。清河郡主没注意到徐家的特殊,湘云却是在得知黛玉嫁到了哪家之后,就暗中打听过了。
虽然她一开始打听这个,是怕黛玉所托非人。但如今用来自救,也无不可。
等黛玉的帖子被送到湘云手里时,湘云微微一笑,一切尽在掌握中,翠缕却是喜极而泣,“姑娘,你的计划要成了!”
虽然湘云成婚已经斤两年了,但因夫妻关系不佳,卫家对湘云也不好,翠缕这个娘家带来的丫鬟,对她的称呼一直都是“姑娘”,而非“奶奶”。
湘云轻轻拍了拍翠缕的手臂,目光坚定而闪亮,柔声道:“好翠缕,记得我昨天晚上跟你说的话吗?等到了林姐姐家里,我就把你托付给她。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你可千万不要犯倔。”
“嗯,我都明白。”翠缕用力点了点头,睫毛上沾染的一颗泪珠顺着腮边滚落而下,但她的眼睛却是亮的,脸上也是带着笑的。
“好姑娘。”湘云摸了摸她的发髻,低声道,“我去看看大爷,你再去把要带给林姐姐的东西规制一下,别临了又手忙脚乱的。”
翠缕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点了点头便去了。
湘云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走近内室,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她下意识闭住了气,片刻之后才慢慢恢复了正常呼吸。
一阵咳嗽声从床上传来,湘云对这场面早已见惯了,不慌不忙地去桌边倒了杯温水,走过去示意正在给卫若兰顺气的丫鬟把人扶好。
那丫鬟也是和湘云配合惯的,立刻就把瘦弱的卫若兰扶出了一个合适的弧度,既方便湘云喂水,又不会让卫若兰难受。
等半盏水喂下去之后,卫若兰好受了许多,盯着湘云质问道:“你放才到哪里去了?”
湘云顺手把茶盏放在圆几上,示意那丫鬟出去,拽出腰间掖着的帕子,一边给为若兰擦嘴,一边淡淡道:“太太叫人送了张帖子过来,我自然得出去看看。”
提起“太太”二字,湘云眼中划过嘲讽之意。
——虽然卫若兰是清河郡主唯一的儿子,可对方也只是在亲儿子生病的前两个月跑得勤快些。
两个月之后,见卫若兰病势越发严重,没有半点恢复的意思,渐渐来得就少了。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显然这一点卫若兰自己也是清楚的。
因而,听见湘云提起他的母亲,他的情绪骤然激动了起来,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抓住圆几上的茶盏,猛然丢了出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开始的时候湘云还会受惊,如今却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叫人进来收拾了。
她的手段从来不比谁差,哪怕婆婆摆明了不待见她,她靠着自己的个人魅力和嫁妆银子,还是把他们夫妻院子里的人收服了七七八八。
能进内室伺候的,都是忠于湘云的。
对于卫若兰时不时的发疯,没人会多问一句,甚至没人会抬头多看一眼。
摔打过后,看着婢女无声而机械的忙碌,卫若兰顿生空虚惶恐之意。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继母亲放弃自己以后,妻子也彻底掌控了这个院子。
也就是说,病体沉屙不能挪动的他,某种程度上,连生死都是掌握在妻子手里的。
见他脸色趋于青白,神情逐渐惶恐,湘云的心思略一转动,就明白他是看清形势了。
如此不中用,令她顿生鄙夷之情。
——兰乃花中君子。可惜自己嫁的这位是“若兰”,似兰而非兰,说白了就是个伪君子。
这时门帘再次响动,又一个婢女端着小茶盘走了进来。茶盘上放着的,是一碗苦涩的汤药。
“大爷,该喝药了。”湘云像往日里的每一次一样,声音温柔地提醒。
但卫若兰的反应,却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他迟迟不动,看着湘云的目光带着警惕与怀疑。就连湘云要来扶他时,他也下意识地躲闪。
史湘云嗤笑了一声,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别用你那浅薄的心思来揣测我。实话告诉你吧,你爹娘之所以对我有诸般苛刻,就是为了逼死我,怕你死了我守不住呢。
在这个家里,真正希望你能活久一点的,目前就我一个。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最近你那二弟颇得老爷赏识,太太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你的爹娘,真的放弃你了,而且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儿子身上。
家里其余几位公子虽然不是清河郡主亲生的,但按照礼法,清河郡主才是他们唯一的母亲。
再有郡主身份特殊,不管将来是哪一个继承了爵位,都不敢不孝顺她。
最重要的是,二公子因和卫若兰年岁最相近的缘故,被养得最为平庸。
在这个只许男儿顶门立户的年代,一个男人若是处处平庸,本就是最大的罪过。
可站在清河郡主的立场上,不是她亲儿子做继承人,那人选自然是越平庸越好。
只因对方越是平庸,就越是要仰赖于她。
卫若兰很了解自己的母亲,也很了解自己的几个弟弟。
也正因为他太了解了,所以听说虞国公要培养的是二公子,心中才更加的绝望,并对此深信不疑。
而湘云之所以选择告诉他,就是因为她早把清河郡主和卫若兰这对母子的性情都摸透了。
夫妻二人都是知己知彼,可一个因知己知彼而更加绝望,另一个却因此更加从容。
看着卫若兰灰败狼狈的姿态,史湘云心里觉得痛快极了。
他们母子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她终于报回去了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