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绵绵细雨,朦朦胧胧,丝丝缕缕,像是要揪着谁的心弦不放。
净夜一动不动地躺在绵软温香的榻上,双目黯淡无焦,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声响,在他这里,都化作了虚无。
金丝软被虚虚地盖在净夜的腰间,紧致削薄的完美线条就那样放肆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净夜现下宿在摄政王的寝房里,摄政王临去上朝之前,特意吩咐过外面的奴才们,净夜不叫人,就不要打扰他。
在这一点上,摄政王还算贴心。
毕竟,摄政王勇猛起来,真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净夜现在身上还不舒服,膝盖、肩膀,都隐隐作痛。
不过比起被亲近之人背弃的痛苦,这皮肉之痛,当真算不得什么。
若换做前世,若净夜还是那个高傲的前朝皇子,以他的心性,他是断断不肯舍身侍奉当朝摄政王的。
更莫说,这摄政王还是个男人。
其实净夜并非是迂腐之人,他可以理解这世间有人偏爱龙阳,但他却并不能接受,自己与男人纠缠不休。
上一世,就是因为他的手下欲求他而不得,才会背叛逍遥会,将他的头颅,进献给当朝皇帝。
净夜原叫暮云重,乃前朝皇帝遗留在民间的遗腹子。
他自出生起,便被叔伯们教导,要担负起复国重任。
他就像是个陀螺,时时有人鞭挞,一刻不得停转。
长老们说,暮云重是复国唯一的希望,他是暮氏皇族最后一丝血脉,逍遥会所有帮众,必誓死效忠。
暮云重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忠心,他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更信任那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潘英。
潘英的父亲乃是前朝昭武将军潘达,潘家一族,都死于金军之手。
暮云重本以为潘英同他一样,都是留在这世间的可怜人,所以同他格外亲近。
他们少时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待潘英及冠,暮云重更是抬举潘英做了逍遥会龙头的位置。
彼时,逍遥会已经发展壮大,在各地都开了分会,潘英在逍遥会的地位,更是跟着水涨船高。
可暮云重却从未想过,潘英对他,竟然有那般腌臜的心思。
其实细细想想,潘英从小到大有太多不寻常的细节,他格外讨厌女人,更不喜欢任何女娃靠近暮云重。
暮云重幼时房内,甚至没有一个丫鬟伺候,潘英以保护主上安全为由,事事亲力亲为。
然那时,暮云重并未发觉,潘英对他的独占欲,已经到了可怖的地步。
暮云重十八岁的那一年,逍遥会的长老们,提出要给他选妻。
那日潘英发了好大的脾气,小女娃进门的时候,硬是被潘英拦在了外面,不许见暮云重。
那日若非暮云重求情,潘英险些被长老们打个半死。
潘英再不同意,暮云重和小女娃的婚约也定了下来。
那日潘英一脸血痕,闷声问暮云重:“可你与她并不相熟,你根本不喜欢她。”
那时暮云重只是笑了笑:“女娃乖巧,样貌也好。长老们都说,现在不喜欢,待成婚后慢慢相处,也便喜欢了。”
潘英急火攻心,紧攥着暮云重的手道:“长老们知道个屁,若不喜欢,日后只会相看两厌,我不愿看着你日日痛苦。”
后来,暮云重只记得,他说他成婚,总要到弱冠之后,如此,也总算将潘英暂时安稳下来。
真正让暮云重知晓潘英心意的,是在暮云重加冠礼之后,潘英借着酒醉,冲进了暮云重的房间,死死抱着暮云重。
起初暮云重虽觉得怪异,可也当他是喝醉了酒,没放在心上。
直到潘英意图吻暮云重的唇,才叫暮云重吓得直接将人推开。
那日,潘英积压多年的感情,终于爆发。他哭着说自己喜欢暮云重多年,什么复国,什么逍遥会,在他眼中皆不重要,他想要的,不过是与暮云重长相厮守。
暮云重深深闭上眼,他叫潘英滚出这个房间,他背对着潘英,闭着眼道:“今日,我只当你是喝醉了。出了这个门,你说过什么,我全都不记得。”
潘英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暮云重当时看不到他的表情。
暮云重只听潘英说:“要我忘了也好,可长老们说,等过了这个春天,便要让你成亲。我的殿下,我可以一辈子守着你,只要你不成亲,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暮云重无奈地闭上眼,只道:“孤一定会成亲。以后,孤房内的事,便不必你照顾了。逍遥会事务繁多,你该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那日潘英酒醒了,便再也没打扰过暮云重。
暮云重本以为他想通了,可就在暮云重成婚前一个月,潘英突然闯进暮云重房中,红着眼说:“我的殿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选她,就会永远失去我。”
暮云重斥责潘英不该在此时发癫,他更告诉潘英,他根本不喜欢男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任何男人有纠缠。
其实暮云重并不懂情之一字,他从小被长老们教导,要复国,要传宗接代,否则,便是大不孝之罪。
可即便是不懂情,暮云重也清楚,他对潘英,除了兄弟之情,再无其他。
在潘英意图吻他的时候,暮云重感受到的,只有恶心。
那日潘英复杂凶狠的眼神,暮云重直到临死前才看懂。
在此之前,暮云重根本没想过,一个人会因所求不得,背叛祖宗,背叛兄弟,背叛逍遥会万余帮众。
自入逍遥会,亲如一家,若有背弃,五雷诛灭。
这是逍遥会的入会誓言。
可潘英却说:“誓言不过都是狗屁,若当真降下天罚,那就让老天诛灭我好了。不过在我被诛之前,逍遥会所有的兄弟,都得先行一步。什么复国,不过是这群愚蠢之人做的一场大梦。暮氏皇族,气数已尽。你不肯应我,执意娶妻,那便去死好了。没有了你,逍遥会便没了主心骨,他们活着也是浪费,还不如都给你陪葬。”
窗外嘶吼哀嚎之声不绝,暮云重甚至听到了孩童撕心的哭声。
暮云重的茶水中,被潘英下了药。他连剑都提不起来,只能满目腥红地望着潘英:“你个畜生,你枉为人。就算是我对不住你,那些帮众们又有什么错?帮里的孩子们,还尚未见过广阔天地,他们又有什么错?”
潘英面露阴狠:“朝廷说了,斩草要除根,既然要除掉逍遥会,那么莫说是孩童,就连一只鸟,都不许飞出去。”
潘英说完,他默默蹲下身子,看着暮云重痛苦悲拗的样子,他竟兴奋地笑出声来:“暮云重,我得不到你,也见不得旁人得到你。你放心,我会为你立碑,碑上就刻,潘英之妻,你觉得如何?”
暮云重临死之前,耳畔最后的声音,便是帮众绝望的哭喊,以及潘英那丧尽天良的狂笑之声。
等暮云重再次睁开眼,他竟成了隐水寺的一个小和尚,法号净夜。
说来,这小和尚的样貌,与他竟有八分相似。
可细看之下,又有诸多不同。
这小和尚的长相过于阴柔妖媚,雌雄莫辨。
刚醒来之时,暮云重对着镜子,自己都晃了神。
镜中人有着比女子还美的身段,细腰长腿,肩若削成。
那张脸,更如中秋之月、春晓之花。
若画的眉,浓密的睫,温润如水仿若泛着氤氲雾气的双眸,无一不彰显着惑人的风情与魅力。
这般的容貌,当真如暮云重所想,会为他带来灾难。
端午那日,摄政王带着小皇帝来隐水寺祈福,只一眼,便遥遥相中了净夜。
方丈将净夜叫到近前之时,亦是一脸不忍。
方丈同净夜说,舍他一人,便可救隐水寺上下百余口性命。
净夜想,原来佛门中人,亦不能免俗。
可真正让净夜决定入摄政王府的,并不是方丈的哀求,而是净夜在隐水寺,看到了在山下守门的潘英。
潘英如今就在摄政王麾下做事,听闻如今,他是从二品副将,不可谓不威风。
那日隐水山上阴风阵阵,从净夜耳边刮过,似夹杂着逍遥会上万冤魂的哀嚎。
净夜当即下了决心,他要入摄政王府,救隐水寺同门师兄弟,报逍遥会上万亲人的血仇。
此刻,摄政王的寝房内,香炉里的香就要燃尽了。
净夜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静静发呆了一个多时辰。
他甚至连摄政王进门的声响,都没有听见。
摄政王萧濯轻轻将金丝软被给他盖上,净夜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指腹传来的凉意。
萧濯的手掌仿佛总是凉凉的,一如昨夜他触碰自己时……
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净夜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而萧濯却以为他不愿被自己碰,生生收回了手。
“你该是饿了,本王让人传膳。”
萧濯站起身,背对着他,掩住那一闪而过的情绪。
净夜拿起架子上的僧袍,三两下便上了身。
摄政王府的早膳,也不知是一直这么清淡,还是专门为净夜准备的,除清粥小菜外,便只有一碟碟精致的面食。
净夜坐在萧濯对面,也不说话,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粥。
萧濯没怎么动筷,直到他见净夜吃得差不多了,便突然开口:“若吃饱了,便准备一下,本王送你回隐水寺。”
净夜宽袖下的拳攥得死紧,巨大的难堪和愤然,压得净夜喘不过气来。
原来昨夜之欢,于摄政王而言不过是随意的消遣。
摄政王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天一亮,就要送他回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