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怎么进来的?”
郝誉饭是吃不下了。他带上门,凉飕飕看着面前被雨水打湿衣物的未成年。和寻常疗养地不一样,周遭既没有明亮的路灯,也没有什么温馨可爱的设施。漆黑的夜里,最亮的地方就是折射餐厅灯光的积了水的路面。
“门口的雄虫说我可以进来。”修克小声嘀咕起来。他一直低着头,雨水令他的头发贴着头皮,脖颈与胸口尚未消除的指痕让郝誉想到酒吧荒唐一夜。
“你就穿成这样进来?”
“怎么。”修克忍不住顶嘴,他说得又急又快,困窘姿态一览无余,“你是怕被人看见吗?”
别墅餐厅里,白岁安似乎吃好了。他站起来帮助白宣良收拾碗筷。温暖的灯光裁剪出父子二人的剪影,模糊的水纹令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修克像是抓住什么把柄一样,冷笑道:“呵。我知道了。”
他几乎贴在郝誉胳膊与腰肢上。蝎尾在雄虫两腿间不断扫过,若有若无地甩出一点水珠,擦过郝誉的大腿内侧。
“听说叔叔在军部任职。”
作为雌虫,修克拥有比雄虫更大的骨架,那件湿透了的衣服根本罩不住他的意图。他让郝誉想到太多走投无路的人,这其中的共性并不是一些现在正在吃的苦头,而是修克身上那吃够苦而长出的狠毒与不甘。
郝誉问道:“又是门口的雄虫告诉你的?他不会戴着个眼罩吧?”
“没错。昨天的事情,叔叔也不想我说出去吧。”修克斤斤计较。他出神地看着郝誉,迫切又焦急要从对方身上撕下肉来,“住在这种好地方,叔叔的工作一定很棒吧。要是我说出去,不光是叔叔的同事,叔叔的雌君和孩子也会知道。”
郝誉忍不住按住眼角。
什么玩意儿?
狗屁亚萨,到底和这孩子说什么屁话?
“他还告诉你什么。”
“他。他。我告诉你干什么。”
连绵的雨还修克不断失温。虫族个体的正常寿命为300岁,其中前20年最为重要,依据各自虫种不同需要注意的点也不同。郝誉看着面前孩子开始哆嗦的嘴唇,伸出手捏一把他僵硬的四肢。
修克惊叫起来,他笨拙又惶恐地把双手腾空。
郝誉“噗嗤”笑出声。
年轻雌虫更是泄愤踩了一脚水坑,“不准笑。你想把人引过来吗?”
郝誉怕什么。他又没结婚,不出意外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他倒是更好奇这孩子怎么混迹到成年酒吧里,还做起敲诈勒索的非法工作。他雄父呢?如果不管事,他雌父也应该管一管。
“引过来就引过来呗。”
“昨天的事情说出来,你肯定会被停职调查!你,你可是差点把我……”
郝誉呼出气,撩起额前碎发,抹掉一脸水,“去说吧。到时候把你家长叫过来,我们坐下来谈谈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部会护着一个未来还要继续执行重大任务的军雄,还是,一个敲诈勒索未遂的犯罪预备分子。郝誉脑子都不用动。他作为从小养在军部的“自己人”,拥有这套体制内的最高信任,非常清楚军部某些时候道德低下到令人发指:
面对修克这种存在,他们隔离、扣个帽子、抓小错误丢到监狱,或者等对方成年,分配他去最苦最穷的地方服役,此生都无法和郝誉相遇。
能培养出军雄这种战争机器,军部部分人的道德水准也相对灵活。
郝誉自认为对未成年已经很宽容了。他拆开自己手上的装甲,取出一块备用镖头放在修克手上,道:“你要是缺钱,拿着这个到门口,会有人拿现金和你换。你还要考大学吧。”
修克没有开口,也没有接过那漆黑简陋的镖头。
他那对黝黑的双瞳没有看向一切能获利的存在,而是凝视着郝誉本身。雨水从额头开始,缀满他的睫毛与唇角,他像是在这雨水中朦胧上一层葬礼的纱雾,声音发颤。
“我的学生卡。”
“对。在我这里。”
“还给我!”
“把你家长叫过来。”
“我没有家长。”修克狂怒道:“他们都死了。早就死了!”
在他们身后,属于雌虫的公共浴室门拱下,站着身披浴巾的伊瑟尔。
“你是孤儿?”郝誉恍然大悟,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那好办多了。直接把你育儿所的负责者告诉我。你是战争孤儿吗?是的话,我们的事情归军部和雄虫协会管。”
他越平静,越显得有道理,修克越忍不住咬住下唇。
“神经病。”
“嗯。”郝誉承认道:“你说得对。把你所在育儿所的负责者告诉我,还有编码。”
“神经病!神经病!我要你管我吗?废话那么多。”修克狂吠起来。他口中已经出现血腥味,成年者一步一步逼迫让他口无遮拦,试图彰显自己的能耐时羞辱地夹起尾巴。
郝誉甚至察觉到那根年轻可怜的蝎尾收紧椎骨,自己稍并拢腿,那蝎尾上便发出一连串不安的战栗。
“给我钱。”
“给我钱。”他嘴唇颤抖,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涌入双眼,“我只是想要钱。我想要钱。别问那么多,给我钱啊,王八蛋!”
郝誉看着他,收回备用镖头。
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军雄平日没什么道德就算了,但面对未成年这一受保护群体,自己还是该多捡起点道德。
可能面前这蝎族孩子确实有很多难言之隐,可能他的身份和未来执行的人物不允许他多管事情,但把人拉到屋子里避避雨,呆上几分钟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道:“进屋,喝点热水再聊。”
修克不乐意去,郝誉也不强迫。他自己浑身都湿透,快步朝着屋子里走,似乎真的要抛下修克不管。
“等等。”
郝誉继续走着。
“等等。啊,等等。”
郝誉踩上湿滑的台阶,他的手搭在别墅门把上,修克仓皇扑到他的身上。未成年雌虫身上冰冷的水珠在贴合的瞬间变得滚烫,双手在郝誉的腰部缠成一条锁链,他大口呼吸,足足一分钟的喘息中无数白色热气骚弄郝誉的耳廓,隔着门上的反光镜,轻盈像雾霭。
“叔叔。”
修克恳求,哭泣起来,“我只想要钱,很多钱。”
郝誉无动于衷,他拧动门把,身后滚烫的眼泪只起到点微弱的作用。
“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真的只想要钱。”修克道:“我还想读书,我成绩很好,我想要赚点钱攒实训费,我成绩真的很好。真的。”
他语无伦次。
郝誉推开门。
房间里依旧灯火通明,白宣良跪在地上用小铲处理一块顽固污渍。他看见郝誉进来,将提前找出来的毛巾和衣物递上前,又指挥沙发上看书的白岁安给郝誉热饭。
白岁安百般不情愿,郝誉也没让侄子做这种琐事。
“你专心复习。”郝誉擦干身体,换上新拖鞋(这也是白宣良买的),“这是我隔壁朋友的……亲戚。”
白岁安目光停留在修克那遮遮掩掩的蝎尾上。
他忍不住将这黝黑但稍微显得瘦小点的蝎尾,与郝誉极具侵/略感的蝎尾做比较——无论看多少次,白岁安还是找不出比郝誉强壮且具有吸引里的蝎族尾巴。他一边古怪地为小叔的蝎尾感觉到好奇,一边不乐意看见另外一个雌虫拥有这种蝎尾。
他揣测这并不是什么隔壁的亲戚,而是小叔的亲戚。
“亚萨阁下不是蝶族吗?”
郝誉胡乱撒谎,“对啊。但他祖上有蝎族血统……外面怪冷的,白哥有热水吗?”
“他身上是怎么回事?”
郝誉后知后觉将自己身上的毛巾盖在修克身上,再编了个新谎言骗骗侄子,“可怜孩子出门被打了。等会我让军雌把他家长找过来。”
“我没有家人。”修克再次强调,无人在意。
郝誉坐下吃饭,中途夸夸白哥的手艺。白岁安倒了水越过众人独自上楼。中间,白宣良提出想买点东西置办房间,郝誉全部同意。他还做主给修克一点饭吃,告诉这孩子其实没什么大问题。
“其实我并不在意你到底有没有家里人。你如果成年了,我们这都不是事情。”郝誉碎碎念道:“钱我会给你。但我必须和你说清楚,这笔钱是给你读书用的,你从我这里拿钱,就不要再敲诈勒索。”
“你也别想用这笔钱花天酒地,我转交军部监管这笔钱。到时候有人专门看着你。”
修克一言不发,低头快速扒饭。
郝誉只能持续碎碎念,“你是未成年,大学城附近有考学租房,你可以租住在那等考上大学。吃饭也不是问题,我麻烦别人给你办张食堂卡。你其他费用也不算多,凑一凑真的还好。”
修克将最后几颗米饭全部扫到嘴里,双眼望着地面。
“你要是能接受毕业后一直在军部工作,我可以麻烦人帮你申请军部的助学金……这笔钱听说能负责大学很多费用。具体细节我也不太懂,到时候专业人过来,你可以直接问他们。”
郝誉自认为仁义尽致。
他带着一点炫耀,和修克道:“我侄子成绩也会很好。他打算考最难的深空机甲哈哈哈,他说他的分数不学这个专业太浪费了。你成绩不错的话,说不定可以和他在一个学校读书。”
修克默默抓紧自己身上的浴巾,把自己整个包裹起来,低下头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郝誉照旧翻出老式大喇叭,啪啪啪,准备呼叫军雌过来。
“雄主。”
“?”郝誉惊下,转过头看向伊瑟尔,“哈?”
伊瑟尔.南像是遭到什么重创,他不愿意在大庭广下和郝誉示弱,连那一声“雄主”都是贴着郝誉的耳朵悄声说出声。郝誉倒觉得这家伙比之前都更要脸面,不知道捡什么衣服,收拾出一个模样来。
“您和那孩子……睡了?”
“伊瑟尔.南。我在你心里是什么道德沦陷的败类吗?”
“他才十九岁。”
“我当然知道。”郝誉埋怨起来,为自己的差口碑喋喋不休,中途抱怨亚萨不做好事,放人进疗养院还给人指路。他显得拉垮又没事干,内心却忍不住生出个问题:
伊瑟尔.南怎么知道修克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