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身后响起,熟悉又久违,她记得,开宝寺曾有一位主持,法号慧真。
老和尚一声叫唤令卫曦猛的回首,可是身后明明空无一人,目之所及,皆是荒凉,连这春风,都带着几分寒意。
可呼唤声,她听得很是真切。
卫曦咽了一口唾沫站在铁塔下环顾四周,突然背后一凉,忽觉一丝诡异,“谁?”
但任她如何询问,回应她的,只有耳畔呼啸的风声。
紧接着,一声沉长的钟声从山中传出,惊飞了林中的乌鸦。
乌鸦四散,钟声入耳,卫曦抬起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脑袋再次传来一阵撕裂之痛,如同被电击一般让她难以忍耐。
梦里的场景再次涌现,铁塔变成了福胜木塔,周围也不再荒芜,无数张没有面皮的脸站在她的眼前呼唤,“陛下。”
“官家。”
“六郎。”
“六哥…”
“六哥你怎么了?”
“舅舅,舅舅,陪我放风筝。”
除了大人,还有几个小孩子拉扯着她的衣袖撒娇。
卫曦走到塔边,忽然感到全身无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她抬起手撑在墙上。
便是这一次触摸,梦里的场景突然变得无比真实。
她睁开眼时,旁侧的铁塔真的变成了一座高耸的木塔,周围的环境也变成了一座禅院,禅院周围还有数座供奉佛陀的大殿,寺庙林立在山间,钟声悠扬,香火不断。
卫曦站在原地,大睁着眼睛不敢相信道:“原来旧东京四大名寺之一的开宝寺,是如此的繁华。”
“六哥。”
“六哥。”
这一声声熟悉的呼唤,使卫曦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一次进入梦境,她已是去过了稷下学宫的藏书阁,在短短几天里就翻阅完了卫宋一朝的史书,除了妻子与母亲,能与她如此亲密之人,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人了,“圣祖皇帝的同胞姊姊,康宁公主么?”
卫曦清楚的记得,在野史中记载着圣祖皇帝乃庶出皇子,皇帝六子,圣祖既非嫡也非长,凭借着足智多谋在与诸兄争斗中胜出,其中亲姐姐的丈夫便是她暗中支持者之一。
圣祖皇帝自幼所受之苦,不仅野史中有载,就连史官编纂的正史中也写了不少。
卫曦摸着福胜塔的棱角,手中一阵冰凉,又恢复了现实的触感,那旧时的繁华已作恒古,如今所摸才是真实之物。
“阅尽史书杂谈,纵观你的一生,非悲即苦。”寻常人只知圣祖皇帝治世之功,而卫曦却觉得,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苦字能够诠释圣祖的一生。
“世人知道圣祖,却不知先有宪宗,父不慈子不孝,生前与妻猜忌利用,至死都不知其心。”卫曦悲叹,“仁孝章德皇后之心如你,可惜,你却看不到,不是苦,又是什么。”
卫曦自言自语的说着,而后眼泪竟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看着不停颤抖的手,那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掌心,她不明白,颤道:“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的痛苦呢,仿佛如同自己身临其境一般。”
这种苦,源于内心深处,痛,非皮肉之痛,而是心酸带来的苦涩之感,如蚁滋咬。
世人只看到了圣祖皇帝亲手缔造了一个享誉天下的太平盛世,却没有看到这背后的付出与艰辛。
大臣的劝阻,朝堂上的争辩,都化作了心疾,这也是圣祖不长寿的原因之一。
卫曦轻呼了一口气,眼前又重归了一片荒凉,“这究竟是梦境,还是记忆。”
卫曦环顾四周,实难与千年之前的样子联想在一起,“如果是梦,我为何会频繁梦到这样的场景呢,”梦里的东西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可查阅史书,发现又能与一些记载对上,“如果是记忆,我为何会有千年前的记忆,我是谁?”
她匪夷所思的站在原地,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答案,“圣祖皇帝都死了近千年,怎么可能呢。”
卫曦的困惑再次涌出,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铁塔,十分虔诚的合手鞠了一躬,“佛生无量,愿佑天下太平。”
是夜,梁城内亮起万家灯火,这里虽不富庶,但百姓安居乐业,少了许多争斗与心计。
入夜的梁城与白日如同两座城市,千年来,似乎夜市从未断过。
或许,只有在夜晚的时候,才能看到旧时东京的热闹,经过一代代传承,这些记忆并没有像这座城的建筑一样淹没在历史的洪荒之中。
百戏五花八门,而皮影与戏曲则大多都是在讲述卫宋朝的事迹,其中的故事多与圣祖相关。
说书人敲响镇尺,手持折扇,侃侃而谈道:
“圣祖以仁孝治理天下,是天下百姓的君父,爱民如子,然对待其亲子,却不禁让人感叹。”
“传闻言,仁宗皇帝因父子不和,而反对其父之政,登基后为反对改革的守旧派所拥护,与新政抗衡,群臣定谥号时,默许以圣祖功过参半初定庙号为宪宗,后因仁孝章德皇后巧借庙号一事,除尽了守旧派,这才保全了圣祖的新政。”
“作为独子,且为皇后嫡出子嗣,圣祖独爱发妻,本该爱屋及乌,然却恰恰相反,对独子之淡漠,尚不如养女十分之一,这才最终导致了父子反目。”
“后世野史便有推断,仁宗非圣祖之子,圣祖独爱发妻,何止一子,唯可能便是皇后无法生育,仁宗为抱养的宗子,故不宠爱,只以储君之责为要求。”
卫曦坐在台下听书,摩挲着光滑的下巴,喃喃自语道:“我倒是忘了,圣祖之后,仁孝章德皇后独自一人扶持了后世两代帝王。”
“仁孝章德皇后萧氏,名幼清,乃史书中第一位开始留名于玉牒中的皇后,出身将门,为开国元勋隆德开国公萧怀德之孙,幼聪慧,善谋略,正因圣祖有此皇后,才没有断送一手打造的盛世与新朝,而至于仁宗皇帝,后世褒贬不一,史书记载也极短,唯开赦旧臣与贱民之政而获仁宗庙号,此外再无功绩,正史之载多为圣祖的乾元盛世与宣宗之治论道,后人称为乾宣盛世,而宣宗之治的光耀功绩,多为在位期间临朝听政的仁孝章德皇后所创,故史书对于仁孝章德皇后的评价极高。”
听完一段说书人的叙述,卫曦起身,相较于白天的冷清,夜晚就要热闹的多,街道各市都有流传了上千年之久的百戏,还有皮影戏,与卫宋中期时出现的戏曲。
戏台上盛装打扮的戏子也在演绎着帝后的爱情,与说书人不同的是,她们从从戏腔与肢体动作像看客展示那一段历史。
可无论是说书还是戏曲还是皮影戏,故事的最终,都是以圣祖皇帝先离世而悲惨结尾。
“官家。”
哭声笼罩在戏台周围,看戏的宾客在演绎圣祖离世这一段时,无不潸然泪下。
戏台上的“仁孝章德皇后”怀抱一只铜炉,声泪俱下,“六郎,你何忍独留妾身一人在世。”
说罢,戏子睁眼,目光坚决的转身抽出一柄宝剑置于脖颈前,“黄泉路上,妾身知你怕黑。”
“圣人。”
“嬢嬢。”
就在看客提心吊胆之时,便有太监与公主跪于身前相劝,仁孝章德皇后瞥了一眼,终是将手中利剑放了下来,颤抖着身心苦涩道:“大业未成,可怜我,想随心都不能。”
众人唏嘘,纷纷感叹道:“圣祖皇帝临终托付,将国家大权悉数交予,打破祖制,可见对发妻的信任,可见情深。”
“有吕后为鉴,历代皇帝无不防范女人干政,唯到圣祖这里,防子却不防妻,其思想,让人难以捉摸啊。”
“圣祖皇帝乃是高见,知其子无堪大用,若交接大权,这盛世与新政还能延续么,唯有妻子才能成就这番丰功伟业。”
“本是一场政治联姻,没想到却成就了一段流传千古的爱情。”
听着众人的感慨,卫曦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潸然泪下,那一段死别存在于她的脑海中,远比戏曲演绎的要更加悲惨,戏子无法体会那种失去超越生死之爱的感受,自然也无法演绎出悲情。
卫曦清楚的记得,一向傲骨凌云的仁孝章德皇后在圣祖逝世那一日犹如洪水决堤,其苦其痛,唯有她自己可知,可却因为临终托付,她不得不强忍悲痛主持大局。
皇帝的丧事由她一手操办,就连更衣入殓也是她亲手,只是不知为何,梦境到这一刻就从她脑海里中止消散。
卫曦长叹了一口气,“于圣祖而言,江山是责任,妻子才是全部,但于仁孝章德皇后而言,圣祖又何尝不是她的全部呢。”
卫曦低下头,心生一阵感慨,“我这是怎么了,我明明…不懂这些的啊。”
遥想自己的家庭,父母并不相爱,故自己诞生之后,母亲对自己异常冷淡,成年后她便离开家独自出来闯荡了,二十多年来,她一直不懂情爱,也不相信。
“帝后之间的感情为人传颂,却也是经过了百般猜忌与相互利用,让帝王以死明志诉钟情,这个萧皇后,究竟是何许人也?”卫曦皱起眉头,“宗庙被毁,我又要去何处寻找呢,这个梦,何时才能到头。”
‘圣祖文武双全,极善书道,于画作上更是一绝,也有不少御作流传下来,如今应都在四大家族手中。’卫曦忽然想到了饭店掌柜说过的话。
“圣祖的画从未露面于世,四大家族…”卫曦有些犹豫,随后起身回到了暂居的旅舍。
四大家族乃宁国朝廷之柱,势力庞大,想要探入绝非易事,卫曦拿起一盏烛灯放在桌上,提笔写道:
棠,为解我心中之获,故想求卿一事,圣祖擅文墨,必有书画传于后世,闻广安卫氏一族有藏书密阁,看守严密,外人不得入,遂想求助于卿,望能寻得画作,以我解心中之疑,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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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闭的房间里,神秘人将书信点燃扔进了香炉中,随后拿起桌上的银色面具戴上,起身推门而出,跨上一匹黑色的骏马,伴着月色消失在林间的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