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简瑶脑中首先闪过这一串灵魂三问,接着空白了好几秒,最后才回忆起自己闯了什么祸。
登时冷汗涔涔,浑身有如被针扎。她霍地缩回触剑的手,从秦王怀中笨拙而艰难地挪蹭出来,身体就势向后,跪坐于脚后跟,坐得板板正正,仿佛入定。
只是脑袋一直垂着,面红耳烫,一副准备挨训的样子。
嬴政将手中的竹简扔到案上,有些好笑似的打量着她。
“近来书法可有长进?”他问,语气与他考察扶苏功课时一模一样。
简瑶心虚地勾了勾脑袋,莫名想起了曾经的班主任,心里对他的畏惧又多了一分。
该不会让她露两手吧?
她心怦怦直跳,生怕自己的鬼画符,会把秦王原本就不绵长的寿命气得又消减几年。
好在人家没这么幼稚,很快就转移了话题,问她是否已经适应宫内生活。
说实话有点适应了,虽然伙食没现代丰盛,但衣来张口饭来张手,洗漱沐浴就寝都有一堆人伺候,简直不要太惬意。
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无法忍受大段的空白时间,总想做点什么让自己充实,所以才不停地读书认字,让深宫之中无聊的生活稍稍有了点儿质感。
“基本上适应了。”她坦诚地回答,“只是总有种负罪的感觉。”
嬴政挑眉,十分诧异:“哦?”
简瑶:“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觉,完全无所事事。所用的书写用具、所读的种种书籍皆来自无偿赐予,我明明什么也没付出,却得到了很多普通读书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然我毫无才学,觉得白白浪费了这些恩赐,所以才时常有负罪感。”
虽然故意说得冠冕堂皇,但她真是这么想的。
在现代社会,她也经过了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幼时家里贫寒,所有积蓄都拿去给母亲看病了,她为了尽可能多地汲取知识,甚至去抄同学的练习册,抄得满手笔油也乐此不疲。
“比如李斯大人,若是知道您赠与我的墨与竹简都是一等一的珍品,定会暗自唏嘘。”她补充道,手指抠着衣服上的线头,“所以请大王以后,不要在我身上浪费那些宝贵的物资了。”
嬴政实在没想到,会在她这里听到如此一番言论。
说实话,他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把她当成什么有思想的存在,若不是她占据了自己妻子的躯体,他怕是早就把她挂城墙上了。
大概吧。
看来两千年后的人,远比自己认为的更有思想。一个普通女子都能说出这样一套道理——
女子?
他忽然眉心一跳,一个如刀的眼神霍地飞了出去,正中简瑶脑心,成功让她哆嗦了一下。
“你——”他喉结微微滑动,“你原先是女人吧?”
“诶?”简瑶愣了愣,木讷地点头,“是啊。”
她看见嬴政似乎松了一口气。
很大一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恢复正色:“两千年后,女人也可以进蒙馆吗?”
蒙馆指的就是学堂,这个简瑶知道。
“当然可以,而且女孩子更认学呢,成绩往往比男孩要好。”她自豪道,但一想到操蛋的就业环境,情绪很快又没那么高涨了。
嬴政大为震撼,顿时觉得,未来的世界似乎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那你的成绩如何?”他突然兴起,颇感兴趣地问了一句。
“还可以吧,不上不下。”简瑶谦虚道,略有点小得意。
嬴政怀疑地瞥了她一眼。
“那你都会些什么?”
“……”简瑶一时语塞。
对啊,自己会些什么呢?
外语?在这个时代好像没啥用,还得费口舌解释当今的各个国家,黄人白人黑人外星人,麻烦得很……
计算机之类的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我会算数,懂一些机械方面的知识……”
“所以你向蒙恬提出了改进马具的方法?”
“不不,马镫的雏形在您一百年后就出现了,几百年间又不断完善,最后都是用铁制作了。”
“铁很宝贵,岂可滥用?”
“在未来不过是十分普通的材料。早在西汉,冶铁技术就已经相当厉害了。”
“西汉?”嬴政仿佛嗅到了什么,骤然倾身向前,目光凝重。
简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可又不得不解释:“是……是秦灭亡之后建立的王朝,叫大汉,大汉又分为西汉和东汉。”
简瑶本以为,他下一句会问西汉的开国皇帝是谁,毕竟在他的认知里,那可是灭了他大秦的罪魁祸首,虽然实际情况很复杂。
然而他却只问道:“那汉王朝持续多久?共历帝王多少?”
简瑶飞快搜刮记忆,忐忑答道:“大概四百年,皇帝至少二十多个吧。”
嬴政沉默良久,不发一言,就连锐利机敏的目光,也仿佛是被冻住了,虚无地凝滞着。
简瑶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不甘。
她心情复杂地垂下眼眸,却看见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紧紧攥成了拳。
力道之大,可以看见泛白的指节。
“你告诉寡人,这个汉王朝,在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算得上强大吗?”
嬴政终于恢复了些许动作,转头问她道,眼睛牢牢锁定她微微涨红的秀丽的脸,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说谎。
“非常强。”简瑶依旧秉着不在聪明人面前自作聪明的原则,实话实说,“他赋予了整个华夏一族一个新的名字——汉人,一直延续到我所在的时代。”
“那它可否算得上最强?”
“还差一点。”简瑶谨慎地说,“若说最强的朝代,应该是距秦八百多年后的大唐,又被称为盛唐,版图最大、经济最繁盛,文化也登峰造极,可谓是万国来朝。”
“所以说,强大如汉朝,也无法国祚绵延,终究逃不过被取代的命运?而取代它的王朝,最终也被更强大的大唐消灭?”
“是这样没错。”
“大唐?”嬴政重复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简瑶忽然察觉到不妙。
“那天你歌词里的大唐,指的莫不是这个‘大唐’?”
“……”简瑶诺诺点头。
“也就是说你犯了欺君之罪。”嬴政斜了她一眼,语气不善。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正确的做法是磕头如捣蒜地求饶,而简瑶只是眨巴着眼睛,呆呆地不吭声,明显思维没跟上来。
“罢了。”嬴政觉得无趣似的一挥手,“看来大唐果真了不得,连后世都有歌词谈及,那可否有歌颂我大秦的歌流传?”
嗯,大概是没有,倒是有一首《易水歌》,歌颂的是刺杀你的人。
当然,借简瑶一百个胆也不敢说,于是她使劲摇头,摇得双耳珰珠哗哗响。
嬴政嗅出一丝端倪,但他没有追问,而是自案边起身,修长伟岸的身躯一下子遮住了全部烛光,将简瑶完全笼在他的影子里。
他慢慢踱着步子,原本是叫她来做什么的,他已经淡忘了。
“后世之人提起秦始……秦王,都会想到什么?”他问,险些暴露自己。
暴君?还是——
简瑶并没有注意到他飞快隐去的那个“始”字,她满脑子都膨胀着一句话。
奋六世之余烈,背七世之黑锅。
毕竟“秦王”,是语文课本里的老反派了。
嗯,甚至秦王李世民的锅,有时也会隔空抛给他来背。
属于是老倒霉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