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嫣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许是侍医开的新方子起了效果。
她于睡梦中轻轻翻了个身,姣美的面庞对着窗棂,被月光温柔抚摸,我见犹怜。
自从秦军开始攻打楚国,她和所有在秦的芈氏族人一样,始终心有戚戚,夜不能寐。
楚国毕竟是她的母国,山水如画、土地肥腴,天地之间涌动着数不清的浪漫情怀,而这样的国家,这个萦绕于她童年梦境中的故土,居然就要消亡了。
她突然很害怕。
虽已嫁来秦国十余年,但她时不时还是会梦到奔跑于水乡古巷中的那个小女孩,会梦见楚人色彩缤纷、随风飘扬的轻快衣裾,听见伶人吟唱楚辞时,仍忍不住落泪。
而如今,她的梦境即将坍塌。
以往几次小战,大家都没有当回事,甚至父亲和一些身居要职的族人,还会以秦使的身份,特意抢下几座楚国城池来邀功。
可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都沉默了,哀戚的氛围笼罩在每一个芈姓族人的头顶,犹如一曲凄婉的楚歌。
没有人比他们更深知秦国的强大。
统一已是大势所趋,可楚国毕竟是曾经的霸主,拥有令其他六国望洋兴叹的广阔土地、资源和人口,它无法做到不战而降,甚至连谈判的余地都不存在,势必要和秦国拼个你死我活。
届时将生灵涂炭,她魂牵梦萦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被战火吞噬,陷入万劫不复——
明明早就拿定了主意,无论他做出何决策,她都会微笑着支持,坚定地站在他的一方,就像他求婚时说的那样,和他一起见证天下统一。
可为什么还是会痛苦,纠结,犹豫不前呢?
她的睫毛微抖,几滴清透的泪珠无声地挂了上去,犹如曙色熹微时玫瑰瓣上的露珠。
她忽然感到有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面颊上,带着她熟悉的滚烫温度和清冽气息。
她无意识地呢喃一声,仍旧在睡梦中徘徊。
那只手有多久没触碰过她了?三个月,五个月,还是半年?
自从开始攻楚,他们之间就隐隐生出一丝罅隙,就好像他已经感知到了她内心的微妙波动。
他一定很失望吧。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坚定,那样义无反顾、眼界开阔。
她还是太软弱,太多愁善感了,她想。或许她并不配和他携手天下,而他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只手在她脸上慢慢、细细地抚弄,拇指轻轻滑过她的额头、眼睛,替她拂去了睫毛上微颤的泪珠,然后逶迤向下,摁上她微张的红唇,摩挲着,勾勒着,带着一种压抑又偏执的克制。
就像是被一道雷电击中,她猛然睁开眼睛,目光惶惑地上挑,果然看见了坐在榻边,眸光幽深的他。
她连忙爬起,跪坐在床上,叠手叩头,乌黑如云的长发哗地一下洒了下来,像一匹极美的缎子,铺展在秦王的眼前。
“王上——”她紧张道,被他深更半夜的突然造访惊得呼吸急促。
想必又是处理政务到深夜吧,她伏在自己的手背上想。
他迟迟没有让她平身,她就这样一直低伏着身体,白色的寝衣被月光涂成了烟灰色,就像是一摊燃尽的香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之时,他的一只手穿过厚重的长发,不轻不重地握起她的下巴。
身体被迫缓缓上抬,她跪着踉跄了一下,随着他的手艰难地向前抻去。
他将她微微发白的脸固定在自己眼前,安静而冷漠地凝视着,眼里透出一丝晦暗的愤怒。
还有一种遏抑的渴欲。
她喉咙一阵干涩发紧,冷汗涔涔,几乎就要溺死在他周身强大的气场之中。
难道是那件事,让他发现了吗?
她本能地垂下眼眸,让乌黑浓长的睫羽遮挡住眼中的慌乱。
只是双手因为极度的紧张,而不受控制地勾在了一起。
这是她的老毛病,深入骨髓般无法彻底改掉。
“芈嫣,”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仿佛浸染了霜气,冷然而低沉,“寡人曾和你说过,为人君者不可有被拿捏的软处,你可明白寡人的意思?”
芈嫣的睫毛抖了抖:“臣妾明白——”
“不,你不明白。”秦王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几分,她能感到自己的脉搏在他的桎梏下砰砰狂跳,“太后病重,明日起你就搬去甘泉宫,替寡人照顾她,宫里的事情先交给叶姬代管。”
芈嫣惊诧不已,霍然抬起眼皮,询问般地望着他。
她惊讶时的样子,就像一株被雨水浸打过的柔嫩花苞,有着一股楚楚动人的脆弱美。
秦王的眼光略略一滞,但他很快就敛去了多余的情绪,声音依旧肃然:“告诉寡人,你的夫君是谁?”
她红唇轻掀,声音如游丝,带着一种破碎感:“秦……秦国的国君……”
不知为什么,这个回答脱口而出后,她心里涌上一阵刺痛。
“希望能你能记住这一点,芈嫣。”他说,拇指再次不经意似的滑过她颤抖的唇,用力一按,像是在发泄什么,“牢牢记住它!”
语毕,倏然松开手,拂袖起身,踏着一地白惨惨的月光,大步离开了她的寝殿。
失去支撑的一刹那,芈嫣差点栽到床下,她紧紧抓住床幔,胸口剧烈起伏。
“夏霓,夏霓——”她焦急地呼喊着贴身侍女的名字,话音堪堪落下,夏霓就从黑漆漆的大殿拐了进来,跪坐在她床下,心疼地攥住她冰冷的双手。
“王后,我在这儿呢。”她轻声应道,眼睛有些湿润。
自从攻楚开始,她也时常偷偷啜泣。
毕竟那里也是她的根,她的父母和三个兄长都留在上蔡,一旦开打,兄长们肯定会被征召入伍,随时可能死在秦军的长枪利箭之下。
这让她如何不忧戚。
“快,把这些都烧掉。”芈嫣从床下掏出几张绢帛,惶急地数了数,塞给夏霓,“现在就烧,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看见。这座宫里,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信任谁了——”
她垂下眼睛,怕冷一般紧紧抱着肩膀,摇着头说:“到处都是王上的眼线,我该想到的,他早就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阿政了——”
很久之前,她就察觉到他们似乎在渐行渐远。越来越多的规矩与猜疑横亘在他们之间,虽然无形,却比任何有形的物体都难以跨越。
“我知道了,王后,您放心。”夏霓麻利地将绢帛收进怀里,转身而出。
芈嫣稍稍松了一口气了,撑着床榻慢慢坐直,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这些东西若是被王上发现,可真就百口莫辩了。
然而她这一口气还没送完全吁出去,外面就传来突兀的躁动,以及夏霓尖利的惊呼声。
“拖下去!”她听见秦王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果断而坚决。
她的心,一寸一寸地冻住。
他没走!而她中计了——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啊——”
夏霓的哭喊像一记重锤猛地敲打在她胸口,她急忙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看见夏霓正被两个卫兵架着胳膊向外拖。
她赶到时,她已经被拖出了很远,只有凄厉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盘旋。
而他,面色阴鸷地伫立在殿口,目光迎向她,闷燃着一股暴戾的杀意。
那些绢帛散落在地上,其中一卷被他拾在手中,从展开的样子来看,已经读过了。
她的心猛地下坠,颓力地跌坐在地,知道自己多半是死定了。
“芈嫣,你可知间谍罪,按秦法要如何处置?”他的声音让她浑身发冷。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寝衣因为急促奔走而凌乱不堪,领口露出一大片细腻的雪白。
“小则砍头,重则腰斩。”她喃喃回答道,声音像在梦呓。
“很好。”他说,目光笔直而冷锐地逼视着她,即便闭上眼睛,她也能清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压迫感。
“腰斩!”他转头冲门外厉声吩咐,她猛地睁开眼睛,瞪着黑沉沉的门外,看见一个卫士得令后极速跑开的身影。
腰斩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一种比恐惧更深的愧疚直逼而来,她惊恐地意识到,被下令腰斩的,是夏霓。
她连忙卑微地跪伏在他脚下,声音如泣:“王上,是臣妾思虑不周收下了不该收的东西,与夏霓无干啊,您要处置就处置臣妾吧——”
“寡人倒是想处置你。”秦王冷冷道,“然现在正是战争关键时期,寡人不想把心思放在废后引发的骚乱上。起来,芈嫣,堂堂一国之后,衣冠不整地跪在殿门口,成何体统!”
“不,我不起来,王上,我不能起来……”她目光涣散地呢喃着,心里很清楚她根本就无力改变他的决定。
他可以囚#禁自己的生母,摔死同母异父的弟弟,自己之于他,会比他们还重要吗?
可她不能起来啊,这是她唯一能为夏霓做的了……
“求求您了,王上,求求您——”她哭着哀求,匍匐着抱住了他的腿,“看在她和我一起长大的份上,饶她一死吧!”
而他,完全无动于衷,只是居高临下地将愠怒的目光洒下来,针一样地刺着她。
“起来。”他命令道,语声中带着肃杀。
若是他在朝堂上这样一吼,就连马革裹尸的上将军都要抖上三抖,何况她一个本性温婉的弱女子。
芈嫣身子一凛,松开了胳膊,但仍没有起身。
不是倔强,而是真的一点力气也不剩了。
他忽然愤怒似的俯下身去,一把攫住她的胳膊,强硬地将她拉拽起来。
她比他要娇小许多,被他抓握于掌中,就像是一只被老鹰叼走的小鸡,毫无挣脱之可能。
“你根本就不明白……”他的声音忽然迸出一丝痛苦,眼眶泛起了红,既是悲也是怒。
她抽噎着被他扳正了脑袋,他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她泪水涟涟的面庞,忽地涌起一阵剧烈的狂躁。
他将这股狂躁,化为密集的啃噬般的吻,强硬地落在了她因悲恸而抽搐的脸颊上。
“你这个样子,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如何做得了寡人的王后?”他喃喃,“我宁可你心狠手辣一点,芈嫣,你的心慈手软,总有一天会毁了自己……”
他的语声交杂在雨点一样的“撕咬”中,犹如野兽负伤的低嚎,久久震荡着空气。
等他穿好衣服离开时,外面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明天一早,王后要去甘泉宫照拂太后,尔等随身伺候,没有昭命不得回来。”他对肃立于门口的几个宫女命令道。
“诺。”宫女们齐声应道。
他回头向内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一沉,转身一步跨出殿门。
“改腰斩为斩首,尸身好生安葬。”
他对随行的蒙毅吩咐道,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章台宫的方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