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临濯回到家中时,家里的灯是灭着的。
他没有看到父亲房间里惯常会有的光亮,有些意外。
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许临濯打开手机,在微信里看到了江影发来的新讯息。
“你爸去杭州那边督工他的新展了,你这半个月自己在家,要注意安全。”
许临濯看完,打字回复,“知道了,妈妈。”
他握着手机倒向椅背,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能够彻底松懈片刻。
许临濯垂着眼,回完微信的其他信息,便下意识地打开了“熔核”。
沉寂多日的列表在他打开的那一瞬间弹出一条新提醒。
许临濯的手指顿了一瞬,随即点开。
页面上是一颗蓝绿色的星球,慢慢地充盈整个屏幕,然后化作一个个堆叠的小气泡,平稳地落在中央,一层层地垒高。
最上面的那个气泡就是刚刚才发出的。
“——我早就该明白的,我们之间明明一直横亘着巨大的沟壑。”
“我不是没有努力去跨越过。”
“可是,每当我想要理解她时,我就会发现,原来她并不打算理解我。”
另一边,陈缘知和黄烨的一番争吵最终以陈缘知打开车门上楼为结尾,称得上是不欢而散。
陈缘知径直穿过大厅回到自己的房间,猛地将房间门锁上。
她站在门前,搭着校服外套的手臂有些无力地垂下。
不知道对着门站了多久,她才慢慢挪到书桌边上坐下。
陈缘知是不容易生气的人。
不是性格大方不计较,而是她觉得很少有事情可以激起她的情绪。
大多数时候,她都赞同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并且觉得吵架是低效且无用的行为。俗话说得好,只与同好争高下,不与傻瓜论短长。
时间是最宝贵的,浪费时间和不足为道的人争执,才是真正的损失。
但是每次——她每次都能轻易地被母亲的言语影响到,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以不被任何人的话语影响时,黄烨永远会成为那个例外。
在她的心里有一片海,平日里这片海域安稳无波,而母亲的存在就像是难以预测的狂风,只要一出现,那片仿佛天空之镜一般的海域便会在一瞬间长满混乱的波纹。
陈缘知情绪低落,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戳弄,一双眼被罩在台灯光穿过头发落下的阴影中。
在熔核里宣泄一通之后,陈缘知便扔下了手机,蜷缩在座椅里,开始自闭。
但是没过多久,躺在书桌上的手机就忽然振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陈缘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通知图标,原本惫懒的身体慢慢地直了起来。
她拿起手机,划开了屏幕锁。
涟:“又和你妈妈吵架了吗?”
手机屏幕荧白的光亮打在陈缘知的脸上,在一片模糊的光线里,她默默地打字道,“嗯。”
那边过了几秒,又发来了新讯息。
涟:“这次是因为什么?成绩吗?”
陈缘知回复道,“不是。我们还没有考试。”
她看着屏幕,又补充了一句,“来来回回都是在吵那些。”
陈缘知看着对话框,良久,那边才发来讯息。
涟,“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听。”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陈缘知却感觉心脏里的那片海被轻轻地抹平了波纹,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重新变得宁静祥和了。
……明明他也没有说什么。
很奇怪。
陈缘知定定地看着手机屏幕,任由那片白光照进她原本黑沉的眸。
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填进输入框内,“真的事无巨细地从头说一遍的话,恐怕你就会对我感到失望了。因为你会发现,从你认识我开始到现在,我还是没有长进多少。”
她等了一会儿,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振动。
涟,“我不会的。”
陈缘知莫名感觉到了对面人打下这些文字时的诚恳之意。
许临濯拿着手机在那头等待着回复,骨骼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过了几秒,对话框的另一边冒出了新气泡。
清之:“其实我已经习惯和她在对话的时候,总是不在一个频道了。看清一切无法改变之后,我已经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觉得难过。”
“我想,我只是……讨厌自己的软弱而已。”
是的,软弱。
仿佛是开了闸口的正值洪水期的河流,所有话语不加遮掩地从此倾泻而出,便显得如此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了。
“我以为我的内心足够强大,可以不再被任何无关紧要的事震动,可以屏蔽外界的质疑和干扰。可是每次面对她时,我还是会轻易地被打回原形。”
“我发现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坚不摧。无论我用怎样的盔甲和冷漠武装自己,我的内心也还是和从前一样软弱,这一点,好像从未改变。”
陈缘知看着那段话,第一次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将这些话说给别人听。
在这之前,只有她从小到大的一本本日记本,知道她所有的不堪一击。
她从小识字便早于同龄人,也有耐心看书,很喜欢阅读。大抵是因为如此,她的感受力从很小的时候,在她尚未察觉时,便被培养了起来。
以至于长大后的她总是很轻易地就能感受到世间的一切,她对这个世界的感官丰富,她敏锐犀利,却又纤细善感。
随着她慢慢长大以后,她在故事中阅遍世间万物和一隅黑暗,也在现实中看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以为她的一颗心会如死水一般平静,她以为只要她不愿意,再也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够打动她,让她失态。
可她好像错了。
如今的陈缘知猛然回头,才发现,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还是幼年时那个心思细腻,敏感而又沉默的小女孩。
……可她真的,很讨厌那个软弱的自己。
提示音响起,陈缘知的意识从回忆之海中浮出,看向屏幕。
涟,“原来是这样。你是不甘。”
“你不甘心自己努力了这么久,还是和以前一样分毫未变,也失望于自己没有成为自己所期望。”
陈缘知在心里默默地说:是的。
新的讯息又一次弹了出来,这一次却是让陈缘知有一些意外。
涟,“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那就是真实的你。”
“真实的自我是应该被接纳的,而不是被排斥的,被厌恨的。那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换一个角度去看,软弱有时候也可以叫做善良和仁慈。”
“你有一颗很纯粹很真诚的心,所以它让你看上去脆弱。”
“但这是好事,不是么?它其实很可贵。这世上许多人都庸庸碌碌,麻木不仁,他们都不曾拥有这样的心。”
这样一颗金子般的心。
陈缘知看着这些文字,内心的那片海,从遥远的彼岸卷起巨浪,狠狠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在那一刻,它前所未有的波澜壮阔。
陈缘知第一次感觉有什么深埋海底的事物,就要随着心里那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感喷涌而出。
炙热的,滚烫的,令人想要落泪的。
陈缘知张了张口,她下意识地想说话,回过神来之后,她又很想打些什么字来回应涟……可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那头的涟突然发来一条新消息。
涟,“清之,你最近方便收快递吗?”
“有一本书,我觉得会很适合你,我想让你看看。”
陈缘知缓缓睁大眼,吊着细线悬挂的心脏缓缓回落到胸口处。她微微抿起唇,心里有难言的熨烫感,仿佛阳光刚刚晒过一般。
她说,“好。”
……
那天晚上,陈缘知和涟心照不宣地没有挑明,但陈缘知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又更靠近了一些。
只是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连早上六点的低温和天色未明的街道,都变得令人雀跃起来。
陈缘知来到班里的时候,人依旧不算多,如往常一般,固定是那几个对学习很上心的同学在座位上,或是在听英语,或是在看课本。
她一眼看到了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学习的姜织絮,而她身旁的位置是空的。
孙络不在。
陈缘知心想,看来是没有坚持住啊。
不过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和习惯,本来就很难因为一两件事而彻底改变。
陈缘知放下书包,姜织絮也注意到了她,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姜织絮偷偷坐到黎羽怜的位置上,拉住陈缘知的手,压低声音问道,“知知,你看到我昨晚发给你的消息了吗?”
陈缘知刚把早餐放在桌上,“看了。”
她昨晚和涟聊完天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睡前她虽然打开了微信,看了姜织絮给她发的一堆信息,但想着姜织絮应该已经睡了,陈缘知就没有回。
陈缘知解释,稍微撒了点谎,“我当时和家里人起了点争执,处理完已经很晚了,我觉得你应该已经睡了,就没有回。”
姜织絮立马担忧起来,“怎么啦,是因为什么事吵架了吗?没关系吧?”
陈缘知笑了笑,“没关系,不用太担心。”
她看着姜织絮,“倒是你们,昨晚应该很顺利吧,我就先预祝你们校庆表演一炮而红了?”
姜织絮脸上的笑容绽开,“嗯!昨天大家都发挥得很好,孙络说她认识的文娱部的学姐都说我们跳的很炸呢!遇到了很多一起备选的其他节目的同学,被很多人夸了!”
“昨晚真的好开心!而且……”
姜织絮低下头,耳朵微红,“有稍微和他两个人说了会儿话。”
陈缘知,“噢?洗耳恭听。”
姜织絮支支吾吾,“他上场前特意跑过来问我,他是穿里面的那件毛衣好看,还是套着外面的卫衣好看,我就说都好看……反正就是,独处了一阵子。”
“所以很开心。”
陈缘知看着姜织絮的表情,心里很是欣慰。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教室里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安静的氛围被闹哄哄的人声所取代。
最吵的还要数孙络等人,她们在后面很大声地说笑着,似乎是在聊昨晚在初选场地遇到的趣事。
陈缘知隐约听见有人问孙络,“哎,看样子咱们班节目是必上了啊!”
孙络开朗又得意的声音响起,“那必须的啊!你是不知道我们昨天状态有多好!我敢说在场上跳的那一遍,就是我们这几天练习里最好的一遍!”
张纤章也笑着说道,“咱们什么时候开始练的啊?准备了那么久,跳的好也是应该的。”
周继民,“来来来,大家讨论一下到时候庆功宴去哪吃?”
因为声音实在太大,陈缘知朝后面瞥了一眼,刚好看见王劳健坐在最后排跷着腿老神道道的模样,他唱反调说,“哎,那可说不准,别这么快。”
孙络不高兴听到这些,“哎王老贱你怎么说话呢?”
齐敏睿也跟着笑道,“就是王老贱,是不是因为孙络没准你上台献花,你心生嫉妒啊?”
王劳健跳脚,“玛德,别叫我王老贱!”
后面一群人都笑起来,骂声夹杂在里面,听上去无比喧闹,又充满活力。
陈缘知转头问姜织絮,“小絮,学生会那边是什么时候贴最终名单?”
姜织絮,“今天下午就贴啦。”
两人又说了几句,早读便快要开始了,班里的人开始慢慢坐回到位置上。
……
一上午的课很快结束了。
陈缘知上午离开教室的时候还想着,下午来时帮姜织絮看一眼楼下的公告栏,结果她来的时候在想别的事情,竟是忘记了这回事。
下午第一节课上完,陈缘知刚想去找姜织絮,却发现姜织絮和孙络都不在座位上。
陈缘知有点疑惑,她走到了连廊上,又去了卫生间,都没见到姜织絮的踪影。
这是去哪了?
陈缘知不得其解,她沿着走廊慢慢地走着,忽然发现一楼楼梯口的人似乎格外的多。
她顿时想起了什么,一个转身回头,便刚好看到姜织絮,孙络和张纤章三个人一齐从楼下走上来。
陈缘知走上前去,一声“小絮”还没喊出口,便顿住了。
姜织絮抿着唇,脸上的表情有些苍白。
三个人在一起,又是刚刚从楼下上来,都是一副压抑又沉重,脸色不太好看的样子。
陈缘知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她开口喊道,“小絮。”
姜织絮闻声抬头,动作有些迟钝,似乎沉浸在某种打击之中,看上去有些恍惚。
姜织絮自然也看到了陈缘知,她张了张唇,小声道,“小知……”
“……我们班的节目,落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