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面不改色从锅里捞出来了一碗清水面。
这种东西,他自己看着都没食欲。
贺凯文守着一小碗清水煮面,好像很享用。
江湛在一旁看着他拼凑出来的一桌子碎纸。
粘合之后,被整理过了,很容易从里面找到一张郭力母亲住院的小医院,有这一条,对江湛来说就足够了。
看着江湛一双桃花眼时而眯缝时而瞪起,贺凯文问他,“我跟你一起看过那场事故,你想没想过,就算结果不是偶然,又能怎么样呢?”
江湛自然明白,一场事故,不可思议地让每一个沾边的人都成了受益者。
走的是一个没了生母,父亲不疼,再也张不开嘴的唐氏儿。
从此
唐家还清了做生意的欠款。
司机凑上了母亲的医药费。
沈氏拿上了小孙女的心脏。
又有谁能替一个再无法张嘴的孩子说话。
在世人眼里,他一个江医生又能怎么样……
然而,世人不知道,江医生还有另一张脸。
江湛淡然,“是不能怎么样。你为什么积极做贼?”
“我?”贺凯文干干净净吃完面,放下筷子。
“我跟今天那个小女孩儿挺像的,妈死的早,爹是混蛋。”之后,寄人篱下有个好哥哥的滋味儿,他不想跟他分享。
贺凯文一抿嘴,笑了,“我这个人,觉得不爽了,道德底线可以无限下拉。”
江湛心里一颤,“别瞎扯。”
“那江医生打算怎么办?查明真相,然后晚上下班回家编个医生侦探小说写着玩玩?”
“面吃完了,你该走了。”江湛收了保温饭桶拿到厨房。
“真好,我上你这儿,就为吃碗面。”贺凯文嘴角一抽,拿起自己的面碗筷子,走到江湛身后,胳膊很长,绕过江湛直接把碗放在了水槽里。
放下碗,他胳膊抽回来的时候,不经意间袖口碰到了江湛的腰。
简单随意不能再自然的一个动作而已,江湛身子竟然僵住了。
“我累了,你走。”他嗓音低哑,头都不回。
贺凯文本来就是送完保温饭桶要回去的,因为刚刚找到了唐莹莹父亲准备还钱用的一批货的信息,那张纸他揣在兜里没给江湛。
只是,被这么突兀地赶客,他还是怔了片刻。
真是背对着他,别说眼神,连个脸色都不给他。
贺凯文难免多看了一眼,江湛皮肤太白了,长衣长袖,背对着他,只露出一段脖颈。
但这段细瘦的脖颈已经慢慢爬上了粉潮。
贺凯文笑了,“我帮你把门反锁上,既然累了,就早点睡。”
听见大门扣上,脚步上一点点儿远去,一声电梯到了的提示音,江湛知道总算人走远了。
他举起来贺凯文放下的碗朝着水槽猛一磕,瓷碗碎了。
江湛盯着碎片,双手紧紧按在水槽边上,还是没去捡。
刚刚就是被贺凯文的袖子轻轻一碰,连静电都起不来的自然接触而已,他竟然有反应了。
而且,有了反应之后,听见他的声音,反应都会越来越强烈。
他比任何人都瞧不起自己,瞧不起自己这些年磋磨出来的过度敏感的身子。
他明明把日子过的清心寡欲,然而身子的俞望却越来越大。
“可耻。”他低声骂了句,骂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他不想用手去碰,得自己克服,可是一低头,看见水槽里贺凯文刚刚用过的筷子,还没平静,身下又缓缓开始灼烧起来。
他冷水洗了把手,连擦都没擦,直接迈进浴室。
门外,一声脆响之后,贺凯文把“可耻”两个字听得真切。
第一次吃了一碗他亲手做的清水面,什么味道都没有,他却觉得是这些年吃过最好吃的一碗面。
然而,他刚走,屋里的江湛就摔碎了碗,还不忘骂一句“可耻”。
可耻。
在他眼里,他也许做什么都可耻。
贺凯文抬手往下拽了拽卫衣的帽子,低头往楼梯走了过去。
但抬起袖子碰到扶手时,想起那段染霜的脖颈,再去细品那两个字……他唇角一挑,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口哨,步子轻快地三步两步跳下了楼梯。
第二天,江湛有半天假期。
渤大年轻的副主任,转一个住院的病人,还是轻车熟路。
第二天下午,双人病房里就多了一个叫姜敏珠的老人,67岁,胰腺癌晚期,正是肇事司机郭力的母亲。
江湛没用护士帮忙,连上仪器之后,所有护理也亲自上手。
老人满脸皱纹兜不住眼泪,感动地眼眶里眼泪打转,“之前的医院,没人管我,大夫你真好。”
郭力要雇护工,老人舍不得花钱,一天下来床上又脏又臭,小护士自然不愿意靠近,每天都是儿子下了班去给她收拾。
江湛作为主治医师,看过她的病例,长期住院化疗的人,跟医保挂钩,简历上写着以前的单位,所以知道她退休前是个小学老师。
他温声说,“姜老师,您休息会儿,我去隔壁看一眼。”
姜敏珠55岁退休,返聘八年,过了两年清净日子。65岁之后,就在医院,再没人叫过她一声老师,这一声“姜老师”,让她没兜住眼眶里的泪水。
旁边床的大爷是闺女来接他今天出院,一边望着最后的吊水一边看着手机跟闺女聊天,“昨天的小女孩儿也太可怜了,那卡车司机瞎了眼吗。”
“害,爸,也不能全怪他,毕竟绿灯。卡车司机都是晚上成宿的开车,疲劳驾驶停不来。”
“呸,一个司机刹不住车,撞个小姑娘,他就祖宗八代不得好死。”
“爸,你可别骂了。咱家也姓郭,五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呢。”
“他也姓郭?”
“可不是么,叫郭力。名字都有。”还是她进这间病房之前,听见江医生不知跟谁电话里提到的。她自己一寻思,事故之后,肯定送这个医院,所以医生知道也很正常。所以,想都没想张口就来。
“姑娘,你说那个司机叫什么?”姜敏珠终于忍不住,跟隔壁床的大爷聊上了。
“郭力啊。今年才32岁,听说以前还是什么优秀公交驾驶员……”
半个钟头之后,旁边的床空了。
爷俩高高兴兴出院,江湛把人送到门口。
双人间病房里,只剩下姜敏珠一个人。
江湛敲了敲门,“住院检查,姜老师,您打算做么?”
江湛这个人,直来直去,对待患者不会板着脸,但也不会为了迎合别人而挤出笑脸。
“这半年,除了我那不省心的儿子,早就没人跟我说话了。”姜敏珠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强打着精神,“之前的小医院,我那个傻小子,买通了大夫一起骗我,总说我就是个良性肿瘤。我看起来就是个很好骗的傻老太太?”
江湛坦然道,“不是良性。恶性。胰腺癌晚期,您应该知道。”
费用,性价比,余命……江湛都有问必答,甚至还有别的。
“江医生,我知道了。在我最后的日子里,你是唯一把我当个人看,而不是当猴子刷的医生。”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最后的力气只打算留给她的儿子。
傍晚5点整。
连羽绒服都没来得及脱的郭力风尘仆仆从外面跑进来,“妈,你看,我就说要过年了,咱家有好事儿。咱竟然等到渤医大的床位了!”
32岁的郭力,把半长的头发打理的精炼,一股脑梳在后面还喷上发胶,咋一看挺精神。但走进细一看,满脸的憔悴,眼眶深陷,眼圈乌青,看起来至少四十后半。
“江医生,您好。”江湛淡淡地只是伸过手去握了握。
“小力,妈今天又做梦了,想跟你说说话。你不用打扰江医生。”
“嗯,妈你说。”
“妈做梦刚退休那会儿子,每天最开心的事儿就是坐公交了。冲上一壶茶,坐上15路车,那是贯穿咱渤广的主干道,看着车窗外的光景,车里上上下下的匆匆忙忙的人。妈就在想啊,我儿子是优秀公交驾驶员,一年全市就选一个人。还上过渤广电视呢。坐在车上就很美滋滋……”
“妈,你说那些干啥。”
“咋不能说呢。我才不羡慕对门儿老张家给老总开车的儿子,整天提心吊胆的半夜才下班,也就接送一个怪癖的老总。我的儿子,那是开大车的,不用看人脸色,天天送几百上千号人上下班呢。”
“我还记得中友广场的下一站是黎川立交桥,桥下有个、”
男人把话接了过去,“长开春拉面店。”他中午休息,常常去吃碗面,那时候,总看见母亲,母亲说她顺路,母子俩一桌,一人一碗面。
男人猛搓了把脸,什么也没说。
“小力啊,妈这半年,其实骗了你。”
姜敏珠笑起来很慈祥,“你问妈,疼不疼。我总骗你说,不痛。其实,痛的撕心裂肺,痛的一分钟都睡不着,痛的说句话都浑身针扎一样难受……每次化疗之后,喝口水都想吐,但怕你看见,胃里翻上来的酸水,妈都咽回去了。”
“噢。”男人哽咽着,抬手挡在眼眶上,慢慢地下头,把脸遮住了。
“之前那医院宰你,你就去弄来二十万。钱花了,能让你混个孝顺的名声,可是打算让我继续遭罪下去?你”姜敏珠乐呵呵地,嘲讽着似有似无地一笑,“小力啊,妈从来不信你会去开车撞人、”
“妈!”郭力握紧了拳头,拼命摇着头。
姜敏珠严肃起来,“你替你妈想想!如果知道你去撞了人,不明不白换来的钱,真不值得我再装着不痛不痒多活这半个月。”
“妈,你别说了。我、我、我错了。”郭力双手揪住被子,小孩子一样扑在了母亲怀里。
“不说完,我怎么咽气。”姜敏珠没什么力气,抬起的手,还是轻轻放下了,揉散了儿子打着发胶的软发,“放你妈走吧,我真的太痛了,我不信你会去撞人,你可不可以抬头看着我,告诉我,你没撞人。”
“妈。”男人只有呜咽嘶哑的哭诉,“我真的没想这样。妈——”
江湛关上门,把时间留给了母子二人。
当天晚上,他又一次正式宣告死亡:【姜敏珠,67岁,死亡时间202x年2月5日22点整】
“江医生,我妈说的一命抵一命,让我、谢谢你……”
郭力满脸泪水,一把拉住了江湛的胳膊,“我敢在我妈面前起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让我撞的是个小女孩儿,他们说,让我踩足油门去撞的是一条狗。我真的踩刹车了。”
一条狗。
“他们?”江湛声音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