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咯。”
门扉轻开,枯黄覆地。
太史筝探头望见门外有序停驻的一辆辆精美牛车,口唇微张,一副讶然貌。但瞧两位身穿直领对襟褙子,头梳同心髻的靓丽少女,前后下车来到她的面前。
“贤太妃女侄易字诗前来报道。”
“邶王孙齐佳觅前来报道。”
哇,来得好快!
“易姐姐十一娘,快进来。”太史筝顾不得思量,急着拉人往院里去。
可身后却有人神色慌张,迟疑半晌,终在三人将要进门前斗胆道:“右武卫上将军嫡五子夏不愚——的小厮…奉我们舍人之命前来,见过各位小娘子。”
姊妹三人停下脚步,齐齐回眸看去。
太史筝见此状况不禁发问:“的小厮?什么情况?怎只你一人?你家夏大舍人呢?”
小厮却似有苦难言,尴尬着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齐佳觅闻言竟将院门一推大笑着向里走去,惹得众人不明所以。
“十一娘笑什么?”太史筝贴着身旁的易姐姐压低声音。
易字诗回神冷笑了句:“谁知道?从前一块在宫里伴读的时候,整日就神神叨叨的。我寻思着她合该在相国寺外头摆个摊。少理她。走吧筝,先进去。”
“还有那个什么小厮,既然你是代替不愚前来,就一同进来吧。”
“是右武卫上将军嫡五子夏不愚的小厮。”小厮答得有板有眼,其余人却早已跨门而入,不再搭理。
小厮见状忙跟了上去。
来到院内,齐佳觅轻车熟路绕过连廊往告春苑的方向走去。
淡紫色的衣摆绣着销金的芙蓉。王公贵胄,富贵锦绣。她哪怕走在背阴的地方,也灿烂无比,“唉,那小厮。我说你们家夏舍人,是不是这会儿还在祠堂被夏世伯吊着呢?”
此话一出,太史筝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激动地拽住易字诗的袖口。
易字诗自是不信齐佳觅的胡话。
她刚想开口反驳,却被小厮一个惊呼打断,“您怎么知道!”
嚯,是真的!
太史筝瞬将崔植筠的事抛去脑后,夏老五的热闹怎能不凑?她探去脑袋,旁敲侧击地问:“十一娘,老五又是犯了什么浑?这吊在祠堂的罪过未免太重。”
一提夏不愚,齐佳觅只笑。
她指了指小厮,“哎呦不行,想到夏老五,我就想笑。你让他来说。”
“我?”小厮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太史筝与易字诗也将目光投了去,小厮无奈只得答道:“回各位小娘子的话。我们五郎昨夜去鸳鸯楼吃醉了酒,回府正巧碰上白承旨与我家阿郎议事出来。这不我家五郎迷迷糊糊的就……就不小心…”
“不小心什么?说啊。”太史筝听不到重点急得跺脚。
小厮却支支吾吾不肯言。
齐佳觅见状将话接了去,“他家五郎啊!就不小心——拍了白承旨的腚。”
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音落去,笑声四起。独独小厮红了脸。
夏不愚放荡,是东京城中出了名的。
好似除了他们这几个朋友,就再无人愿多看他一眼。乃至是夏宅里的其他人也一样。可夏不愚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何必旁人分说?
他啊,永远都是那个会替她们挨骂受罚的夏老五。
“等等,齐佳觅。老五的事,你如何知道的这样清楚?”易字诗察觉出不对。
齐佳觅不怀好意地笑起,“如何知道?因为捉弄白承旨的主意是我出的呗。从前他做赞读的时候,可没少打我和老五板子。只是老五个憨货,我叫他捉弄,又没让他去拍白承旨的腚。你们是不知道,夏世伯那脸当时就紫了。抓了老五就往宅里去,我拦都拦不住。”
“什么,原来是你害了我们郎君!”
“好啊,你俩又背着我出去吃酒!”
小厮与易字诗目光如箭夹击而来,齐佳觅左右顾盼大呼:不好。欲溜之大吉,却被二人追击而去。
三人就这样你追我赶,“混战”起来。
彼时,太史筝站在原地,看着院中混乱不禁暗自疑惑:不是吧!怎么就打起来了。我叫她们来是不是有事来着?就是那个崔植什么,什么植筠来着……哦,对。崔植筠说亲,说亲啊!
“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太史筝忙抬脚跑去提醒。可院中打得火热,根本无人理会。
只听。
“您为何要坑害我家五郎,您可知我家五郎昨夜被打得多惨!都破了相了!”
“你莫要冤枉人,事是他自己办的。与我何干。”
“齐十一,你老实承认。这是你们这月第几次背着我出去吃酒——”
“唉?你别怪我们不带你,实在是你酒品太差!”
“您!”
“你!”
“略——”
一棵落叶的枣树围着三个人吵吵闹闹。
习以为常的太史筝,明知拦不住,干脆摆烂歇在一旁的石凳上仰面望天。
不管了,管不了!
只是这门亲事该怎么办呢?不若就回绝了去?还有那飞出的四只信鸽,只带回了三个人,但大姐如今做了合分,应是不会来了……
筝虽是这么想,却仍盼着大姐来。
说起淑仪司寇珏,副相千金出身。是东京贵女中的佼佼者,是她们之中的领头羊。所有人都爱她敬她,惯称她为大姐。
年少宫闱相伴,筝最喜欢跟的就是大姐。
而大姐最偏爱的也是筝。
端方秀丽,贤良淑慎。这些词就好像刻在大姐的骨子里一样。
只是后来,所有人都渐渐摆脱“孤城”,独独大姐一人被迫戴上金银造就的枷锁,过起了司寇家早就为她定好的一生。
父母命,媒妁言。
是福,不由己。是祸,困终身。
或许便是由此开始,筝才想能自己去做那一辈子的选择。
正当太史筝胡思乱想间,有人忽自远处高呼:“肃静。”
筝猛地起身瞧见三两位内侍,抬着块用金布蒙盖的立屏停在不远处。再将目光偏移,她竟瞧见司寇珏身边的金典簿站在连廊外。
人到齐了。
这差的一人来了。
太史筝喜出望外,她问:“金内人!是大姐让您来的吗?”
金典簿却未曾作答。
彼时,院中人听见对话,仅仅愣了三秒,就又叫嚷起来。他们似是未曾注意到来人是谁。金典簿便又扬声言说:“淑仪娘子驾到——”
“淑仪?”
“娘子?”
“驾到!”
小厮止了步,易字诗松了手,齐佳觅回了头。
而太史筝却已是敛容立在一旁。
齐佳觅见状站去筝的身边,用手戳了戳她的腰身,嗔怪道:“坏筝,怎么不提醒我。”
“我叫你,你也得理我啊。”
二人窃窃私语,小动作不停。像极了从前逃课被直讲发现,罚站在那讲堂后边。说话间,金典簿领着人朝院中走来。待到来到众人跟前,她才命人将立屏搁在地上。
只是,淑仪娘子在哪?
太史筝与齐佳觅环顾而望,也未见半分大姐的影子。
金典簿瞥见二人神情,随即挥手示意内侍掀去立屏上盖着的金布,奉命道::“淑仪有令,见绣屏如亲见。娘子问诸位安——”
众人无言将目光汇聚。
只见立屏中的司寇珏一如往昔。光影流转,丝帛闪烁,好一朵倾国倾城的牡丹。
太史筝但望画中人如痴如醉,眼中尽是止不住的想念。齐佳觅赶忙接话道:“安,安。除了老五,大家都安。麻烦金典簿替我们问大姐安。”
小厮撇了嘴,太史筝赶忙点头附和。
金典簿瞧他们一个个那无所适从的模样,想起淑仪的吩咐,笑着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淑仪娘子吩咐,诸位随意行事,小娘子们不必拘着。不知我等可有来迟?筝小娘子的正事,说到哪了?”
说到哪了?
就从没开始过!
筝砸咂嘴,想今日若大姐不叫金典簿来,这场面恐怕到太阳落山前也难控制得住。带着幽怨的眼神扫视过众人,太史筝开口应道:“事…还未开始说呢……”
“还未开始?”金典簿惊讶着坐去石凳,“那就快坐下说说,臣也好快些回宫给娘子复命。”
事情终于被拉回正轨,三人相视一眼老实围坐而去。余剩下小厮代表夏不愚立在一旁。
“谁先来。”金典簿发了话,可这会儿他们倒沉默起来。
几人无言对望,最后还是齐佳觅先挑了头。
只瞧她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张写的歪七扭八的纸片,生硬念道:“崔植筠,平康伯爵府长房唯一嫡出的子嗣。啧,这还是个独子,会不会是个愚孝的?婆母那边岂不难搞?不好。”
“身长五尺半,身高不错。比上次清源郡公家的那个残次的矮子好太多。”
“年二十,比筝大三岁。竟还未成亲!”
“肤白面净,相貌堂堂。什么意思?白面书生吗?那我还是更喜欢皮肤黝黑,最好武功盖世。”
齐佳觅自顾自的起劲。
易字诗看不过眼,出言相怼,“齐十一谁问你了。你念就好好念,别说些有的没的。”
齐佳觅闻言驳斥,“去去,你懂什么。本王孙是在帮筝理性分析。少打断我。筝,不理她的,听我接着给你念。这消息可是从我家七哥儿那得来,他原和崔植筠做过同窗。准错不了。”
太史筝捧脸乖巧地点点头。
易字诗却似是对自己手握的消息信心十足,对齐佳觅甚是不屑,“行,我不打断你。我瞧你还能念出个什么名堂。”
齐佳觅也是个倔的,转头嘁了一声便继续念道:“性子沉稳内敛,接人待物温文尔雅。本人满腹经纶,教养极高。什么啊,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书呆子嘛!”
“让我再看看这行小字。”
“此人不饮酒,不好色,不挑食,不正常。怪!这都哪跟哪儿,哪有这样的人啊!七哥儿到底靠不靠谱——”
打脸来的未免太快。
齐佳觅气得揉皱手中纸张,易字诗在旁忍不住的发笑。
她趁机起身按住齐佳觅的脸,将人推去一旁嘲讽道:“你信齐少严,不如信相国寺外的术士。行了,她说的这些没什么重要。筝,你还是听听我的。”
太史筝抬头望向易字诗。
齐佳觅却故意走去太史筝身后,捂住了她的耳朵。这一下,可是把筝捂得脸颊发紧,就连眼角都不禁向上提了几分。只瞧不等筝挣脱,齐佳觅便出言耍赖道:“不给听,不给听。”
可易字诗自有治她的办法,“时楼,碧光五壶。放手。”
齐佳觅不应。易字诗加大了筹码,“外加中山园子店,千日春一坛。过期不候。”见好就收是齐佳觅最大的优点,她瞬将手移去筝的头上乱揉一气,“筝,乖。好好听你易姐姐的话,她的点子最坏。”
再瞧太史筝这儿会手捂着脑袋,躲了又躲,“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坐下,别摸了。”
齐佳觅在美酒的收买下终于消停。
易字诗趁势开口:“既然方才齐十一已将这崔二郎的情况,介绍的差不多。那我就来说说崔家。筝,你可知崔植筠为何这样好的条件,年过二十岁却仍未娶亲?甚至半房妾室也无?”
太史筝摇摇头。
齐佳觅接茬道:“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易字诗瞥了眼不着调的齐佳觅,转头柔声同筝道:“并非是崔二郎有疾,而是因为他家关系复杂。以及那家主母,也就是崔植筠亲生母亲,在外的名声实在太差。”
“嗐,复杂?有多复杂?名声差?能有多差?”
齐佳觅不屑。
“我家大爹爹五子六女十八孙四曾孙,东京城里有比我们邶王府还复杂的人家?”
“夏老五狗都嫌,谁的名声能有他差?”
言至于此,太史筝也觉得奇怪,“是啊,比十一娘家还复杂吗?比老五名声还差?”
易字诗却将双手环臂发问道:“别的暂且不说。筝,我问你。按当朝旧俗若祖父离世,家中是否分家?”
太史筝点头。
易字诗又转头看向齐佳觅,“十一,我问你。像你这种高门富户,若是家中起乱可会摆去开封府言说评理?”
齐佳觅摇头,“高门富户图个脸面,家丑岂能外扬?”
易字诗得到答案猛地将手一拍,“如此,结果显而易见。”
众人却仍是一头雾水,她便解释起原由来,“老伯爵离世,崔家未按旧俗分家。说是什么老太太在世,兄弟二人和睦尽孝。其实啊,都是借口。还不都是家产闹得。”
“东京城地少人多,除了咱们这些个得赏赐的,有祖产的,大部分京朝官都是赁屋而居。偏崔家祖上清正,就留下那么屁大点个祖宅,怎么分出两个门户来?你们说上下二十多口人,全都挤在那么个小宅子里,能不生事端?加之崔家主母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当初就因分家不公这档子事,竟背着主君与二房争闹去了开封府。你们说,这么大个人家丢不丢脸?”
“啧啧,丢脸,确实丢脸。”
齐佳觅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追问,“那这事最后怎么收场了?”
“还能怎么收场?我前头不说了?崔家为了保住颜面,以忠孝之名压下此事。”
“不分了呗。”
易字诗说罢无奈摇了摇头。
这些事都是她自她娘那听来。崔家的乱事,在东京贵妇圈中早已成为笑谈。只是,当易字诗问及崔植筠时,她娘的答案却是简单的四字:
堪为良婿。
这是很高的评价,可婚姻绝不是只这单单四字就能承担。
易字诗将目光投向太史筝心情复杂。待她思量半晌,还是如实开了口:“筝,你若让我说这门亲事,自是算不得好。可你若问我崔植筠这个人,我便用我娘的话告诉你,堪为良婿。只是筝,你要自己抉择与权衡。无论怎样,我们都尊重你。”
“是啊,筝。虽说崔家是挺复杂的,但崔植筠竟是我们七哥儿都挑不出错处的人。不过,你自己思量,我们支持你。”齐佳觅也应声而言。
太史筝却沉默不语,她似乎有些心事。
彼时,齐佳觅猛地想起身后立着的小厮,她回了眸,“唉?你这厮!我们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言不发?你既替夏老五前来,就没有什么消息禀告?老五消息那么灵总该知道点什么。”
话落在小厮身上,只见他二话不说掏出一小坛夏不愚在鸳鸯楼喝剩下的酒,搁在众人面前,“回诸位,实不相瞒我们舍人昨夜的酒,到今儿都没醒。我与舍人禀告筝小娘子的信后,舍人只醉着叫奴将这坛剩酒作为贺礼送来后,就昏了过去……”
“所以,我今儿就是来送酒的。”
“拿走!走远点!”
三人出奇地异口同声。
“唉,好嘞。”
小厮动作麻利收回桌上的酒坛,抱歉离场。
一直旁观的金典簿此刻笑望众人,为她们的情谊感动,却在想起司寇珏后叹息。她终在此时开了口:“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那这最后就瞧瞧我们淑仪,给筝小娘子带了什么来。”
金典簿拍了拍手,内侍们便端着一张画卷的两头为太史筝缓缓展开。
年轻太学博士郎,绿袍绕身茂风华。
这是崔植筠入仕后的第一张画像。筝见画中人意气风发,若皎月,若清风。丝毫不见被俗世所染的浊。再与眼前人搁着画而望,筝只觉那感觉难以名状。
缘起之处,天意相逢。
目光最后落定在画的落款处。筝自思量,“金典簿,易姐姐,十一娘。这门亲事,我应了。但问最后一句,这崔二郎是不是真的——”
“不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