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开头
元宵节后的保和坊, 还没恢复往昔的人来人往。
以至于面食店开张一旬,生意总也不是太好。每日闭店都会剩下十几个馒头,亦或是笼饼。可筝也不浪费丢弃, 除却叫宝念拿回家用些。其余的, 她日日都会去州桥,分发给风餐露宿的乞丐。以做些功德。
这日, 汴京新岁第一朝落雨。
筝像往常一样坐在店前的台阶上发呆。
看着来往的人形色匆匆,筝料定今日定是还得去州桥一趟, 便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她盘算着今日就赁辆牛车过去,不再走路, 省得湿了裙衫。
可宝念心思敏感, 这声叹息落进烟雨,被她听去。
宝念竟羞愧地与筝言说:“筝娘子, 这生意不好, 会不会是因为我这面食做得难吃?才引不来这回头客?瞧着今日又要剩上好些,我真是愧对你这么忙里忙外的张罗。”
筝蓦然回眸, 雨帘在她身后, 如注落下。
筝没太听清宝念微弱的话。
仓夷却从后厨掀帘而出, 这几日她伺候完老太太,无事便会过来。
她这勤勉的性子, 还真是一刻也闲不住。
仓夷听闻宝念这般说, 便笑着宽慰她道:“何须妄自菲薄?宝念,万事开头难。你要知道, 生意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尤其是这汴京城的生意。当初我跟着李家姐姐在朱雀门摆摊,那么好的位置。我们每日三更起身, 辰时出摊,忙得是昏天黑地, 但你可知刚开张的时候,一天能卖出多少碗我们便烧高香了?”
宝念转眸,被她吸引了思绪。可她猜不出,便同仓夷摇摇头,“多少碗?”
仓夷答曰:“二十碗。”
“二十碗?那可是朱雀门啊,往来人口络绎不绝,怎就会只卖二十碗!”筝觉得不可思议。
可仓夷是过来人,比她们耐得住性子。
仓夷知道,这新开的铺面,就算无人也是正常。如今这面食店每日的盈利,在仓夷看来,已经是相当可观,她与二人说:“客源是要慢慢积累的,好口碑也是要传的。一切机缘强求不来,咱们得沉得住气,慢慢来。所以宝念,你也莫要灰心,你要相信咱们的东西好吃,才能有客人愿意买啊。你若都觉得不好,客人怎会买你的账?”
仓夷语重心长,她说起这些时,整个人都煜煜生辉。
筝便是发觉了她的优点,最初才有念头,有勇气开下这个铺面。筝觉得她们不能总被困在深宅大院,她们也可以做些自己擅长的事,“是啊,宝念嫂嫂。生意的事,您不用挂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咱们人多力量大,集思广益,一块想想办法,总能好起来的。至于赔钱的事……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们家太史将军有的是钱。”
“诶…我听二位的。”
宝念的忧憧,被仓夷的宽慰,筝的温暖打消。
三个女人相视一眼,一切便烟消云散。
筝转过头,依旧看着长街落雨,万物悄然生发。被潮起浸湿的裙摆,轻轻落下,她竖耳听仓夷在身后说:“明日是不是就该礼部省试了?你不是说今儿要给你家郎君去送考试用的东西?不若你今日就带着小宝早些走吧,我与筝留下收拾便好。”
“那怎么行。”
宝念婉拒了仓夷的提议,她说,“没事的仓夷娘子,我已经将东西准备好搁在这儿了,待会将店门闭了后,我直接从这儿到太学去,耽搁不了。”
“那你路上记得慢些,也愿你家郎君今朝能一举高中。”仓夷说罢与宝念交换过眼神,去到筝身边负手站立。两个妯娌,一站一立在雨帘内,谁也没有说话。
筝在沉思,她那鬼点子当是层出不穷。
转眸望向仓夷,筝忽而开口说:“嫂嫂,挑菜节是不是快到了?”仓夷闻声垂眸,有些疑惑,“二月二江岸挑菜是快到了。只是好端端的,你怎么问这个?”
筝却猛地将手一拍,大呼道:“呐,我想到了。咱们可以根据时令民俗,做些野菜的笼饼,在节前售卖。总会有些无法出城挑菜,又想尝口新鲜的人来买,这样咱们还能吸引客人前来,扩大扩大咱们的名气,叫更多人知道知道咱们的小店。你们觉得如何?不若咱们就试试?也不吃亏。”
仓夷被筝的反应吓了一跳,可她静下心来一想,倒也不失一种办法。
但身为大东家的仓夷,顾虑总比阶上坐着的人多,她张口应声:“主意倒是不错,可这野菜产量不大,咱们去哪弄来?靠我们自己去摘,又能摘出多少呢?这事你可有想过?”
筝既是提议,就早已想到这野菜的原料从何而来。
瞧她胸有成竹道:“嫂嫂大可放心,我认识个卖货翁,这汴京之内,就没有那阿翁弄不到的菜。再说这野菜笼饼,只是个吸引人的噱头。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咱们啊——这回可限量。叫他们今日买不到就抓耳挠腮,明日转一圈,还来。”
仓夷莞尔一笑,“行,就你主意多。那既然老板娘都放话了。我们就只管跟着干活呗。”
筝望着仓夷将双目笑弯。
可陡然之间,却有把雨伞穿过雨帘,落在了她们面前。但见那伞下人默默驻足,深情凝望起那阶上坐着的女郎,他开口轻缓,有股子言语落进的酥柔。
“坐在地上,夫人不觉得凉吗?”
仓夷瞧着那人在伞下露出的脸,嗤然一笑在,识相转身离开。
筝抬眸看,崔植筠平淡而温暖的目光,落进眼眶。她欢喜着唤了声:“二郎。”崔植筠也用那抹纯粹的笑,予以回应。
筝问二郎:“你怎来了?”
崔植筠伸出手臂,想要拉人从冰冷的石阶上起身,他说:“我来接老板娘放班。”
这句话冲破烟雨的寒,筝默默牵起了他的手,两只冰冷的手掌至此交握,掌心的温度,慢慢占据了指尖的清寒。只要不放手,就能这样一直温暖下去,亦如他们的人生一般。
躲进崔植筠的伞里,筝忽而想起什么,推着崔植筠就要远走。搞得崔植筠莫名望去,“这就放班了吗?不用与大嫂她们说一声吗?”
筝却摇摇头,“谁说这是放班,我不过是想带你去个地方。一会儿还要回来收拾呢~走走,走啦。”
“去个地方?”崔植筠茫然无解。
可他却放任身侧人带着他去往未知的地方。
直到在保和堂前停下脚步,筝说到了。崔植筠才举目看去,可这一看,却是叫他更加茫然,“来这儿做什么?你病了吗?是哪里不舒服?”
筝扬起眉,“我没有不舒服。只是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正好叫保和堂的郎中给我们看看。”
“给我们看看?看什……”
崔植筠不知道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媳妇,到底是想干嘛?可这来都来了,岂还有他半路逃跑的份?崔植筠便也只能乖乖被媳妇拽着进了去。
大抵是落雨的缘故,平日人满为患的保和堂,今日竟不用拿号,只接进了大夫坐诊的内堂。
浓郁的药香沁鼻,筝拉着崔植筠小心翼翼上前。这是她早就想做的事,就是一直没逮着机会,今日崔植筠倒好,自己送上门。筝是说什么也不能放人走。
按着崔植筠坐在内堂,筝轻声问了句:“郎中先生。”
“我们想看看……”
可不等筝张口,堂下坐着的古怪老头,竟嘘了一声,示意筝噤声。他只抬眼瞧着小两口一眼,便挥手命二人搭腕,跟着二话不说就为二人一一诊起脉来。
筝看看崔植筠,崔植筠看看筝。
虽是她将他拉来,但此刻二人却是一样的一头雾水。
可老郎中却在为崔植筠诊脉后摇了摇头,在为太史筝诊脉后也摇了摇头,吓得小两口大气都不敢出。难不成是什么不治之症?可他们的人生还有很长……怎么就能——
最后三人沉默半晌,还是筝斗胆相问:“先生,我们是什么问题吗?很严重吗?”
老郎中却反问说:“你想有什么问题?”
筝懵在原地。崔植筠摸了摸她的手臂,冷静接茬道:“后生见识浅薄,有何不妥,还望先生明言。”
果然医术越高,脾气越古怪。
老郎中看着崔植筠沉着的模样,忽而大笑,他捻着胡须眯眼笑起,一语便道破筝今日所求之事,“娘子今日是来求问子嗣,老朽说得可对否?”
筝讶然不已,“先生怎知?”
老郎中阅人无数,自是不会眼拙。
他收起案前的巾帕,抬手指着崔植筠便言,“他肾强力壮,无事。你肝强血旺,亦无事。莫要忧虑多思,子嗣之事自会水到渠成。这就是老朽给你开的药方。还有切记,阴为下,阳为上。不可颠倒,不可颠倒——”
老郎中磁性的声音落进耳畔,他是以医者地角度出言。
小两口却为此双双红了脸。可既是老郎中给吃了颗定心丸,他二人也该松下心来。
如此,那就回去遵从医嘱,继续…
阴下阳上,不可颠倒。
第112章 遛弯
省试放榜的一月后, 便是殿试。夏不愚终是不负众人在大相国寺中所托——
没考上。
可这回夏老爹竟没直接把夏不愚拖去祠堂吊打,而是亲自登了礼部考官的门,且在一番询问后, 得到了这样一句话:“朽木尚可逢春生, 只看春机几时燃。夏将军莫要忧心,此子还有机会。”
于是乎, 夏老爹自考官家出来,只拍了拍夏不愚的肩, 便淡定离去,再无其他下文。亦是没提叫他滚出京城的事。夏不愚愣在原地,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他想佛陀还真听见了他的祈愿。
只是那高中的愿望…怎么就不灵了?-
是日, 伯府中一片安宁。
春日的暖和气,也渐渐袭来。
妯娌三人如往常一般相约在小花园里散步, 这似乎已经成了宋明月怀孕后的固定项目。
小径上停停走走, 聊聊家常。
宋明月发现太史筝盯着自己那已经开始显怀的肚子,目光从未离开过。宋明月不解, 她问:“二嫂, 你这一路上, 到底是在看什么呢?是我现在的样子很奇怪吗?”
筝一脸懵态将目光上移,矢口否认道:“我没看什么啊。”
仓夷却在一旁偷笑。
宋明月便将眼神移去, “大嫂, 你又是在笑什么?”
“我?”仓夷看了眼太史筝,想起前些时候, 她与自己提过保和堂的事,“我笑筝是在羡慕你呢——怎么筝?是那老郎中给你和二郎开得方子不管用?”
仓夷没直言, 她如今倒是在她们面前,能开起玩笑来了。
筝闻言小脸一红, 轻唤了声大嫂,根本无从辩驳,她也不能说那老郎中的方子不管用,但就是见效太慢。
宋明月瞧着眼前的妯娌俩打着哑谜,自己被蒙在鼓里,惑然说:“羡慕我?我现在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就等着早日生了,把小老三甩给崔植筹,我好解脱。你说你,羡慕我作甚?不过,你若真急着子嗣的事,我倒是可以叫你摸摸,沾沾喜气。我与你说啊,我这方子可比老郎中开的见效。”
她知道是什么方子,她就见效?
仓夷在旁边憋笑,筝却一脸兴奋,“我真能摸摸吗?”
宋明月大方,她二话没说便拉起筝的双手,搁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摸吧,再大些月份,你想摸,我也不叫你摸了。”转眸看向仓夷,宋明月又言:“大嫂呢?你可要摸摸。”
仓夷却摇头拒绝,“不必,这事我不急。”
她这反应倒叫妯娌俩惊讶。
可她们却也没去追问。因为这是仓夷与崔植简的私事,外人也无权过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但凡只要是自己认为好,便叫做好。
筝立在宋明月面前,感受着掌心阵阵微弱的波动,感叹着生命的神奇。
“老六,他在动!”筝得到回应,欣喜欢呼,也有了信心。宋明月亦是微笑着回应,“是啊二嫂,他要是不动,可就麻烦了。”
但闻此话一出,妯娌三人抬眼相互瞧了瞧,皆被宋明月风趣的调侃逗笑-
后来,继续漫步天光。
宋明月挽着仓夷的手臂,蓦然相问:“最近因为怀孕的事,都没怎么问过面食店的事。大嫂,二嫂,面食店近来如何?生意可好?也没听你们怎么提过,最近更没见你们去过。”
伸手掠过道旁的青草丛,筝回眸作答:“好着呢,放心吧。我们最近又招了两个想出来做活的妇人,所以我和大嫂也不必常常过去帮忙,只要月底等着去收账就行。轻松不少呢~”
宋明月看着筝的漫不经心,质疑了声:“真的?”
仓夷遂将话茬接过,“是真的。二月二店里靠着筝想的法子,大卖了两日,招揽了些客人。大红大紫算不上,但如今正常的经营已是不成问题,宝念她们的日常生活也有了保障。不过咱们这面食店,就是小本买卖,也挣不出什么大钱。能这样稳固经营已是不易,慢慢来吧,现在只要能让宝念在京城立着脚,筝折腾这一遭便也值得。”
“大嫂,说得对。”筝出言附和。
宋明月笑了笑,“对对对,你们说得都对。”
妯娌三人说说笑笑,辗转过了两道弯,来到苍云亭前刚刚站定。二房那边便有人急匆匆冲撞而来,筝眼见着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忙伸手将宋明月揽去身后挡起来,生怕他们不长眼,把人撞到。
“二叔母?还有二叔?”宋明月躲在筝身后讶然。
可眼看着这些人从眼前如流星般划过,宋明月又疑惑,“他们领着这么多人…是要往哪去——”
筝的目光随着人群的离去流转,仓夷不知其解地摇摇头。
妯娌三人愣在原地,看不出个所以。
宋明月最先提出质疑,“我怎么瞧着他们这火急火燎的阵势,像去跟人干仗?”
筝皱着眉,猜想说:“他们不是去郡王府跟县主闹呢吧!我听说植林堂哥自年前去了郡王府,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二叔母这不会是到现在,才想起来去要人吧……”
“那不可能。”
宋明月却否认了太史筝,她说:“二叔母还没有胆大到能去郡王府抢人的份。若真是去抢人,那也早该去了。何至于等到现在,而且,二叔母这么久不问植林堂哥,约摸着是放弃他了。所以,我敢打赌,他们这肯定不是往郡王府去。”
妯娌二人说得起劲,仓夷也忍不住加入进来。
她头一遭敢学着她们的模样揣测道:“那…二叔他们是……去学士院打家翁?”
话音落去,气氛瞬间冷静下来。
且看筝与宋明月的表情瞬间落下,她们转眸盯着仓夷便齐声说:“大嫂,你这个更离谱了!”
“不好意思……”仓夷僵着脖子致了歉,自动将嘴巴闭了起来。
她想自己果真不是跟人拉闲散闷的料。
不过好在,有人自西边鬼鬼祟祟走来,打破了仓夷的尴尬。筝亲眼看着那似曾相识的身影,在瞧见她们几人后,闪躲着回身想逃,却被宋明月一嗓子喊下,“春儿,瞧见我们,你往哪去——”
宋明月瞧上去与那一脸慌张的女子很是熟悉。
崔渐春既是被人叫住,就不好再当做没所谓地回头,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招呼:“春儿见过各位嫂嫂,植筹嫂嫂……找我有事?”
小娘子害羞,没说两句就垂了头。
筝觉得她与除夕那晚见过的一样,文静安然,连张口时的声音都是轻飘飘的。
宋明月瞧着崔渐春的样子,敏锐地嗅出一丝不寻常,她扒拉开太史筝,上前拉着崔渐春就要往苍云亭里去,“无事就不能叫你了?你说你见了我们跑什么?”
崔渐春整个身子都写满抗拒,可她却还是扯出几分笑颜,“植筹嫂嫂,我…我没跑。”
“明月,你别吓着春儿妹妹。”筝跟着走进苍云亭,想替崔渐春解围。宋明月竟莞尔一笑,安排人坐下,“二嫂,我可没吓她,我们春儿,就这个样。大嫂说是不是——”
仓夷从身后走来,笑着冲筝点点头。
筝便更百思不得其解,崔渐春见自己人怎么也能害羞成这个样。
可不容她多想,宋明月就在廊下碍着崔渐春追问:“春儿,你没事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伯府谁不知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里就跟那些个诗书典籍为伴。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来追二叔母他们的?你快跟嫂嫂说说,二叔母他们这么火急火燎地是去做什么?是不是去找邹家算账的?”
“若是如此,你若想去,嫂嫂现在就备车带你去。”
“?”
筝见状疑惑望着宋明月,她这怀着孕丝毫不耽搁她那颗八卦的心,这分明就是她自己想去吧……
仓夷也忍不住唤了声明月,以作提醒。
“母亲他们不是去二嫂嫂家!”崔渐春惊声作答,跟着抬眸扫视过周遭,她却又支支吾吾起来,“我跟着出来……我跟出来,是因为……”
宋明月这急性子碰上崔渐春这肉脾气,只觉听眼前人说话,叫人上不来气。
她忍不住催促:“是因为什么?春儿,你可急死人了。”
可宋明月这一催,似是起了作用。
只瞧崔渐春顿时忽改常态,吐出一串,连大气都不用喘的话来。
“我跟出来是因为今日礼部放榜,母亲他们要为我在榜下捉个现成的夫婿回来。我想瞧瞧母亲他们捉个什么样的,怎么个捉法,是捉个状元还是榜眼,就打算偷摸尾随跟去,没想到刚跟到此处,就被嫂嫂们撞上,把我扣在这了。植筹嫂嫂,你说你还想问些啥?”
但见话音落下,筝一脸震惊看着崔渐春,她这说话…不也……
不费劲吗?
第113章 打算
“榜下捉婿?”
宋明月愣在原地, 将诧异地目光投向崔渐春,“可这好好的,京城什么样的人家, 咱家找不到。二叔母她为何要弄这么大的阵仗, 跑礼部去费这劲?”
“因为母亲说……”
崔渐春望着妯娌三人不解的目光,又重新将头垂了下去, 低声应道:“官家今年新政,说是要破了孤寒之士十年不得一任的僵局, 重用三甲之内的寒门之士,以彰显天子惜才之心。所以今朝汴京城那些个有头有脸的门户, 闻着消息, 全都去了礼部。我又正好到了出嫁的年纪,母亲自然也是要为我搏一搏的。”
只是, 崔渐春说的, 真是如此吗?
筝暗自疑惑起。
怪,实在太怪了。今岁这是怎的?流行起榜下捉婿了?易家要捉, 崔家也要捉。可一甲满打满就三个人, 若是大家都去抢, 都想讨个头筹,那状元郎又不会分身?岂不打破头……
这往前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筝总觉得里面盘根错节, 不止是面上瞧得这么简单。
可宋明月道是信了崔渐春的话, “原来如此,那既是能得官家重用, 二叔母去便去吧。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就…这些事……”崔渐春尴尬笑了笑。她瞧宋明月没了下文,抓着手心起身, 这就要离了苍云亭,“植筹嫂嫂, 你们是不是问完了?若是无事,我就先走了。”
闻及此言,宋明月却不肯放人走,她跟着起身道了声:“且慢。”
“植筹嫂嫂,您这又是作甚?我这该说的,可全都交代完了。”崔渐春难为情地定在亭下,她是一刻也不想与她们多呆,就仿若再多呆一秒,崔渐春心里的一魄就要碎掉。
“春儿你不是说想去瞧瞧?我们正巧闲来无事——”宋明月说着仰头看向仓夷。
仓夷却说:“你莫看我,我待会要去福寿阁伺候老太太。”
“二嫂你呢?”宋明月又将目光偏向若有所思的太史筝,筝面无表情抬起头,有热闹她会不凑?不凑热闹她还叫太史筝?瞧她点点头,当即附和:“我这就叫人去套车。”
但瞧此话一出,吓得崔渐春呆呆应声:“啊?不,不必了吧……”-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在去往礼部的马车上,崔宾瞧着面色淡然正坐在中间的褚芳华,忍不住开口相问:“这榜下捉婿的事,真是太后那边的授意?可太后好端端的缘何要让咱们去……”
崔宾有些话想说,却又不敢明言。
他自己没本事,二房这么多年一直靠褚芳华撑着,所以平日里他对她都是敬而远之。
今日若不是褚芳华硬拽着叫他一起去,崔宾是断不会插手这些事。他这人,就是天塌了,都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褚芳华那头正身直立,斜眼瞥了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张口便骂:“你用你那笨蛋脑子想想,太后的意思,我还敢假传?是你不想活了?还是我不想活了?”
崔宾一听这话,将脸一绷,“诶,我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褚芳华做主惯了,她才不在乎崔宾的感受,转眸又言。褚芳华说:“立后在即,你瞧着选后名单上有那些个高门贵女,实则就只是褚家和司寇家的博弈,其余人都是来走个过场。可若真拼起来,我们褚家根基薄弱,就算有同族在朝为官,也尽是些虚职。加之贤太妃那头又亲近嘉淑仪,司寇家便得了易家的支持。”
“崔老二,你可知他们易家今朝也要给他家女儿捉婿?”
我们褚家……呸。
崔寓撇撇嘴,真是叫褚芳华扒上这门亲戚,在自己面前威风了这些年。
褚芳华见他不答,便自顾自地说起,“你是不是也以为易家这回捉婿真有这么简单?其实不然,他们瞧着面上是为女捉婿,实则暗地里是在为自己家积攒势力,给司寇家借力。如此,好借两家之势,推嘉淑仪上位。将来若是叫他们大权在握,太后在宫中的地位,便危矣!所以太后现在让我们做的,就是为了让褚氏多些势力,多些与他们抗衡的机会。扭转咱们这被动的局面。”
褚芳华说得头头是道,崔宾却不解,“那你说的这些事,与我们又有何干?难不成太后是叫我们去跟易家抢婿?易家那老匹夫,我可惹不起他。你若叫我去跟他抢——停车,我现在就下车。”
崔宾便是这性子。
他此生所求,单只是吃喝玩乐,虚度光阴。若叫他参与这些事,他是一百个不应。
可褚芳华有的是办法治他。
且瞧马夫将马勒停,褚芳华瞪着崔宾临阵脱逃的身影,不紧不慢了句:“你今日但凡敢下了这马车,我明日就把房里那些小妾发卖个干净,包括吴氏。”
吴氏,崔植松的生身母亲。
崔宾眯了眼,褚芳华说到吴梅子,他还是要掂量掂量,再决定去或留。
崔宾又重新坐了下,只不过做得离褚芳华远远的。
褚芳华望着崔宾将手一搭,忽而沉声质问:“蠢货,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吗?你还察觉不出自己的处境吗?”
崔宾白了一眼身后人,当即反驳说:“处境?我是何处境?我好得很!褚芳华,我瞧执迷不悟的人是你——整日里,放着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总想着搬弄是非,跟大房争来抢去。伯府有大哥大嫂做主,咱们只管着过好自己不行吗?就非要掺和那些争权夺利的事。作吧,你就作吧,我跟你打赌,迟早有一日,你得后悔。”
崔宾这人虽游手好闲,可他倒有自知之明。
但褚芳华却与之,完全不是一种人。她素来心高气傲,做人做事,总不想甘于人后,可怎奈命运不济,总也落于人后。所以褚芳华心里一直憋着口气,于今朝不吐不快。
“后悔?崔宾,你真是好没良心。”
“你以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若非家中男人立不住,哪有女人愿意像我这般强势?我今日就告诉你,老太太病了,这伯府迟早是要分家的。人家大房爵位,名利,家产什么都有,就连孩子们也争气。”
“可咱们呢?本以为与郡王府结亲,能今非昔比,日子好过些。”
“结果呢?媳妇厉害,崔植林就跟你一样不争气。如此,你可曾想过,若是分家后我们这日子怎么过?是凭你这个考功司的芝麻小官,还是靠你那几个比你还烂的儿子?”
“你说,我们以后不依仗太后,不依仗褚家,我们还能依仗谁?今日但凡是跟太后亲近的人家,都派了人出来捉婿,就为在太后面前长长脸,为自己搏个前尘无忧。所以崔老二,今日我不管你捉个什么样的,你就是捉个二甲三甲,也得给我捉一个回来。你不为自己,也得为咱家打算打算。”
褚芳华带着哭腔把崔宾数落得一文不值,崔宾也觉得没脸。
可二人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脸面名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从也没人说,是为了崔渐春的幸福着想。崔宾转过头,瞧了眼褚芳华,蹙眉扬声道:“去去去,我去行了吧!启行启行——”-
长辈的马车渐行渐远冲着礼部而去,晚辈的马车也自伯府门前缓缓启行。
车厢内,宋明月与太史筝一左一右架着崔渐春正身而坐。崔渐春拘谨地坐在当中,几度欲言又止。此刻,她浑身没有一处,不是僵硬的状态,她自觉就是伯府门口的石狮子,都不见得有她这般板正。
可既然张不开嘴,崔渐春便将自己放空。
她想礼部…
应该很快就到了-
三人到时,车窗外人声鼎沸。
礼部外的金榜前,叫前来看榜,捉婿,乃至凑热闹的百姓堵的是水泄不通。丝毫寻不到褚芳华他们的身影。崔渐春这边见马车停稳,嗖的一下脱离妯娌二人的束缚,孤身溜下了马车。
只是,下了马车便是人山人海。目光所及也皆是数不清的脑袋。
可就算是如此,依旧有人打马而来。
人群随之快速挪动,只瞧还没等崔渐春站在车架前,松口气,就被移动的人群带翻,重心不稳向前跌去。紧接着马蹄声渐近,宋明月正巧探身而出,不由惊呼了句:“天呐。春儿,小心——”
彼时,打马长街的锦衣少年,在骤然勒马间,微微俯身一把拽住了崔渐春的手臂。
崔渐春瞬间悬滞,骏马的喘息,盖不住她那狂乱的心跳之音。
崔渐春惶然向上看,天光下有张比烈日还要明朗璀璨的脸,他的眉眼,透着股如山涧溪流般的清澈纯粹,崔渐春听那少年说:“小娘子,是我吓到你了。抱歉。”
崔渐春惊魂未定,望着少年的脸,完全无法作答。
这时间,筝闻讯从车内钻出,却在望见车外场景时,讶然唤了句:“老五?”
这家伙,不是连省试都没过吗?
他在这儿作甚……
还一身红衣锦缎,穿得像个状元!他是想干嘛——诶,不太对,春儿的小脸怎么红成这个样!
第114章 鼎沸
夏不愚的眼睛, 在望见太史筝的那瞬开始变得明亮,他欢喜着唤了声:“筝——”
而后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筝默然从马车上落地,站在宋明月身前。拥挤在人潮里。
宋明月却惊诧地看了眼马上的少年, 随之又将目光传递去筝的背脊, “筝?二嫂,你俩认识?”
筝回过眸, 笑着哦了一声道是:“明月,这是右武卫上将军家的舍人, 我俩是总角之交,从小玩到大的。他叫夏不愚, 你们跟我一样叫他老五就行。”
宋明月闻言一惊, 禁军统领的儿子。让她叫他老五?
她可叫不起。
筝顺着把头扭回去,从刺眼的天光里向上看, 不觉抬手遮在了眉前, “夏老五,你还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个连省试都没过的家伙, 怎么跑这儿来凑着热闹?怎么?夏伯伯这回没给你些颜色瞧瞧, 你就开始忘乎所以了?这大庭广众的, 人都快挤不开了,你还骑马, 看把你能的。”
“还有, 你快些把春儿妹妹放开。你是准备把人抓到几时?”
筝这顿言语,就像那亲姐姐数落自家弟弟, 嘴上表现的,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心里却是哪哪都操着心。这亲弟弟呢?自也是屁颠屁颠地直笑,只瞧夏不愚听了太史筝的话, 赶忙送去崔渐春的手臂。
崔渐春也赶忙逃回了两位嫂嫂身边。
夏不愚那边刚松完手,便从马上跃下,瞧他望着一行的三人疑惑道:“春儿妹妹?筝,你们是一起的?”
筝嗯了一声,介绍说:“这是二郎的堂妹——”
可不等太史筝将话说完,崔渐春便在她身后,微微俯身应了句:“小女崔渐春,见过夏舍人。”
筝闻言一咧嘴,跟宋明月对上眼神,妯娌俩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夏不愚是个没心眼的。他牵着他那价值千金的骏马,爽快回了崔渐春的话,“啊,原来是崔崔的堂妹,那都是自家人。春儿妹妹不必见外,你跟筝一样唤我老五就好。那这位是——”
夏不愚还真不认生,他转眸就看向了宋明月。
宋明月也赶忙接过话茬,回复说:“我是他家老三的媳妇,二郎和筝的弟妹,宋明月。随夏舍人怎么称呼。”
“哦,好好。”夏不愚得了解释,开怀大笑。
他想这崔崔家的亲戚,人倒也蛮好。哪里有像他们传的那般乌七八糟?筝这半晌插不上话,逮着机会总算能开口相问:“老五,你还没回答我,你也是来看榜的?”
夏不愚摇摇头,“我哪里是来看榜的,你不是也知我的能耐?我啊——”
说话间,夏不愚左顾右盼,在确认没有相识之人,才附在太史筝耳边低声道:“我是来看状元郎的,听说这新科状元,最近抢手的很呢。也不知易姐姐她家爹爹,能不能帮易姐姐抢到这状元郎?难道你就不好奇吗?这状元郎长个什么样?不若你们今日是来作甚?崔家难道也有人高中吗?”
夏不愚不明所以。他在起身离开太史筝身侧时,不经意对上崔渐春的眼眸,开朗地笑了两下。
崔渐春却瞬间低头,躲闪去他坦荡的目光。
筝本想如实相告为崔渐春捉婿的事。
可在转眸后,筝又改口说:“无人应考,亦无人高中。我们单只是来凑热闹的。”
夏不愚闻言眯起眼睛,“我就知道,有什么热闹你能不来?那既是如此,咱们就一道吧。你们这里头还有身子不方便的,就让小爷我给你们开开路,免得叫那些不长眼的,给挤着了。”
筝嗤然一笑,道是:“夏大舍人心善,那就麻烦我们夏大舍人了。”
“小事一桩。”夏不愚挥挥手,引在众人身前朝人海走去。
筝回眸柔声说了句:“走吧。”
几人动身,徐徐前进。
可耳中嘈杂纷扰,却叫崔渐春有些不安。
她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晦暗的房间,半开着窗,天晴时仅有一束光照进来。阴雨时偷听风雨吹打在窗台。茫茫然攥着掌心,忽而一阵洋溢着自信的话语落进耳畔。
崔渐春抬眼望去,少年的背影清瘦,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之中,与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格格不入。
人怎会这般炽热,且明亮?
夏不愚时不时扬声,为她们疏出一条安全的路,丝毫没去在意身后投射来的温柔目光,“诸位,让让。这里有孕者,还请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崔渐春入了迷。
她就这么渐渐松缓了攥紧的掌心,欣然与众人走到了金榜之下的最前端。
几人相立,宋明月根本没有心思去看那金榜上的字,瞧她左顾右盼,于人群中寻找褚芳华与崔宾的身影,却连个影子也没见着。她垂了眸,贴在太史筝身边疑惑道:“二嫂,这怎么连个人影也没看到?难不成二叔母他们……已经捉到归家去了?咱们来晚了?”
筝亦是惑然,“他们不能有这么快吧,我瞧着这里不是还有些人家刚到吗?”
二人相视一眼,找不到答案。
筝便也管不上别的,她开始抬眸在金榜之上默默地从后往前看。
谁知,待她看到二甲的名单时,猛地啊了一声,把身边的宋明月吓了一跳,宋明月伸手拍了太史筝一下,直呼:“二嫂,你作甚!是上头有二哥哥的名字,还是怎的!你这么惊讶?”
筝回过头,指着二甲第一名的方向,张口问宋明月,“老六,我没看错吧——那上头是柳愈庚?!”宋明月顺着太史筝手指的方向看去,再三确认,“是啊,是柳愈庚。二嫂你不是上过学堂,认过字吗?怎的?这人你认得?”
筝讶然收回手指,“老六,你可知这人是谁?”
“谁?”宋明月茫然。
筝答曰:“宝念的夫君。”
“竟然是他!?”宋明月不可思议,二甲第一可算得上不错的成绩。
“那若真是他,那宝念往后,岂不是就有好日子过了!”宋明月摇了摇太史筝的手臂,筝却深深凝望着柳愈庚的名姓,想起月余前相国寺碰面,宝念在古树下的怅然,恍惚念了句:“但愿吧。”
彼时,不知何处哨音忽起,有位年轻的儿郎被人群簇拥着走来,便有人陡然高呼:“状元郎来——”
筝又与众人纷纷注目而去。
且看那年轻的状元郎,风度翩翩,眉目如画,一脸文人模样。就如他们臆想中的一样,引得筝下意识和夏不愚相看一眼,两人瞬间异口同声说道:“这个好!”
随着恭贺声四起,状元郎从他们面前走过,在人群中渐行渐远,筝也于周遭人的议论纷纷里,听闻到状元郎居然已经应了易家的婚事。可谓是双喜临门。
如此,筝与夏不愚总算是放下心来。
看来,还是小娘娘办事稳妥,说不定公开放榜之前,她便已内定了这新婿,也未可知。
筝轻松回头,瞧见小堂妹。这才想起自家这档子事。
于是乎,她左寻右看,苦苦寻了半天,只见这礼部门前人声鼎沸,别人是捉婿的捉婿,看榜的看榜。唯独不见这急匆匆出门半晌的二房长辈。
筝惑然,这人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翌日,大内宝慈殿。
太后懒起梳妆,宫人拎着香斗在殿内转了一圈,出门时正巧碰上褚昭媛打帘进来。她是这宝慈殿的常客。宫人早已习以为常,瞧见她躬身拜了两下,示意其太后在内殿,宫人便垂眸跨了门出去。
褚琦玉仰着脖子进了门,没多看宫人一眼。
瞧她身上新做的宫衣,垂在身后,随着她高傲的步伐,一路拖进了内殿。鬓间那根本不合乎她位份的金钗,摇晃过她暇白面颊。褚琦玉来到褚太后身边,问了声安,她道:“太后今日起得晚,是有何顺心事,叫您睡得安眠?”
褚太后坐在妆台,揉了揉眉心。
镜中的她,瞧上去不过三十有余的年纪。可沉重的凤冠,却将她的眉目压得沧桑。
褚太后说:“顺心?你一日不做皇后,我如何能顺心?你一日不诞下龙嗣,我如何能顺心?昨日那状元郎竟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被易家捷足先登,如此咱们在他们那,就又失掉一局。”
“琦玉,你可知如今这局势于我们而言,不利——”
褚琦玉闻言却比着太后叫屈,“侄女什么招都使了。官家不爱来我这儿,侄女也没办法。谁知道官家最近怎么改了心性,那么喜欢往摘玉阁去!定是司寇珏那贱人,使了贱招!”
“不过姑母,就算是易家捷足先登,榜眼和探花,又早在高中前就许了名门世家。可我爹不也给我七妹,捉了个二甲第三名回来?还有贾家,徐家,赵家这些个跟咱们亲近的人家,不都按照您的要求捉了个女婿回家。”
“咱们在数量上,也算是压过他们一头。将来这些人在朝中,不都能为我们所用?就连官家都说了,今年的寒门之士,可是要予以重用呢!姑母就且宽宽心,咱们定不会输给那狂妄的司寇家。”
褚琦玉说着说着,想起件事,张开嘴便不怀好意地揣度起,“只是说来奇怪,昨日几家都想着法地为太后办事,偏这崔家二房,口口声声说为姑母你马首是瞻,竟连个三甲同进士出身都未捉到。侄女到底不知是他们故意与太后作对,还是别有用心。您瞧这事,咱怎么办?”
褚太后闻言面色一变。
可她却没发怒,只将两眼一眯,“怎么办?没捉到,就重新捉。我不管她褚芳华用什么手段,我只要她给我一个交代。”
“去,把褚芳华给我叫进宫来——”
第115章 猜疑
消息传去伯府时, 褚芳华刚搓过跌打药歇在床上。
可一听说太后召见,褚芳华当即从床上弹起,满目都是肉眼可见的慌张。她说今日怎么右眼一直跳, 原是在这儿等着。后知后觉嘶了一声, 褚芳华暗呼:大事不好。
碰巧崔宾从外边进来,瞧见站在地上的褚芳华, 张口阴阳道:“嘿呦,昨日才在礼部门前摔了个大跟头, 起都起不来,嚎地就跟要过去了般, 今儿就能下地了?褚芳华, 我有时候真不知,你这人哪件事是真, 哪件事是假。”
那头崔宾放肆嘲笑, 褚芳华却压根没挂在心上。她只于口中念叨着,“完了, 全完了。”
一边单脚蹦着往门外走。
可大抵是出门时太匆忙, 褚芳华绊着门槛, 吧唧一下又摔在了地上。只瞧崔宾见她摔倒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上前关怀, 而是漠然站在门内, 冷笑一声:“该。”
夫妻离心,这家可还叫做家?
褚芳华握紧拳头, 顾不得与之计较。她急声怒骂身后人,“崔宾, 你个混账男人,你莫笑。快扶我起来, 我要进宫去——若不然你也得跟着陪葬。”-
宝慈殿后头有座杏花园,是先帝驾崩前,叫人种下的。正值初春,杏花绽放。微风自东拂去,吹落院中一地雪白。偶有几片落去院中人肩头,倒也平添几许风雅。
褚琦玉百无聊赖撑在石案。
她的那双柳叶眼,紧盯着树下人袍角上那只耀眼的凤凰。褚琦玉在想自己若是穿上这身衣裳,一定比她更漂亮。她觉得姑母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时走运。既然她都能得到,那凭什么,她就不行?
她一定可以。
褚琦玉将嘴角勾起,金玉堆砌出的娇贵皮囊,败絮其中。或许是因为褚家的富贵来得太过容易,叫她早就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褚琦玉自诩是天生的凤凰,父亲的十四个女儿里,只有她站在了这里。
甚至太后,都不过是她走上那个位子的垫脚石而已。
可王权争斗,岂是儿戏?
司寇珏叫她掌的那三日权,她把内廷搅得苦不堪言。她却又将责任全部推去了司寇珏身上。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一切只是时机未到。
园子外头吵闹,褚太后转头瞧,“外头是什么动静?搞得地动山摇,成何体统!”
宫人压在腹前的手,攒满了杏花,却也不敢乱动分毫。她闻言垂眸躬身退去园子外查看后,又来禀报,“娘娘,平康伯府的二夫人来了。”
“叫她滚进来。”褚太后的风度,装不过三秒。
褚琦玉捻起珍珠做的坠子,斜眼瞧向有来人穿过的院门,嗤然一笑。
她的笑,带着鄙夷。
褚琦玉张口打趣,“咦?二夫人,你这腿怎么着?一长一短的。难不成是急着见我们太后,出门给绊着了?还是说——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遭了报应?”
褚琦玉笑得张狂,且粗陋。
便说是这样刻薄的性子,齐鲤元又怎愿与之亲近?甚至在齐鲤元看来,她连司寇珏的一根手指都不如。
褚芳华站在两位贵人面前,低眉顺眼,再无了往日的威风相。她拖着受伤的脚踝,一脸窘迫,却还要陪笑道:“昭媛娘子,哪里话。妾身来见太后,自是健步如飞地赶着,只是要说这腿……”
“却是妾身昨日在礼部门外捉婿时,给摔着了。”
褚芳华先入为主,不等眼前人先提,自己便将原由给抛了出来。褚琦玉闻言转眸望向太后,她故意把话重复给太后听,她十分好奇姑母的反应,“呦?竟是捉婿的时候,给摔了——怪不得把婿给摔没了。”
褚太后那边随手折下几只杏花,搁在了身边宫人稳稳端着的托盘上,瞧她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道:“摔着了?那摔得可严重否?既是如此,你怎么也不通禀一声,在家歇着便好。何故还特意跑来?你瞧瞧你这一路从外头走来,叫别人瞧去,岂不说我苛责?伤成这样,用不用我给二夫人找个御医瞧瞧?叫我想想……”
“不若就叫你家大郎?”
折断的杏花,失去养分,就不再似枝头的鲜活。
褚太后折花无情,她自觉掌控一切,给人以威严压迫。她喜欢这种被人臣服的感觉,便抿嘴笑起。褚琦玉对上她的目光,跟着堆笑。这姑侄俩当真像极。
眼前人口蜜腹剑,她分明好言好语地在笑,却叫褚芳华胆寒。
褚芳华扑通一声跪了地,她慌慌忙,知晓今朝在劫难逃,“太后娘娘,妾身无事,妾身无事。不必叫大郎来瞧。都是妾身办事不利,如此哪里还有脸面推脱不来?妾身今日就是断了半条腿,也要到太后面前请罪。”
“办事不力?”褚太后闻之发笑。
可话音刚落,她的表情便瞬间阴狠下来,“你也知自己办事不力。那今日就是真的断了你半条腿,也请不了你的罪。褚芳华,你是故意拿摔伤之事,与我作对吗?你难道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
褚芳华大惊失色,
这些莫须有的罪责,她可但不得。
褚琦玉却见怪不怪,她甚至抬手为自己添了杯茶,怡然自得喝起。
“妾身…妾身……”
褚芳华无从辩驳,她也不知老天爷为何总是不愿与她站在一起。昨日礼部前那莫名地一摔,确实摔乱了她所有计划。可那个当下,在痛苦与太后两边,她只有本能地选择前者。
“妾身,岂能与娘娘作对。妾身恨不能为娘娘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虚假的话听得太多,就会变成嗤之以鼻。
褚太后推开宫人手端的杏花,几步走到褚芳华面前,居高临下,“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东西,这于我而言,没有半分用处。褚芳华,我只需要你,兑现你承诺给我的东西。这个要求,应该要比断你一条腿,简单的多吧。若是这点你都无法满足完成,你说你于我还有何用处?”
互相利用,互相索求。
才是达成他们之间稳固关系的必要。
褚芳华斗胆举目相看,她怎能放过这条大鱼,她接着褚太后的话说:“娘娘的意思是……叫我重新捉婿?可昨日已过,哪里还有合适的人选……”
褚太后眼眸流转,与褚琦玉转眸对视时,褚芳华便料到,二人已经在她来之前算计好了一切。
“自然是有。”
褚琦玉接过话茬,翻开搁置许久的名册,将目光定在那二甲第一的柳愈庚的身上。
她不再装作旁观,而是直白言说:“若是按着原先的计划,我爹赢过易家抢着那新科状元,你们崔家就是抢个二甲末也无妨。不过如今叫易家抢了先,那这事,便不简单了。今年依官家的意思,二甲第一,最低也能封个六品。所以太后的意思是,叫你找这柳家郎。”
“二甲第一?可我怎么听说此人,家中已有妻室?难不成太后是想让我……”
“可停妻再娶,乃是触犯元梁律的!”
褚芳华心有疑虑,她不是良心未泯,而是担忧自己。可她现在却是砧板上的鱼肉,哪里由己?
且看褚琦玉傲慢地丢下册子,颐指气使道:“那柳家郎我们查过,那柳家郎的媳妇,我们也查过。不过一介乡野,无依无仗。他们面对的是我们褚家,能兴起什么风浪?仅是如此,你便怕了?二夫人,方才不是还说要为太后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原都是些蒙骗太后的话。你当是好大的胆子。”
褚琦玉的白脸唱得起劲。
褚芳华大呼冤枉,却不敢轻易应话。
可眼前人却并未予她退路。恩威并施,是这姑侄俩惯用的手段。只瞧半晌不言的太后,在掐捏好的时间伸手,温柔地拉起跪地的褚芳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于杏花纷飞中沉声落定,“凡人间之事,皆在人为。回去的路上慢些行,莫再跌跤,这一回——要站稳。”
“来人备辇,莫叫二夫人这般归去。”
后来,褚芳华离开杏花园,姑侄俩站在繁茂的杏花树下,褚琦玉忽而开口问:“姑母,缘何非要她去办这事?二甲第一确实不错,但于我们而言,只是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可相差甚远。”
褚太后蓦然回头看向这片杏花林,没有回答褚琦玉的话。而是问她,“琦玉,你知道当年先帝种下这片杏花林的意义是什么吗?”
褚琦玉年轻,他想先帝种下这片杏花树,大抵是因为其中美好的寓意。便答曰:“是青涩的爱意?”
褚太后却摇头笑道:“不,是猜疑。”
“还有如今,锦上添花于我们而言亦是跟雪中送炭一样重要,莫要轻敌。”
第116章 善意
汴京外城西, 有座皇家林园,名为琼林苑。
放榜第二日,官家便会在此赐宴于新榜进士, 是为琼林宴。
这几日的汴京热闹, 百姓皆打西边去,就为能赶在琼林宴前瞧上一眼这瞩目的状元郎。
可筝昨日便已得见这新科状元的风采, 自是不再去凑这样的热闹,因为在筝看来, 他啊——
与崔植筠可差远了。
冬日的棉帘已经换作轻透的竹帘。筝坐在去往面食店的马车上,漫无目的地向外望。
不经意间, 有辆熟悉的马车自眼前奔驰而过, 筝一眼便认出,“诶?这不是咱家的马车吗?”
崔植筠沉默坐在一旁, 仿若这周遭的热闹全都与他无关。他唯独只在太史筝言语时, 才会愿意张口,吐出他那金贵的玉言。
崔植筠淡然抬看向那处, 回应说:“是二房的马车。”
“二房的?这个方向?这个时候?是出去做什么?”筝惑然, 崔植筠望她好奇模样, 哑然一笑,道是:“兴许是有什么事吧。”
筝点点头, 重新坐回崔植筠身侧。瞧她望着眼前人的眉眼, 无心念了句:“希望别真是有什么事才好呢。"-
保和坊外,马夫轻轻勒起缰绳。
筝待到车身停稳, 拎着早前准备好的菜篮子,眉眼含笑与崔植筠嘱咐:“你到太学忙完, 可务必要记得来接我。”
这事崔植筠岂能忘记?
他就是忘记归家的路,也断不会忘记来接太史筝。
但瞧崔植筠正身直立, 笑着应了声:“为夫知晓,夫人吩咐,自是不敢相忘。”
筝发觉崔植筠最近在她这儿是愈发乖顺,只是除却在帐下腻歪的时候,他那“如狼似虎”的状态,简直与现在两个样。
筝摇摇头,不敢乱想。
可她却在下车前,猛然凑去崔植筠面前,似蜻蜓点水般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倒是把崔植筠给吓了一跳。
崔植筠蓦然与之对望,嘴角处是再也压不住的笑,甜蜜透过唇峰,乐在心上。
筝要转身离去。
崔植筠却一把将人抓住,深浅地呼吸落在耳畔,引得筝的心里发痒。筝没想法设法地逃,她趁势坦然虚坐在他的腿上,沉声相告:“崔二郎,我该下车了。”
今朝换作崔植筠嗅着太史筝身上清淡的胭脂香,故意将头抵在太史筝肩头说:“今晚带你去州桥逛夜市好吗?”
新婚浓情未过,他被眼前人放肆招惹,变得难舍难分。筝却轻轻捧起崔植筠赖在她身侧的脑袋,用着温柔的嗓音,张口说:“只要你现在放我走,今晚你带我去哪都行。所以崔二郎,我现在能走了吗?”
“用我帮你拎东西吗?”崔植筠摸着太史筝纤细的腰身,不肯放人。他在等眼前人求助于他。
谁成想,话音落下。
车夫忽而在外高声相问:“少夫人,保和坊到了,您不下车吗?这儿可不能长久停驻车马,您稍微快些,不若我就换个地——”
筝闻言松去崔植筠的脸颊,笑个不停,她转眸赶忙趁势吆喝了声:“诶,我这就下。”-
面食店的生意,依旧是不温不火。可店中忙活的女郎们,却是说说笑笑,热情高涨。
因为她们总算是在这一方小小的铺面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属感。这种不再依附任何人的感觉。
真叫人踏实。
筝到时,宝念正与另一个新来的妇人,坐在店门口剥葱闲谈,为下午的生意做准备。小宝就乖乖躺在宝念用自己赚钱买下的摇床里,不哭不闹。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安宁祥和。
“老板娘来了。”
其中一个妇人在瞧见太史筝后,欣然呼唤。宝念抬起头,“筝娘子,今儿怎么想着过来?”
筝挽着有些重量的菜篮子,笑着与二人挥手。
宝念赶忙搁下剥好的青葱,将指尖沾染的尘土,轻轻抿在襜裳,抬脚走去将筝手中的菜篮,接进了自己手里。
筝也没推让,她将菜篮传递。
宝念随手一拎,诧异了句:“天呐,这么重?你这是怎么提过来的?咱们前日不是才叫人送了菜过来?筝娘子怎么还亲自来添些菜?”
筝摇摇头,跟着宝念进了店。
她说:“这不是给店里添的菜,这篮子菜是我爹一大亲自送去伯府,叫我拿来给你的。”
“给我的?”宝念疑惑。
筝嗯了一声,答曰:“这不,我爹昨儿无事来店里溜达,正巧听闻你说柳师兄高中,今朝琼林宴后,柳师兄受封归家,你要为师兄烧饭庆功。他本想予你些钱财,以作恭贺。可想着你定是不会要,这犟老头便一早跑去早市给你采买了些菜。”
“太史老爷……”
宝念茫然掀开菜篮上蒙着的笼布,怎料里面不止有时令的新鲜瓜果,竟还有用油纸裹好,新鲜宰杀好的鸡鸭牛羊。
太史正疆的善意,叫宝念心里暖和。
可自己已经凭白受了他们父女俩这么多恩惠,怎能再去索求?她便连忙婉言谢绝,“太史老爷怎么给我这么些贵重的东西?这叫我如何能收……”
“筝娘子,你回去告诉太史老爷,他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些东西,我实在不能收。东西还是你们拿去吃,我如今有了筝娘子发给我的工钱,已是感激不尽。这些东西,我自己买便好。”
拿回去?那可不行。
筝将东西往前推了推,故作为难道:“这可是我爹一大早去集市买的,你不收怎么行?你不收我也不好交代啊!我爹那臭脾气,若是知道你没收,是会骂我的。而且我已经大老远给你拎过来,岂有让我再拎回去的道理?”
“再说我发给你的,是你自己赚的工钱,是你应得的。然这菜篮是我爹的心意,不可相提并论。而且这些东西,你今日不是正巧能用上?如此也省得花钱,这省下来的钱呐,就留给我们小宝存着娶媳妇。”
“好了宝念,你就莫再推脱,你若再推脱,我可生气了。”筝努力劝说。
妇人在旁也笑着搭腔,“就是啊,宝念。这都是东家的一片心意,你只管收着,若想报答,明日多卖两屉馒头便是。只是别过了今天,你做了官家娘子,高飞远走了,就忘了我们。老板娘说,我说得对否?”
筝跟着附和:“对,也不对。两屉可不行,我啊——要多卖三屉。”
此话一出,店内人哄然大笑。
都道老板娘财迷。
宝念却忙说:“怎能怎能。我的根就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宝念自知再去推脱便是无礼,她望着太史筝感动地难以言表。
她自远方来,历经很多磨难,受过很多冷眼相待,却在太史筝和崔植筠他们那些人这儿找回到了温暖和良善,所以这世间善恶有道,自分两旁。
何须气馁,何须自我怀疑。
坚定地走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宝念望着一篮子将要溢出来的善意,湿润了眼眶,再三言谢说:“那我便替我家小宝谢谢筝娘子,谢谢太史老爷了。那我现在就去干活,应是多卖六屉才好。”
众人淳朴的表达,都只是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她们从前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那种虚无困顿的日子,叫人压抑且不安。
现在她们已在慢慢远离那样的情绪,能够像现在这样轻声笑语,便是最好的证明。
宝念回头就要去抱剥好的葱,筝却伸手将人拦下。
筝说:“好啦,我知你勤勉能干,只是何故急于今日一时?烧菜做饭,应是忙碌得紧。你啊,现在就一手抱着小宝,一手拎着菜篮子,给我归家去。今日这店,我来照顾。”
宝念闻言却不肯放松,她应声说:“那怎能行,这时候还早,我黄昏快些赶回去也来得及。这样不好,我还是先把手头的事做完。”
说话间,筝忽而轻轻抱起半睡半醒的小宝,不等宝念反应,便将孩子塞进她怀中道:“嫂嫂,大家都明白你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且自省试开始,你与柳师兄已是许久未见。归家去吧,这里一切有我们,你就别再操心。”
宝念无言望向店中众人,妇人们也赞同了太史筝的做法,纷纷附和。
“去吧,宝念。去好好准备招待你家的进士老爷,我可真羡慕你熬出头了。我家那不争气的,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出息。”
“去吧去吧,路过回家再买些好酒,今晚上多饮几杯,一块热热炕头,说不定又再生个小丫头——”
几人插科打诨,哄笑又起。
宝念看着羞红着脸,拎起菜篮,满心欢喜地与众人作别,“既是如此,便多谢大家,那我这就归家去。改日再请大家吃饭。”-
琼林宴后,官家分封官位。
柳愈庚被齐鲤元点进了御史台的台院,封了个从六品掌纠察百僚、弹劾不法的侍御史。别瞧这官职不大,却是三院诸御史中,职权与地位最高的存在。若是做得好了,将来必是官运亨通,一举跃进中书门下也未可知。只是,侍御史这位子,稍有不慎便容易开罪权贵重臣,若无根基,亦是难以立足。
一切也但凭造化。
可至于柳愈庚缘何会被安排这样的职位?那都是宰执那几个老家伙定的,齐鲤元也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如此,一朝登天。
柳愈庚从无人问津,到宴会散尽后的声声恭贺。
他觉得自己这多年的壮志未酬,终是得到了纾解。老天爷终于开了眼,他柳愈庚将来必是要大展宏图,位极人臣。可名利局中,素来是利益牵绊,趋炎附势,真假难辨。
那些口口声声恭贺他的人,却都在匆匆拜见后,将之抛却,各自抱成了团。
柳愈庚最终还是孤身一人走出了琼林苑,无数匹名贵的骏马从身边奔驰,无数辆各家门第的马车从眼前划过。他们这些新榜进士,早已在昨日放榜后,分出了高低。而他呢?却连个像样的住处,也无。
这便也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柳愈庚自负敏感,他攥紧了拳,避开人来人往的大道,独从小路往顺天门行去。可未出三步,便被一小厮拦住。柳愈庚抬眼,那小厮赶忙恭敬抱拳,与其通禀了声:
“柳官人,我家夫人请您到玉霄观一叙。”
第117章 贪念
顺天门内有座玉霄观。
观门高耸, 直冲九天,似登仙之势。
褚芳华常年在此地供养,只为求一个安富尊荣。可遥知九重天上有神仙, 神仙能闻心中愿。但行路至此, 钱财散了又散,香火添了又添……
神仙当真听见了她的祈愿?
一盏清茶温于灵官殿外的小楼上, 褚芳华只要抬眼便可睥睨观内与观外的一切。可她此刻却席地而坐,攥紧的手帕捂在胸前, 春风吹皱了她的眉眼。
她心有恶鬼,无颜面神仙。以至于, 今日入观时, 褚芳华连香都没去上。
宝慈殿后的威慑历历在目,然从褚芳华选择听命太后, 帮着往喻悦兰那递太史家的名册开始, 她们就已是一条船上的贼。褚太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利用的人,直至将他们变得毫无用处, 才会彻底抛开。
就连褚琦玉在她眼中也是一样。
各有贪念, 各有所图。这条船上, 没人是真的无辜者。
褚芳华莫名抬手按上滚烫的茶壶,她回想起二房这些年受过的折辱, 以及齐以君, 邹霜桐,做出的那些决绝之事。她便明了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静候分家的结果,只能是这般惨淡地过完一生。
可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褚芳华想既然左右得不到个圆满, 她便索性抛下不值钱的良心,用滋生而来的野心, 为自己的命途搏个畅快的结局。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追随的老嬷,立在阑干前相望,她亦是明了主家已经下定了决心,便沉声提醒:“大娘子,茶开了。人…”
“也来了。”
褚芳华嘶了一声,掩下疼痛的手掌,终于舍得转眸朝楼下望去-
柳愈庚跨进观门,他在路上询问过引路小厮许多遍,问这相邀的人是谁?那小厮却始终只字不提。只顾低头行路。柳愈庚虽有存疑,却还是来了。
灵官殿的宏大,映入他俗世的那双眼。
拂尘而来的乾道,立在殿前,将他凝望。乾道眼中的意味,不可言说。他看了很久,只看乾道最终在柳愈庚开口前,默然于殿内取来三支香朝来人递去,“信士,初来此地,为神君上柱香吧。”
柳愈庚不解看向乾道,他想自己可不是来上香的。
只是,拜拜神仙,也没什么不好。他便伸手接过檀香,拱手道了声:“多谢。”
烈火引燃手中香,柳愈庚高高举过头顶,烧给神明。虔诚合眼,他念自己寒窗苦读十数载,许个平步青云的愿望不为过,便垂眸将香稳稳插在了香炉之上。
退身结起阴阳印,柳愈庚躬身相拜,一身素衣长袍落去脚旁。
他想自己不会再和从前一样。
而后,起身直立,柳愈庚问乾道,“请问……”可不等他开口将话说完,乾道便展开掌心朝灵官殿的小楼,恭敬指引,“信士要寻的人在那,从这里登楼便好。”
柳愈庚回眸望,典雅的小楼里,看不清那人模样。
他颔首作别,孤身寻去。
只是……在柳愈庚转身登楼的一瞬,殿前无风,而他敬下的三炷香,却倏忽熄灭在香鼎之上。乾道紧盯着香火陡然四散,丝毫没有惊讶。香灭为凶,神君都不愿收走他的请求。
回望殿中仙,灵官判诛世间不忠不孝,乾道笃定此人在劫难逃-
小楼孤零零立在观中,柳愈庚登顶时,风景秀丽。从此处望去顺天门,不远不近,刚刚好。柳愈庚立在小楼简单的隔断外,不敢贸然入内,需得有人来邀。
他随即张口自报家门:“在下柳愈庚,可是夫人您唤在下前来?”
柳愈庚来这汴京许多年,言语中却依旧听得出故乡的声音。褚芳华坐在里面,拂袖一挥,示意老嬷出去请人。老嬷得令,卷帘而出,垂眸问了声:“柳官人,请进吧。”
柳愈庚没给老嬷眼色,抬了脚便往里进。
可进了隔断,还有张偌大的屏风挡在眼前,柳愈庚依旧是猜不出个所以来。褚芳华就坐在屏风的后面,透过屏风往外望,隐约起柳愈庚的那张脸,褚芳华说:“坐。”
柳愈庚点点头,坐在了屏风的另一边。老嬷随之上前奉茶。
褚芳华垂眸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似是无意说:“若非贵客登门,这玉霄观的毛尖,寻常人来此可是喝不到的。柳官人快尝尝。”
褚芳华张口时端起高姿态,柳愈庚却不知对方何意,他没碰茶盏只问:“夫人邀我来此,一定不是为喝茶而来。在下斗胆问夫人,特意寻在下前来,到底有何贵干?”
褚芳华嗤然一笑,他倒直白。
待到不紧不慢将茶饮下,褚芳华沉声念道:“柳愈庚,年二十五,兴仁府人士,来京近十载,落榜三次,新榜二甲第一。也谓是功夫不负。不知今朝琼林宴,天子分封,柳官人官至何处?”
眼前人缘何会对自己了如指掌,柳愈庚惊诧不已,“夫人调查我? ”
“不是调查,是了解。柳官人放宽心,也不必戒备于我,今日在这玉霄观,有神明在上,自是有好事相商。”褚芳华坦然作答。她想在得到个准确的答案后,再瞧这接下的话,还有没有继续言说的必要。
她道:“柳官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好事?何样的好事能轮得到他头上?只是将官职告诉眼前人也无妨,柳愈庚便言:“在下官拜从六品侍御史,无名小官,不足挂齿。”
侍御史。
褚芳华猛地一惊,这确是个很好的起点,太后此番倒是给她指了条“明路”。忍不住心下窃喜,褚芳华心想难不成自家这走了半辈子霉运,还真要在今朝翻身?供养多年的神仙,将要显灵?瞧她立刻换了副嘴脸,“那我便要恭喜柳官人了,这条路若是走好了,走对了。相信官人不日便能高升。”
“借您吉言。”柳愈庚放下几分警惕。
褚芳华却将话锋一转,提点起了柳愈庚。她话里话外,皆是要让柳愈庚为自己谋个依仗。
“不过话虽如此,可我还是不免为像官人这样的寒门之士担忧。官家虽是今朝改制,重用寒门之士,可朝廷之下毕竟被各个世家霸占了这么多年,局势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扭转?我在京中多年,深知若是没有个依仗,便很难有出头之日。这样虽是不公,但也是摆在那的事实而已。”
“如此,倒是但愿官人你能得个神仙庇佑,也不至于落个惨淡。”
神仙庇佑?若真有神仙,他不早就飞黄腾达?
柳愈庚不信神仙,只信自己。
柳愈庚握紧茶盏,听出了眼前人的话外之意,可他隔着屏风看不清那人表情,便只能试探,“夫人的话,在下早就知晓。何谓神仙庇佑?皆抵不过一个贵重的门第。”
汴京求学多年,柳愈庚确实看了太多不公,他看到一个个来自门第的同窗,活得轻而易举,可一个个出身寒门的好友,却要被迫离去。一路走来,竟唯有他坚持到了这里。
所以,柳愈庚心高气傲。他绝不要再回到过去。
他要在汴京立足下去……
褚芳华戳中了柳愈庚的痛处。立刻乘胜追击,她本以为对付柳愈庚,还要些力气,“那既然官人明白,就不想改变改变?如此好的一场棋局,难道官人就准备放任自行?若是这样,等到败时,一切为时晚矣。官人这么多年的努力,也将毁于一旦。官人如何能甘心?”
“改变?夫人有何指教,不妨直说。在下今日能来,便是愿与夫人交谈才来。夫人也不必这般兜兜转转。”
柳愈庚急功近利,一切正中他的下怀。
褚芳华见时机成熟,就不再遮掩,“做我家婿,我背靠褚家,褚家会给官人一臂之力。”
褚家!柳愈庚不免震惊,太后褚氏威名赫赫,朝中除却司寇家,便是褚家。他怎么也未曾料想到对方会是褚家人。只是,对方既然已将自己的身世调查地那般清楚,岂会不知自己已有妻儿?
柳愈庚出言相问:“做婿?可夫人难道不知我家中已有妻儿?如何能做夫人的婿?”
褚芳华漫不经心地答:“我自是知晓。”
柳愈庚讶然,对方看来是有备而来,“那夫人的意思是……要我不忠不孝?如此,您还敢将女儿嫁给我这样的人?”
褚芳华轻笑起,她笑他年轻。
“棋行险招,险中方能求胜。想要得到的越多,越多的东西就要被舍弃。优柔寡断,只会成为牵绊。不过一切选择交由官人自己定夺,我点到为止。我给官人五日时间。五日之后,官人想明白了,再来回复我也不迟。”
褚芳华欲擒故纵。
可谈论至此,好似一切利益都在向自己偏移,柳愈庚觉得不对劲。他便问起,“在下不明,夫人这么做,是想从在下这儿得到什么?在下自觉没有什么东西,能与夫人交换。”
褚芳华转眸望向灵官殿的顶,“我想让你与褚家,与我成为一条船上的人。”
终是一场关于利益的交换,如此倒是不免叫柳愈庚松了口气。
他便也不急着回复褚芳华的话。权衡利弊,有些事他还需好好掂量掂量。随之抚袍起身,柳愈庚在作别前相问:“夫人的意思,我已知晓。在下敢问夫人大名——”
话落风起,无名的邪风吹倒了小楼上的花瓶,此刻屏风内外的人被鬼迷去心窍,压根无人在意,这或许就是神明最后的提醒。但闻随着花瓶砰的一声落了地,屏风后那声:“平康伯府二夫人,褚芳华。”
却叫柳愈庚怔在原地,平康伯府……
竟是崔家。
第118章 碰头
酉时日入, 崔植筠接了太史筝往州桥。
谁知,二人才刚下马车,行了不过有百十步的距离, 就瞧见有人从旁边的酒馆里醉醺醺地往外出。
“小筝, 你到这边去。”
崔植筠思虑甚多,他怕来人打扰到太史筝, 便自觉与之调换位置,将筝护去了另一侧。筝则端着刚买的鹅鸭签, 被身边人莫名拽走,也不忘大口吃着。
可待到与那醉酒之人迎面碰上, 崔植筠不禁疑惑了句:“师兄?”
筝抬眸循声抬眸, 香喷喷的炸肉糊住了她的口。
筝惊讶地看着满身酒气的柳愈庚,心想这时间他怎么在这儿喝的烂醉?怎料, 柳愈庚却在看见小两口, 尤其是崔植筠后,一脸心虚, 二话不说便装作与他们不识的样子, 转身逃走。
甚至走得匆忙, 撞翻了酒馆搁在街边招揽顾客的招牌。
巨大地声响,吓得周遭行人纷纷看去。柳愈庚却不管不顾地逃进人群, 最终消失在小两口的视线里。
筝满目茫然与崔植筠站在原地。
她觉得不对劲, 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便随口疑惑了句:“二郎, 柳师兄怎么醉成这样从这儿出来?这个时候,琼林宴不是早就结束, 他不是早该归家了吗?宝念嫂嫂,今儿可是在家准备了好多东西等着他回去呢。”
崔植筠望着柳愈庚离去的方向, 察觉到丝毫怪异,他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事缠身。
可他人的事,毕竟事不关己。
上回柳愈庚求助自己,崔植筠也不过是看在宝念母子可怜的份上,好心相帮。然其实,他与柳愈庚也仅仅是同窗的情谊,若说交情,可谓是泛泛之交而已。
只是,媳妇的话还是要答,崔植筠应了声:“兴许这就归去了。今日琼林宴官家分封,大抵是有人拉他去庆贺。”
崔植筠言尽于此,他垂眸瞧着太史筝手边拿着还未入口的鹅鸭签,随手将她的手背包起,拉到了自己嘴边趁其不备,一口便将签上的美味,送进了自己口里。害得筝回眸大呼:“诶诶诶,最后一串了,你不准吃这么大口。”
不料为时已晚,留给太史筝的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竹签,以及崔植筠那张得逞的笑脸-
福源坊的破旧小屋,被宝念收拾地干净温馨。
她这一下午归来,洗菜,备菜,烧水,添柴,照顾小宝吃喝拉撒,是一刻也没闲着。可尽管忙碌,但宝念却很是满足于这样的日子。因为在宝念的认知里,摆脱了家中长辈的道德束缚,自己有能力自力更生,在这汴京生活下去,已是做了她自己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灶前的烟火气,被新鲜蔬菜入锅时,蒸腾的烟雾点燃。直到,一盘盘带着家常味的饭菜端上桌案,宝念捏着泛起油光的襜裳,望着自己劳动了一下午的辛苦成果,总算能松口气来。
彼时,门扉咚咚作响。
宝念以为是柳愈庚回来,便抱起小宝轻言:“爹爹回来。”
只是,门开的一瞬,却是东边的邻居瞿大娘,探出头来。瞿大娘来还昨日在宝念这儿借的竹牌,顺便带了些自家腌制的小菜过来。隔着小院,瞿大娘那好鼻子,就闻着饭菜香。
她逗了逗小宝,“呦,小宝,你娘平日里都吃些冷饭,今儿怎么舍得开灶做饭了?是有什么喜事吗?”
“是孩子爹要回来,我就简单做了几个菜。大娘不若留下一块吃点?”宝念笑着回了瞿大娘的问话,瞿大娘摇摇头,“饭就不吃了,我还得回家给我那口子做饭。就不打扰你,有什么事记得说。婆婆走喽,小宝。”
“诶,我知道。多谢大娘了。”宝念目送来人远走。
这福源坊的邻里,虽都是些汴京城的底层百姓,却很是心善。大家自从听说宝念被董家那货欺负后,便时常与之走动来往,帮着照顾这母子一二。所以,宝念这些日子,在这儿住得异常心安。
汴京城,也没她从前想得那么不近人情。
轻轻将门扣起,宝念望着太阳落山,此刻的她还不知,这接下来桌上的饭菜将会热了一遍又一遍,可那说过要归家的人啊——却再也未归还-
踩着残阳落进那刻踏进二房的门,褚芳华的脚踝已是肿得不成样子。
可她这会儿才顾上哀号。
崔宾放班到家,刚打帘进屋,就瞧见褚芳华坐在床边,一脸的衰样。旁边给她揉搓跌倒药水的女使,臂膀都被她掐的青紫,也不敢声张。可崔宾见到褚芳华,第一句话根本不是关心,而是急着相问:“你这今日出去一天,都是做什么去了?太后那边怎么说?没怪罪咱们吧?你跟太后说清楚,你可不是成心,你是点背。”
都这时候了,崔宾仍在说着风凉话。
褚芳华气得将床上的软枕,狠狠朝人砸了过去,“没良心的老匹夫,我是不是死了,你都得在我坟头笑上三天才肯罢休?滚,都给我滚出去——”
褚芳华一声怒喝,使人吓得连连退避。崔宾却不以为然地朝窗边的坐榻,一屁股坐下,他说:“瞧着你这心气不大顺,怎么着?太后是怪罪你了?那太后是打算怎么处置你啊?”
一个你字,将他划分的干干净净。
崔宾悠悠闲闲端起桌案上,使人给褚芳华备的热茶,张口去饮,却被烫的呸了两声。
褚芳华等着崔宾,心想烫得好。
左右扫视过屋中无人,褚芳华压下愤怒,张口说起正事,“处置?太后宽容,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太后甚至给咱们指了条明路。我跟你说,这遭咱们若是能把这件事办妥,得了太后信任,将来背靠褚家,就是享不尽的富贵尊荣。哪里像你们崔家固守成规,大哥在朝为官,只做官,从不审时度势,多年不曾有长进。”
崔宾搁下茶盏,甚是好奇,可他还是得替大哥抱抱不平,“你说就说,怎么又扯上大哥。大哥身为内相,就该一心替天子办事。再说这些年,伯府要不是有大哥撑着,大嫂家的产业贴补着,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这么安稳呆着?太后怕也不会像现在愿意给你这都快出五服的乱糟亲戚,指条明路!你就直说,明路?什么明路?”
褚芳华就烦崔宾这袒护大房的样,也就是这般袒护大房,他才会这么多年不思进取。
“太后叫咱们重新捉婿。”
此事在未落定前,虽不能提,但褚芳华没必要跟崔宾藏着掖着。
这夫妻俩口上离心,可却实打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况且,崔宾亦有私心,崔植松现在调去晋州那么远的地方,他心疼,却无能为力。因为大家认只认平康伯,谁又会去认他这个无名无利的二爷。
所以,崔宾心里也想借势,把自己这宝贝儿子弄回来。
可崔宾停了褚芳华的话,惑然无解,“重新捉婿?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可这女婿哪有这么好捉?人家这定亲的定亲,捉走的捉走。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世家,哪里还轮得上咱们?难不成是叫咱们给春儿捉个有妇之夫回来?”
“这也叫太后给的明路?”
褚芳华白了一眼,“嘁,往前跟你说话那么费劲,今天这倒是被你给说着了。”
彼时,门外有人端着熬好的中药从廊外走到屋前,被使人瞧见轻唤了声:“小娘子。”
崔渐春与使人说话时,亦是垂眉,“我来给母亲送药。”
使人好心提醒,“小娘子,老爷也在里面。”
崔渐春点点头,抬脚就要往前去,可屋内却陡然传来崔宾的一声高呼:“什么?!太后怎么能让我家春儿受这样的辱?让我崔家受这样的辱,我不同意,大哥也不会同意——”
崔渐春停下脚步,顿在门柱下头,正好挡住了她的影子。
她似有预料,赶忙转眸挥手,将使人们都谴出了院,独留自己一人守在了屋前。
褚芳华在那端开口反驳起,“你小声些,你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崔宾,谁需要你家同意?这是我儿的婚事,就该由我做主。还有怎的就是受辱?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是休妻再娶,我怎会让我儿背上那停妻再娶的骂名?你们崔家不要脸面,我还要脸。就是坏了事,又怎样?咱们只要把错处都推去那头身上,谁叫他贪心不足,自是该当个替罪羊。”
“我不管,反正这人我今日是见过了,事我也会安排妥当。”
“你若识相,就给我憋着,老老实实站在我这边。只要咱俩坚持,将来这事成了,我就求太后,把你那废物儿子从晋州调回来,到时候混个高官厚禄也不一定。你说,你还有何不满?”
“若不然,你就叫你那宝贝儿子,一辈子呆在晋州。看看吴氏能不能把咱家的东墙哭塌——”
好一个狡猾的狐狸。
褚芳华将利益抛出引诱,崔宾爱子心切,自是妥妥上了钩。
但瞧方才拍案而起为崔渐春打抱不平的崔宾,这会儿在听见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后,哼了一声又坐下,“好好好,你有本事。你倒是说说,到底是哪榜进士,用得着你们这么费心?就是冒着风险,也要拉上你们的贼船。”
崔宾说话难听,褚芳华现在用得着他,便懒得计较,“二甲第一柳愈庚,今朝琼林宴,你可知他得了个什么官?”
柳愈庚。
崔渐春愣在屋外,这名字她觉得自己在哪听过……
漠然立着,崔渐春听见这些话单只是将手中的托盘越攥越紧,却没有任何的慌乱。她面上镇静的,就仿若褚芳华说得不是自己,这与平日里那个喜欢害羞的小娘子,一点也不一样。
若搁别人听见父母,这么算计自己,若不是逃走,就是闯进去。
崔渐春真能沉得住气。
崔宾在屋里头追问:“得个什么官?”
褚芳华答:“进了台院,得了个从六品的侍御史。”
“真的?!”
听到这里,崔宾竟也觉得有利可图。
俗话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他现在是跟褚芳华对上心眼。他想既然褚芳华有办法,不伤脸面,将来还能给崔植松谋个好前程,自己何乐而不为呢?反正,崔渐春迟早是要嫁人的。
褚芳华闻言应声说:“我能骗你还是怎的?现下就等那边答复,我好按照计划行事。对面家中无甚根基,这事好办得很。且瞧着吧——用不了五日,那柳愈庚就会到玉霄观应下此事。”
褚芳华也算是阅人无数。柳愈庚今日的所言所行,皆透露着他的野心。
既有野心,褚芳华便知这事就成了一半。
崔宾却不信,他质疑说:“你怎么知,人家一定会应?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情无义,喜欢拿儿女的亲事做买卖?而且,这事可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他这仕途可就完了。”
崔宾骂褚芳华骂的痛快,倒将自己撇的干净。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崔植林不就是被她卖给郡王府了吗?
床上的枕头,丢出一只,还有一只。
褚芳华忍无可忍,抬手将枕头跑去大骂起,“老匹夫,我真该叫人把你那张破嘴给缝上!”
崔宾一瞪眼。
二人探讨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门外捧药偷听的人,选择在恰好的时机叩门。崔渐春压着心里的憋屈,扬声道:“母亲,我来给您送药。”
屋内人没起疑,褚芳华赶忙指挥崔宾将枕头全部捡起,压低声音嘱咐说:“快快,收拾干净。春儿来了,你可别露了馅,这事在没成之前,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崔宾嫌她啰嗦,连说知道。
转头望向屋外,崔宾高声相应:“春儿,进来吧——”
崔渐春这才垂头推门,一路面色凝重端着药碗走到父母面前,张口问候:“见过父亲,见过母亲。母亲的脚踝可好些了?这是厨房熬好的药,我特地端来服侍母亲用药。”
褚芳华瞧见崔渐春,立刻改换出一副和爱的慈母模样,“我儿孝心,把药搁这儿吧。为娘自己喝。”
“是。”崔渐春僵着手臂,将药搁在案前。
此刻,在听闻那些话后,崔渐春面对起眼前的父母,愈发不自在。这两个人在她眼前变得陌生,她已分不清他们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若说不难过是假,可崔渐春却不能在此爆发。
崔宾坐在一边,亦是笑得不自然,瞧他与褚芳华相视一眼,褚芳华没搭理。她却忽而笑着对崔渐春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渐春我儿乖巧听话,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为娘瞧着啊——也该嫁人了。”
本该是长辈对晚辈温柔关怀的话,从褚芳华口中说出,却总叫人胆寒。
崔渐春掐紧手心,不能让情绪流于表面。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按下不动,乖巧地应上一声:“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次日,天阴。
崔渐春早早离了闺房,徘徊在银竹雅堂的门外。昨夜辗转反侧,她将柳愈庚的名姓,思量个遍,最终想起放榜那天,两位嫂嫂的对话中,便出现过这个名字。
崔渐春生性孤僻内向,与长兄一般,素来顺从母亲。
可她也绝不是顺从到,愿做那不忠不孝之人的妻。尽管那端还未将此事应下,母亲的诡计还未实施。但崔渐春想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她觉得自己需得打探些消息,便来了这太史筝的住处。
好巧不巧,筝今日起了个大早,正准备再到店去瞧瞧,“吴婶,我今日去面食店,中午就不回来用膳了。”
崔渐春在门外听见门里的动静,转身一路小跑躲进了远处的岔道上。
那边,筝欢欢喜喜跨门而出,却在出门后被人叫住。
“堂嫂,好巧……”
筝拎着裙子蓦然回眸,瞧见崔渐春与她招呼,立刻笑完了眼,“诶?春儿,这么早,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我睡不着,在这儿……转转。”崔渐春见到热情的太史筝,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红了脸,瞧她还是不擅长说谎,但她那的看上去唯唯诺诺性子,倒成了很好的伪装。
筝没多在意,“春日里伯府的景色不错,转转也蛮好。”
“嫂嫂,这么早是要出门去?”崔渐春慢慢朝太史筝靠近,筝笑着回应,“嗯,我打算去面食店去。”
面食店?崔渐春点点头。
家里人单知道太史筝开了家面食店,从也不知她何时所开,开在何处。
毕竟与自己无关的事,自然很少有人会去过问。
但崔渐春想要打探消息,就得与太史筝多接触,如此才能在不让人起疑的情况下,询问关于柳愈庚的事。她便接着话茬,借口说:“面食店?早就听说堂嫂做了份自己的买卖,这可是伯府头一遭。不知嫂嫂……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哪知,筝闻言两眼放光,这春儿妹妹她很是喜欢。
“你有兴趣!?当然可以,春儿妹妹还没吃早饭吧,那就跟我一块到面食店去,我跟你说,我家的豆沙馒头,好吃得很呢——走走走,现在去了正好能赶上第一笼出屉。”
筝还是和往常一样精神饱满,热情高涨。瞧她说着便拉起崔渐春的手臂,毫不生分地领人往外走。弄得崔渐春懵头懵脑,一脸震惊。自己分明是找她来套话,怎的倒像是被她“劫持”过去……-
如那日般共乘一辆牛车,筝眯眼将崔渐春笑看,崔渐春缩着脖子,愣是不敢多看眼前人一眼。筝面上欢喜,心里得意,她想今天老五答应来店里帮忙试吃,自己可真是聪明,帮着把春儿妹妹拉去。
如此文静可人的小娘子,任凭谁瞧了都会欢喜。
若是她家老五有福气,娶个这样的媳妇,她跟齐佳觅这姐几个也算是满足了。
崔渐春坐在对面,大脑一片空白。
她甚至有一瞬,连自己今日随着太史筝出行的目的,都给忘了。她想这植筠堂哥娶的媳妇,怎么与堂哥那情景淡雅的性子,一点也不一样。整个人朝气蓬勃,就像那天边的日头。
如此,车内两人心思各异,马车就这么一直穿过晓市,朝保和坊行进-
面食店内,一屉屉热腾腾的馒头与笼饼,被摆进竹筐。
大伙忙活得是不亦乐乎。
几人嘴上无事,偶然闲聊问起,“诶?宝念,今早怎么也不见你与大家唠唠?昨晚上怎么样?你家柳大官人是不是封了大官,喜上眉梢。你俩抱着告身,乐呵到夜半?”
“他昨晚上没回来。”
宝念神色如常,言语淡淡,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计。
可妇人是个火爆脾气,闻言替宝念打抱不平,“啥?没回来?柳愈庚不是都答应好,琼林宴后归家的吗?这臭男人是怎么回事?言而无信。得了个二甲第一就了不起了?还跟你摆起架子了?”
宝念似是早已习惯了柳愈庚的言而无信,与冷淡疏离,她只故作笑颜应了句:“大抵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往前也是如此,我都习惯了。随他去吧,今日的开张要紧,我去前面摆桌子。”
宝念从说罢,打帘出去。却见店中站着俩人,“筝娘子。”
转眸看了眼崔渐春,宝念问:“这位是?”
筝恍惚想起昨晚碰见柳愈庚时的样子,怅然望向宝念。可她还是先为她们介绍起,互相介绍起来,“哦,这是植筠的堂妹,崔渐春。春儿妹妹,这是宝念嫂子。”
宝念抬起眸,原是伯府家的小娘子,遂问了声:“见过春儿小娘子。”
彼时,崔渐春举目对上眼前人的目光,愣而无言。
方才里面几人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这竟就是柳愈庚的夫人?难怪宝念这名字,甚是耳熟。
没想到,今日这遭倒是被她歪打正着了。
第119章 等你
几人寒暄招呼, 宝念转头便搬着长桌往外摆去。太史筝跟在身后帮着把找零的木盒子拿了出来。
来到宝念身边,筝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嫂嫂,昨晚上…柳师兄没回去?”
“你都听见了?”
宝念手里的动作没停, 瞧她仔细对好桌缝, 拿过身边的抹布擦拭起来。
筝点点头,宝念说是。
筝便提起了昨晚上的所见所闻, “可我昨晚跟我家二郎,在州桥碰着柳师兄醉醺醺地从间小酒馆里出来, 他一见我们就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咱们用不用去找找他?”
宝念闻言有些诧异,可她却没应下筝的提议。
宝念说:“算了, 叫筝娘子操心。他该回来的时候, 会回来的。咱们该上客了。这么早,你二位还没吃饭吧?我先去给你们拿些刚出屉的豆沙馒头, 今早郑姐姐她们熬了些瓠羹, 锅里还有,我给你们一并盛出来。”
“有劳嫂嫂。”
筝道过谢, 转眸回望, 只觉反常。怎么说柳愈庚也该回家报个喜, 言声平安。像如今这样了无音讯,算怎么回事?但既是宝念都不追究, 她又能再多说些什么呢?-
崔渐春坐在店里的长凳上, 默默观察着关于宝念的所有,她是唯一一个明晰一切的人。
可在柳愈庚还未做出选择前, 她还奢望着给母亲最后一次机会。她希望,那个叫柳愈庚的男人, 永远不要到玉霄观去。她希望,这个叫做宝念的女人, 永远安稳的生活下去。
筝抬脚进来,瞧见崔渐春在发呆,“想什么呢?”
崔渐春抬起头,道是:“没想什么。”
坐去长凳的另一边,与之望向保和坊逐渐人来人往的长街,筝开口相问:“春儿,你觉得这面食店怎么样?”
崔渐春朝四周看了看。
她瞧不出个所以,她只觉得店面干净明亮,以及在这里做工的人,淳朴且勤劳。便如实相告。
筝莞尔一笑,如此也算是得到了她些许的肯定。
望着妇人们进出忙碌的身影,筝趁着空闲,不觉与崔渐春说起了她们。
“这个是郑家姐姐,她家郎君前些年做石工摔断了腿,家中的活计全落在她一人身上。可汴京招工的地方多,招妇者做工的地方却不多,她又带着三个孩子,这么多年一直缝缝补补给人做些散活。咱家仓夷嫂嫂,在路上碰着,便介绍了她来这儿做工。”
“那个是秦家姐姐,早年丧夫,也是一样孤身拉扯孩子。说来,她们都有相似的经历,但是就如春儿你说的一般,她们淳朴勤劳,还有……坚毅。”
崔渐春不敢相信,尽管生活的苦难将她们磨砺,但她们却还能如此鲜活灿烂,这该是何种坚强的力量。如此,叫常年养在深闺的崔渐春不禁感慨,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
她好似与她们一样,却也不太一样。
再想起宝念,崔渐春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那她呢?”
“宝念嫂子吗?”
筝回眸看了眼后厨,跟崔渐春说起了宝念来京的过往,说起了她与柳愈庚的事。便是在这些叙述之中,崔渐春对柳愈庚总结出了两个词,刚愎自用,软弱无能。
同时,她也因此对宝念生出许多悲悯来。
说话间,宝念端着豆沙馒头与瓠羹走了过来,筝连忙道谢。
崔渐春却在旁凝视起宝念,她似是在下定某种决心。宝念疑惑着看向她的目光,“春儿小娘子,你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崔渐春回过神,依旧生涩地应声:“没…没有。”
宝念与筝相视一笑,道是:“那我去忙了,你们慢用。”-
二人用起早饭,崔渐春咬了口豆沙馒头,果真与太史筝说的一般,软糯香甜。这些妇人的手艺,还真是了得。只是这饭刚开始吃,夏不愚就像是闻着味道赶了过来。
瞧他一进门,崔渐春的小脸就瞬间红了下来,手里的豆沙馒头都被团成了团。筝有所察觉,忍不住偷笑。夏不愚却还是如往常般热络招呼,“筝——哎呀,今儿这是什么好运气,春儿妹妹也在。”
崔渐春轻轻嗯了一声。
夏老五拽了张凳子拉在桌边,随手指了指桌上的豆沙馒头问:“我能吃一个吗?”
崔渐春恍然抬起眸,不小心对上夏不愚炽热的目光,连忙闪躲。自那日从礼部归来,她便会时不时想起这个璀璨如光的少年。今日再见,崔渐春心下欢喜,面上却紧张。
待到垂下双目,小心翼翼地将竹筐推去他面前。
崔渐春才敢应声说:“可以。”
哪知,不等崔渐春话音落去,拳头大的豆沙馒头,就被夏不愚送进口中,咬去了一半还多。
崔渐春抬头瞪大了眼睛,
他胃口真好,吃得好香,好喜欢……
崔渐春生怕眼前人被馒头噎到,赶忙将案上自己还没来得及动的瓠羹,一并推去给夏不愚,“慢点…吃,别……噎着。”
“春儿妹妹,你人真好。不过,我喝她的就好,你多吃,吃饱。”夏不愚一脸感动看着崔渐春的脸,可转头他就抓着太史筝喝了半碗的瓠羹,一饮而下。连半分也没剩下。
……春儿妹妹,多吃,吃饱?所以,这臭小子就吃把她的吃光?
这回换筝瞪大眼睛看向夏不愚,瞧她抬手朝他的脑袋就是一拳,二人还是跟往前一样的相处。筝问:“你真少见,平日不是日上三竿不会起的家伙,今日怎么这么早?你难不成是知道我们春儿在这儿?”
夏不愚个笨蛋,筝将话头抛给他,他却耿直地应答说:“不是,我怎么有本事能知道春儿妹妹在这儿。而且,我也不是起得早,我是昨晚上压根就没合眼。”
筝扶额苦笑。
崔渐春那端低着头,筝不好表现得再过明显,只得顺着夏不愚的话说:“没合眼?你是有何心事睡不着?”
谁成想,夏不愚却忽而拍案而起,吓了在座之人一惊。
崔渐春和太史筝两只眼睛直穿他而去。
夏不愚那牛劲,震得门板都跟着颤了三颤,郑家姐姐更是从厨房里闯出大呼:“什么情况?地动了?地动了?”夏不愚自知动作有些夸张,赶忙回眸跟郑家姐姐拱手赔不是,“不好意思,是我动静太大了,太大了。我小心点,姐姐您忙——”
郑家姐姐闻之转身,夏不愚又重新坐在了案前,把声音压到最小。
小到身边人都听不见分毫。
“我跟你说……”
筝终是忍无可忍,一气之下便直言说:“夏老五,你能不能正常些,就你这样何日才能娶上媳妇。”
且看此话一出,崔渐春竟噗嗤一下给笑出声来。
她在笑夏不愚有趣。
可从未见过崔渐春这般模样的姐弟二人,不由得将目光投递。夏不愚更是盯着崔渐春,讶然了句:“春儿妹妹,笑了?我还以为春儿妹妹不会笑呢……”
崔渐春的笑容在他的言语中,渐渐落去。随之而来的红晕,更加浓郁。
筝接过话茬,“夏老五,别打岔。快说正事。”
夏不愚这才回过神,说了句叫太史筝震惊半晌的话,“我昨儿想了一晚上,筝,你说就算将来我考取了功名又能怎样?你觉得我这样的性子,真的适合在朝为官吗?我这样的榆木疙瘩,又能做出什么好的锦绣文章?最后靠得还是不是我爹和夏家吗?所以我想明白了,若想叫我爹真正看得起我,就得靠我自己创造一番事业。”
“今天春儿妹妹也在这儿,正好给我做个见证。”
“筝,我要去渭州打仗。”-
后来,将夏不愚和崔渐春送到保和坊的街口,太史筝望着崔渐春登车而上,夏不愚牵马而立,忍不住追问道:“老五,你真的想好了?真要去打仗?这回再不是一时兴起?”
“怎么?你难不成也要像他们一样,嘲讽我个不自量力,异想天开?你不许这样,你可是我第一个相告的人呢。”
夏不愚坦然一笑。
他身上张挂着太多世家子弟的头衔,他们总是先提夏家,再提夏不愚。
夏不愚也曾想着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可是直到那日在礼部榜前,夏不愚看到那些苦读出头的人,各自因为收获而欢喜,才忽然察觉他们考取功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而努力,而他呢?是否会在得到功名那日,和他们一样欣喜?自己还不依旧是被父亲推着向前。
夏不愚茫然于找不到方向,与存在的意义。
所以,离开汴京,离开夏家,到迢迢的远方。是夏不愚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筝看得出,他是真的决定好了。筝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夏不愚的改变,但她永远和他站在一边,“如果你真的想好了,老五,我支持你。去吧,出去闯闯,或许能让你变得更好。”
“我到时候帮你给大哥修书,叫他好好照顾你。”
“筝,你真好。”夏不愚眯眼笑起。
筝催促着眼前人离去,“行了,不管明日如何,反正今日你可得好好把我们春儿送回家去。走吧,路上慢些。”
“得嘞,你就放心吧。”夏不愚登马而上。
崔渐春坐在归家的马车上,与太史筝作别,“堂嫂,莫送。”
骑马的少年,护送着少女的马车缓缓向前,二人隔着一道竹窗,默而无言。可殊不知,孤坐其中的少女,时不时在向外张望,崔渐春在望夏不愚那张明朗的脸。
风不经意掀起竹帘,夏不愚转过头看见了一双沉静的眼。
这一次崔渐春忘记闪躲,目不转睛将他凝望。
车窗外隔着刚刚好的距离,夏不愚牵着缰绳,随着骏马的行走而晃动着背脊,他看着少女的眼睛,忽而沉声相问:“春儿妹妹,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有,有很多话想说。
崔渐春陷入沉默,她又将头偏了过去。
他们才刚相识,眼前的儿郎便要奔赴自己的远方。而自己也是祸事缠身,前方面对着的,更是未知的结局。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扭转局面,改变被母亲敲定的命运。
所以她便不敢开口,与夏不愚聊聊天。崔渐春在车内摇摇头,夏不愚只好驾马徐徐行路。
可行出半晌,崔渐春却忽然唤了声:“愚哥儿。”
夏不愚回头望,崔渐春复说:“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夏不愚惊讶于崔渐春的大胆,可她分明是个腼腆害羞的人啊——这女郎好生有趣。
只瞧夏不愚惊讶之余,笑着应了声:“当然可以。”
崔渐春这才放下防备,与夏不愚说:“谢谢那日你在礼部前出手相救,那天你走的匆忙,我一直也没顾上与你道声谢。愚哥儿,谢谢你。”
春风恰时拂面,夏不愚接起崔渐春的话,“那日是我有错在先,春儿妹妹不必谢我,倒是我该抱歉。”
天光烈烈,
二人相识一笑,谁也再未开口-
靠近伯府的那个路口,夏不愚为了避嫌,就将人送到了这儿。崔渐春与之道别,眼中满是不舍,可不舍又能如何?缘分并未将她眷顾,她大抵与夏不愚就走到这里。
随着马蹄声响起,
马车与驾马的少年开始朝着不同的方向行去。
崔渐春却回眸看着夏不愚离去的背影,猛地放大声音朝车夫唤道:“停一停。”
骤然勒马的声音,留住了少年扬起的马鞭。
夏不愚不明所以地回眸,只见崔渐春从马车上慌忙跃下,朝他站立的方向提裙奔来。可待到隔着一条分叉路对望,崔渐春停下了自己向前的脚步,冲夏不愚坚定问道:“愚哥儿,渭州艰苦,此一别。我们还会再见吗?”
夏不愚身披天光调转马头,面对向立在黯淡光影中的女郎。
现下的他,完全不懂眼前人为何要这样相问。
可夏不愚还是愿意回应崔渐春这莫名的问话,“会的,春儿妹妹,若是我打了胜仗,做了威风的大将军,我答应你,等我归京的时候,第一个就来见你。你觉得可行?我现在可是认得你家在哪呢~”
崔渐春的生活又燃起了希望,纵使她现在站在背光的地方,但她眼中望着的人却是光芒万丈。只瞧崔渐春会心一笑,轻轻应了声:“好,我等你做大将军。”-
二十四日,春雨绵绵。
这是放榜后的第四日,褚芳华见过柳愈庚的第三天。
午后的雨淅淅沥沥落在窗台,崔渐春如往常般斜靠在窗前,看雨打芭蕉落。只是,今日唯与往常不同的,是她抬手推开轩窗,不再将窗扇紧闭,让自己与窗外的世界隔绝起。
这几日二房出奇的安静,安静到叫崔渐春都快忘了褚芳华那日的所作所为。
崔渐春凝视起湿漉的院墙,她其实一直抱有幻想,她幻想着褚芳华忽然良心发现,就此将这件事作罢,她幻想着老天爷眷顾她,那日在门外无意间听到的一切,都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可安逸的时光,很快被院外走来的女使打破。
女使瞧见自家小娘子大开轩窗,懒倚窗台,忍不住多嘴:“今日还真是稀罕,小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开窗了?”
什么时候?是心底被一个人照亮的时候吗?
崔渐春没接腔。
女使端着厨房分发的瓜果,绕进闺房,她见小娘子不应,又说起了别的话题,“诶,说来奇怪,小娘子说今日雨下成这样,出门就是一腿子泥,二夫人她这时候去玉霄观上什么香?等到天晴不是更好?神仙也不会因为天气不好而怪罪,小娘子说,奴婢说得对不对?小娘子?”
女使搁下瓜果回眸望,却见崔渐春拎着未来及撑开的伞,奔进雨里。她再追出门去,人却早已消失不见,独留那大开的轩窗,零星有几瓣野客飘落进来。
“小娘子,你又是往哪去……”-
阴雨天的玉霄观,冷冷清清。
一柄破旧到泛着斑驳印迹的油伞定在观中,就显得更加惹眼。
还是熟悉的乾道,他今日站在东边的廊下,盯着灵官殿前,那身扎眼的绯色官服,讳莫如深。他从未见过有人会在灵官面前这样狂妄。柳愈庚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转眸厉目相望。
乾道淡然与之对望,猛然一惊。
一个人的眼神,竟能在短短三日之内变得这般狠厉。如此,足矣说明,柳愈庚曾经压抑在皮囊下的灵魂,有多肮脏。乾道遂将拂尘一拜,转头离开。
柳愈庚收去目光,直视起灵官里的神仙。
他入台院三日,却已遍看炎凉。柳愈庚穿着这身公服走进台院,就是任人摆布,做着琐碎工作的小小侍御史,可待到他穿着这身行头,走出台院的门,所有人都会敬称他一声官爷。
这是他从未受到过的“尊重”。
尝试过甜头,欲望无限疯涨,什么忠与义,都能被他抛弃。柳愈庚想要的岂止是这声官爷,这么简单?
所以,当那柄精致,甚至绘着山水画作的油伞,撑在他身旁时,柳愈庚便急不可耐地回复说:“夫人三日前的提议,本官接受,只是不知夫人有何妙计,能将此事办成?”
褚芳华勾起的嘴角带着诡谲,她缓缓从怀中掏出的那封休书,字字句句印证着他们的恶行。
褚芳华说:“我就知道官人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喏,这是封拟好的休书,汴京人多口杂,休书生效需去衙门证明。开封府如今是邶老王爷坐镇,打点不通,难免落人口实,所以你只要在这休书上签字画押,再想办法将人骗回兴仁府去,这其余的事,就交由我来安排。什么不忠不孝的罪名,都将已她犯七出之由,被衙门判定。你也只管直接拟好定贴,递到我的府上来。到时候,事情办妥,你与我儿成婚。太后会给你们赐座新宅子。你啊,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柳愈庚接过那份休书,表情没有任何变换,他只将其藏进袖中轻声应道:“太后恩赐,柳某感激,往后我自是为褚家所用。二夫人,幸甚至哉,合作愉快。我今日就归家去。”
褚芳华无言笑起。
灵官殿前的罪与业,褚芳华与柳愈庚终是狼狈为奸。
彼时,观门廊下细碎的响声,引起了褚芳华的注意,她再回首,瞧见一个身影慌忙窜出观外。即刻令人去追,老嬷望着那柄熟悉的雨伞,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一无所获归去灵官殿前,老嬷贴着褚芳华的耳朵,轻声相禀:“夫人,是春儿姐。”
褚芳华听后将两眼一眯,厉色急呼了句:“回府。”-
崔渐春狂奔远去,污浊的雨水泥泞着她的裙角,一切还是朝着她预料的坏处发展,母亲没有拾起那份对自己的良心。崔渐春明了自己很有可能被母亲察觉,她必须在褚芳华归家前赶回家去。
这样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可站在左右交通的街口,崔渐春想自己是不是该去与那叫宝念的女子通口气,提醒提醒?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宝念被他们欺骗,蒙在鼓里,而只顾自己。
左是归家的路,右是通往保和坊的长街。
崔渐春踟蹰不定,陷入两难……
最终,还是那股子推己及人的善意,让崔渐春不管不顾地向右奔去。
崔渐春来到保和坊时,宝念正采买回来。
崔渐春一眼便认出了质朴的背影,瞧她两步拽住宝念的手腕,闯进她的视线里,宝念惊讶地看向来人,下意识刚想挣脱,却忽而应了声:“春儿小娘子!?”
崔渐春时间紧迫,顾不得与宝念多言,便直言相告道:“你听我说,今日柳愈庚归家,务必记住一切莫听,莫信。更不要与他回兴仁府去——”
第120章 觉醒
崔渐春在与宝念抛下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后, 一路不敢耽搁往家的方向离去。彼时,被烟雨朦胧的长街,妇人拎着竹筐执伞矗立, 宝念不明白崔渐春的话是何意义?她更不明白她与柳愈庚有何联系?
她只觉最近自己这右眼皮子, 一直不太平……-
伯府的门前,寂静如常。
崔渐春怅然跨过门槛, 怀着忐忑的心情,往府内走去。
二房的平静, 让崔渐春私以为褚芳华并未归家,可当她合起油伞走进闺房院中的那一刻, 女使被老嬷压着跪在廊下的场景, 着实叫崔渐春一惊。她抬头望,褚芳华傲然坐在廊下, 等待着她的到来。
母亲, 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褚芳华举目望向院中姗姗来迟的女儿,装作风轻云淡地质问:“白日不好好在闺房呆着, 我儿又是往哪疯跑?我算是发现了, 自从老大那不守规矩的植筠媳妇嫁来之后, 伯府里这些个女人,心都跟着学野了。说什么老国舅家的千金, 我瞧着就是个野丫头——只是她搅和大房的媳妇们还不够, 怎么如今连你也开始跟她亲热?”
“春儿。前日你是不是还跟着她,到那不入流的面食店去了?”
褚芳华提及太史筝, 崔渐春忽而收起雨伞,无言注目于眼前这个自私的母亲。
崔渐春分得出黑白, 分得出善恶。
不管褚芳华如何诋毁大房的那些人,在崔渐春心里, 便只觉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更像是一个家。濛濛细雨潮湿着崔渐春的头发,她反问起褚芳华,“母亲,派人监视我?”
褚芳华蓦地瞥向身边跪地垂眸的女使,不屑一顾道:“我儿怎么?只准你跟踪为娘到玉霄观,就不准我了解你的行踪?不过也要怪你这女使的嘴,也太好撬了些。”
“小娘子,我……”
女使跪地求饶,崔渐春却未有所动。
褚芳华便起身,慢慢走向了崔渐春,瞧她在离近崔渐春后沉声言了句:“你去玉霄观做什么?”
“女儿,没…没去。”崔渐春不认。
褚芳华却陡然一声怒吼,“你撒谎——太后赏赐的御贡油伞,咱家拢共只有三把,我一把,你那霸道的大嫂一把,剩下那把就在你手里,丹云亲眼所见,你从玉霄观离开。你还不承认?崔渐春,我还真不知你何时变得如此大胆了?说,你去玉霄观做什么?”
褚芳华于此事甚是小心,
大抵是因为做贼心虚,现下连面前的女儿都起了疑。
崔渐春握紧雨伞,不愿再去伪装,她觉得这样下去没有意义,便反驳起了褚芳华的话,“我做什么,去玉霄观干什么,母亲自己还不清楚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褚芳华露出怒色。
崔渐春却对褚芳华还有一丝奢望,那是孩子对母亲的奢望,她奢望母亲爱她,奢望母亲为了她而回头。
于是乎,崔渐春便像儿时那般拽起褚芳华的衣袖,似是最后一次哀求说:“母亲,收手吧,不要一错再错。您伤害的,岂止是一个我,还有那些无辜的人啊。不忠不孝,忘恩负义。您就真的舍得将我嫁给那样的人吗?”
褚芳华却一把甩开了崔渐春,她望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虚伪的爱,“够了,不忠不孝,忘恩负义?我儿,你是在羞辱为娘吗?你知不知为娘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你缘何就不理解为娘的苦心?儿啊,你终有一日会感谢为娘今日替你做的决定。”
褚芳华说得冠冕堂皇,可事实到底是怎样,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她却要用亲情做绑,逼崔渐春臣服。
崔渐春失落地凝望起被母亲甩开的手臂,她听着褚芳华的这些话,却觉被她抛弃。
崔渐春回复说:“为了我好?我不觉得好的事,又如何叫做好?这是您的苦心,还是野心,您自己还不明白吗?当初你一意孤行,以死相逼要求大哥娶县主,最后换来了什么?为名为利都是虚妄。母亲,就别再自欺欺人了。”
崔渐春字字诛心,可褚芳华早已鬼迷心窍,丝毫听不进崔渐春的劝诫。
瞧她的目光瞬间变得狠绝,“崔渐春,都是我从前太纵着你,叫你如今敢这般跟我说话。既然如此,我今日就告诉你,嫁人这事不是你能左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人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最后的奢望被击破,被打碎。
崔渐春瞧着眼前人未有悔意,绝望地吐出了那句:“我不嫁。”
褚芳华得到这种应答,眯起眼睛,决定予她些惩罚,便张口与廊下的老嬷吩咐:“好啊崔渐春,你有胆子忤逆长辈,那就好好思思己过吧——丹云,从今日起,把春姐儿禁足在她这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放她出来,若有违者,一并发卖。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将人放出来。”
褚芳华说罢拂袖离去。崔渐春站在嫩绿色的芭蕉下头,朱红的唇跟着微微颤动,她回眸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哽咽着说不出半句话来。
彼时,老嬷抬脚走来,站在她身边言语了声:“小娘子,请吧。”
崔渐春收回目光,感受着雨水滴落在脸颊,轻轻地问:“嬷嬷,此番到底是我忤逆,还是……”
“母亲错了?”
老嬷却垂眸立在原地,讳莫如深。
老嬷知晓,小娘子没错,夫人亦从始至终都没对过……
可她也无能为力-
傍晚,汴京下了一日的雨。
宝念忙碌完工作,怀抱小宝迎着福源坊的街坊问候缓缓归家。她似是已将崔渐春白日里的嘱咐淡忘,没有波澜的日子,就是会让人迟钝。可等宝念方才打开家门,将小宝搁进房中的摇篮,就被身后猛然推门,闯进视线中那张熟悉的脸,激起了那段被自己淡忘的记忆。
“二郎?”宝念诧异望着来人。
阔别多日,如今再见柳愈庚,他已是公服加身,曾经躬垂的背脊,也变得挺拔起来。
他那沉重的眉目间,写满孤傲。
宝念觉得柳愈庚跟从前判若两人。而她却没有丝毫改变,她依旧住着这间陋室,依旧辛苦的生活着。柳愈庚的荣耀,好像与之无关,他望她时的冷淡,好似推拒着,不想让自己参与到他的生活中来。
尽管有所察觉,有些失落,但是宝念还是选择尽力隐忍。
可她忍下所有,并不是因为不痛,而是因为她的祖母,她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活着。压根没人教过她,可以表达不满,可以发出质问。所以,宝念也只敢怯怯地问:“你这些时日都去哪了?你那日不是说好要归家吗?”
柳愈庚却望着这个与他生儿育女的枕边人,甚至不及一个陌生人宽容。
柳愈庚没有应答宝念的问话,而是抬脚走去,走到家中唯一的木箱边,毫不遮掩,没有丝毫寒暄,开始急切地收拾起宝念的行李,他借口说:“你还记得常来汴京送货的傅家阿哥吗?他今早找到太学稍信说,母亲病了,叫我们赶回家去。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带着孩子回家,我这边处理完事情,就与你们汇合。”
此话一出,宝念怔然愣在原地。
崔渐春的话,当真应了验,叫宝念实在不可思议。她原先不信,可如今亲眼得见,宝念也开始诧异柳愈庚的反常,她不明白,他身上到底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
“傅家阿哥……稍信?”宝念发出疑问。
柳愈庚嗯了一声,没有丝毫犹豫。
宝念忽而向后退去,她只身掩在摇篮前,带着恐惧发声说:”可是傅家阿哥三年前在来京送货的时候,出了事,早就成了卧床不起的废人。他又如何能给二郎你送信?“
柳愈庚久不归家,更不与宝念通信聊天。
上次归家还是因为母亲逼着他回家催生的时候。柳愈庚总是来去匆忙,便也不会过多了解故乡发生的这些事。
谎言被拆穿的一瞬,柳愈庚收拾东西的手,顿在木箱之上。
他漠然转过头,平淡的目光转为狡黠,柳愈庚为自己打起了圆场,“傅家阿哥原来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大抵是我记错了,总之那人是自己到太学捎的口信,我也只是听别人相传,并未见到稍信的人。所以就误认为是傅家阿哥,毕竟他从前与京城常来常往。行了,行了,这些都不重要,你只管归家去瞧瞧,若是母亲没事,也能求个安心。我已为你包好马车,你今日连夜赶回家去吧。”
柳愈庚破绽百出,却还是坚持着要她归家去。
眼前人的一切作为都被崔渐春点中,宝念望着那双叫她脊背发寒的眼睛,彻底相信了她的话。宝念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不能与其回兴仁府去。
柳愈庚不可信。
宝念提防着柳愈庚,她默默将手搁进摇篮,随时准备叫醒小宝,“这…这么急吗?母亲是何病症,那人可有言说?若是说了,不若待我明日到保和坊找个郎中询问一二,求个药方,抓几副药带回去,也不迟啊。这汴京的大夫,定是要比咱们那要好得多。”
柳愈庚见宝念拖延,不耐烦道:“宝念,你身为媳妇,听见婆母生病,不知心急如焚往家赶。竟如此推脱拒绝,成何体统?你今日就告诉我,这兴仁府,你是回还是不回?”
恶人先告状,抢占去道德的高点,柳愈庚惯会将罪责推去宝念身上。
宝念却也不敢贸然激怒眼前人,便继续周旋起来,“二郎,我并未说不回,我只是想着能不能晚两日,面食店那边还有些事,我这突然不辞而别,也不太好。”
闻及此言,柳愈庚已经明白宝念的态度,他亦是察觉到她的反常。
既见此路不通,柳愈庚便转眸盯上了小宝。柳愈庚卑鄙,他是打算以孩子要挟,逼着宝念回到兴仁府去,“你既然不愿,那就把孩子给我,我带孩子回去。”
好在宝念早有准备,瞧她眼疾手快抱起摇篮里的小宝,趁柳愈庚不备冲出门去。
柳愈庚被她的反应惊讶到,从前那个懦弱顺从,只知夫命的妇人,早已不复存在。从宝念鼓起勇气离开家乡起,她就逐渐脱离了柳家,乃至柳愈庚的掌控。
抱着孩子后退,宝念终于警告起柳愈庚,“柳二郎,你不对劲,从你高中后消失地无影无踪开始,就不对劲。我不知到底你有何意图,非要将我带回兴仁府。但我告诉你,我不会跟你回去,更不会让你带走小宝。就算真的是婆母病了又如何?家中有大伯他们侍奉,他们拿了我们那么多田产,侍奉母亲也是应该。我在柳家伺候他们,伺候了这么多年,我自觉已经仁至义尽。我不欠你们的。”
“不可理喻,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逆妇——把孩子给我。”柳愈庚气急败坏,她不能让眼前这个女人坏了自己的好事。
可宝念却毅然转身逃出了门。
院前一片死寂,巷子口却是万千熙攘,鼎沸的人声与明亮的灯火照彻了宝念身后的路。
她向前几步,转头与柳愈庚对峙,“你莫再上前。我只要再退几步一声高呼,福源坊的街坊都会听见,他们不会坐视不理。你是想叫所有人,都看见你现在这般嘴脸吗?”
柳愈庚却不屑一顾地笑了。
他与褚芳华一样傲慢,他们低估着,或是轻视了这些女人的力量。他们笃定她们善良懦弱,不敢反抗。
殊不知,这一切只是开始……-
晚风轻轻吹起他绯色官袍,柳愈庚凝视着被灯火笼罩的宝念,思量她这一局或许是赢了,可她不可能赢得过褚家,便打算暂时放过她。一步步朝她靠近,宝念慌忙着向后退。
就是在两人将要彻底面对起的一瞬,瞿大娘自巷口走来归家,瞧她在望见宝念的背影后,随口问了声:“诶,宝念,这么晚,你在这儿站着作甚?”
瞿大娘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这一刻,她就像是前来救难的神仙。
柳愈庚垂眸站定,他望着宝念,咬牙抛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兴仁府才是你该呆的地方。”便拂袖而去。
瞿大娘转眸看见这身穿公服的官爷与自己擦肩,却看不清他的眉眼,瞿大娘觉得奇怪,赶忙三两步上了前。谁知,刚刚来到宝念身边,宝念便浑身瘫软,倒在了她的怀中。
瞿大娘茫然无措地撑起宝念,宝念却颤抖着同她请求说:“瞿大娘,能否求您帮我,将小宝送去坊长那照顾两天……”-
当夜,在发生这些事后,宝念第一个能想到求助的人,便是太史筝。她就这样徒步穿过一条条长街,逆着热闹的人群,只身朝伯府的方向行去。
可到时已晚,宝念不敢轻易叨扰,便在金梁桥边的石凳上,一个人孤坐到了天明。后来,还是太史筝早起牵着措措,与浮元子一时兴起,出门寻晨食摊子时,先遇上了桥边坐着的人。
二人瞧见宝念,甚是诧异。
可等到宝念将昨日发生的事相告,她们便连闲逛的心思也无,只在将宝念暂时安排下榻在伯府附近的客店休息后,一路拖着措措,义愤填膺地回了府去。
她们姐俩觉得需得先将这事了解清楚,再从长计议。
谁成想,筝与浮元子,才刚假装不经意遛弯路过崔渐春闺房门口,念叨着想要进去见见,看门的女使,却以小娘子病了为由,将二人婉拒。筝再多说,女使便默不作声地将门合了去。
病了?昨日不还好好给宝念通了信,这怎么说病就病了?
莫名吃了闭门羹,主仆俩立在紧闭的门外,将目光一对,齐心暗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先撤——于是乎,掉头回转银竹雅堂,二人健步如飞,叫身后措措的脚掌快与地面蹭出一溜火星-
归去东屋,悄悄关起门来。
筝与浮元子合计道:“圆子,看来我们得先联系上春儿,虽然我还是想不明白,柳愈庚能跟春儿扯上什么关系,可是这事她大抵是知道些什么。这怎么瞧她院里女使支支吾吾的样子,春儿都不像是病了,她倒是像被软禁起来了。”
浮元子点点头,表示认可筝的猜想。
筝却陷入两难,“只是,二房看的那么严,咱们该怎么见上春儿一面呢……”
别看浮元子平日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不亦乐乎,但她却一直操心留意着伯府的一举一动。她忽而道了句:“娘子,你等等我。”转身出了东屋。
可再归来时,浮元子却拿着一张用草纸手绘的图纸进来。
待到图纸在眼前铺开,筝大呼:“圆子,你怎么会有伯府的布局图——你是打算做什么!”
浮元子赶忙捂上筝的嘴巴,“娘子小声些,这东西是过年的时候,跟门房的那些人一起打牌九,他们输给我的。我当时还想着,这东西有什么用,差点就给扔掉。这下好了,果真跟老爷说的一样,东西啊,得囤着不能乱丢,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筝闻言这才放下心,二人赶忙研究起这张门房用的“巡防图”来。
浮元子指着图纸上的一处说:“娘子,你看这就是春儿小娘子的院子。她这院子临着小花园,她住的寝屋呢,后面正好就是一道墙,院墙外边又是片小树林,若是咱们趁着晚上人少的时候,避开别人注意,悄默声从小树林溜进去,爬上这道墙,再跳进寝屋后头,不就能跟小娘子见上面了?”
“圆子,妙啊。你这法子倒是可行——”筝望着浮元子,她不知眼前人何日开窍,竟变得如此聪慧。浮元子挠挠头,被筝夸得不好意思,“嘿嘿,能帮上你们就好。只不过,还有个问题不好解决……”
筝问:“什么问题?”
浮元子答曰:“爬墙的话,自是得用梯子,可带上梯子,咱们的行动岂不显眼?一显眼,不就漏了馅?可不带梯子,咱们又上不去院墙,这去了也是白去。娘子说,这可如何是好?”
筝闻言却莞尔一笑,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想,“就这事?这事怎么不好解决?不能带梯子,咱们就换个东西呗。”
“娘子,有办法?什么东西还能代替梯子?”浮元子惑然无解。
筝刚想开口,崔植筠恰时从西屋过来,瞧他推开门望着屋内鬼鬼祟祟的主仆俩,疑惑道:“小筝,你们不是到梁门逛晓市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筝却盯着崔植筠忽而摆手,说漏了嘴,“唉,梯子——不是,夫君,你来得正好。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崔植筠合门无言。
梯子?
这是媳妇给他取得什么新……昵称吗?